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志異五題

馬伯庸

箱中吏

京城有一位李生，他一人獨居，每日以玩電腦為樂。

有一天，李生外出遇雨，返回取傘，聽到臥室里傳出喁喁的聲音，像是蚊蟲飛過一樣細密。李生非常奇怪，打開門以后，聲音就消失了。這樣的事情重復(fù)了幾次，請基督堂的牧師來做法事也不能去除。李生心中十分憂慮，郁郁不得舒展，病倒在床。

李生的朋友柳子明來探望他，聽說了這件怪事。柳子明說，君子只要行事沒有愧疚，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讓李生躲去別的房間，自己藏在窗簾后面。很快又有喁喁的聲音傳來，柳子明一下子跳出來，大聲呵斥，看到一個影子從風(fēng)扇口鉆進了電腦機箱。

柳子明取來工具，把機箱打開，發(fā)現(xiàn)在硬盤和網(wǎng)卡之間坐著一個小人。小人身高只有兩寸，頭上有仙鶴一樣的白發(fā)，穿著皂色的吏袍，手里拿著一把短劍。小人如常人一樣整衽行禮，口吐雅言，自稱箱中吏。

柳子明問他的來歷，箱中吏說，古時灶中有王爺，可以記錄家中善惡。今人多追求機巧，皆用煤氣或電灶臺，王爺無處藏身，只好派了小吏在各家的電腦機箱里，履行灶神的職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倘若有人訪問什么有傷風(fēng)化的站點，或者說了朝廷避諱的字句，他就會用短劍斬斷網(wǎng)線。長此以往，百姓就會向往高尚的風(fēng)氣，得到教化。

柳子明連忙又請教喁喁怪聲。小吏嗤嗤冷笑，說之前李生擅自議論康王之事，論律當斬網(wǎng)線，喁喁正是磨刀的聲音。柳子明拿出塘報，說康王已然伏誅。小吏大叫一聲，就此消失了。李生的病很快痊愈，家中再也沒聽到過怪聲，只是上網(wǎng)還不是很順暢。

聽到這件事的人都感嘆說：“哎，器物可以化靈，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啊?！?/p>

武大鬼

這是我聽一位武漢大學(xué)友人所敘。

武漢大學(xué)有一個圖書館，據(jù)說是張香濤創(chuàng)辦，已有一百余年歷史。此館坐落在東湖之濱、獅子山頂，時人都說這里是上好的風(fēng)水，能匯聚兩湖文氣。武大的讀書人于此館得益良多，風(fēng)氣蔚然。

今年到了十二月份，館內(nèi)卻出了怪事。學(xué)子在夜里讀書之時，總能隱約聽到誦經(jīng)的聲音，可是又聽不清念的是什么。起身去找，聲音一下子就聽不見了。一連數(shù)天，十分煩擾，學(xué)子們往往無心念書。

有一個書生想用手機去錄，聽著聽著就昏倒了，醒來后什么都不記得。學(xué)生會的干部也去調(diào)查，可是無濟于事，誦經(jīng)的聲音依舊不去。眾人非常不安，都說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情啊。

武大附近住著一位道士，道號叫做寶樹。寶樹聽到這樁怪事，便自告奮勇，帶了桃木劍和八個G的做法視頻。到了夜里，他在圖書館里循環(huán)播放視頻，又用桃木劍砸壞了無線路由，學(xué)生們只得紛紛離開。寶樹又運用高明的符咒，從圖書館的書架之間拘出五個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們跪在地上求饒，寶樹問他們?yōu)楹巫鞴?。為首的鬼怪說道：“上個月天庭下詔，要旌表教首善之邦。武昌郡的太守夢中蒙仙人傳授了《敦民和洽觀》二十四篇，誦之便有五彩七寶牌坊拔地而起。每誦一次，牌坊就增長一分。若武昌百姓皆誦此咒，牌坊便可達于天庭，與玉帝同輝。于是悍吏四出，教人日夜誦經(jīng)，隨時抽查，以彰教化之本。我等皆是孤魂野鬼，不堪其擾。于是計議在圖書館暫避，不是有心害人。

寶樹又說：“既然如此，那你們?yōu)楹我惨b咒呢？”鬼怪道：“人誦此咒，可以驅(qū)鬼；鬼誦此咒，可以驅(qū)人。”

寶樹大為詫異，說這《敦民和洽觀》竟有如此功效，請問二十四篇分別是什么？五鬼一聽，未及回答就尖叫著逃散了。果然此后圖書館一直平安無事，再沒鬧過什么怪事。

異史氏說：“教化二字，先教而后化，教為用，化為體。倘若不化而教，就是走失了本心，莫說百姓，連鬼怪都避之不及，更遑論牌坊的高低。后來治鄂之人，須要沉思。”

周生柳

手機這件器物，已與古時不同。近者名匠頻出，各種奇技淫巧皆可行于其上。世人貪戀聲色，沒有不癡迷沉溺于其中的，甚至有瘋癲入魔者，亦非罕見。

慶豐年間，在南京府有一位周生，年方弱冠，并沒有別的什么愛好，只是對手機情有獨鐘。平日里周生無論用膳、就寢、更衣還是外出行散，手里都要握著手機。走路時垂頭不語，醉心刷微博微信和各種夷戲，旁人呼喚，總是聽不到。久而久之，他的身體佝僂起來像彎弓一樣，依然沒有任何后悔。

有一日，他與家人去紫金山踏春，一路走著，只顧低頭刷朋友圈，結(jié)果撞到一位老丈。老丈訓(xùn)誡周生道：“人行走在大道之上，應(yīng)該體悟自然之理。器物本是小道，怎么能如此入迷呢？古時買櫝還珠，正是說的你這種人啊。”周生沒有理睬他，繼續(xù)朝前走。老丈用拐杖頓地，憤怒地說你執(zhí)迷不悟，早晚要陷入殆境。

眼看夕陽西下，周生在山中越走越深，他只顧看屏幕，終于迷失了大道的走向。他駝背弓腰，聳肩垂首，端著手機徐徐前行，不知不覺臨到一處深潭。周生未曾注意周圍地勢變化，結(jié)果右足踏空，一頭栽進深潭，溺死其中。

周生的家人前來潭邊尋找，看到水潭邊多了一棵垂柳。樹干彎曲如弓，柳枝垂向地下，正是周生平日的形象。柳枝上的每一片葉子，都是方方正正的手機造型。把葉子拿遠，就可以聽到樹干里隱約有哭泣聲。老丈說，生有執(zhí)念，死而化樹。昔日楚霸王自刎烏江，化為不屈蒼松；三閭大夫投水而亡，化為孤拔青竹，想不到今日還能看到這樣的奇景啊。

這棵垂柳葉子不繁，很容易枯黃，無論澆灌多少肥料都無濟于事。家人請教老丈，老丈說周生化樹，其心未改，只要在附近加裝了無線網(wǎng)絡(luò)，便可以無憂了。家人照此辦理，果然如其所言。

后來大家都把這棵柳樹稱為周生柳，游園踏青都會來這里，因為信號很強。但如果同時使用無線網(wǎng)的人多了，垂柳就會不開心，抖動樹枝垂下許多吊死鬼，把游人嚇走。

異史氏說：我聽說人死后會性情大變，這位周生化為精魄，成了草木之屬，仍能保持人的本心，不失為一件趣事。

潭生

濟南府有一位潭生，與一位商人偕同進京。兩人共乘一車，沿著高速一路向京師疾馳。潭生高談闊論，臧否國事，即使古之張儀、蘇秦再生，也要自嘆弗如。然而商人只是喏喏應(yīng)承，并不熱心談?wù)摗?/p>

兩人開車開到日落西山，決定歇息一下，打尖住店，次日啟程。此時薄霧冥冥，在高速路的前方出現(xiàn)一個服務(wù)區(qū)。服務(wù)區(qū)內(nèi)高樓林立，張燈結(jié)彩，綾羅纏在檐角，酒旗懸在門楣，隱隱可以聽到絲竹之聲。潭生非常高興，說沒想到在荒莽的高速路旁邊，還有如此神仙般的去處。商人卻攔住他，說我往返京魯之間許多次，沿途服務(wù)區(qū)都簡陋寒酸，從來沒聽過有這么一個繁華的所在。君子不入險地，還是繼續(xù)朝前開罷。

潭生卻不肯聽，再三勉強，商人只好和他一起進去。車子一進服務(wù)區(qū)，立刻有人迎上來，熱情異常，兩人很快就分散開來，彼此呼喊都聽不到聲音。

潭生見到一位端莊女子，衣著華貴，攜著他的手走入一處府邸。這府邸的繁華，勝過外面的景致，碧玉砌成的磚墻，玉石串綴的翠簾，地板和家具毫無甲醛味道，架子上陳列著諸國珍寶電器。女子說：“我們這里久沒有貴客來往，今日公子上門，實在應(yīng)該好好侍奉?！?/p>

于是她從簾中叫出一排女子，無不是大眼尖頜，豐胸長腿，幾乎是一胞所生，略無差異。所幸每人身上皆有號牌，總算可以分辨。潭生既欣喜又惶恐，連連擺手說非禮勿視。女子抿嘴笑道：“至情而近色，至色而近性。我聽說那些真正的圣人，皆是從心所欲，不拘禮法。我這里的姊妹都天真自然，未沾俗氣，正要公子教化人倫大道啊。”

潭生聽女子所言，句句都是至理，便選了一位名為“馨綺”者。女子備好了紅蘿帳、錦香床、鴛鴦?wù)?，又有藍光倭戲、霸王鞭、縛仙索、龍涎燭等各式器物，無不貼合潭生心意。潭生與馨綺共赴巫山，又試過諸種手段，只覺軟紅溫玉，柔婉動人，交心如兩水匯流。神仙登天逍遙之樂，也無非如此了。

到了次日清晨，潭生醒來，發(fā)覺自己置身于高速路旁的荒地之上，四周空無一物。商人睡在旁邊不遠處，車子停在緊急停車帶上，雙閃連連。

這時一名高速巡警開車過來，見到兩人神色有異，便過來盤問。聽完潭生的描述，巡警說此地原本曾規(guī)劃建起一個服務(wù)區(qū)，后來廢棄了。但這片土地已經(jīng)有了靈氣，一想到自己未能成為服務(wù)區(qū)，不能超脫荒地之命，長自嗟嘆。久而久之，便化作了一只土地妖。這妖并不害人，只是會幻化成一片場所，迷惑過往的客旅。它洞徹人心，刻意逢迎，凡是被迷惑的客旅，必會見到自己最向往的場景，極盡歡愉，諸人皆不同。

潭生大窘，又問商人見到什么。商人說他見到一座稅務(wù)所，里面窗明幾凈，幾乎無人排隊。他甫一進門，便有一稅吏向前，柔聲細問所辦業(yè)務(wù)，遂引至相關(guān)窗前，國稅地稅皆在此辦理。商人細細詢問，柜后稅吏和顏悅色，并沒有不耐煩的情形，交辦所需案牘過所，無不一次講清，手續(xù)既短且快。在正廳門前柱上還高懸一張詔書，上面說朝廷憫實業(yè)貨殖之苦，除增值、企業(yè)所得二稅之外一律蠲免，永不加賦。商人離去時，門外看到許多故人被捆綁出去砍頭，問了旁人才知都是故吏，刁難商賈事發(fā)，依律皆斬。神仙登天逍遙之樂，也無非如此了。再醒來時，商人已身在荒地之間，一如潭生所遇，手邊的iPhone6電量還未耗完。

巡警聞聽，叮囑二人不要說出去，以免世人至此貪慕一時之歡，兩人連連稱是。

商人回到京城，把此事具告于我。再看了稅務(wù)報表，終于郁郁而亡。后來潭生又回去尋訪那個服務(wù)區(qū)，竟不知所蹤。

異史氏這樣說：天地有靈，山石皆可成精。如此深悉人心，又幻出諸多至景的靈怪，不知是福還是禍。只是一夢之景，竟比iphone續(xù)航還短嗎？

姚府娃

京城有一戶姚姓人家，新有弄璋之喜，其樂融融。到了洗三之日，左鄰右舍都來致賀，卻發(fā)現(xiàn)姚府內(nèi)外，皆貼滿了新誕麟兒的圖影，尺寸有大有小，惟妙惟肖，一看便出自丹青高手。無論府門廂房廚廁后院，貼得觸目滿是。

賓客們都很驚異，問姚家主人究竟是什么緣由。主人亦茫然不知，只知是一夜之間莫名出現(xiàn)，只好請人把圖影揭去，唯恐燒之不吉，便收藏在柴房里，以銅錢鎮(zhèn)之。

到了滿月之宴，姚府一夜之間又遍布圖影，沒有一處空白不是糊滿的。更有甚者，連鄰家的樹頂車前，亦貼得到處都是。古人說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正是這樣的情景。賓客們紛紛議論，莫不是什么妖物作祟，頗有些惴惴不安。主人連連告罪，吩咐下人一一揭下，藏于柴房。

又過了月余，圖影非但未加收斂，反而愈演愈烈。京城諸坊的居民，舉頭邁步，無處不滿貼姚家公子形貌。固然是筆法精妙，一顰一笑描摹極得神韻，只是太多，煩不勝煩。居民受其荼毒，沒有不憤恨的。姚府只得以銀錢安撫街坊，收回圖影。然而次日圖影又滿布街巷，揭不勝揭。柴房里積滿了畫像，之間連針都不容插入。

賓客中有一位叫柳子明的人，有俠義之風(fēng)，慨然說姚公于我有知遇之恩，如今難道不是到了報答的時候嗎？他與其他幾位有膽識的朋友伏于墻下，屏息凝氣。三更之后，果然見到兩個黑影自房中竄出，手持一疊圖影四處亂貼。他發(fā)一聲喊，四面舉燈，把黑影團團圍住，卻發(fā)現(xiàn)是姚府娃娃的父母。

這對夫妻雙目赤紅，鼻息粗重，見人并不驚懼，尚可談笑自如。只是稍有松懈，便要沖出去貼圖影。柳子明拍手道：“噫！這定然是邪魅上身，非請城西崔道長不可?！?/p>

主人家慌忙去請。崔道長趕到姚府，先驗看了兩人星座血型，又擺了塔羅細細推算，前后足足有兩個時辰。然后道長吩咐取柳樹皮繩綁住夫妻，取出手機，給他們看朋友圈與微博。二人一看，口中嗬嗬，便要貼圖發(fā)送，只是雙臂掙扎不開，煩躁不安。過不多時，有黑煙自口鼻涌出，久久不散。

崔道長拂塵一擺，將手機摔在地上，那黑煙一聲尖嘯，遁回體內(nèi)，舉座皆驚。崔道長說，這怪乃是叫做秀娃魔，乃是心魔一種。凡是父母得了子女，驟然狂喜，頂門靈臺一昧失守，便會被此魔乘虛而入，四處張貼娃娃圖影，沖動難抑。

崔道長讓主人將柴房積攢的圖影悉數(shù)搬出，曝于正午極陽之下。日光熾熱如刀，姚府娃娃的圖影經(jīng)此一曬，紛紛化為灰燼，夫妻倆遂恢復(fù)如初。只是心魔難除，每月必然復(fù)發(fā)一次，須再取小娃圖影曝曬厭勝，方可抑制。過了七八年光景，姚府欲換學(xué)區(qū)房，變賣了房產(chǎn)遠去海淀，夫妻心魔方才根除。

據(jù)說兩人后來又為庠序魔所蠱惑，擇校如瘋，這便不是在下所詳知的了。問及柳子明，惟是嗟嘆不已。

異史氏云：父母子女，人倫之大道，急切間心旌動搖，最易為心魔所乘。曾聽耆宿老人說，秀娃魔后尚有庠序魔、奧數(shù)魔、才藝魔、攀比魔、素質(zhì)魔、窺日記魔、禁戀魔、催婚魔……林林總總不下百十種名色。世事如此，縱然是釋迦再世、老聃復(fù)生，也難以澄清人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