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隆
一八六團一營的駐地座落在戈壁深處一片胡楊林之中。
厚實的干打壘土墻像一道天然屏障,硬生生地讓湍流的黃河、巍巍的賀蘭山成為眺望的遠景。一支千把人的部隊就在這標有某某某野戰(zhàn)軍的營區(qū)里作息訓練。營區(qū)有兩個大門,正門有兩個戰(zhàn)士固定上崗值勤,后門是在整個營區(qū)最北的相對冷僻的一處,一般不開,僅作為戰(zhàn)備緊急出口之用。但不經常開同樣也是大門,當然也得有人把守。而且,這個司職把守門的活偏偏又讓領導作為一項任務派給了炮兵連。上面的意思很明確,一是炮兵連駐地離后門最近;二是炮兵連的騾馬出去遛可以直接從后門進出。連里的干部就有些不那么痛快,因為此舉并沒有免去炮兵連輪值正門的任務,但是有情緒也還得執(zhí)行,而且,還要表現(xiàn)出執(zhí)行得非常堅決,一絲不茍。任務布置給炮兵連的第二天,后門就有了一層艷艷的墨綠色,左右門柱上“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幾個毛體紅字耀眼醒目。門里的一側,還新砌了一個單人崗樓。說是崗樓,其實就是用土塊在地上壘起的一個能容下單人的圓形筒子,一人多高,筒子的三面齊眼高處各開一個孔,人站在里面可以看清外面的情況。這樣一來,后門就成了炮兵連的獨家管轄區(qū)。又因為出后門有一條小路可以直接拐到通往縣城的主干道,所以,連里有干部戰(zhàn)士要上個街什么的,就不用走前面的正門了,大家奔后門來,只要和筒子里值班的那個戰(zhàn)士揮揮手或者咳嗽一聲,值班的就能心領神會立馬有所回應。當然,要是看見是干部走來要出門,他便會來一個帶勁的軍禮,然后走出崗樓,跑步把門打開;如果來的是個大頭兵,對不起了,他就會用兩根手指做著軍禮狀,嘴里說一句:“首長請走好!”話是這么說,可身子半天都在筒子里,沒有丁點出來開門的意思。
按部隊規(guī)定,戰(zhàn)士只有在星期天才可以按規(guī)定的比例輪流提出申請,出營區(qū)去會見兄弟連隊的老鄉(xiāng),上個街給家里寄個信或者給戰(zhàn)友捎個香皂、牙膏什么的。得到允許后,才能拿到那個小小的紅皮皮“軍人外出證”。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兔子懷里也揣著個紅皮皮走向“管轄區(qū)”的大門。兔子人緣好,雖也是一個城市兵,但從來沒有一副大城市來的架子。除了臉皮白一點,五官端正些,照樣你吃蒜來我嚼辣。那陣子,部隊伙食也是因地制宜,時有后勤保障脫節(jié)的時候。比如上一年大雪封山,炊事班在后山坡種的蓮花白、蕨蕨菜、胡蔥什么的都凍爛了,唯有在土下長的胡蘿卜總算有點收獲。于是,這年從入冬一直到來年的四月,炮兵連每頓飯的菜項就是一個——胡蘿卜。
當然,這些胡蘿卜也真是難為了那個來自甘肅天水的司務長,他將胡蘿卜來回倒騰著,變換成醬蘿卜、咸蘿卜、酸蘿卜、辣蘿卜、涼拌蘿卜。有切成片的,圓片、方片、菱形片、三角片;有切成絲的,長絲、短絲、粗絲、細絲。更有剁成丁的,如果摻和著五谷雜糧,就做成了什么蘿卜餡包子、餃子、燒賣、花卷;如果拍成餅,又成了燒餅、烙餅、鍋餅、煎餅。那些變化出來的品種,就像一組A、B、C、D,只要變換一個次序就會產生出不同的效果。單調之中竟然也有點讓人眼花繚亂,不可思議。那幾個月里,連隊都已經把吃胡蘿卜提高到了政治的高度,視吃胡蘿卜為觀察考驗一個戰(zhàn)士的革命意志和世界觀了。你不要小看這胡蘿卜,半年吃下來還真的不是那樣簡單的。加上肚里沒有油水,半宿肚里就老鬧氣流。說句笑話,那陣子戰(zhàn)士們說話的氣味和放的屁,都是一個味兒。兔子當時也就是這樣熬過來的。
兔子是到十幾里開外的小鎮(zhèn)郵局領取家里寄來的包裹。兔子在家里排行老四,三個姐姐一個妹妹。巧的是除了小妹,他們上面四個都當了兵,而且都是“正門”當?shù)谋?,絕沒有像別人所說是因為其老爸在外貿局工作,關系多,開了后門讓子女去部隊的。他們家的孩子都去了部隊,沒有一個下鄉(xiāng)的,起初有人懷疑他們是靠著關系,但后來得知他們姐弟四個人分別是去了新疆、甘肅、青海、寧夏服役,那些閑話也就不攻自破了。在上海人的意識里,他們寧可讓孩子賴在城市里也不會讓去那些旱死駱駝凍死羊的荒漠戈壁。前些天,兔子把一年多的津貼加起來,湊上一個百元整數(shù)寄給了家里。雖然父母不缺他的這幾塊津貼,但兔子想起離家前媽媽悄悄地抹眼淚的情景,還是覺得把津貼攢下來寄回家,是他目前向父母表達孝心的唯一方式。在匯款時,兔子還在匯款單的留言小框上工工整整地寫了“感謝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寸表心意”幾個字。但令他沒想到的是,父母的回音卻是寄來了他不敢奢望的夢想——一只英納格手表。
一路上,兔子既憧憬著自己的手腕上戴上那塊瑞士英納格,又覺得自己有點受用不起。在兔子現(xiàn)在的心里,能戴上英納格的一定是有所作為的人,比如連長和指導員。兔子想起一排長手臂上戴的還不是瑞士表呢。最后,兔子決定還是先把英納格放起來,等什么時候自己也有作為了再戴也不遲。兔子這樣想著走著,便不知不覺來到了迎水灘。
這是一處天然低洼處,灘水很淺,灘里盡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鵝卵石,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將賀蘭山風化的石頭順山水滾落,流到這里,形成了一個終年不竭的灘頭。又因為這水不同于黃河水的渾濁而更顯清澈,且又特別涼爽,因而當?shù)乩相l(xiāng)都喜歡來這里取水、搓衣或飲個牲口。久而久之,這地方慢慢地也就成了一道風景,“迎水灘”的地名也就由此得來。這里是從營區(qū)通往小鎮(zhèn)的必由之路,水不長,也不深,正常走過去最多也就是啃個饃的時辰。
在接近迎水灘的地方,兔子看見了兩個鄉(xiāng)村女子。她們站在迎水灘的下腳處,張望著,一籌莫展的樣子。她們手里沒有取水的工具,沒有搓洗的衣服,也沒有牽著來飲水的牲口,兔子看不出她們這樣站在水邊是要做什么。是要趟過水去?為什么又不趕快脫鞋襪,而且還露著愁容呢?
走到迎水灘的水前了,兔子又瞅了她們一下,發(fā)現(xiàn)兩個女子在快速地看了他一眼后,又開始在那里嘻嘻地笑著相互推搡起來,像是要把她們手里一個最棘手的東西推讓給對方。兔子就沒再多看她們,而是快速地脫下鞋襪,快步走進了水里。但是,他剛走出去兩步,就聽見一個女子在背后開了腔:“解放軍……同志,麻煩,你背一下我們過去吧。”
開始,兔子以為自己聽岔了聲音。他稍稍停了停步子左顧右盼了一下,發(fā)現(xiàn)整個迎水灘除了眼前的兩個鄉(xiāng)妹外,就是自己了,這話一定是沖著他來的。而且,他的耳朵明明白白地聽見,人家已經清清楚楚地把解放軍這幾個字親切動聽地叫了出來。兔子突然有點窘迫起來,他回頭看著兩個姑娘,臉也跟著熱了起來。要背這兩個花衣裳的姑娘過迎水灘?這還真讓他有些犯懵。自己長這么大,除了和阿慶幾個人騎著自行車去看黃浦江時,在后座上帶過珍珍,他還從來沒有碰過女人的手呢,更不要說現(xiàn)在要去背兩個素不相識的如花女子了。兔子的思緒還在如細胞分裂那樣快速地擴張著,冷不丁,一件“花衣裳”已經來到了靠近兔子的水邊。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兔子已經沒有再猶豫的余地了:人都站在你跟前了,不就是背一下過去嘛,有什么可胡思亂想的?再說人家又是兩個姑娘,不是天天都在說為人民服務嗎?現(xiàn)在就是為人民服務的最好的實踐機會了。兔子心一橫,把軍帽往額上一擼,就退到了水邊。然后,拿出了一副豁出去的樣子,用力喊了一聲:“來吧!”那聲音就像是從甕里發(fā)出來的。
兔子完全想象得出來,也許,現(xiàn)在姑娘的心里也是和他一樣忐忑不安的。人家畢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水靈女子,平時瞧著那些個從軍營里出來的頭戴軍帽衣著領章的解放軍,一身的綠,興許愛慕他們的那種美氣呢。兔子剛才之所以不敢多看這兩個女子,急匆匆地忙著過河,是他聽老會說過,在這里,當兵的在很多女孩子的眼里是夢寐以求的偶像。兔子在此之前從來沒想到過,會有個姑娘在他跟前這么勇敢地先鋒了一回,逼著他演繹了一個“英雄救美”的故事。
兔子感覺背上背的就是一袋“棉花”。
“棉花”軟軟地緊緊地貼在兔子的身上。兔子還感到“棉花”在微微地顫動。由于羞澀,兔子的兩只手并沒有箍住“棉花”,而是左右各提著一只塞了襪子的鞋子。這樣子有點滑稽,但讓兔子心里感到很坦蕩。兩只手提了鞋,“棉花”就有往下墜的感覺,為了不讓“棉花”掉下來,兔子就不得不盡量把身子往前弓著。塞外的天氣好像也是說熱就熱了,兔子在灼日和“棉花”的雙重作用下,走了沒幾步,就被捂出了一身汗水。兔子的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前方,為了抓緊時間趟過這水灘,把這袋“棉花”放下,再回去解決另一袋“棉花”,兔子已經顧不得水下的大小卵石,像頭蠻牛嘩嘩地碎步小跑起來。
綠色的軍裝被水洇得一灘一灘的深綠,兔子已經不知道那是汗水還是腳下灘水的杰作了。他咬著牙,腦海里卻一片空白,全沒了剛才那樣的靦腆和窘迫?!鞍?!”兔子失聲喊道。隨著他的碎步在卵石上趔趄了一下,身子一晃,背上的“棉花”鐘擺了一下。兔子待站穩(wěn)了腳,稍一定神,他發(fā)現(xiàn)兩只膠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小船似的在水里漂著了。我的手?!兔子心咯噔一下,這才感到自己的兩只手正牢牢地箍著“棉花”,而且還箍在那個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兔子的臉霎時白里透紅,又紅里透白,心咚咚地狂跳起來,他想把手放回原處,剛一松勁,又馬上打住了,因為他已經感到背上的“棉花”沒了手的扶托就會往下墜去,隨時都有落進水里的可能。兔子只好咬咬牙,橫下心來,用手使勁把“棉花”往上一托。現(xiàn)在,他感覺自己的腰板反倒伸直了一些,頭也抬起來了,氣也順了,“棉花”成了肩上的“背篼”牢牢地在那里掛著。
原來背上的這袋“棉花”是附近一個波浪渠生產隊隊長老麥的女兒。她讀了半拉子小學,就休閑在家了。因為是隊長的女兒,不用干活照樣不愁吃穿,她從小就長得比村里的姑娘都水靈。隨著年齡增長就出落得越發(fā)漂亮了。麥姑娘剛滿十六歲那年,遠村近鄰上門說媒的不斷,更有一些毛遂自薦的愣頭小伙子主動拉扯,有的還上門幫著擔水、砍柴、喂豬、放駱駝、做飯,一副任勞任怨孜孜不倦的模樣??刹还苁敲饺苏f的,還是毛遂自薦來的,對那些愣頭小伙子,麥姑娘就是不動芳心。在這件事情上,隊長老麥也很無奈,老婆去世得早沒了人商量,又因為老婆的早死憐惜到女兒,想來看去,也只能隨她去了。
麥姑娘還是一個和當?shù)毓媚锊煌呐⒆?,既有個性又有主見,更愛打扮。當然這些,又都是受她母親的影響。她母親在世的時候,因為會縫紉,刻意把女兒穿得漂漂亮亮。麥姑娘十多歲之后,才隱隱約約從母親的口里知道她的那些故事。母親壓根兒就不是一個本地農村人,是來自四川的一個川妹子。年輕時母親的個性就像四川的辣椒那樣。在四川自貢的老家,因為不滿父母貪圖權勢包辦的婚姻而賭氣離家出走。其實,她出走的那陣子,心里根本沒有一個所謂心儀的相好,只是看不慣那個被自己的父母說得天花亂墜的男人。她盲目地坐上了火車,要去哪里也不清楚,唯一的目的就是離開那個家,不要再看到那個滿臉淫笑的丑陋男人。她的夢想也是簡單的,就是在離開家后能過上自己想要的那種美滿幸福的生活,至于怎么個幸福法,也還是茫然的。但是,命運沒有因為她的離家出走而眷顧她,讓她找到她想要的生活,相反的,是又一次無情地捉弄了她。她下了火車坐汽車,后來又換坐了馬車、牛車、驢車。最后,她就被人蒙騙著拐到了這片茫茫的戈壁灘上。她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睡在一個土炕上。蓋著被子的她,迷糊中看見一張男人的臉龐,再看看周圍,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粗粗蝗幌崎_被子,連炕下的鞋都顧不及穿就推門向外沖去。后來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她發(fā)瘋似地在戈壁灘的曠野里奔跑著,但折騰了一陣子,最后還是給后來娶了她的那個男人背回了炕頭。麥姑娘還記得,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眼里不停地在往外流著淚,哆哆嗦嗦中不時地將手捂在胸口上?,F(xiàn)實的生存環(huán)境將她美好的理想擊得粉碎,她的意志垮了,人憔悴了,但左鄰右舍的男女老少卻都喜歡上了這個與眾不同的陌生女人。再后來,她慢慢地變了,塞外的沙石很快把她臉上的城市印記打磨得干干凈凈,她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戈壁灘上的女人。
也許因為血管里有著一半與母親相同的血液,所以麥姑娘天性秉承有與眾不同的脾氣和性格。在她的眼里,她覺得母親異常可憐,要是當年不是父母包辦婚姻而出走,要是當年母親可以自由地戀愛,要是當年母親找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男人,母親一定會活的比現(xiàn)在要好得多,幸福得多。麥姑娘覺得母親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當然,她的母親總算得到了一個男人真心的愛,那個男人后來就成了她的父親。為了不讓自己的女人去地里勞作受苦受累,他一個人去地里干活。因是干活好手,肯干,人緣又好,被選為了新一任的生產隊長。而她的母親,那只受傷的小鹿,她擔驚受怕地療著“傷”,后來到底是怎樣和父親好的,麥姑娘始終不知道。打從她懂事之日起,在她的眼里,她的母親就已經是一個深受村民喜愛的裁縫了。
兔子覺得用手托著姑娘的屁股有一種觸電的感覺,為了盡快解放自己的手,兔子把才站穩(wěn)的步子邁了起來,權當是疾走在上海的馬路上。顛簸終于讓“棉花”開了口。姑娘在兔子的背上請求說:“你能不能走得慢一些呀?我的胸口都被顛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了?!蓖米拥牟阶觿偮聛?,背上的“棉花”又說:“你是哪坨子部隊的?”
“棉花”說話的聲音就像兔子腳下的流水聲,密密的細細的,聽得兔子心里慌慌的。兔子頭一回碰到這樣的事情,他頭上流著汗,嘴里卻一聲不吭。他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部隊的駐地告訴她。這時候,兔子感到脖子上的兩只手明顯地有了勁,背上的“棉花”開始微微地左右搖動起來,意思好像是:你說嘛,你再不說我就撒嬌了。
部隊在騰格里沙漠里滾爬了一個多月,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凱旋而歸。令所有戰(zhàn)士都想不到的是,他們這次所謂的上前線,只是進了一次大漠深處,并沒有和“北極熊”交火,回到駐地以后,受到了地方領導和老百姓英雄般的熱烈迎接。
地方各界開始擁軍慰問。地區(qū)文藝工作者們也走馬燈似地給部隊上演《紅燈記》、《白毛女》、《智取威虎山》等革命樣板戲,以至于附近的生產隊老鄉(xiāng)把雞蛋、脆棗、花生、核桃、枸杞什么的源源不斷地送到軍營,送到戰(zhàn)士們的手中。那些天,戰(zhàn)士們享用了美食還開了眼界,每個人的臉上都揚溢著前所未有的興奮的光彩。大漠里那些肆虐的風沙和高溫缺水的苦難經歷,一時半刻間就被眼前歡騰的鑼鼓、美妙的歌聲埋進記憶的沙子里,蕩然無存了。
每次,地方的慰問演出結束,都會有那么幾個戰(zhàn)士,一回到宿舍,就拿腔拿調地唱起楊子榮《打虎上山》里那兩句西皮快板:
黨給我智慧給我膽,
千難萬險只等閑。
平時少有的那些熱熱鬧鬧的豬嚷嚷羊咩咩的宰殺聲,也在改變著部隊里往日“蘿卜土豆就窩頭”的“老三樣”現(xiàn)狀。兔子被老鄉(xiāng)的熱情滋潤著幸福著,禁不住在夜里就提著馬燈,用花花綠綠的彩色粉筆寫著墻報,記錄著地方領導和群眾前來慰問的感人場面。他寫著寫著,感覺自己正在由一個軍人漸漸地變?yōu)橐粋€少年,那少年手里正拿著一束鮮花,獻給了那些最可親可愛的人——中國人民解放軍。
麥姑娘也來部隊擁軍了。
麥姑娘是隨村里的大嫂大娘端著臉盆提著水桶走進軍營的。
女人到軍營來無非就是給戰(zhàn)士們洗衣被床單什么的。當然地方要來軍營擁軍基本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那就一定得是星期天,一般來說還得挑一個日頭好的天氣。
那天,還真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麥姑娘她們幾十個人由婦女隊長領著,一進營區(qū)大門就“嘩”地一下各奔南北。麥姑娘是頭一回來,而那些個大嫂們因已經擁軍過好幾回,早已經是方向明確駕輕就熟。麥姑娘,就跟隨前面幾個與她一樣初次來軍營擁軍的姑娘,東張西望好奇地奔后面的營房而去。巧合的是,麥姑娘幾個懵懵懂懂地到了后面的營房,偏偏就來到了炮兵連,麥姑娘又偏偏撞進了連部,拿到了“五大員”鋪上的床單洗滌任務。麥姑娘走進連部的時候,兔子正好去了馭手班找老會,所以,麥姑娘并不知曉,她現(xiàn)在水桶里要拿去洗滌的床單中,有一條就是在迎水灘背她過河的那個她心儀的“駿馬”的。
衣襪戰(zhàn)士們早就自己洗了,麥姑娘包攬了五條床單喜出望外,總算有了對軍營的認識。整齊劃一的營房、平整的操場,還有那些杠杠桿桿的讓人叫不出名來的東西,她知道那些東西一定是給戰(zhàn)士們鍛煉身體的。麥姑娘提著水桶,胳肢窩下還夾著兩條床單,心情就像上街買了自己喜歡的衣物回家來一樣。她腳步不是很快,不像剛才兩手空空時心里還生出了一絲惆悵?,F(xiàn)在有了床單,心情就不一樣了。麥姑娘長那么大,在家里還從來沒有洗過床單,母親在世時都是母親洗的,再后來都是父親洗的,麥姑娘知道父母這樣做完全是疼她的緣故。麥姑娘走在軍營的干道上,兩邊是高高的參天白楊,就像兩列昂首挺胸的戰(zhàn)士,在樹葉簌簌聲中,向她行著注目禮。麥姑娘感到心底微微泛起一絲小小的波浪,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在軍營里會有這樣一種新鮮、好奇、惶恐、緊張的心情,將她這顆安靜了十六年的姑娘的芳心,攪得像賀蘭山里歡蹦跳躍的巖羊那般了。
黃河就在軍營百米開外的地方流淌。
麥姑娘來到黃河邊時,黃河邊上已是人聲鼎沸,到處是嘩嘩作響的搓衣捶打聲。這邊一群大嫂大娘在大聲地說說笑笑著,那邊更有兩個大嫂洋洋灑灑地唱起了“花兒”:
哎——,
春風么吹來百花么香呀,
百花兒香呀啊,
自由的呀啊,
鳥兒在飛翔……
大嫂大娘們洗著衣物說說唱唱,一袋煙的工夫,戈壁上相繼就出現(xiàn)了一片晾衣被的景象。有的晾在紅柳梢上,有的掛在沙棘叢中,也有愛干凈的姑娘,還帶來桿子豎在沙地上,兩頭牽一根麻繩,把洗好的床單搭在繩子上。麥姑娘就是那個愛干凈的姑娘,她把一條條洗干凈的床單甩在繩子上,晾好,心里忽然就產生了一種自豪感。那幾條床單帶著清涼涼的水味在風里飄蕩著,像戈壁里的大蝴蝶鼓動著翅膀,啪啪地扇動著,扇起的一股一股的涼意,更給了她一絲心曠神怡的舒心感。
麥姑娘覺得做一回擁軍的事情真是快樂。她后悔前幾次自己為什么就怕羞沒有來呢。她一直不能忘了在迎水灘背她和妹妹的那個解放軍戰(zhàn)士。在這次來擁軍的路上,她跟在大嫂們后面,一直都在紅著臉兒悄悄地想,那個解放軍戰(zhàn)士說過他就是這坨子部隊的,到了軍營里,要是能再次遇上那個解放軍,能給他洗洗衣服就太好了??墒牵哌M軍營的大門,才發(fā)現(xiàn)里面原來是這么大,有那么多的戰(zhàn)士,她根本不可能找到那個背過她的人。而那個背她的人,那匹健壯、英俊、高大、威武的“駿馬”啊,早已經奔跑進她帶著笑聲的夢里。在她的夢里,總是有一片無邊無際的草原,那里水草茂盛豐饒,花朵鮮艷美麗,那里是駿馬喜歡和留戀的地方。在她的夢里,那匹英俊的馬兒在草原上或者飛奔疾馳,或是在花朵間安閑地游蕩著,她則在草原上給馬兒縱情地唱著那首《花兒與少年》:
春季哩么到了呦
迎春花兒開
年呀輕的個女兒們呀
采呀么采青來
小呀啊哥哥呀
手挽上手兒來
……
今天雖然沒能看見她夢里的那匹“駿馬”,但以后,有更多的時間來參加這樣的擁軍活動,她一定能再見到他的,她想。只要他還在這坨子部隊里,她相信就一定還能遇上他。麥姑娘坐在倒扣在沙地上的水桶上面,望著藍天,正浮想聯(lián)翩著,卻看見繩子上有條床單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了淡淡的斑痕。麥姑娘以為自己洗的時候疏忽了,但仔細想想不對呀,自己洗的時候,每一條都是反反復復搓了又搓的,怎么還會有這東西沒有洗凈呢?麥姑娘騰地站起來,快步走上前去。麥姑娘走近了卻看見迎風招展中的那些條床單上都有著樹葉大小的斑跡,麥姑娘覺得很奇怪,心里想著那是什么東西?怎么每條上都會有呢?是沒洗干凈?!麥姑娘扭頭兩邊一看,快速地把繩子上的床單扯了下來。麥姑娘用黃河水重新把那些床單洗了,并且這次洗的時候特別細心認真,把肥皂多多地又打了一遍,并使勁地用手來回搓著,把肥皂泡沫都搓得膨脹起來,那些泡沫頃刻又順著黃河水給淹沒了。麥姑娘想這回一定是洗得干干凈凈了。麥姑娘把擰了水的床單放進水桶里,心滿意足地再次來到剛才晾曬的地方,將水生生的床單搭在晾繩上,但在用手把床單散開正在擼平的時候,隔著嬌艷的太陽看到床單上仍舊有片片“樹葉”印在那上面。麥姑娘懵了,連忙將所有床單都散開,這回是看得真真切切,大小不一的“樹葉”在麥姑娘迷惑的眼神里歡快地舞動著。麥姑娘彷徨著一籌莫展,她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沒有洗干凈。麥姑娘心頭漸漸熱了起來。
“啊喲,你還真是個黃花姑娘啊,不用再瞎子點燈白費蠟啦!”
一個看上去比麥姑娘老成許多的女人說著話,一邊還把麥姑娘正準備取床單的手撥了開來。
“快來看啊,麥姑娘中彩了?!迸诵χ汉绕饋?。
那些躺在沙地上嘰嘰喳喳說話的女人,給這聲音一激靈,似一陣風來到麥姑娘面前。
沒想到,一出好戲竟然這樣說來就來,熱熱鬧鬧地開場了:
“啊喲,看你洗的是什么呀,這么大一塊寶貝都沒看見!”
“喲……那地圖樣的東西是啥?”
一群女人相互擠擠搡搡地還擠眉弄眼七嘴八舌地逗著麥姑娘。
麥姑娘置身在那些女人放蕩的語氣里,不知如何是好。
“是啥?怎么會洗不掉?”麥姑娘說。
“‘跑馬’溜溜的山上,有朵滑溜的云喲……”
一個單眼皮的女人干脆唱了起來,一邊唱著,還像一陣旋風似地繞著麥姑娘的身子轉了一圈。然后用手里的方巾在麥姑娘眼前一拂,肩膀又故意頂了麥姑娘一下。
單眼皮女人唱幾句就圍著麥姑娘跳一圈,見麥姑娘仍然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就把嘴巴子貼在麥姑娘的耳朵上……
麥姑娘的臉騰地一下就漲得飛紅起來。麥姑娘先是捂著滾燙的臉,身體僵硬地站立了一會,然后,就像受了驚嚇的小鹿跳躍著往河邊跑去。
“咋咋咋?”
“嘻嘻嘻……”
“哈哈哈……”
清一色的女人湊在一起,就不是省油的燈了。麥姑娘知道,也只有在這時候,女人們才是最放松的,是不會有任何顧忌的。因為四周除了如畫的景致,連只雄的蒼鷹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這樣的時候,女人們在放肆、開心、打諢的取鬧里,誰都不甘寂寞,誰都已經徹底忘記了自己是誰。她遠遠地坐在水邊,眼睛看著絲綢般柔滑的黃河水,耳朵里仍然充滿著那些笑聲。
一直到晾曬的衣物干了,麥姑娘聽見她們在呼喚她回來收衣物了,她才匆匆地跑回來。那風趣、幽默、詼諧的一幕在這些女人們酣暢淋漓的發(fā)泄之后徐徐落幕,而此時,女人們的臉上,仍然個個都蕩漾著她從來未曾見過的一汪激情。
麥姑娘在這幕活劇中,一不小心就充當了一回主角,在眾多“演員”們的烘托下,她看見自己的心更加像黃河水一樣清澈透明,更加熱切向往著她夢里的那片草原,和草原上那匹雄壯的駿馬了。麥姑娘忽然又想到了她的母親。她的手里收著床單,心里開始憂傷地猜測著,她的母親,是不是曾經也有過這樣的夢……
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兔子和往常一樣,也是該寫的寫了該洗的洗了,又和連長張登全一起到連隊軍人俱樂部打乒乓球。最近這大半年的時間里,兔子每個星期天和連長打乒乓球已經是一個不成文的老規(guī)矩,兩個人也就在這個老規(guī)矩里磨練成了老對手。
當然,如果單是從球技上講,兔子是要高于連長的,因為在當兵前,兔子就是學校乒乓球隊的主力了。兔子打球有兩個特點:一是在發(fā)球上喜歡左側身,把球拋得高高的,右手直拍,把拿著拍子的手盡量放在身子后面,眼看高拋的球即將落向臺下的一瞬間,球拍“噌”的一下和乒乓球一個“接吻”,速度之快,旋轉之烈,往往使對手擋也不是,搓也無奈,看似下旋的,一搓,球卻飛得老高,鳥一樣拍著翅膀到了半空;二是兔子打球的心態(tài)好,打球時不怕硬、不欺軟,如對手球技明顯較弱的,兔子就會在回球的時候故意失誤,在二十一分里盡量把比分縮得很小,讓對手覺得輸了球也很有面子。
在部隊舉辦的業(yè)余乒乓球比賽中,兔子也是憑借著這些特點,代表炮兵連去露了一手,從連隊一路打到了師部,每一場比賽都是所向披靡。
連長張登全喜歡上打乒乓球,正是受到了兔子去參加比賽這件事情的影響。那天,連長帶領大家到戈壁上操炮,在操炮訓練結束的短會上,他又數(shù)落了一遍被兔子一路打敗下去的那些人,笑著說:“同志們,你們說,這么小一個球,難道比大炮還難打?”
然后,他笑嘻嘻地看了看兔子,便向他發(fā)出了挑戰(zhàn):“從這個星期天開始,我決定每個星期天都和你殺上兩場。有興趣的同志可以前去觀戰(zhàn),幫著數(shù)數(shù)比分?!?/p>
兔子答應與連長打球,純粹是為了應付連長的“長官意志”。原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對手,怎能讓兔子受用?但兔子想的是人家畢竟是一連之長,所謂戰(zhàn)士們的“父母官”,能選上你,除了看好你的球技,還圖個啥?連長當然不會去挑一個球技與他一樣的人來打,他的性格在那里明擺著。想到這些后,兔子心情舒暢起來,心里也有了底,然后就鎮(zhèn)定自若地等著上陣了,并暗暗思忖著要用乒乓球來與連長“說說話”,要連長為自己不明智的決定付出一點代價。
連長與兔子第一次走進乒乓球俱樂部時,他們在一群戰(zhàn)士的注目下,先是像模像樣地握了握手,像是兩個運動員的見面禮。握完手,連長拿著球拍在手里拍了拍,忽然看著球桌對面的兔子說:“等一下再發(fā)球。你是打乒乓球的高手了,但我從來還沒有摸過乒乓球。這樣,我想單方面提出一個請求,我們先來個‘約法三章’怎么樣?”
看來連長是要給自己后面的慘敗先找個借口了。兔子這么猜測著,就假裝嚴肅起來,“啪”地給連長敬了一個禮:“請領導指示!”
連長所謂的約法三章是:一,兔子不許發(fā)轉球;二,不許抽球;三,回過來的球必須回到他這方臺上的右側中間讓他容易回擊。
兔子聽著這三條“不平等條約”,忽然覺得連長有點像頑皮的小孩子那樣童趣盎然,他以為有了這約法三章,他就可以有“肉”吃了?
連長披掛上陣和兔子才一交手,立馬就知道這個小球的刁鉆了。兔子雖然嚴格按著他的約法三章在行事,每球必回在他所喜歡的那個點上。但幾個回合下來,他還是理所當然地出了丑。他看見兔子的一塊“肉”送上來,立刻將牙齒咬得緊緊的,想一口吃掉。可他狠狠一出手,“啪”的一聲,頃刻,連他自己都傻冒了,手上那塊四兩重的乒乓球拍不見了。如果通過慢鏡頭回放,他看見的就是:那塊乒乓球拍竟像田徑比賽甩出的鐵餅,直朝兔子頭上飛去。整個乒乓球俱樂部里,好像只有那只球拍在飛著,它快活地扇動著翅膀,輕輕地摩擦著正在凝固的空氣。
戰(zhàn)士們都睜大了眼睛,看著球拍往兔子頭上飛去,要不是兔子反應快,還真的中了彩頭。再看連長,立時像犯了錯的小孩般,兩手扣在一起,面有窘色地凝固在了那里。但這個狀態(tài)只有一秒的停頓,連長立刻就恢復了常態(tài),嘴里說了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邊從容不迫地快速從一個戰(zhàn)士手上接過撿起的拍子,在滿屋子哄堂大笑中表情嚴肅認真地重新與兔子干了起來。
兔子又覺察出了連長發(fā)球的別扭。十次有五次,他居然都是球拍打空。右手的球拍打過去,左手拋出去的球不是還懸在上面沒落下來,就是已經滑過桌面的高度落到了地上,在地面上跳躍著跑到了戰(zhàn)士們的腳邊??傊蚝颓蚺母揪团霾坏揭黄鹑?。球拍脫手甩出去后,可能是心理作用,兔子覺得連長的肢體跳動著去接球的模樣好像一只大猩猩。他每次去接球,都會引起周圍戰(zhàn)士們的一陣哄笑,那聲音大概比看他發(fā)球還要大上十倍。
在兔子看來,連長這一天的運氣還真是不怎么樣,球一來一去的,他的球連一個擦邊的機會都沒有,半個時辰打下來,是清一色的“鴨蛋”。但連長還就是有一股子韌勁和進取的勁頭,一局下來再來一局,吃了一籮筐又一籮筐的“鴨蛋”,他就是不下戰(zhàn)場。兔子想,俗話說“虱多不癢”嘛,連長還真是應了這句話。連長那里呢,真好像是把“鴨蛋”當作額外增加的營養(yǎng)品了。打到后來,連長開始頭皮發(fā)熱,汗流滿面,日能得甩了帽脫了軍裝,只穿了背心褲頭卻一臉的幸福。
與連長打上球后,兔子發(fā)現(xiàn)連長平時的脾氣居然全沒了,更談不上什么架子了,一改平時訓練中一臉的殺氣,嚴肅得像是在堅守最后一塊陣地,說話的聲音硬硬的,仿佛每一句話就是一個與敵人廝殺的命令?,F(xiàn)在的連長突然像換了個人似的,要不是臉面長得老成些,下巴上胡子拉碴的厚一些,不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大頭兵或“火頭軍”嘛。
連長參加過抗美援朝,大仗小仗打了無數(shù)次,這些都練就了他一身的豪氣和堅韌不拔的性格。他一貫的作風是,想要做的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必須做好。一段時間下來,兔子逐漸地悟出來了,連長是把這些作風滲透到了打乒乓球的實踐中。他把學習打乒乓球完全看成了平時的那些軍事演練,是用打球在激發(fā)和磨練自己的斗志,把困難看作一個個難啃的“碉堡”予以攻破。
幾個月后,連長球打得越來越好,腦筋開竅了,技術也隨之提升。有時候還會耍些小伎倆,發(fā)球再也不是所謂的“老太婆”式了。他總結出兔子的發(fā)球不能全部照搬,必須有所變通。有時來個國手郗恩庭式的發(fā)球站位,歪著頭眼睛瞄著對角,手中的拍子轉著,“噌”的一下,卻來個直線蹦球,令站在大斜角的兔子一個措手不及。連長把兔子打了個措手不及后,便在手里拍著球拍,對著周圍助陣的戰(zhàn)士說:“同志們,我們和‘北極熊’打仗,和所有的修正主義打仗,就是要這樣,要在摸透他們脾氣的基礎上,學會這樣出其不意……”
這一天,兔子和連長走進乒乓球房,忽然想起昨天去團部辦事順手捎回幾顆糖果,便往褲袋里掏,結果還帶出了一塊花手絹。
連長拿過一顆糖,一邊剝著,一邊瞥了眼兔子手里的花手絹:“怎么弄得跟女人似的,還用上了花手絹。”
“昨天去團部的路上撿的?!蓖米诱f,“好像是路上一個姑娘掉的,我給她,她卻不要,還沖著我笑……”
“啥子?!”連長突然叫了一聲,兩眼愣愣地看著兔子,“啪”地把含在口里的糖吐在了地上。
“是個老鄉(xiāng),是個女的丟的,我怕扔了太可惜,帶回來準備上交?!?/p>
兔子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說著便把那塊碎花手絹拿到了連長眼前。
“啊喲,媽了個巴子,壞事嘍!”連長用球拍不停地拍著大腿說。
兔子有些莫名其妙,打乒乓球的拍子,突然之間怎么成了連長拍大腿的工具。兔子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連長為啥一下子情緒那么激動,兩眼怒睜,像要一口吞了他似的。
連長拍完最后一下大腿,把球拍往兔子手里一塞,一個轉身,硬硬地扔下一句話:
“你小子交上桃花運嘍!乒乓球不能打了,快回連里去!”
連長一溜小跑,才跑了幾步,又扭過頭來對愣頭愣腦的兔子大聲地叮囑了一句:
“回連部不要出門!千萬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