王達敏
論桐城派的現代轉型
王達敏
清代道咸之際,桐城派秉持“變”和經世致用的觀念,緊隨中國現代化的步武,開始了長達百年的轉型。在政治上,桐城派參與引領并推動中國告別中世紀、走向現代世界;在文學上,桐城派從文論、體裁和語言諸側面向新文學位移;在傳播方式上,桐城派深度介入報紙、期刊和出版等新媒體,創(chuàng)辦文學社團,以拓展存在空間和加速自身轉型;同時,屬于桐城一脈的女性作家也以出身舊家的新人姿態(tài)登上文壇。桐城派的現代轉型使它成為新文學的開端,也造成了其自身的終結。盡管桐城派因轉型而終結,但它為中國現代化事業(yè)建立的卓越功勛,其內部富含生命活力的珍貴質素,則將永存。
桐城派;現代轉型;變;終結;不滅
清代道咸之后,中國與西方相遇,被迫卷入肇端于西歐的全球現代化運動,成為這場運動的東方回響和重要組成部分。經歷現代化的百年激蕩,中國的政治制度、物質生活和精神世界,或先后,或同時,發(fā)生了由表及里的嬗變。由于中國原有文明的淵茂,這一嬗變無法一蹴而就,迄今仍在途中。緊隨整個國家現代化的步伐,桐城派或被動、或主動地開始了現代轉型。由于桐城派思想、藝術的繁復和精微,其轉型不免一波三折。盡管如此,轉型畢竟開始,并在各個層面跌宕起伏地展開了。
從清代咸同開始到新中國建政初期,在乾旋坤轉的現代化運動中,桐城派從學問領域跨入實際政治運作,參與引領并推動中國走向現代世界。這期間,兩位重量級政治家曾國藩、徐世昌的主持風會,對于桐城派的現代轉型和國家的進步具有里程碑意義。
曾國藩私淑并終生服膺姚鼐,又與梅曾亮長期切磋學問。他的出現,把桐城派推向峰巔,以至于胡適說:“姚鼐、曾國藩的古文差不多統(tǒng)一了十九世紀晚期的中國散文?!雹俸m:《建設理論集導言》,見《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頁。首先,曾國藩以其在軍政學界的崇高地位,把桐城派帶向政治和文壇中心。在與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曾國藩以捍衛(wèi)禮教相號召,吸引大量抱道君子來歸。當時曾幕人才幾半天下,曾氏又待“堂屬略同師弟”②曾國藩:《題金陵督署官廳》,見《曾國藩全集·詩文》,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100頁。,因此,幕中從事學術文事者多以其學問祈向為轉移。曾氏俯首桐城,幕賓也多心向桐城。后來,曾幕移動到哪里,曾門弟子游走到哪里,就把桐城派的種子播向哪里。當曾氏晚年總督直隸時,經過他和弟子張裕釗、吳汝綸的拓荒,樸野少文的冀南之地形成了一個規(guī)模巨大、綿延百年、文風雄奇、志在經世的蓮池學者群體。其次,曾國藩作為洋務新政的領袖,在朝野懵昧之時,倡導學習西方科學技術,發(fā)展軍工
產業(yè),選派幼童留學;在中外沖突之時,他以其對國內外大勢的深刻洞見,一反桐城派前輩鄧廷楨、姚瑩曾經的主戰(zhàn)姿態(tài),而力持和局。曾氏的洋務理論和實踐推動中國從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轉變,也為桐城派帶來了寬闊的國際視野,為桐城派向現代的轉型提供了契機①王達敏:《曾國藩總督直隸與蓮池新風的開啟》,見《安徽大學學報》2014年第6期。。
在曾國藩洋務理論和實踐的陶鑄下,其身旁走出了一群富有遠見卓識、尊奉桐城之學的中國第一代外交家兼政治家。最著名者有郭嵩燾、黎庶昌和薛福成。他們突破了數千年歷史中形成的華夏中心觀,走向盤古開天地以來華族聞見所不及的高度文明世界。郭嵩燾意識到西洋立國自有本末,其末在工商,其本則在政教修明、以法治國。薛福成意識到中國與強大的西方相遇,已經無法閉關獨治,必須變古就今。他推崇西洋器物技藝,更推崇君民共主的君主立憲制度。黎庶昌為西歐的議會民主、政黨政治和軍事力量所震撼,深感憂患。郭、黎、薛是優(yōu)秀的外交家,也是一流的桐城派古文家。他們描寫異域的大量作品為桐城派,也為中國文學史,帶來了新的思想情感、新的風情、新的詞匯和新的藝術魅力。
清民之際,蓮池群賢傳承祖師曾國藩倡導的經世致用精神,投身實際政治。他們多半留學日本,熟悉東洋、西洋的現代政治,渴望中國從專制向民主過渡,實行憲政。清廷在退出歷史舞臺前夜,為預備立憲,成立資政院。蓮池學子籍忠寅、劉春霖當選資政院議員。他們在資政院常會上張揚立憲精神,支持速開國會,反對封疆大吏越權,彈劾軍機大臣,抵制皇權胡為。1911年六月四日,他們又積極組織憲友會,為國家從官僚政治向政黨政治轉型盡力②參見侯宜杰《逝去的風流——清末立憲精英傳稿》“劉春霖”“籍忠寅”條,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第333~341頁、第350~354頁。。進入民國,籍忠寅、常堉璋、王振堯、谷鐘秀、李景濂、張繼、李廣濂、鄧毓怡、王樹枏等當選國會議員。他們中,籍忠寅、常堉璋等是改良派,張繼、谷鐘秀是革命黨。無論改良或革命,他們在國會內外都忠于職守,為中國實現真正憲政而勤奮工作。1914年一月,谷鐘秀在上海主辦《正誼》雜志,錘擊袁世凱欲帝制自為,撰《中華民國憲法草案釋義》,捍衛(wèi)憲政理想③《正誼》第1卷第1號,1914年1月15日。。鄧毓怡熱心參與制訂憲法,1922年發(fā)起憲法學會,手譯歐戰(zhàn)后各國憲法,終因生逢亂世,壯志不酬,憂憤而亡④籍忠寅:《鄧君家傳》,見《困齋文集》卷四,壬申(1932)冬日籍氏家藏,第10~14頁。。此外,張繼曾任參議院議長和國民政府委員,劉若曾任直隸省長,王瑚任江蘇省長,傅增湘任教育總長,谷鐘秀任農商總長,吳笈孫任總統(tǒng)府秘書長,何其鞏任北平市長。他們悉皆民國政局中的要角,曾為中國的現代化事業(yè)付出過大量心血。
徐世昌是繼曾國藩之后把桐城派推向另一座峰巔的政治家。他曾任軍機大臣、東三省總督、體仁閣大學士;袁氏當國時,任國務卿;1918—1922年出任中華民國總統(tǒng)。他與盟兄弟袁世凱一文一武,左右清季民初政局近二十年。他與桐城派淵源甚深。其外祖劉敦元籍貫桐城,為劉開族父行,與姚氏為親故。劉氏儷體文經過河南巡撫桂良揄揚,為道光帝所知;其詩文全稿藏于桐城姚氏。徐世昌數次刊布外祖詩文集,曾請吳汝綸賜序。吳序揭示了徐氏與桐城文脈的關聯(lián)⑤徐世昌:《先太宜人行述》,見《退耕堂文存》,天津徐氏開雕,第9頁;《敬跋先外祖悅云山房集》,見《退耕堂題跋》卷一,第12~13頁。吳汝綸:《劉笠生詩序》,見吳汝綸著、施培毅和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一),合肥:黃山書社,2002年,第200頁。。賀濤、柯劭忞為吳汝綸弟子,徐世昌的同年。徐氏1917年初曾說:“丙戌同年多文人。賀松坡,余從之學文;柯鳳蓀,余從之學詩?!雹拶R葆真:《賀葆真日記》(三)1917年2月1日,見李德龍、俞冰主編《歷代日記叢鈔》第133冊,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年,第17頁。徐世昌與曾國藩一樣,對國內外大勢有卓越洞察,很早就覺悟到,中國只有改革才能挺立于世界。他是中國早期現代化的著名推手,在主政東三省時建樹尤多。他憑著對新舊文化的湛深造詣和對共和政治的深刻理解,寬容而文明地面對新文化運動的興起和五四運動的展開。他的宏通之識和在中國現代化中所起
的先導作用使他譽滿海內外,1921年巴黎大學授予他博士學位。徐世昌為桐城派做了大量工作。他重建桐城文統(tǒng),以明清八家歸有光、方苞、姚鼐、梅曾亮、曾國藩、張裕釗、吳汝綸、賀濤上紹唐宋八家之緒。他再造桐城道統(tǒng),把弘揚實學的顏李學派引入桐城派中,以分程朱理學之席。他主纂《大清畿輔先哲傳》,將北方的區(qū)域意識植入蓮池學者群體之中。而他所具有的比曾國藩更為深廣的現代視野,尤其把桐城派帶向新的境界。必須道及的是,徐世昌于1920年一月頒令,命國民學校一、二年級的教材改用語體。這一決策是對時代新潮的順應,是新文化運動的重大成果,也是對包括桐城派在內的古典學術的釜底抽薪。
與西方相遇之后,桐城派的文學觀念和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生蛻變。桐城諸老的原創(chuàng)在文論,經過桐城后學從西學視角所做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這些文論成為現代美學的組成部分。桐城諸老忌古文中摻入小說,其后學則不惟引小說因素入古文,而且開手翻譯小說、創(chuàng)作小說。桐城諸老忌古文沾染語錄中語言的鄙俚俗白,其后學則自覺破此清規(guī),甚至在前賢古文中尋覓引車賣漿者語,以與新文學對接。桐城望族在桐城派興起后多守程朱之道、韓歐之文,在西潮洶涌時代,這些望族開新而不忘守本,但魯谼方氏激進的后輩則積極投身新文學運動,一去而決絕地不再回返。
在桐城派文論的現代轉型中,朱光潛貢獻最大。朱氏籍貫桐城,在桐城中學受到桐城派的嚴格訓練;留學歐洲時,對西方美學有精深研究,后來成為新文學陣營中杰出的理論家。他對桐城派文論的現代闡釋,是從中西匯通角度轉化傳統(tǒng)精神資源的范例。桐城派首重的文以載道,受到周作人等新文學家詬病。朱光潛則以為,中國文學與西洋文學的大不同處,是其骨子里重實用、道德,文以載道之說“把文學和現實人生的關系結得非常緊密”,“在中國文學中道德的嚴肅和藝術的嚴肅并不截分為二事”,這是中國文學的特點,不容一筆抹倒①朱光潛:《文藝心理學》,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00頁。。桐城派重視聲音節(jié)奏在欣賞和創(chuàng)作中的價值,提出了因聲求氣說。朱光潛對此說作了新的發(fā)揮。他以為,聲音與意義本不能強分,古文對聲音節(jié)奏很講究,白話文同樣離不開聲音節(jié)奏,只是比起古文來,白話文的聲音節(jié)奏較為“不拘形式,純任自然”罷了②朱光潛:《談文學·散文的聲音節(jié)奏》,《朱光潛美學文集》(二),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301~307頁。。姚鼐論述文章風格時,提出陽剛陰柔說。朱光潛以為,姚鼐之說在西方美學中同樣存在。姚鼐所說的陽剛之美、陰柔之美,在西方分別被稱為雄偉、秀美。他引申西哲之論曰:“‘秀美’所生的情感始終是愉快”,“外物的‘雄偉’適足激起自己煥發(fā)振作”③朱光潛:《文藝心理學》,第225頁。。姚鼐論述文章最高境界時,提出了神妙說。他推尊一種不可言說的與天道合一的超越、神秘、疏淡、含蓄的藝境。朱光潛繼承包括姚鼐在內的前賢之說,提出“藝術的作用不在陳述而在暗示”,“含蓄不盡,意味才顯得閎深婉約,讀者才可以自由馳騁想象,舉一反三”④朱光潛:《談文學·情與辭》,《朱光潛美學文集》(二),第355頁。。朱光潛在中西美學比較中,對桐城派的文學思想進行了融會貫通的解說。他的解說彰顯了桐城派文論的普適性和現代價值,也使其不露痕跡地滲入新文學的理論系統(tǒng)之中。
在創(chuàng)作中,桐城派最忌小說因素摻入古文中。方苞在論述義法的雅潔原則時,對吳越間遺老的用筆放恣,“或雜小說”,極表不滿⑤沈廷芳:《書方望溪先生傳后》,見《隱拙齋文鈔》卷四,乾隆庚午年(1750)刻本,第7頁。。此一見解后來成為桐城派家法。與西方相遇后,桐城派一部分學者自覺揚棄這項禁忌,不僅在古文中引入小說因素,而且大量翻譯西方小說,直至親自動手寫起小說來。在翻譯方面,林紓是“介紹西洋近世文學的第一人”⑥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胡適文存》(二),合肥:黃山書社,1996年,第193頁。。他用古文翻譯的一百八十余部作品是中國文學史上的豐碑,給文壇打開了通往西洋文學之門,向讀者展
示,西方不僅有別樣的器物和制度,也有可以與《史記》并駕齊驅的深邃精美之作。他以輝煌的業(yè)績改變了包括桐城派在內的中國學者千百年來視小說為小道的觀念。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吳闿生的弟子潘伯鷹成就最為卓著,其作品在民國時代甚獲好評。關于小說,潘氏以為:“摹畫世情,抒心意,為體深博,奇而法,莊而肆,造極幽遠,感人尤至者,莫善于小說?!雹倥瞬棧骸吨哔樠浴?,末署“民國十八年三月慧因室記,鳧公”。見《人海微瀾》卷首,大公報館,1929年。按:鳧公是潘伯鷹筆名。小說在他眼中已非閑書,而是高雅藝術。這就難怪他在撰作時那么苦心經營、一絲不茍。潘伯鷹的代表作《人海微瀾》1927年起在《大公報》連載,兩年始畢;1929年出版單行本,翌年即告再版。這部風靡京津之作寫盡新舊交替、禮壞樂崩時代北京城的社會亂象和眾生百態(tài),得到吳宓等名家激賞。吳氏推潘伯鷹為“今日中國作小說者第一人”②吳實:《吳實詩話》,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218頁。,且向陳寅格等力薦,并將《人海微瀾》列入清華大學和西南聯(lián)合大學學生的必讀書目③劉淑玲:《〈人海微瀾〉與新人文主義》,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7期。。潘伯鷹的小說創(chuàng)作得到同門諸子支持?!而D公小說集》出版時,其中《隱刑》剪輯之冊殘缺甚多,謝國禎在北平圖書館從報刊上為之抄補,齊燕銘為封面作畫,賀培新為封面題字④潘伯鷹:《著者贅言》,末署“民國十九年五月慧因室記,鳧公”。見《人海微瀾》卷首,北平世界日報,1930年7月北平印刷。按:《人海微瀾》1927年至1928年連載于《大公報》。1929年8月由天津大公報館出版。1930年7月,該書作為《鳧公小說集》第一種,由北平世界日報代印,發(fā)行2000冊。北平版增加序文兩篇,分別是呂碧城撰《高陽臺·為鳧公先生題人海微瀾》,徐英撰《題鳧公人海微瀾》;同時,潘伯鷹撰《著者贅言》也比大公報館版增寫了《鳧公小說集》印行經過的說明文字。本文所引內容即為作者新增。。《人海微瀾》付梓時,吳兆璜以文、賀培新以詩序之。此外,1902年至1903年,吳汝綸的弟子鄧毓怡、籍忠寅成立了小說改良會,擬對小說進行改良⑤周興陸:《“小說改良會”考探》,見《第二屆清代文學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安徽大學文學院,2015年,第756~767頁。。上述事實表明,突破桐城先正設置的忌小說的界限,已成為新時期桐城派部分學者的共識。桐城諸老忌小說,與小說同樣不登大雅之堂的戲曲自然也在禁忌之列。但民國時代,吳闿生的弟子周明泰、張江裁、王芷章和齊燕銘均以戲曲研究名家,齊氏還主創(chuàng)了飲譽紅區(qū)的京劇《逼上梁山》和《三打祝家莊》。
方苞在論述義法的雅潔原則時說:“古文中不可入語錄中語?!雹奚蛲⒎迹骸稌酵壬鷤骱蟆?,見《隱拙齋文鈔》卷四,乾隆庚午年(1750)刻本,第7頁。語錄語的特點就是鄙俚俗白,與雅潔有礙,因而被桐城諸老懸為厲禁。清季民初,這一戒律也被桐城派諸家突破。光緒三十年(1904)陳獨秀在安慶創(chuàng)辦《安徽俗話報》,負責纂輯小說、詩詞稿件的吳汝澄和李光炯均為吳汝綸的弟子,負責纂輯教育稿件的房秩五是吳汝綸創(chuàng)辦的桐城學堂五鄉(xiāng)學長之一。該報以開啟民智為旨歸;在思想上提倡科學、男女平等、實業(yè)救國、現代教育;在文學上提倡白話寫作、戲曲變革;在語言上使用鄙俚俗白。在新文化運動前后,就連桐城派的嫡傳姚永樸也開始試寫白話文了。為教育家中小兒,姚氏撰寫過一部簡明中國通史《白話史》。此書用新史學的章節(jié)體寫成,語言是較為純正的白話⑦姚永樸:《白話史》,鈔本,安徽省圖書館藏。。姚氏在理論上并不反對使用鄙俚俗白。1935年春,他對弟子吳孟復說:“‘奮臂撥眥’,幾何不為引車賣漿者語耶?昔在京中,林琴南與陳獨秀爭,吾固不直琴南也。若吾子言,桐城固白話文學之先驅矣?!雹鄥敲蠌停骸稌χ賹嵪壬次膶W研究法〉后》,見《吳孟復安徽文獻研究叢稿》,合肥:黃山書社,2006年,第51頁。姚氏以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為證,說明桐城派本來就不排斥引車賣漿者之語。其說自然并非事實,但也具體而微地顯示,桐城派面對新文學的緊逼,如何調整自己以適應新的時代。
進入清季民國,在桐城派諸世家中,魯谼方氏從桐城之學轉向新文學最為徹底,也最有成就。魯谼方氏自方澤始,人文蔚起。方澤以姚范、劉大櫆為友,以姚鼐為弟子。方澤孫方績、曾孫方東樹皆從姚鼐問學。方宗誠師事族兄方東樹,又入曾國藩幕府。方宗誠之子方守彝、方守敦視曾國藩為神圣,身際西潮橫決之世,謹守
中體西用之旨。在方守彝、方守敦培養(yǎng)下,其子孫輩二十余人龍騰虎躍,皆成新時代的弄潮兒。其中,方守敦子方孝岳、女方令孺、孫方瑋德和舒蕪,方守彝外孫宗白華,從桐城派起步,朝新文學邁進,最終成為新文學中的名家。方孝岳在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yè)后,任教于北京大學預科,后留學日本。對于新文化運動中的文白之辨,他1917年四月在《新青年》發(fā)表《我之改良文學觀》,以為“白話文學為將來文學正宗”,但今日應“姑緩其行”,只做“極通俗易解之文字”即可①方孝岳:《我之改良文學觀》,見《新青年》第三卷第二號,1917年4月。。此后,方孝岳用西洋方法整理國故,對自己所從出的桐城派作了獨到研究。方令孺、方瑋德姑侄是聞一多、徐志摩為首的新月派中人物,其學養(yǎng)雖以桐城派為根底,其詩文面貌則煥然一新。宗白華生于方家大院,與桐城之學的關系千絲萬縷,五四后則以《流云》小詩和兼通中西美學而著稱于世。舒蕪童年、少年時代浸潤于桐城派氛圍之中,受魯迅、周作人影響后,對家學反戈痛擊,死而后已。其文之骨有桐城之影,其文之表則與桐城若不相干了②方寧勝:《桐城文學世家的現代轉型》,見胡睿主編《桐城派研究論文集》,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6年,第83~105頁。。
桐城派早先主要通過政治、書院、家門之內互為師友和刊刻自家著作等渠道進行傳播。與西方相遇后,桐城派除了舊有流布渠道外,更通過出報紙、辦刊物、建立出版機構、結社等現代方式進行傳播。傳播手段的改變是桐城諸家趨新的表現,也加速著桐城派向現代轉型。
桐城諸家對報紙等新媒體非常敏感。他們在閱報中睜眼看世界和中國,在報端發(fā)表見解以經世濟民,并播揚自家的文學觀念和審美趣味。吳汝綸是桐城派中辦報的先行者。在庚子亂局中,他對朝野因茫昧而禍國的慘劇有切膚之痛,起意辦報以啟愚蒙。在避難深州、兵火倉皇中,他即致信弟子常堉璋,對諸如集股、購置印刷機、組織機構、安排人事等辦報事宜作切實指導。由于總理朝政的慶親王奕劻唯恐私報譏刺時政,而諭批從緩,使吳汝綸的辦報計劃胎死腹中③舒蕪:《先行者》,《文匯報》2004年2月5日第12版《筆會》,也見《大公報》2004年2月17日第4版。按:此文是舒蕪先生為李經國先生纂《觀雪齋所藏清代名人書簡》所作序,由李先生見示,謹致謝忱。。時隔四十余載,桐城派學者再次與報紙結緣。抗戰(zhàn)結束后,國民黨中宣部派時任華北宣傳專員的卜青茂恢復《天津民國日報》。卜氏是賀濤之孫賀翊新、賀培新好友,但他和部下毫無辦報經驗,賀培新當仁不讓地將自己那些受過現代教育的友朋、門生三十余人推薦到報社工作,隱主該報筆政。賀氏弟子俞大酉任總主筆,主持撰寫數百篇社論,倡導民主、憲政、法治、女權、新聞自由和學術自由等。賀氏弟子劉葉秋任副刊主編,編發(fā)數百版文藝作品。就形式而論,這些作品有舊文學,也有新文學。就內容而論,這些作品所表現的思想悉與戰(zhàn)后時代風尚合拍,同時又引領著新的時代風尚。據初步統(tǒng)計,有不下四十五位桐城派的學者為《天津民國日報》撰稿,成就顯著者有:吳闿生、閻志廉、谷鐘秀、尚秉和、傅增湘、邢贊亭、冒廣生、賀葆真、張繼、賀翊新、賀培新、賀又新、陳汝翼、傅筑夫、陳保之、陳誦洛、陳病樹、吳君琇、吳防、潘伯鷹、曾克矛、俞大酉、劉葉秋、張厚載、齊紀圖、高凖、孫貫文、朱光潛、劉國正等。王樹枏、柯劭忞彼時已經下世,其遺作經整理也在副刊刊出。《天津民國日報》非常暢銷,在最好的時候,每日發(fā)行達七萬份之多。其讀者網絡遍布全國,尤其是覆蓋東北、華北地區(qū)。這是桐城派退出文壇前的最后輝煌。經過新文化派持久的批判,在新文學逐漸占領文壇高地的情勢下,桐城派尚能組織起這樣一支整齊的隊伍,爆發(fā)出如此巨大的能量,顯示出經過新學洗禮后的古典傳統(tǒng)仍會煥發(fā)出驚人活力。
清民易代之際,桐城派學者主持過《經濟叢編》和《青鶴》等刊物?!督洕鷧簿帯钒朐驴詤侨昃]為精神導師,由廉泉、常堉璋董其事,鄧毓怡負責編纂,光緒二十八年(1902)二月十五日在京創(chuàng)刊,自三十年(1904)三月二十九日出版的第42期、第43期合刊起,取名《北京雜志》,不久停辦。該刊宗旨為經世濟物,以牖民智?!敖洕比 吨杏埂贰敖浘]天下”、《論語》“博施濟眾”之義。陳灨一主編的《青鶴》半月刊創(chuàng)辦于1932年十一月十五日,1937年七月三十
日??渤霭?14期。該刊意在新舊相參,發(fā)揮中國燦若光華之古學,以與世界思想潮流相融貫。江西新城陳氏自陳用光師事姚鼐后,一門數代浸潤于桐城之學。陳灨一繼起于清民易代之際,雖不為桐城所囿,卻也不悖家學。在《青鶴》特約作者中,桐城派名家有王樹枏、冒廣生、柯劭忞、袁思亮、傅增湘和葉玉麟等①魏泉:《1930年代桐城派的存在與轉型》,《安徽大學學報》2013年第6期。。
清民易代之際,桐城派學者主持的出版社主要有華北譯書局、京師國群鑄一社。光緒二十八年(1902),吳汝綸辦報受挫,命弟子常堉璋、鄧毓怡等苦心經辦華北譯書局。清季開辦譯書局成風,華北譯書局的成就與湖北譯書局(1894)、京師大學堂譯書局(1902)等相比雖有不逮,但因其主辦者為學壇重鎮(zhèn),該局也頗受關注。除發(fā)行《經濟叢編》外,書局將吳汝綸到日本考察教育時數十家當地報刊有關載文匯為一編,取名《東游日報譯編》出版。這部作品集中反映了吳汝綸為中國之崛起而不辭勞苦考察日本現代教育的熱誠,塑造了桐城派大師篤信新學、挺立時代潮頭的蒼勁形象,既為桐城派贏得盛譽,也推動了當時正在進行中的教育變革。京師國群鑄一社由吳汝綸弟子高步瀛主持,其業(yè)務主要有兩項:一是設立通俗演講社向公眾發(fā)表演說;二是出版書籍。通俗演講社以“扶共和憲政穩(wěn)健進行”為宗旨,其成員賈恩線、梁建章、韓德銘、步其浩等均為高步瀛就讀蓮池書院時的學侶。高步瀛撰《共和淺說》、韓德銘撰《民政心說》即為當時的演講詞。京師國群鑄一社所出書籍的作者也多屬蓮池群體成員②許曾會:《清季民國桐城派史學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第38~39頁。。此外,由吳汝綸侄婿兼弟子廉泉參與創(chuàng)辦的上海文明書局(1902)和北京分局不僅出版桐城先正的著作,也印刷了吳汝綸纂《吳京卿節(jié)本天演論》、嚴復譯《群學肄言》、吳闿生譯《萬國通史》、《改正世界地理學》等。這些作品既傳播了新學,也彰顯著桐城派學者思想的新銳和為重塑中華文明所做的努力。
民國建立后,吳闿生主盟的大型社團“文學社”在京師文壇影響頗大。在內憂外患、新文化運動方興未艾之時,文學社成員竭力融新知于舊學,以再造文明。文學社由吳闿生及其弟子組成。吳氏最早的弟子是辛亥革命元老張繼。張氏父親張以南是張裕釗、吳汝綸的得意門生。年十六,他遵父命拜吳闿生為師,時吳氏年才十九③吳闿生:《記張溥泉》,《天津民國日報》1948年3月11日第6版。。但吳氏真正抗顏為師,則在新文化運動興起之后。至1920年底,吳氏門人賈應璞、張慶開等集同學六十二人,次其名字、年歲、鄉(xiāng)里,為《文學社題名錄》,以張繼冠首?!拔膶W社”之名由吳氏所賜。1924年夏、1936年底,在賀培新主持下,《文學社題名錄》又經二刻、三刻,分別增入吳門弟子六十二人、一百四十人。數十年間,《文學社題名錄》共錄吳門弟子二百六十四人,知名當時與后世者有:張繼、李葆光、周明泰、李濂堂、柯昌泅、于省吾、賀翊新、賀培新、齊燕銘、吳兆璜、潘伯鷹、謝國禎、徐鴻璣、李鴻翱、曾克矛、何其鞏、陸宗達、賀又新、王芷章、張江裁、李鉅、陳汝翼、王汝棠、王維庭、吳君琇、吳防等④《文學社題名錄》,1920年12月第1版,1924年夏第2版,1936年12月第3版。。這些吳門弟子或為革命家,或為抗日志士,或為學者,或為小說家、戲曲家,等等,多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桐城文士。他們在大轉折時代,以其所學,散發(fā)出光芒和熱力。
清代安徽女性文學昌盛,桐城才媛的成績尤為斐然可觀⑤單士厘撰《清閨秀藝文略》收錄女性作家2310人,安徽達119人之多,緊隨江蘇、浙江之后,位居第三。光鐵夫撰《安徽名媛詩詞征略》收錄安徽清代女作家近400人,桐城達93人之多,位居各縣之冠。見胡適:《三百年中的女作家——〈清閨秀藝文略〉序》,《胡適文存》(一),合肥:黃山書社,1996年,第530~536頁;光鐵夫:《安徽名媛詩詞征略》,合肥:黃山書社,1986年。。這些才媛多生于詩禮之家,嫁于簪纓之族,有父兄陶鑄,有姐妹共筆硯,有夫君伴吟,才情因得施展。綜而觀之,她們雖各有精彩,也間有不讓須眉之作,但因受禮教閨范限制,心靈難得自由;詩詞常撰于繡余織余灶余,視野難得開闊,因此其作品往往題材狹窄,
風格單調,也缺乏現實關照①祖曉敏:《清代桐城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化內涵》,安徽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呂菲:《清代桐城女性詩詞初探》,見《安慶師范學院學報》2008年第11期。溫世亮:《清代桐城麻溪姚氏閨閣詩歌繁興的文化因素》,見《地方文化研究》2013年第6期。聶倩:《桐城方氏家族女性詩歌研究》,曲阜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進入清季民國,屬于桐城一脈的才媛,除了籍貫桐城者外,也有隸籍外省者出入其間。杰出者有桐城姚倚云(1864—1944)、吳芝瑛(1867—1934)、方令孺(1897—1976)、吳君琇(1911—1997),天津俞大酉(1908—1966)等。這些女性作家生活于大轉折時代,櫛歐風,沐美雨,產生了較強的女權意識。她們離開閨閣,服務社會,甚至勞心國事。這一切殊非桐城前代才媛所能夢見。
這些桐城派女性作家皆生活于衣被新學的舊家。姚倚云為桐城麻溪姚氏嫡脈,其父姚濬昌為姚瑩之子,頗得曾國藩賞識。兄弟姚永樸、姚永概曾在北京大學內外經受新文化運動考驗。夫君南通范當世習聞吳汝綸緒論,“頗主用泰西新學”②馬其昶:《范伯子文集序》,見《抱潤軒文集》卷五,癸亥(1923)刊于京師,第9頁。。侄兒姚煥、姚昂,繼子范罕、范況曾負笈東洋③徐麗麗:《姚倚云年譜》,見《清末民初才媛姚倚云研究·附錄》,蘇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4年,第113頁、第118頁。。吳芝瑛為吳汝綸侄女,夫君無錫廉泉傾心維新,支持革命;清末在上海參與開辦文明書局,編印新式學堂教科書、西學譯著等;民初東渡日本④王宏:《廉泉年譜初稿》,見《近代中國》第二十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0年,第382~427頁。。方令孺之父方守敦曾隨吳汝綸考察日本學制,喜讀《大公報》社評。其兄弟諸侄多是新文化運動后成長起來的新人⑤子儀:《新月才女方令孺》,青島:青島出版社,2014年。。吳君琇之父吳闿生為吳汝綸獨子,曾游學日本。夫君金孔章留學法國,獲巴黎大學法學博士學位⑥金之慶:《金孔章吳君琇大事年表》,見金孔章、吳君琇《琴瑟集》,香港天馬圖書有限公司,2002年,第339頁。。俞大酉世父俞明震為晚清顯宦、詩人,父親俞明謙曾負笈東瀛⑦俞大酉:《花朝雨后放歌呈孔才師用觚庵世父均》、《先考行述》,見《涵蒼室詩文》稿本,國家圖書館藏。。五位女性作家的家風兼容新舊。家風之舊,使她們如清代桐城才媛一樣,古典學養(yǎng)深厚;家風之新,使她們能夠超越清代桐城才媛,開辟新的人生道路。這種融匯新舊的家庭是過渡時代的產物。家庭與時代把她們造就成為具有古典風韻的新女性。
這些桐城派女性作家走出家庭后,很熱心教育事業(yè),為國造就人才甚眾。姚倚云光緒三十一年(1905)三月發(fā)表公開演說,為辦學籌募經費;同年十二月起受張謇之聘,擔任通州公立女子學校校長。1919年后擔任安徽女子職業(yè)學校校長達六年之久。1925年回任通州女校講席。吳芝瑛捐出父親遺產,光緒三十二年(1906)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鞠隱小學堂。方令孺留美歸國后,長期任青島大學、復旦大學教授。吳君琇、俞大酉也轉徙于各地中學、大學任教。
這些桐城派女性作家或關心國事,時發(fā)驚心之鳴;或在民族存亡關頭,奮起救亡御侮,并以柔翰抒發(fā)國仇家恨。袁世凱當國后醉心帝制,吳芝瑛不避斧鉞,上書力阻。她說:“帝制至于今日,已為我國四萬萬同胞之公敵。公竟冒不韙,甘為眾矢之的,是公自遭其斃也。以滿清二百余年之基,其潛勢不為不厚,當武昌義旗一起,而天下如洛鐘響應,清室卒為之墟。此無他,民氣固也。公今以新創(chuàng)之業(yè),遽欲抗五千年來蓬勃將起之民氣,是猶以雞卵而敵泰山,其成敗利鈍,不待龜卜而知其必敗也?!雹唷秴侵ョ?,見《興華周刊》第31卷,第28期,第22頁。其膽識深得并世名流汪精衛(wèi)、章太炎、吳稚暉稱譽??箲?zhàn)軍興后,俞大酉時任北平中國大學講師,秘密加入國民黨,與日偽周旋,被捕入獄。方令孺在安慶訪問傷兵,支持子侄輩匯入抗日洪流。年近八旬的姚倚云避地馬塘、潮橋,吳君琇流離四川,均有大量詩作抒寫家國飄零、九州鋒鏑引起的孤憤。姚倚云以詩激勵后生:“齊家治國男兒志,還我河山屬少年。”⑨姚倚云:《己卯潮橋商校署假三年級學生倩曾孫臨乞詩賦此貽之》,見《滄海歸來集·消愁吟上》,范當世著、馬亞中和陳國安校點:《范伯子詩文集》附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02頁。
在桐城派女性作家中,吳芝瑛具有強烈的女權意識,俞大酉則把經濟獨立視為婦女解放的保證。吳芝瑛隨夫定居北京不久,就組織婦人談話會,討論男女平權等問題。光緒三十二年(1906),她籌款贊助秋瑾創(chuàng)辦以倡導婦女解
放為宗旨的《中國女報》。1912年,民國肇造,她作為女界代表之一,致書南京臨時政府,要求在憲法正文中寫明男女一律平等,均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時隔數日,她又與神州女界共和協(xié)濟社同仁一起上書孫中山,請其支持創(chuàng)立女子法政學校和《女子共和時報》,并在國會設立女界旁聽席位①周愛武:《近代女子參政的吶喊者——吳芝瑛》,《安徽史學》1992年第2期。。俞大酉在做《天津民國日報》總主筆時,曾在1946年和1947年三八節(jié)領銜寫過兩篇主旨相近的社評。她以為:“真的婦女解放,決不僅在婦女參政、謀與男子同權,而在爭取經濟獨立?!薄拔┯薪洕毩⒌娜?,才有自由平等之可言”。同時,新的女性應以獻身精神,負起建國責任,“參與國家各部門工作,然后才能開拓自己的自由之路”②俞大酉等:《紀念國際婦女節(jié)》,見《天津民國日報》1946年3月8日第1版社論。。俞大酉強調經濟獨立對于女性解放的意義,比吳芝瑛的爭取男女平權更進了一層。
在桐城派女性作家中,吳芝瑛支持民主革命,俞大酉則對民主和憲政作過深入論述。辛亥革命前,吳芝瑛是民主革命的支持者。她與秋瑾相結金蘭后,毅然籌款幫助秋瑾東渡留學。秋瑾成為革命家后,她始終支持其事業(yè)。秋瑾就義后,她撰寫大量詩文,頌揚其功績,并與好友徐自華一起,冒死義葬烈士,挑戰(zhàn)清廷威權。辛亥革命后,吳芝瑛走到上海街頭,發(fā)表演講,呼吁年輕人為國從軍,撰《從軍樂》六章鼓動之,且斥巨資以助軍餉③周婧程:《吳芝瑛對民主革命的貢獻——以相助秋瑾為例》,《齊齊哈爾大學學報》2012年第3期。。俞大酉在抗戰(zhàn)勝利后主持發(fā)表的社評以為:民主政治的“第一個最明顯的象征,就是人民的言論自由”④俞大酉等:《民主政治與言論自由》,《天津民國日報》1946年9月21日第1版社論。。1946年底,制憲國民大會召開前后,她以為,“國家者乃全體國民的國家,非任何黨派任何階級的國家,所以全民的意志和利益高于一切,先于一切。因此,這次所制訂的新憲法必須建筑在全民的意志和利益上面,以全體國民的要求為根據為依歸,不能為了遷就某一黨派和階級的偏見而置全體人民的意志于不顧,以致留下未來國家的大患”⑤俞大酉等:《中國人民所希望的新憲法》,《天津民國日報》1946年11月15日第1版社論。。又說:“現在只有實施憲政,才能使中國富強康樂?!雹抻岽笥系龋骸秾τ趹椃☉械恼J識》,《天津民國日報》1947年1月31日第1版社論。
桐城派為什么會發(fā)生現代轉型?
桐城派的現代轉型當然由發(fā)端于西歐的全球現代化運動所催發(fā)。沒有這一不可遏阻的驚濤駭浪的沖擊,中國將依然是過去的中國,桐城派也將依然是過去的桐城派。未與西方發(fā)生實質性接觸前,中國也常處變易之中。但這變易在中國內部發(fā)生,如珠走玉盤而不飛離玉盤一樣。但與西方發(fā)生實質性接觸后,數千年華夏中心的大夢頓時驚破,中國帶著精神巨創(chuàng)展開了驚心動魄的現代化運動。桐城派的現代轉型也由此啟動。
桐城派的現代轉型是桐城諸家持守“變”的觀念的結果。姚鼐在開宗立派時就提出:“天地之運,久則必變”⑦姚鼐:《贈錢獻之序》,見姚鼐著、劉季高校點《惜抱軒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0頁。;“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變而后大”⑧姚鼐:《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見姚鼐著、劉季高校點《惜抱軒詩文集》,第114頁。。在姚鼐之前,其師劉大櫆就已提出:“天地之氣化,萬變不窮”⑨劉大櫆:《息爭》,見劉大櫆著、吳孟復校點《劉大櫆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6頁。;“世異則事變,時去則道殊”⑩劉大櫆:《答周君書》,見劉大櫆著、吳孟復校點《劉大櫆集》,第122頁。。在姚鼐之后,其弟子梅曾亮明確提出:為文者應“通時合變,不隨俗為陳言”?梅曾亮:《復上汪尚書書》,見梅曾亮著、胡曉明和彭國忠校點《柏枧山房詩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0頁。;“文章之事,莫大乎因時”?梅曾亮:《答朱丹木書》,見梅曾亮著、胡曉明和彭國忠校點《柏枧山房詩文集》,第38頁。。稍后曾門弟子薛福成更提出:“通變方能持久,因時所以制宜”?薛福成:《強鄰環(huán)伺謹陳愚計疏》,見《出使奏疏》卷下,無錫薛氏傳經樓重刻本,光緒二十年(1894),第26頁。;“今古之事百變,應之者無有窮
時”①薛福成:《出使四國日記自序》,《出使四國日記》,北京: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9頁。。有關“變”的觀念雖為《易經》等經典所固有,但它并非傳統(tǒng)思想的主流。傳統(tǒng)思想的主流是天不變,道亦不變。桐城諸家從古典資源中提煉出一個“變”字,將其轉化為一種思想,轉化為一種信念,轉化為派內家法,而一代代傳承下來。當桐城諸家將“變”的觀念與其持守的經世致用精神結合起來迎接西方挑戰(zhàn)時,其現代轉型便已不可避免。后來,桐城諸家又將“變”的觀念與進化觀念對接,形成了更富理據的、線性的、向前發(fā)展的世界觀。當這一世界觀成為思想和行動的指南時,桐城派便朝著現代化的縱深方向挺進了。
桐城派的現代轉型造成了怎樣的結果呢?
桐城派發(fā)生現代轉型的直接結果,就是導致了它自身的終結。桐城諸家熱情擁抱西方。西方的民主憲政、法治制度、人權、自由、平等的價值理念,西方完備的教育制度、精好的器物、博大的學術和文學藝術,以及優(yōu)異的風土人情,桐城諸家驚嘆之,贊美之,介紹之,學習之,并用以改造自己,也改造著中國。為了救亡和啟蒙,當桐城諸家分別成為洋務派、立憲派、革命派的時候,以西學為圭臬的時候,甚至用白話文創(chuàng)作的時候,桐城先正所尊奉的孔孟程朱之道、秦漢唐宋之文已經無處安放。可以說,當西潮涌來那一日起,當中國踏上現代化之路那一日起,當桐城派開始轉型那一日起,桐城派式微的命運就已經注定。桐城諸家在吸收西方文化之時,有的不忘民族本位,有的起而衛(wèi)道,但均改變不了其最終命運。學界普遍以為,桐城派受五四新文化運動打擊而陷入絕境。其實,新文化派在相當長一個時段中力量極為有限。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曾說:新文化派當時“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②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19頁。。而錢玄同、劉半農演出的雙簧更道盡了新文化派的寂寞。幾聲“桐城謬種”、“十八妖魔”的詛咒,絕難打倒桐城派。最終打倒桐城派的,是桐城派自己,是桐城派在面對西方時所進行的現代轉型。1949年后,當仍處在轉型中的桐城派遭遇“要同傳統(tǒng)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的政治氛圍時,其徹底走入歷史的結局已經無可挽回。
桐城派雖因現代轉型而走向終結,但它為新文學開啟端緒的歷史功勛不可磨滅。對于桐城派作為新文學開端的地位,一些新文學家有著清醒認識。例如,周作人批判桐城派比胡適、陳獨秀、錢玄同、傅斯年還要持久與深刻,但他在三十年代初反思桐城派與新文學的關系時就認為:“到吳汝綸、嚴復、林紓諸人起來,一方面介紹西洋文學,一方面介紹科學思想。于是,經曾國藩放大范圍后的桐城派,慢慢便與新要興起的文學接近起來了。后來參加新文學運動的,如胡適之、陳獨秀、梁任公諸人都受過他們的影響很大。所以我們可以說,今次文學運動的開端,實際還是被桐城派中的人物引起來的?!雹壑茏魅耍骸吨袊挛膶W的源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48頁。按周作人的說法,桐城派所介紹的西洋文學、科學思想對新文學的領袖們具有決定性影響。這一結論正與歷史實際相符。陳獨秀、胡適、魯迅等以新舊劃分時代和文學,崇新而貶舊,并且相信新會戰(zhàn)勝舊。這一思路是他們倡導、推動新文化運動的理論基礎。背后支配這一思路的,就是進化史觀。而進化論的譯介、傳播,恰是嚴復和吳汝綸的功績。因此,說桐城派為新文學開啟了端緒,并非無根之談。
桐城派雖因現代轉型而走向終結,但在走向終結過程中,桐城諸家對于桐城派,對于桐城派所從出的古典傳統(tǒng)仍然懷有敬意和深情。他們以為,在現代化進程中,雖說古典傳統(tǒng)中一部分內容已不周于用,或在舍棄之列,但古圣先賢的精神則是民族之根,不可毀棄。而古圣先賢的精神就隱藏在精美的文學中。因此,欲得古圣先賢的微言奧義,必以文學為津筏。吳汝綸說:“因思《古文辭類纂》一書,二千年高文略具于此,以為六經后之第一書。此后必應改習西學。中國浩如煙海之書行當廢去,獨留此書,可令周孔遺文綿延不絕?!雹軈侨昃]:《答嚴幾道》,見吳汝綸著、施培毅和徐壽凱校點:《吳汝綸全集》(三),合肥:黃山書社,2002年,第231頁。又說:“欲求研究國故,必須從文學入手。因中國數千年之陳籍,都是文言。古今多少英豪俊杰,他們著作書籍,莫不極意講求文章之精美,所有精心結撰的微言
奧義,大抵埋藏于隱奧之間,隱約于言辭之表。茍非精通文學,何能了其奧義。所以欲通國故,非先了解文學不可。”①吳闿生:《蓮池講學院開學演詞》,見《蓮池講學院講義》,保定協(xié)生印書局印。賀濤“以文章為諸學之機緘”,“詔學者必以文詞為入學之門,亦以此要其歸”。他“雖極推服西國大儒學說,而以吾國文詞為學術之本源”②賀葆真:《先刑部公行述》,見賀培新纂《賀氏文獻錄》,國家圖書館地方志家譜文獻中心編:《清代民國名人家譜選刊續(xù)編》第十四冊《吳強賀氏家譜》附,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第248~251頁。。相信古圣先賢的精神有綿延的價值,相信通過文學能進入古圣先賢的精神堂奧,因此文學不可不研讀。這是桐城諸家在桐城派終結前對古典傳統(tǒng)所做的最后守望。中國的現代化還在進行中,桐城諸家對于古典傳統(tǒng)的敬意和深情,對于民族之根的固守,對于達此根本的學問門徑的親切指引,迄今仍閃耀著智慧之光。
中國與西方相遇之初,面對神州三千年未有之奇變,桐城諸家屬于中國最先覺醒的一群。他們秉承數代一脈相承的“變”的觀念和經世致用的觀念,與時俱進,勇敢地踏上從古典向現代轉型之路,也參與引領并推動中國告別中世紀、走向現代世界。他們發(fā)起洋務運動,提倡憲政,譯介包括進化論在內的西方科技和文藝;他們突破老輩藩籬,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傳播方式上進行全新探索;他們中的女性作家也以出身舊家的新人姿態(tài)登上文壇。這一切,與桐城派原有的精微理論和深邃藝術相渾融,構成一個浩大而富有魅力的存在。這一存在,是中國現代化歷史進程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桐城派對中華民族的卓越貢獻,也是其不朽之所在。
WANG Damin,research fellow&Ph.D.supervisor,Institute of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100732;distinguished professor,College of Liberal Arts,Anhui University,Hefei,Anhui,230039.
責任編校:劉 云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he Tongcheng School
WANG Damin
During the Qing Dynasty under the reign of Emperor Daoguang and Emperor Xianfeng,Tongcheng School advocated the principle of“change”and utilitarianism and started transformation lasting for about one hundred years with modernization in China.In politics,Tongcheng School initiated and took lead in China's march towards modernization,while bidding farewell to the Middle Ages.In literature,Tongcheng School progressed towards new literature in literary theory,genre and language.In dissemination,Tongcheng School utilized fully new media such as newspapers,journals and publishing houses with a literary society established to expand living space and promote transformation.Female writers of this school entered the literary circle as newly-emerged scholars born in old-style families.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he school became the start of New Literature and brought an end to its very existence.Although Tongcheng School was put to an end due to transformation,its contribution to the modernization cause can not be neglected with ever-lasting vibrant properties.
Tongcheng School;modern transformation;change;end;ineffaceable
I206.2
A
1001-5019(2015)06-0050-10
王達敏,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生院博士生導師,文學博士(北京100732),安徽大學文學院講席教授(安徽合肥 230039)
10.13796/j.cnki.1001-5019.2015.06.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