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人》：失控的時空

文/劉春

多年前的寒冬，賈樟柯去農(nóng)村親戚家拜年，空氣冰寒凌冽，遠方青山含黛、積雪微茫，山徑上一戶人家漸行漸遠，幾行足跡踏雪有痕。賈樟柯突然被眼前景象感動，覺得好美，“山河故人——沒準我什么時候拍電影，它會是電影的名字”。終于，這部名為《山河故人》的影片被搬上了大銀幕，而這一刻距離他上部劇情片《三峽好人》的公映，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9年。

9年、10年，無論對于國家還是個人，都是一段并不能算作久長的時間，然而在當下高速發(fā)展，分分鐘都有“奇跡”發(fā)生的中國，或許已可成就一代人的“傳奇”。他們的命運如同電影膠片，被歷史裹挾著拉長的個體生命間隙，因融入太多的時代變遷而快進向前；一旦被甩出洪流，便只能慢放甚至定格。1999至2025，影片《山河故人》講述了三個時間段發(fā)生的三個彼此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與他上一部并未公映的劇情片《天注定》不同，這里的關(guān)聯(lián)并非橫向展演一個群體/階層，而是展現(xiàn)同一群人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耙磺袌怨痰臇|西都煙消云散了”，待到回首，遠離故土的、固守家園的，終將悵然若失、五味雜陳。

關(guān)于影片的緣起，賈樟柯在一次采訪中坦言，有感于父親去世后母親的境遇。因為在老家獨自生活的孤獨，賈樟柯把母親接到北京，可是母子二人相處的時間依然很少。賈樟柯反思后，發(fā)覺最讓他不可接受的是自己以為給母親好的物質(zhì)條件，也就是給了她幸福的保障，而當這一切并未換來母親的笑容時，賈樟柯警覺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然接受了金錢萬能的邏輯，于是想要用一部影片重新梳理新世紀以來，人與人之間被社會環(huán)境、物質(zhì)、科技等因素不斷沖擊的情感。

世紀末的選擇

影片開始于跨世紀的1999年，在一個全景鏡頭中主人公沈濤、梁子、張晉生在一群與他們年歲相當?shù)那嗄昴信?，伴隨著被賈樟柯譽為20世紀90年代迪廳神曲的《Go West》歡快起舞，堪謂風華正茂。樸實而無產(chǎn)的礦工梁子和新晉發(fā)達的煤礦老板張晉生，都愛上了會寫好詞、會跳傘頭秧歌的美女沈濤。1999年的世紀末情緒和歷史選擇，呈現(xiàn)在影像中的是一道非代數(shù)、非幾何的“三角問題”。

依舊是喧鬧的演出后臺、不明聲源的廣播、鋪滿屏幕面目不清擁擠攢動的人群，這一段最像“賈樟柯”的故事，延續(xù)了“故鄉(xiāng)三部曲”（《小武》、《站臺》、《任逍遙》）中的影像風格，粗礪質(zhì)樸同時溫婉動人。當銀幕上毫不起眼的城鎮(zhèn)、破舊的老街、普通的店鋪以及如同你我的平凡面孔出現(xiàn)時，忍不住地心頭一熱，便會不經(jīng)意間刺痛許久以來對日常的麻木。而正是這種麻木，或者說面對外在變遷，個體選擇時的無措茫然，內(nèi)在地導致了影片主人公們的一次次離散。

面對梁子和晉生，很難說沈濤對誰的感情更深一些，三人坐車郊游的車內(nèi)近景以及他們站在冰凍的黃河邊放煙花的人物構(gòu)圖，都是顯而易見的三角形。沈濤的紅色外套，和身邊晉生的紅色毛衣形成呼應，晉生紅色的小轎車，用沈濤的話說“顏色很騷”，也配合地渲染了晉生（資本）鮮活的能量，與礦工梁子黯淡的灰藍衣著形成對比。沈濤最終與晉生的結(jié)合，打破了三角平衡，也導致了梁子的離家遠行。關(guān)于她的選擇，影片并未給出明確的原因，四處可見的工地、不斷上漲的煤價和迪廳里涌動著的消耗不盡的欲望，使得美女加財富的結(jié)合，雖不被沈濤父親那樣的老一代人看好，卻顯得順理成章。沈濤的選擇某種程度上也是時代的選擇，而她與晉生的孩子更是被直接命名為“到樂”（dollar）。

空洞的日常

如果說在1999年的中國城鎮(zhèn)中，傳統(tǒng)的田園牧歌式的穩(wěn)定結(jié)構(gòu)已然被打破，那么2014年的離散故事，更是在全球化時代中突顯了資本面前個體的微小，以及整個中國社會所面臨的階層化危機；一方面資本卷入的個體，在中國大地或被動或主動地展開新形式的“遷徙”，另一方面無論身處城鎮(zhèn)還是都市，他們的日常生活都陷入了一種空洞的符號。

只能出賣勞動力的梁子，身患塵肺病，孤苦無依地回歸故鄉(xiāng)，等待他的只會是塵埃一樣的了無生息。而此時沈濤已與晉生離婚，雖然衣食無憂卻內(nèi)心憂苦，“寫不出好詞”，也許久“不唱傘頭秧歌了”?！吧虾５臈l件還是要好一些”，所以沈濤讓出了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讓到樂和改行做風投的晉生常住上海。沈父的突然辭世，讓到樂這個系著絲巾身穿洋裝制服的孩子從繁華都市回到汾陽小城，盡管他在沈濤的憤怒中配合地給姥爺磕頭，然而從外表到內(nèi)心，這個洋派少年與周圍環(huán)境顯然格格不入。這里的違和感并不僅源于都市西化與城鎮(zhèn)鄉(xiāng)土的文化沖突，甚至不能簡單歸結(jié)于經(jīng)濟水平的不對等。接管加油站身居豪宅的富婆沈濤，作為新婚賀禮表達情感的是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她可以用金錢幫助梁子治病救命，可以不計成本運回父親遺體，自然也可以在下一代的教育上花費重金。

沈濤同意放棄撫養(yǎng)孩子，潛在的原因在于以“現(xiàn)代”“先進”“文明”為指征，以GDP為標準的發(fā)展邏輯中，汾陽和上海以及晉生即將帶孩子移民的澳大利亞屬于完全不同的當量。因而沈濤以為的“條件好”落實到兒子iPad里的生活照，毫無懸念轉(zhuǎn)化成國際學校、豪車、游艇、馬術(shù)、高爾夫……面對情感已疏、略顯陌生的到樂，沈濤愧疚“是一個沒有本事的人”，她無力且傷感的反抗是留給兒子的家門鑰匙，和一段刻意拉長乘坐綠皮火車的離別。

車廂里到樂懷著對未來世界的好奇，觀看澳大利亞著名的海岸風景“十二門徒”，10年后和他坐在直升機觀賞實景并一吻定情的米亞，是到樂的中文老師、年齡跨度近40歲的女朋友。2025年，17歲的到樂，全然遺忘母語，和晉生依靠谷歌翻譯交流，笑說自己是沒有母親的試管嬰兒。至于1996年離開香港的米亞，則聲稱自己忘了中文名字。巨浪拍石，到樂艱難中呼出深藏心底母親的名字“濤”，地球另一邊汾陽舊宅內(nèi)獨居衰老的沈濤，包著留給兒子的餃子，冥冥中似乎聽到——然而，這一類似羅切斯特千里之外呼喚簡愛的浪漫主義經(jīng)典橋段，并不能在未來世界帶來自我與他人的救贖。晉生被囚禁在找不到敵人的“自由”里，米亞多重的文化身份使得她在一段忘年戀中矛盾重重，到樂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亦沒有勇氣面對多年未見的母親，而沈濤，茫茫細雪落在初白的頭發(fā)，獨自起舞，配樂依然是多年前的《Go West》。

以空間講述時間

賈樟柯電影非常善于處理空間與人物的關(guān)系，《山河故人》更是一部運用多重空間講述時間的寓言。汾陽地標性建筑古跡文峰塔見證了沈濤人生的喜樂哀愁，它的矗立和四周永遠在拆建的工地，微妙的對比形成對于恒久的追問。寒冬的黃河載著大塊浮冰緩慢流淌，河岸厚厚的冰層被晉生轟然炸裂，噴灑農(nóng)藥的直升機突然墜毀在沈濤眼前，融成巨大的火球，喻示了20世紀90年代平靜中蘊藏的巨變以及人們對于生活的失控。沒有了祠堂和院落，沈濤給父親依照舊俗舉辦的葬禮，只好將靈棚搭在空曠的馬路邊，20世紀初的傳統(tǒng)文明如同拆遷過后的荒地，遍地廢料、滿目荒涼。至于2025年,的晉生，面朝大海四面玻璃的澳洲豪宅，則顯而易見暗示他無力逃離的隱形囚籠。

影片前半段，幾次出現(xiàn)一位身挎關(guān)公大刀的少年，賈樟柯認為這一取材于現(xiàn)實的情境，既陌生觸目、浪漫灑脫，又飽含少年初入世的艱辛，為影片增添了一種復雜的詩意。不少影評人詬病《山河故人》過于符號化，所有能指背后都負載著一堆又一堆的意義，過于用心的暗示和隱喻致使影片顯得匠氣而笨拙。然而回到當下階層凝固的生活，不同境遇的人群對于“現(xiàn)代生活”有著驚人相似的追求，西方文明作為被模仿和學習的對象，具體到個人往往被趨同化地簡單理解為更富有的物質(zhì)享受，換個“接地氣”的表述，便是各種的“高大上”。如果說銀幕上的人物太符合人們對于底層和富人的預設(shè)，那只能歸結(jié)于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對現(xiàn)代文明的理解和實踐都太缺乏想象力，由此賈樟柯的“符號”或可成為另一種寫意的寫實。當然《山河故人》還可以呈現(xiàn)得更好。賈樟柯的問題在于企圖通過轉(zhuǎn)型期的個人命運，描繪出一個時代的變遷及癥結(jié)，這樣的野心或者說魄力，對于一部影片來說太過龐大，迷失在意義之城的人物的確失去了一部分靈韻。

回首30年，山河漸改故人已非，影片中貫穿始終的是，一首葉倩文的老歌《珍重》，“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盼望世事總可有轉(zhuǎn)機”，或許一切都還來得及，還有轉(zhuǎn)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