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財政變革與國計民生

摘要：晚清財政制度改革沒有完全按照設定的方案進行，在初始階段已經(jīng)存在缺陷。財政變革遇到的窒礙與阻力，不但來自上層，也與晚清時期官心、民心渙散，改革缺乏必要的社會基礎和地方大員的有力支持有關。財政變革是為了挽救日益嚴重的財政危機，以“國計”為出發(fā)點，以加征雜稅、雜捐為手段，雖在一定程度上有濟于“國計”，卻有礙于“民生”。過分的搜刮，導致民不聊生，出現(xiàn)抗捐抗稅的“民變”。

關鍵詞：晚清；財政變革；阻力；國計民生；民變

中圖分類號：K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2-0108-06

晚清面臨“亙古未有”之變局，向來為史學界研究的重要時段之一。但檢視前此學者的研究，正如羅志田所言，“研究更多集中在‘革命黨方面”，或更多的注意“革命派”、“?；逝伞焙汀傲椗伞敝疇帰佟嶋H上，在晚清的變局中，財政變革是重點和焦點之一，所謂“今日圖富圖強，不外財政、軍政”②。研究財政史的學者，雖然對晚清的財政變革多有關注，但大多集中在制度層面，并且有較高的評價③。本文轉(zhuǎn)換視角，主要探討晚清財政變革遇到的窒礙、阻力以及財政變革對國計民生的影響。

一、財政近代化的艱難起航：窒礙與阻力

晚清財政變革遇到的窒礙與阻力，主要表現(xiàn)為如下三端：

首先，在財政行政組織的改革方面，中央財政制度的改革，并沒有遵循考察東西洋各國大臣提出的方策辦理，而是經(jīng)歷了曲折。時人認為，“國家之安危，視于政治，政治之樞紐，必在中央”④。中央官制的改革是重要的一環(huán)。光緒三十一年底，各大臣奉命分赴東西洋各國“考察政治”⑤，回國后，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初七日，出使各國考察大臣禮部尚書戴鴻慈與同為考察大臣的閩浙總督端方聯(lián)銜上奏，“中國今日欲加改革”，必須注意幾個方面：“一曰宜仿責任內(nèi)閣之制，以求中央行政之統(tǒng)一也”?！岸灰硕ㄖ醒肱c地方之權限，使一國機關運動靈通也”。“三曰內(nèi)外各重要衙門皆宜設輔佐官，而中央各部主任官之事權尤當歸一也”?！八脑恢醒敫鞴僖俗迷鰷p裁撤歸并也”，等等。其中有請改戶部為財政部的要求：“戶部掌財務行政，為舊制，……以‘戶名其部者，蓋緣舊日財政以戶田為其專務。今征諸各國所掌，則自國稅、關稅以至貨幣、國債、銀行，其事甚繁，戶田一端，實不足以盡之。臣等以為，宜因戶部之舊，更其名曰財政部，而以前所設之財政處并入焉。是為第二部（第一部為內(nèi)政部）”。并且，明確了“中央政府官制”由內(nèi)閣以及內(nèi)政部、財政部、外務部、軍部、法部、學部、商部、吏部、會計檢察院、行政審判院等部院組成。并且認為，東西各國普遍設立的會計檢察院，職能重要，“中國戶部徒掌本部收支，而各部歲計出入之當否，戶部無從過問。各省奏銷，則凡外銷一項，亦皆無從稽核。是全國財政無一監(jiān)督之機構也”⑥。隨后，戴鴻慈、端方又提出在中央設立編制局，“派王公及內(nèi)外重臣入局，討論選擇員司，將古今中外官制之利弊詳加調(diào)查”，從而確定機構和編制⑦。據(jù)《申報》記載：“北京專電云，連日王大臣會議官制改戶部為財政部，至工部則決議裁撤，故戶、工兩部堂司各員，自初十日起均不到署，迄今已有七天”⑧。經(jīng)過連續(xù)的討論，“議裁并部院，現(xiàn)已議定共分十部：（一）內(nèi)務部，（二）外務部，（三）學部，（四）農(nóng)工商部，（五）財政部，（六）理藩部，（七）交通部，（八）海軍部，（九）陸軍部，（十）司法部”⑨。似乎戶部改為財政部，已成定局，但到九月，慶親王奕劻等奏定中央各衙門官制，“九月二十日，欽奉皇太后懿旨：戶部著改為度支部，以財政處并入”⑩。這一細節(jié)，《清德宗實錄》、《光緒朝東華錄》等官書缺記。“財政部”的改易，因光緒帝被囚瀛臺，而不幸夭折。從中可以體味出，慈禧等將“財政部”棄之不用，而改用傳統(tǒng)社會自古有之的“度支”，在形式上有遵祖宗之法的色彩，即使改革，也要守舊制。但對新提出的設立會計檢察院和編制局等，則置之不理。所以在實際上，新成立的度支部沒有能夠改變此前“名為戶部，但司出納之事，并無統(tǒng)計之權”的狀況，正如光緒三十四年會議政務處的奏折所稱：“度支部為全國財政總匯之區(qū)，宜乎內(nèi)而各衙門，外而各直省，所有出入款目無不周知矣。而今竟不然，各衙門經(jīng)費往往自籌自用，部中多不與聞；各直省款項，內(nèi)銷則報部盡屬虛文，外銷則部中無從查考。局勢渙散，情意暌隔，此不通之弊也”{11}。這正說明中央財政制度變革的受挫。

在地方財政行政組織上，上揭戴鴻慈等的奏折認為，除“督撫仍現(xiàn)制”外，另設民政司、執(zhí)法司、財務司、提學司、巡警司、軍政司等司。其中的財務司，“列專官，全盡理財之政，而撤各省善后局以入之”。慈禧等也沒有按照考察大臣設定的地方官制設財務司等進行。

本來，以中央、行省、地方三級行政體系而言，行省的布政使司（藩司）在財政管理上是一個關鍵的環(huán)節(jié)。但地方督撫以善后之名，自行設立各種財政局所，如善后局、軍需局、籌款局等等，這些財政局所，直接聽命于督撫，各省藩司無從過問，中央政府亦鞭長莫及。而且，各省各自為政，財政機構無法統(tǒng)一，“各局林立，限制毫無”{12}。如奉天，先有糧餉處、稅務總局的設置，“各衙門畛域既分，莫相統(tǒng)攝?？疾榛耍瑹o自而施，胥吏因緣為奸?！麨樨攧湛倕R之區(qū)，實則限于總督之一部”，不得已，“歸并改為財政總局，舉凡全省財政，向日分隸各處，此統(tǒng)歸該總局管理”{13}。又如江蘇江寧，據(jù)《江蘇寧屬財政說明書》記載，宣統(tǒng)二年設立“江南財政公所”，該所“從前系就江南籌防、金陵支應、江南籌款等局歸并，改設財政局，現(xiàn)于宣統(tǒng)二年七月改設財政公所，歸藩司統(tǒng)一財權，所有收款即系向解各局之項，照案撥解，該公所經(jīng)收”{14}。也就是說，江寧的財政機構在紛亂的基礎上，先歸并為“江南財政局”，再改設“江南財政公所”。地方財政機構設置和改易的混亂，既與地方籌款有關，也與晚清地方督撫專權、財權下移相關聯(lián)。

其次，官心、民心渙散，于改革不聞不問，甚至交相詆毀。如《申報》所載《論中國今日之內(nèi)情外勢》所言：“今日之人心，愈趨愈下，大有不可收拾之勢”。“于朝廷改革庶政，籌備立憲之推行，輒少見多怪，群相詫異，罔知命意之所在。而于地方熱心公益者，如振興教育，創(chuàng)辦實業(yè)等，亦妄加詆議，斥為多事”。而且，官場、士紳、學界、商界、軍界以及新設立之咨議局均不堪。官吏，“惟在升官發(fā)財，求其盡心職守，碌碌無過者，已屬不可多得。至于矢志清廉，立事勤奮，確存為國為民之念者，上自大吏，下逮微員，能有幾何”。地方士紳，“地方公事，顛倒黑白。地方公產(chǎn)，任意侵蝕”。學界，“課程管理步趨東西，與我國社會家庭之能否兼容，是否有益？均不遑過問”。商人，“凡駐足商場者，大半系不學無術之徒，經(jīng)營謬誤，手段惡劣，非特不能與外商競爭，擴利權于海外，甚至國內(nèi)貿(mào)易，亦著著失敗，大有江河日下之勢。而其致病之原，惟在無遠大之念，貪目前之利而已。且同室操戈，互相殘賊”。軍界，“軍人為捍衛(wèi)國家之干城，必人人有必死之心，方為合格。而我國之軍人則異是，惟視入伍為謀生之途耳?！恳园采砗跒槟?，軍官以求名謀利為懷”。咨議局，“各省咨議局議員，為人民之代表，身價何等尊重，乃開會未久，而其種種心地齷齪，措施乖謬之現(xiàn)象，已層見迭出，不勝縷指。咨議局為我國實行憲政之萌芽，倘主持其事者，仍不能精白乃心，一秉至公，則我國之前途，尤不可問”{15}。也正如光緒三十二年上諭所言：“上下相睽，內(nèi)外隔閡，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衛(wèi)國”{16}。更有論者認為，是時已經(jīng)進入“無廉恥之世”，官紳“狼狽為奸”，官民“狗茍蠅營”，不問國計，無心改革，人格卑下，“如此人格，其合立憲之國民乎”？{17} 可以說是一派末世景象，使改革失去了基礎和動力。endprint

其三，晚清財權的下移，直接導致了中央政府威權的喪失，地方督撫對中央的有關政令執(zhí)行不力。太平天國起事以后，清政府出現(xiàn)了嚴重的財政危機，為了渡過危機，清廷賦予地方督撫和統(tǒng)兵將帥以籌措經(jīng)費之權，由此開啟了財權下移的歷史進程。財權下移地方，是晚清財政的一個顯著特點。財權的下移，削弱了中央政府對整個國家的統(tǒng)治力。一方面，各項雜稅、雜捐多由各省自行開辦，缺乏統(tǒng)籌規(guī)劃，以致稅目名稱各異、稅率各異、征稅方式各異{18}。中央財政管理機構戶部名義上維持著對全國財政的管理，事實上僅有稽核之虛權，由于地方財政全由各地督撫掌控，各省藩司管理地方財政的職能為各地自設之種種財政局所取代，財政收入的具體情況中央無從了解，省以下之財政亦存在各自為政的狀況，并未完全掌握于督撫手中。另一方面，晚清財政管理在舊有規(guī)制被打破以后，陷入混亂和無序之中。用以控制各省財政收支的奏銷制度，在晚清成為一種公開的應付，各省的財政收入并不如實上報，財政支出也非款款上報，各地大多自行設置外銷款項，自收自支。正所謂“財政至今日紊亂極矣。收支浮濫，視若故常，下既不報，上亦不究。一省之財政，淆伸縮操縱之權，封疆不得而主之。外銷閑款，向不奏咨，入既無額，出亦無經(jīng)。各省之財政，淆盈虛調(diào)劑之權，中央不得而主之”。導致了“無財無政”的局面{19}。在此情況下，中央戶部（度支部）無從掌握全國實際的財政收入和財政支出，也就無法對財政實行有效的管理，有關政令，也難以貫徹執(zhí)行。正如時人所指出的那樣：“疆臣持其短長，直以不能遵辦相復，或則陽奉陰違，名實不副，部臣亦無可如何”{20}。中央“出一策”，地方“則以籌款無著而中止”，地方“辦一事，則以經(jīng)費過巨而縮小。因陋就簡，挖肉補瘡，但以敷衍目前而已”。其他“如議改官制”，“一則曰財力竭蹶，再則曰經(jīng)費太巨，三則曰安有余力籌款等語。是雖有良策美意，不過以‘無錢二字即可搪塞一切?！嗜杖昭宰兎?，而不振興如故，日日言改良，而其腐敗又如故”{21}。

為了改變上述狀況，光緒三十二年，浙江道監(jiān)察御史王步瀛認為，“改良政治，必先統(tǒng)一事權”{22}。光緒三十四年，福建道監(jiān)察御史趙炳麟上《統(tǒng)一財權，整理國政》奏折，隨后出臺了《清理財政章程》等一系列規(guī)章，內(nèi)容涉及到“清理財政以統(tǒng)一財權”的各個方面，標志著從上到下、從中央到地方，全面清厘財政的展開，并昭示著采行新的預決算制度的肇始{23}。本來，“預算、決算，整齊天下之財政，為治國第一要著”{24}。即使在“治國第一要著”的預算過程中，各省與度支部的主張并不相同，特別是涉及到各省歲入、歲出的安排，在各省造冊上報的省預算中，體現(xiàn)出保護地方利益、推諉抵制的傾向。如河南巡撫寶棻奏稱：“自宣統(tǒng)二年起預算次年出入款項，編造清冊，于二月內(nèi)送清理財政局，由局匯編全省預算報告冊，……陸續(xù)分造總、散表冊，詳請奏咨前來。臣逐加查核，自總至散，條分縷析，綱要則附以凡例，解釋則載入說明。辦理實已不遺余力。惟按照目前情形考之部定章程，尚有不能據(jù)實聲明者：豫省財政，從前本屬有余，近年入款止此，用款日增，已不免歲有短絀?！泊藶殡y實情，當部臣所曲諒”{25}。其他各省的情況大致如此。盡管“按諸地方情形，則實有不能一律者，亦非盡疆臣跋扈因循之咎”{26}，但“疆臣跋扈因循”，也有相當?shù)某煞郑@也正是在晚清實施預算的過程中，反復駁查，導致預算難以按期進行的主要原因。

二、挽救財政危機的兩難兼顧：國計與民生

晚清的財政變革，特別是清季十年的變革，名義上是在立憲的基調(diào)下進行，但實質(zhì)上是為了解決或擺脫日益嚴重的財政危機。

晚清財政危機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財政收支的不平衡和入不敷出的加劇。從總體上看，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之后，清廷的財政已經(jīng)出現(xiàn)入不敷出，太平天國起事之后，財政日益困窘，即如咸豐二年上諭所稱：“國家經(jīng)費有常，自道光二十年以后即已日形短絀，近復軍興三載，糜餉已至二千九百六十三萬余兩，部庫之款原以各省為來源，乃地丁多不足額，稅課竟存虛名”{27}。甲午戰(zhàn)爭以后，戰(zhàn)爭軍費與戰(zhàn)后賠款劇增，財政收支的缺口更為巨大。甲午戰(zhàn)爭成為晚清財政危機加重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正如羅玉東早已指出的：“自光緒元年至二十年之間，我國財政雖已呈現(xiàn)東補西綴的窘狀，但尚能自給。甲午之戰(zhàn)后，則每年皆入不敷出，不借洋款，幾至不能度日”{28}。據(jù)赫德的調(diào)查統(tǒng)計，光緒二十五年，財政歲入為8820萬兩，歲出為10112萬兩，財政赤字接近1300萬兩{29}。至光緒二十九年，財政歲入為10492萬兩，歲出為13492萬兩，赤字達3000萬兩{30}，越來越陷入更為嚴重的財政危機之中。

如果把清代財政放在一個較長的時段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清代的財政收入在晚清有一個爆發(fā)性的增長，即使在“康乾盛世”期間，歲入也一直徘徊在4000萬兩左右，光緒中期以后，歲入倍增，達到8000萬兩以上，光緒末年，更達到2.34億兩以上{31}。

晚清財政歲入的劇增，非但沒有使“國計”有濟，反而歲出也劇增，財政赤字日益擴大。其所以如此，究其根本原因，是由于當時各項支出的增加，即所謂：“自咸豐同治以來，粵匪亂起，海疆滋事，中外用項日增月益”，“一歲所入不足供一歲之出”{32}。新增支出主要是軍費支出、外債支出和賠款支出{33}。據(jù)記載，甲午以后，清廷為償付賠款接連舉借巨額外債，光緒二十五年，籌還外債的支出達2300萬兩，占總歲出10100萬兩的22.8%。庚子以后，外債、賠款支出繼續(xù)擴大，光緒二十八年，已在4700萬兩以上，在整個財政支出中的比重已超過30%{34}。巨額的賠款支出或轉(zhuǎn)借外債，不僅是列強對中國掠奪和控制程度的再次加深，而且依據(jù)《馬關條約》、《辛丑條約》規(guī)定，款額要在各主要稅種中分期攤還、抵付。這樣，一方面是分期攤還、抵付，使財政支出變態(tài)膨脹，另一方面又竭力搜刮，使財政收入也變態(tài)膨脹?；蛟S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前揭羅玉東《光緒朝補救財政之方策》才說，清朝國勢之衰落，即自此時期始，而清朝財政之敗壞，亦自此時期始。endprint

當然，我們也注意到，晚清的軍費支出，不管是其對內(nèi)用于鎮(zhèn)壓人民起義或平定叛亂，還是對外防邊御侮，都是為了維護專制統(tǒng)治。但購置洋槍、洋炮，興辦軍事企業(yè)等，在支出政策導向上具有“自強”的意味。另外，晚清的實業(yè)支出，如鐵路建設支出、電報事業(yè)支出、輪船航運業(yè)支出、礦業(yè)支出等，公共事業(yè)支出，如教育支出、巡警支出、衛(wèi)生支出等，也占有一定的比重，屬于新的支出項目，具有“近代化”的色彩，有利于社會的發(fā)展。

任何一個政權都需要通過稅收等手段獲取財政收入，以維持國家機器的運轉(zhuǎn)。晚清財政收入的劇增，正是由于財政支出變態(tài)性膨脹的結果。由此導致了國家理財模式的轉(zhuǎn)換，即由傳統(tǒng)的正常時期的“量入為出”，轉(zhuǎn)向非常時期的“量出制入”。不同的理財模式都有其優(yōu)長，不能簡單的判斷何種理財模式更有利于國計民生，但問題在于，晚清應對財政危機的“量出制入”，始終是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想法設法加緊搜刮的“開源”，實際上是對經(jīng)濟發(fā)展“母財”的赤裸裸地掠奪以及民眾生活資源的敲骨吸髓。其“節(jié)流”中對于官員俸薪、公費的裁減以及胥吏工食的極度壓縮，又增加了雜捐雜稅的開辦和加征，必然是以“搜刮”為特質(zhì)的，間接增加了民眾的負擔。

晚清在籌餉籌款、攤派賠款、開辦“新政”的名義下，財政權逐漸下落到地方督撫的手上。一批由督撫直接控制的財政管理新機構取代了以往聽命于中央政府掌管一省財政的布政使司。稅征制度因籌款權的賦予，使地方得以有合理的借口開征各種捐稅，換句話說，中央默許地方就地籌款，在客觀上賦予了地方官員對雜稅、雜捐的開辦權，從而為名目繁多的雜稅、雜捐開啟了大門，國家傳統(tǒng)稅收外的各種捐稅逐漸取得了合法地位，晚清稅制因此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各省除了增加鹽課鹽厘、田賦丁漕、契稅、當稅、牙稅等傳統(tǒng)賦稅以外，新增了許多與民眾息息相關的雜稅、雜捐，如洋藥稅、土藥稅、斗稅、棉花稅、油稅、炭稅、窯稅、鍋稅、驢稅、牛稅、馬稅、豬稅、羊稅、魚稅、魚苗稅、魚油稅、魚鹵稅、鹽漁稅、葡棉稅、房租稅、葦湖稅、木料稅、房捐、鋪捐、畜捐、車捐、船捐、串捐、布捐、魚捐、戲捐、妓捐、碼頭捐、河工捐、塘工捐等等。大多數(shù)雜捐、雜稅是面對鄉(xiāng)村征收，對貧苦農(nóng)民的壓榨尤其劇烈。亦有相當稅種面對城鎮(zhèn)征收，如北京，“庚子事變后，又增加了屠宰、樂戶、妓女、鋪捐、車捐、戲捐、煙酒、彈壓等八種捐稅。多由新設的工巡局征收”{35}。對城鎮(zhèn)居民的影響也不可小視。

各種雜稅、雜捐不但名目繁多，而且名目混亂。之所以各種稅捐多無定章，是由于“各地方創(chuàng)辦征收，設立名目冊報之時，各不相謀，以致名目紛歧，不能統(tǒng)一”{36}?？傮w觀之，各類雜稅“種類既無一定范圍，稅率亦無一定數(shù)目，地方官得以意為設置，征收之數(shù)亦可隨意高下”。各類雜捐，“征收無統(tǒng)一機關。房、鋪、戲、妓、車船等捐，有由工巡捐局抽收者，有由巡警局抽收者。船捐有由鈔關抽收者，有由州縣自行設局抽收者，……其他茶捐，則由厘捐局抽收，漁捐則由漁業(yè)公司抽收。既不統(tǒng)一，又耗經(jīng)費”{37}。由于此種混亂，給地方官員的亂征亂派，多征多收，中飽私囊，提供了契機，河南巡撫寶棻奏折所言長葛縣的情況具有代表性：“原長葛縣知縣江湘到任以來，橫征暴斂，如稅契原系八分，加到十二分六厘。上號費每次原系五十文，加到一百文。糧票費每紙原系三文，加到八文。呈詞費每次原系一百五十文，加至三百文。戲捐每臺原系二千四百文，加到三千四百文。陳公祠公產(chǎn)及陘山書院每畝課租原系六百文，加至九百文。酒捐每家每月原系三百五十文，加至八百文，并繳酒百斤。煙稅每家每月原系一千六百文，加到二千四百文，并繳煙三百斤。十二保之產(chǎn)行，每月每保捐錢四十千文。層層剝削，外托舉辦新政之名，其實盡飽私曩。典史楊夢鮮，終日在署狎妓賭牌，同惡相濟，從中分肥，民力已不堪矣”。{38} 由此導致了長葛縣的抗捐抗稅民變。這種由橫征暴斂導致的民變，在晚清，特別是清季十年，并不是個案，僅《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民變檔案史料》匯集的檔案史料，“民變”就有483例，其中超過一半的案例，直接涉及抗捐抗稅{39}。

晚清的抗捐抗稅民變已經(jīng)意味著“苛捐雜稅”之下人民生活的特別困苦，相關史料的描述俯拾即是，如廣西，“兵燹之余，十室九空。近來各屬所辦新政，皆竭人民之脂膏為之者也”{40}?！懊窠圆松?，每年秋后家無斗粟，……哀鴻塞途，餓殍盈途”{41}。即使在清朝“龍興之地”的奉天，亦是如此：“近年因籌辦新政，應用經(jīng)費超越前數(shù)者，奚啻數(shù)倍，不得不就本省所出，以謀本省所入。于是改舊行之稅率而酌量增加，辟新有之稅源而謀籌收入，分別創(chuàng)辦，……國內(nèi)各稅，幾已竭澤而漁，未便再行加重負擔?？v使多方羅掘，恐亦成數(shù)難期，仰屋興嗟，計臣將窮于技矣”。因此特別擔心，“僅謀收入，不顧民艱，則民力一匱，財源亦竭，是不可不慮者也”。并且建議：“善言理財者，際此時代，必籌、養(yǎng)兼施，方足與國家經(jīng)濟之原旨相合”{42}。在《甘肅財政說明書》中，也有類似的說詞：“夫借債也，加稅也，搜括也，裁并也，皆籌款之技也，非財政也。財政者，以財行政，即以政生財”{43}。這種現(xiàn)象無疑是嚴重的，有識之士的建言，也為當?shù)勒咔庙懥司姟?/p>

三、結語

綜合上述可以看出，晚清的財政變革中遇到了種種窒礙和阻力。制度變革是財政變革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財政者，以財行政，即以政生財”，時人已經(jīng)有清醒的認識，為此，專門派出使團，考察各國政治，形成《歐美政治要義》報告書以及數(shù)量繁多的奏折和方策，但由于戊戌變法的失敗以及清廷的保守心態(tài)，中央財政制度和地方財政機構的改革并沒有完全按照設定的方案進行，財政制度變革在初始階段即已存在缺陷，同時也由于晚清官心、民心渙散，改革缺乏必要的社會基礎和地方大員的有力支持。因此，晚清的財政變革是有限度的。另一方面，晚清財政變革是為了挽救日益嚴重的財政危機，以“國計”為出發(fā)點，以籌措經(jīng)費為目的，在當時沒有新的財源的前提下，在加征雜稅、雜捐之外，難有其他辦法。這種加征與攤派，是以搜刮為特質(zhì)的，雖然一時有濟于“國計”，卻有礙于“民生”。從法理上講，“凡民必有所受，乃有所供，所受者教養(yǎng)，所供者賦役，此而不紊，乃謂之治”{44}。人民納稅或者盡其所能支持國家財政渡過危機，是公民應盡的義務，但過分的搜刮，必然導致民不聊生，必然出現(xiàn)動亂的根苗。endprint

注釋：

① 羅志田：《革命的形成：清季十年的轉(zhuǎn)折》，《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3期。

② 王步瀛：《為統(tǒng)籌天下大計敬陳管見事》，軍機處錄副，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檔案號：03—9537—06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③ 代表性文章請參見彭雨新：《清末中央與各省財政關系》，《社會科學雜志》第9卷，1947年；《辛亥革命前夕清王朝財政的崩潰》，《辛亥革命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魏光奇：《清代后期中央集權財政體制的瓦解》，《近代史研究》1986年第1期。陳鋒：《清代中央財政與地方財政的調(diào)整》，《歷史研究》1997年第5期；《清代財政的近代轉(zhuǎn)型》，《光明日報》2000年10月13日；《晚清財政預算的醞釀與實施》，《江漢論壇》2009年第1期。周育民：《清王朝覆滅前財政體制的改革》，《歷史檔案》2001年第1期。劉增合：《西方預算制度與清季財政改制》，《歷史研究》2009年第4期；《清季中央對外省的財政清查》，《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6期。

④{20}{22}{26} 王步瀛：《為考察政治將見實行，擬請預籌辦法，以免窒礙，而集事權事》，軍機處錄副，光緒三十二年五月十一日，檔案號：03—9281—018，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⑤ 按：據(jù)檔案記載，各考察大臣于光緒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起開始“放洋”，分別考察日本、美國、英國、法國、德國、丹麥、瑞典、挪威、荷蘭、奧地利、俄國等國，不斷有專折上奏。最后形成《歐美政治要義》一書，并上奏“改定官制”的長篇奏折。

⑥ 戴鴻慈、端方：《為參酌中外、統(tǒng)籌大局，請改定官制，為立憲之預備事》，軍機處錄副，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初七日，檔案號：03—9281—03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戴鴻慈、端方：《請改內(nèi)外官制名稱及辦事權限清單》，軍機處錄副，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初七日，檔案號：03—9281—03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⑦ 戴鴻慈、端方：《為改定全國官制，事體繁重，請設編制局，以資籌議事》，軍機處錄副，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初八日，檔案號：03—9281—033，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⑧《申報》，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十七日。

⑨《申報》，光緒三十二年八月初三日。

⑩ 奕劻：《為遵旨將財政處并入度支部事》，軍機處錄副，光緒三十二年十月十六日，檔案號：03—9538—05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11} 《會議政務處覆奏度支部清理財政辦法折》，《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下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22頁。

{12} 《光緒財政通纂》卷53，戶部：《開源節(jié)流二十四條》。

{13} 趙爾巽：《為籌設財政總局，先將糧餉處、稅務總局酌擬歸并大概情形事》，朱批奏折，光緒三十一年七月二十四日，檔案號：04—01—0011—10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14} 《江蘇寧屬財政說明書》第7章《江南財政公所》，經(jīng)濟學會1915年鉛印本。

{15} 《申報》，宣統(tǒng)元年九月二十四日、九月二十五日。

{16} 《光緒朝東華錄》（五），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5563頁。

{17} 趙炳麟：《為立憲預防流弊事》，軍機處錄副，光緒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一日，檔案號：03—9282—02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18} 參見王燕、陳鋒：《試論晚清雜稅的不確定性特征》，《遼寧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

{19}{43} 《甘肅清理財政說明書》初編上《總序》，經(jīng)濟學會1915年鉛印本。

{21} 《候選道吳劍豐條陳改良財政、言路、吏治、學務、陸海軍、警察等六事呈》，《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82頁。

{23} 參見陳鋒：《清代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61—574頁。

{24} 趙炳麟：《為新編官制流弊太多事》，朱批奏折，光緒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五日，檔案號：04—01—0111—00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25} 寶棻：《為恭報辦理豫省宣統(tǒng)三年預算情形事》，朱批奏折，宣統(tǒng)二年六月二十日，檔案號：04—01—1107—0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27} 《皇朝政典類纂》卷173《國用二十·會計》。

{28} 羅玉東：《光緒朝補救財政之方策》，《中國近代經(jīng)濟史研究集刊》1934年第2卷第2期。

{29} 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中國海關與義和團運動》，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4—65頁。

{30} 《清朝續(xù)文獻通考》卷68《國用六》。

{31} 參見陳鋒：《清代財政收入政策與收入結構的變動》，《人文論叢》2001年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32} 《清朝續(xù)文獻通考》卷70《國用八》。

{33} 參見陳鋒：《清代財政支出政策與支出結構的變動》，《江漢論壇》2000年第5期。

{34} 《清史稿》卷 125《食貨六》。

{35} 雷輯輝：《北平稅捐考略》，北京社會調(diào)查所1932年版，第101—102頁。

{36} 《奉天全省財政說明書·劃分國家稅地方稅說明書》第5章《國家稅與地方稅劃分時之改良辦法·稅則之更定》，經(jīng)濟學會1915年鉛印本。

{37} 《直隸全省財政說明書》第6編《雜稅雜捐說明書》，經(jīng)濟學會1915年鉛印本。

{38} 寶棻：《為查復長葛縣民抗捐案件事》，軍機處錄副，宣統(tǒng)三年正月二十二日，檔案號：03—7450—12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39}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民變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85年版。

{40} 《廣西全省財政說明書》第1編《總論》，經(jīng)濟學會1915年鉛印本。

{41} 趙炳麟：《為廣西財用窘迫，民不聊生，懇恩緩解賠款事》，軍機處錄副，光緒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五日，檔案號：03—6702—17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42} 《奉天全省財政說明書·奉天財政沿革利弊說明書》卷首《總敘》，經(jīng)濟學會1915年鉛印本。

{44} 《申報》，光緒三十三年十一月初十日。

作者簡介：王燕，武漢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2。

（責任編輯 張衛(wèi)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