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久
亂世佳人
張愛玲說蘇青生錯了時代,原本該是一個盛世的人,卻生在了亂世?!扮R子上端的一盞燈,強烈的青綠的光正照在她臉上,下面襯著寬博的黑衣,背景也是影撞撞的,更顯明地看見她的臉,有一點慘白。她難得有這樣靜靜立著,端相她自己,雖然微笑著,因為從來沒這么安靜,一靜下來就像有一種悲哀,那緊湊明倩的眉眼里有一種橫了心的鋒棱,使我想到‘亂世佳人’?!保◤垚哿幔骸段铱刺K青》)
張愛玲看人總是能看透到骨子里。她說蘇青“一靜下來就像有一種悲哀”,但是蘇青安靜的時候極少見,平素給人的印象偏生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于是張愛玲又說蘇青像紅泥小火爐,雪花飄落的黃昏,幾乎所有的人都到她那兒取暖。
蘇青祖籍寧波,因為美貌和才情,年輕時在校園里被稱“寧波皇后”。十三四歲,她正在讀初中,一次與姑姑去看越劇《龍鳳配》,沒來由地喜歡上了戲中人物趙云。粉面朱唇也罷,烏金寶刀般的兩道粗黑眉毛也罷,白緞盔甲背上插著的繡花三角旗也罷,都成了她心中的最愛。從此白天黑夜做起了趙云夢,把一部《三國演義》翻來覆去地看,只揀有關(guān)趙云的段落細(xì)讀。誰知造化弄人,那場趙云夢沒做完就破碎了,有人迫不及待上門來提親,蘇母鮑云仙不和女兒商量,滿口答應(yīng)下來,雙方談成的條件是:先訂婚,等將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再結(jié)婚。
那個男生名叫李欣后,是蘇青小學(xué)和初中時的同窗。學(xué)校里排演《羅密歐與朱麗葉》,李欣后扮羅密歐,蘇青扮朱麗葉,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妙人兒,引得無數(shù)人羨慕。蘇青在心里頭想,演戲是人間的事,談婚論嫁是云朵上的事,二者相隔十萬八千里呢!無奈鮑云仙一眼看中了那個未來的女婿,樂不可支頻點頭,臉上笑開了一朵花。若干年后,妹妹蘇紅評價這段婚姻時說了幾句大實話:清秀的姐姐是校園里的一朵校花,穿連衣裙,半高跟鞋,吃巧克力,她身后有無數(shù)個追求者。姐夫李欣后家里很有錢,父親是個暴發(fā)戶,家境要比我們家強許多?!罢f實在的,我母親看重的是財?!?/p>
——這也不能完全怨鮑云仙。
蘇青本名姓馮,叫馮和儀,典出“鸞鳳和鳴,有鳳來儀”。她的家境先前殷實富裕,祖父有幾千畝田,低調(diào)的蘇青從不跟人炫耀,勤勞精明的寧波人,時刻奉行“悶頭發(fā)大財”的生存法則。到了父親手上,這個家開始走下坡路。父親馮松雨,是庚子賠款獎學(xué)金選拔的留學(xué)生,哥倫比亞大學(xué)經(jīng)濟(jì)系畢業(yè)。在蘇青少女時期的記憶里,父親雖然受過洋風(fēng)熏染,骨子里仍舊是大少爺?shù)淖髋?,英俊瀟灑的他在上海民新銀行任副經(jīng)理,在外頭花天酒地,不間斷地傳來花邊緋聞。傷透了心的母親索性不去管,靠著堅忍的性格,獨自要強地?fù)纹鹆诉@個家。但是女人畢竟是女人,自從花心丈夫三十多歲去世后,她家像是順?biāo)鞯钠颇敬?,伴隨風(fēng)吹雨打,船上木板一塊塊散去,眼看著就快要沉了。鮑云仙不得不想出辦法逃生——不僅要管她自己,還要管她的幾個兒女。恰逢此時,寧波首富李家拋來了橄欖枝,鮑云仙實在沒有不去接橄欖枝的道理。
1933年秋天,蘇青高中畢業(yè)后考入南京中央大學(xué),那年她19歲。未婚夫李欣后考入上海東吳大學(xué)讀法律系。
鵝蛋臉、細(xì)黛眉、丹鳳眼、高鼻梁、櫻桃嘴……步入青春期的蘇青身材苗條,步履輕盈,發(fā)育得更加楚楚動人了。她的皮膚健康黝黑,被同學(xué)們親切地稱作“黑美人”。如此曼妙動人的“寧波皇后”,自然成為好事者追求的對象,情書雪片般飛來,風(fēng)雪彌漫中的尤物有點迷醉了。
風(fēng)聲傳到李家,李家人心里忐忑不安,擔(dān)心夜長夢多,婚姻有變,于是提出馬上結(jié)婚,等辦完婚事后繼續(xù)讀書。雖說蘇青心里不愿意,但是蘇母鮑云仙極表贊同,力勸女兒回寧波結(jié)婚。1934年寒假,二人的婚禮如期舉行。后來蘇青在自傳體小說《結(jié)婚十年》中,真實地描寫了當(dāng)時的情形:
新娘坐筵在正廳上首,兩張八仙桌并在一起,周圍圍著大紅緞盤錦花的桌裙,水鉆釘?shù)脻M天星似的,雖在強度的燈光下,也能夠閃閃發(fā)出光亮來。我換了套大紅繡花衫裙——那是舊式結(jié)婚的新娘禮服——頭上戴著珠冠,端然西南而坐。在我的面前擺著一副杯筷,四只高腳玻璃盆,盆內(nèi)盛著水果,一字排在當(dāng)前。較遠(yuǎn)的一張八仙桌上,整齊地放著珠五牲,燦爛奪目。桌前落地放著對大蠟臺,鑄著福祿壽三星像,高度與我身長仿佛,上面燃著對金字花燭,發(fā)出它們熊熊的火光。桌上尚有兩對小臺,有玻璃罩子,夜間也燃紅燭。正廳左右兩邊各擺四桌酒席,階前一排也有好幾桌,兩個大天井都用五彩滿天帳罩住了,也擺酒席,樓上也有。后來據(jù)他們統(tǒng)計,這晚共擺百多桌酒,到的賓客有一二千人。
蜜月還未過完,蘇青便回到南京中央大學(xué)繼續(xù)她的學(xué)業(yè)。沒過多久,她便陷入一場婚外戀情,對方是一個長得并不帥氣的男生?!督Y(jié)婚十年》中,蘇青專門寫了“兩棵紅櫻桃”的橋段,坦誠地交待了那段戀情。
兩個人在林蔭道上散步,在湖上劃船,在長椅上聊天,男女間的戀情不經(jīng)意中生長起來,像飄蕩在湖面上的薄霧,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淡淡憂傷。新的學(xué)期開始后,女生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體上的一些變化,她懷孕了,肚子悄然隆起,她一直沒有告訴那個男生說我已經(jīng)結(jié)婚,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下了。難以啟齒的原因,是不忍,也是不舍。漸漸的,被男生察覺出來,臉上掛著一絲悲哀的笑,情緒陡然轉(zhuǎn)為消沉。女生有點黯然神傷,也有點釋然開懷。
分手的時候終于到了。最后一天,男生約她見面,隨身帶了一籃子紅櫻桃。他們?nèi)ズ蟿澊?,兩個人坐在一葉孤舟上,各想各的心事。靜謐的月夜,湖水亮晶晶的,在湖中央,他們瞧見了皎潔的月影,也瞧見了兩人雙雙并排坐著的影子。
我凄然說:“我真對不住你,其民?!?/p>
他只悄聲回答:“不,那是很好的事?!?/p>
“為什么呢?”
“因為……因為我喜歡自由,希望這次畢業(yè)后能自由自在,到各處跑跑,我本不想同女人結(jié)婚的?!F(xiàn)在你去了,那是很好的事?!彼挠牡卣f,眼望著湖中的月影。
“但是我……我……”我不禁抽噎起來,心里很難過,低頭盡瞧水里的人影。
他替我拭去眼淚,一面伸手在籃中取出一枝僅有的櫻桃,像哄孩子似的把它塞到我手里,說道:“別哭吧,吃呀!”
我搖搖頭,把櫻桃還給他。那是一枝三顆的溜溜紅的逗人憐愛的小櫻桃,上面兩粒差不多大小,另外一顆則看起來比較小一些,也生得低一些。他拿在手中瞧了一會,便把那顆生得小一些低一些的摘去了,捏在自己手中,說道:“我好比這顆多余的櫻桃,應(yīng)該摘去?,F(xiàn)在只剩下兩顆了——一顆是你,一顆是你的他。”說著,又把櫻桃遞到我手里。
月兒已經(jīng)悄悄躲到云幕中哭泣去了,我也不敢再看湖中的雙影,只慘然讓他扶上岸,送到了車站。一聲再會,火車如飛駛?cè)?,我的手中還不自主地捏著這兩顆櫻桃。
離婚
蘇青婚后不久即移情別戀,追溯原委卻是事出有因。
還在婚禮上,蘇青就發(fā)現(xiàn)新郎與他的一位親戚寡婦關(guān)系曖昧。那個風(fēng)流寡婦穿一雙銀色高跟皮鞋,一襲銀色旗袍,她是李欣后外祖母的長孫媳婦,結(jié)婚后兩年,丈夫害癆病死去,年紀(jì)輕輕便守了寡。
新婚第二天,蘇青患了感冒。晚上,她支撐起身子從公婆那兒請安回洞房時,無意中聽到了丈夫與寡婦之間的對話。
“看你對我這樣,昨夜同著你的新娘,又不知怎的……呢!”
“昨天夜里,我真的同她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好嫂子……”
黑夜中,那對男女吃吃地笑著,發(fā)亮的眼睛像是綠熒熒的幾粒鬼火。也難怪新娘蘇青聽了,當(dāng)場氣得幾乎要昏過去。
這口氣,蘇青終歸還是忍了。雖然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少奶奶,蘇青骨子里仍然傳統(tǒng),沒有擺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舊式想法。最可恨的是她的肚子不爭氣,一連串生了四個女兒,而且有個女兒還夭折了。不能為李家延續(xù)香火,她受盡公婆和小姑的冷嘲熱諷。
那年夏天,蘇青回娘家省親,本來想從母親那兒聽幾句寬慰的話,然后撲在她懷里痛快哭訴一番。誰知見面后,母女倆顯得生疏了。在母親表面客套的問話面前,她體味到的只有冷漠,只得將滿腹苦衷硬生生從喉嚨管逼回肚子里。
重新回到上海,守候在丈夫李欣后身邊,蘇青心里塞滿了石頭一樣的枯寂。租住的房子狹窄擁擠,像個鴿子籠,連撲騰一下翅膀的空間都沒有。這倒還在其次。蘇青初來乍到,人地兩疏,只得成天呆在家里。而李欣后除了在一家學(xué)校代課外,多少天連人影都難見到,口口聲聲說是在外找工作,鬼才相信呢!
一個人賺錢,一家人花銷,經(jīng)濟(jì)上的拮據(jù)與窘迫可想而知。每次蘇青找丈夫要錢,他總免不了要以各種名目搪塞。有一次,蘇青像往常一樣,向丈夫要錢補貼家用,不料竟挨了一耳光,跟上來的那句話太惡毒:“你也是知識分子,可以自己去賺錢啊!”
正是這一記耳光,把蘇青逼上了寫作之路。接下來是離婚、找工作、辦雜志……蘇青被卷入到社會和時代的一個個漩渦中,她的人生像是一個萬花筒,只須俯身朝鏡子中一看,就能窺見無數(shù)令人目不暇接的魔幻般的場景。
畢竟張愛玲是懂她的。在評價好朋友的這段婚姻時,張愛玲說:“她的丈夫并不壞,不過是個少爺。如果一輩子在家里做少爺少奶奶,他們的關(guān)系是可以維持下去的?!碧K青的離婚與浪漫無關(guān),她骨子里并不是個浪漫的女人。她的離婚,如果認(rèn)真說起來,一半是女孩子的負(fù)氣,一半是成年人的明達(dá)。
圍繞蘇青離婚事件還有個小插曲,值得一敘。
蘇青住在上海辣斐德路時,有個鄰居也是海派作家,名字叫徐訏。徐訏的年輕太太趙璉,曾經(jīng)是蘇青五姑母的學(xué)生,她們彼此間原本認(rèn)識。蘇青剛搬來上海里弄那陣,閑居無事便練習(xí)寫作,經(jīng)常到徐訏家去借書。有時候,大才子徐訏不在家,兩個女人聚在一處嘰嘰喳喳,難免編派各自丈夫的不是。趙璉是個美人坯,又挺會管家,是居家過日子類型的妻子。她向蘇青抱怨,人家都說徐訏渾身上下才子氣,其實是有所不知,那人還透著愚癡和酸腐。明明可以去大學(xué)當(dāng)教授,或者去銀行工作,但他都不去,只顧寫他的小說。他追求的都是些海市蜃樓,虛無縹緲的東西,哪像你家先生那般務(wù)實。聽聽他是怎樣埋汰我的?他說我——你這個女人,就只知道錢!我就是窮,可你就知道要錢!——這真是笑話,不要錢,我們找丈夫干嗎?
聽著美人兒趙璉絮叨,蘇青的心事早已飛到九天云霄之外了。大才子徐訏的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使美人兒趙璉缺乏安全感。自己的丈夫李欣后,卻和徐訏截然相反,世俗得讓人厭惡。當(dāng)蘇青終于忍不住也說了幾句丈夫的不是,趙璉忙不迭笑著搶白:“姐姐你命好,攤上那么個好丈夫,還訴什么苦呀,要不姐姐跟我換了?”趙璉的笑聲像空谷里的足音,隔著歲月聽上去有幾分瘆人。
一句玩笑話,后來果真兌現(xiàn)。有一次,蘇青聽到丈夫說:“徐太太真是個會持家的女子,而且也肯安本分,只可惜徐先生一味書生氣,不懂珍惜。”自己的丈夫這般夸贊別人的女人,她明白婚姻快要走到盡頭了。眼看著李欣后與趙璉越來越親密地廝混在一起,發(fā)展到去舞廳跳舞,上旅館開房間,他終于搞大了那個美人兒的肚子。
這個插曲的結(jié)局是離婚。1942年,徐訏與趙璉離婚,徐訏去了重慶。于此前后,蘇青與李欣后分居,到1944年,他們正式離婚。徐訏離婚后出版了給他帶來巨大聲譽的小說《風(fēng)蕭蕭》,以至于1943年被中國現(xiàn)代文壇稱作“徐訏年”。而蘇青離婚后創(chuàng)辦了雜志《天地》,并從此走上了職業(yè)寫作之路。
飲食男女
蘇青一直很懷念少女時代,她說:“記得我初進(jìn)大學(xué)的時候,穿著淡綠綢衫子,下系同顏色的短裙,風(fēng)吹過來,飄舞得像密密層層柳條兒起的浪,覺得全世界就只有我一個人耀眼:我像嬌艷的牡丹,而眾人便再好些也不過是綠葉,點綴或襯托一番罷了。但是現(xiàn)在呢?他,我的丈夫,卻不許我向上?!?/p>
1942年,還在她離婚之前,蘇青便寫了篇《論離婚》的文章,發(fā)表在《古今》雜志的第9期上。文章中寫道:
性的誘惑力也要遮遮掩掩才得濃厚。美人睡在紅綃帳里,只露玉臂半條,青絲一綹是動人的,若叫太太裸體站在五百支光的電燈下看半個鐘頭,一夜春夢便做不成了??傊驄D相知愈深,愛情愈淡,這是千古不易之理。戀愛本是性欲加上幻想成功的東西,青年人青春正旺,富于幻想,故喜歡像煞有介事的談情說愛,到了中年洞悉世故,便再也提不起那股傻勁來發(fā)癡發(fā)狂了。夫婦之間頂要緊的還是相瞞相騙,相異相殊。鬧離婚的夫婦一定是很知己或同脾氣的,相知則不肯相下,相同則不能相容,這樣便造成離婚的慘局。
小小女子,便有如此通透明達(dá)的人生觀,這讓讀到了該篇文章的陳公博大吃一驚。其時陳公博是上海市市長,他十分賞識能寫這種漂亮文字的奇女子,撳亮開關(guān),借著燈光寫了一封信,托人帶給了蘇青:
我想請你做市府的專員,但專員是沒有事做,也太無聊。派到各科辦事,各科習(xí)慣對于無專責(zé)的專員,時時都歧視。所以我想你以專員名義,替我辦辦私人稿件,或者替我整理文件。
信寫得很誠懇,卻讓蘇青犯難。陳公博信中實際上有兩層意思,表層意思是委任蘇青為政府專員,解決級別和待遇;深層意思是想讓蘇青做他的私人秘書。有好朋友及時提醒,說這封信里有陷阱呢,眼看你婚姻瀕臨破裂,陳市長暗中窺伺,要小心哦。又說,情場爭寵倒在其次,你跟了他,假如有一天,戴頂傍漢奸的帽子,那才真犯不著。
蘇青是個明白人,她對世事有自己的見解和判斷。退后一步,蘇青沒有去做陳公博的私人秘書,而是選擇了做政府專員,在機(jī)關(guān)里,她的具體事務(wù)是核簽工作報告。專員只做了兩三個月就辭職了,據(jù)說讓她辭職是陳公博的意思,事情到了這個程度,蘇青與陳公博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就漸漸浮出水面了。
早有傳聞,蘇青到市政府任專員之前,陳公博在國際飯店某幢樓開了個房間專門接見她。陳公博還送給她一本復(fù)興銀行的支票簿,每張都已經(jīng)簽字蓋章,只等她填寫數(shù)字便可以兌現(xiàn)。辭掉專員職務(wù)后,蘇青仍然在想著靠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路子,她異想天開,要自己創(chuàng)辦一本雜志,取名《天地》,請陳公博支持。陳公博給了她五萬元,這筆錢在當(dāng)時可以買50令白紙。
1942年,蘇青剛滿28歲,她過早地進(jìn)入了人生的第一個冬季。這年九月她患上了肺結(jié)核,婚姻生活又出現(xiàn)了裂痕,后來離婚了,蘇青獨自一人承擔(dān)起養(yǎng)育子女的重?fù)?dān),寄人籬下,生活百般愁苦。亂世偷生,加上單身女人的孤苦無依,原來世界到處潛藏著酸辛。就是在這么一種背景下,她開始創(chuàng)辦《天地》雜志,在《飲食男女》一書的后記中蘇青寫道:
在白云悠悠的夏之傍晚,我辛辛苦苦的校稿樣;更深人靜之后,我還在防空燈罩下握筆凝思,究竟為的是什么呢?這里已變成瘋狂的世界,人心焦灼、煩躁。終日戚戚,或莫名其妙的興奮著,像在火山上跳舞,又像在冰層上筑瓊樓玉宇,明明知道這可是轉(zhuǎn)瞬間就要倒坍的,然后還得爭取這一剎那——剎那的安慰與排遣哪!否則這幾分鐘活著的功夫又將干什么呢?……于是我選擇這項寫作與出版事業(yè)來排遣我目前的光陰。
一個單身女人獨自支撐起一份雜志,這件事情即便聽一聽也不會輕松。1943年春節(jié),外面下著鵝毛大雪,屋頂上、道路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雪,望過去白茫茫一片。蘇青坐在三輪車上,抱著《結(jié)婚十年》去推銷,原因是過年的錢不夠,家里的孩子要添件新衣裳,飯桌上總得有點魚肉,還有些必不可少的人情來往,事事處處都需要錢哪!《結(jié)婚十年》的封面是大紅的,有著龍鳳呈祥的圖案,很是喜氣。書太多了手中捧不下,落在雪地上,雪白的地面襯著大紅封面的書,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美人眼角落著一顆大紅的美人痣。蘇青顧不得自己是女人家,跳下三輪車,彎著腰把書一本本拾起……張愛玲曾寫過蘇青的這段故事,她是寫她能干,其實從中也能看出蘇青求生本能。一個女人,沒有男人的肩膀作支撐,獨自為生計奔波,該是多么悲涼!
然而時代是動蕩的,而且更大的動蕩就要到來。蘇青生活在動蕩不寧的時代,她只是大浪潮中的一顆水星、一簇泡沫,在政治夾縫中生存,有諸多不易。蘇青說:“我很羨慕一般能夠為民族、國家、革命、文化或者藝術(shù)而寫作的人??墒俏易约?,卻常常是為生活而寫作?!绷硪粋€場合,她說得更加直白:“我在上海淪陷期間賣過文,但那是不得已耳。我以為我的問題不在賣文不賣文,而在于所賣的文是否危害國家。正如米商也賣過米,黃包車夫也拉過客人一般,假如國家不否認(rèn)在淪陷區(qū)的人民尚有茍延殘喘的權(quán)利,我就如此茍延殘喘了,心中并不覺得愧怍……我投稿的目的,純粹是為了需要錢!”
蘇青雖然喜歡熱鬧,表面上大大咧咧,但是內(nèi)心其實也柔軟,離不開男人。她說,女朋友至多只能懂得,男朋友才能夠安慰呀??鬃釉唬骸帮嬍衬信?,人之大欲存焉?!碧K青卻將標(biāo)點輕輕移位,變成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蘇青實在太累了,需要男人的肩膀來倚靠,她感嘆道:“我家連一枚釘子,也是用我自己的勞力換來的,可又有什么意思呢?”
對于陳公博,蘇青真正能堪稱“紅顏知己”。陳公博起初只是欣賞蘇青的文章,幾次深入交談后,進(jìn)而同情起她的經(jīng)歷身世。有一次,陳公博請?zhí)K青吃飯,席間喝了點酒,意興闌珊。不知怎的,陳公博的情緒陡然變壞,像是個不可救藥的頹廢青年。蘇青陪著喝了一杯酒,陳公博終于說出了滿腹苦惱:自己實為文人,個性完全不適合政治,當(dāng)初成為共產(chǎn)黨一大會議的代表,也是陰差陽錯。希望幻滅了,人還是要往前走,他與汪精衛(wèi)相識相知,是多年最愛的朋友,如今只能死心塌地,永遠(yuǎn)追隨汪先生……將來不知道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
陳公博的話蘇青并不能完全聽懂,但她能理解那個男人的心。
蘇青寫文章贊美過陳公博的鼻子。據(jù)說,男人的鼻子與雄性生殖器有關(guān),贊美男人的鼻子,意味著贊美男人的性及性能力。蘇青或許不懂這些,就算那是一句真心的贊美,也被許多人當(dāng)作笑話流傳了。
從報紙上得知陳公博被處決的消息后,蘇青寫下了這段悲涼的文字:“回憶酒紅燈綠之夜,他是如此豪放又誠摯的。滿目繁華,瞬息間竟成一夢。人生就是如此變幻莫測的嗎?他的一生是不幸的?,F(xiàn)在什么都過去了,過去了也就算數(shù),說不盡的歷史悲哀呀?!?/p>
紅泥小火爐
蘇青一手創(chuàng)辦的《天地》雜志,一經(jīng)問世,便引起了強烈反響。用詞學(xué)家金性堯的話說:“就像死水里跳出一只青蛙,叫的卻是五十年前的聲音?!薄短斓亍穭?chuàng)刊號銷路不錯,依據(jù)蘇青的自述:第一期原印三千,十月八日開始發(fā)售,兩天之內(nèi)便賣完了。當(dāng)十月十日早晨報上廣告登出來時,書是早已一本沒有,于是趕緊添印兩千,也賣完了。
為辦好這本雜志,蘇青使盡了全身解數(shù)。張愛玲談到好朋友這段經(jīng)歷時說:“整個社會到蘇青那里去取暖,擁上前來,撲出一陣陣?yán)滹L(fēng)——真是寒冷的天氣呀,從來,從來沒有這么冷過?!眲?chuàng)刊頭幾期雜志,中間插頁上有蘇青、張愛玲、關(guān)露、施濟(jì)美、潘柳黛等女作家的照片,還有花花綠綠的美女廣告畫。身穿旗袍的民國女子,一個個花枝招展,貌美若仙,為雜志增色不少。此外約稿和催稿,是她最感頭痛也最費精力的。楊淑慧、梁文若、予且等多位作家,都在文章中談到過被蘇青催稿時的窘態(tài)——即便在飯桌上遇見了,她也決不會放松,非得人家扔了碗筷,馬上寫稿,擺出一副立等可取的架式。
蘇青約稿的作家陣容龐大,張愛玲是其中之一。她們之間既是編輯和作者的關(guān)系,又是彼此欣賞的文壇姊妹花。蘇青是在主編《天地》時認(rèn)識張愛玲的,頭一回見面,兩個人心里都驚訝,對方像是上輩子的熟人。張愛玲內(nèi)斂、冷漠、寡言、不擅俗務(wù);蘇青張揚、熱情、健談,像一樽紅泥小火爐。一個似冰,一個似火,冰與火,組合成了一個傳奇天地。胡蘭成有個形象的比方:“張愛玲是一匹蔥綠配桃紅的綢,蒼涼得華麗無比。而蘇青,卻是一段錦,雖不及綢高貴,卻有著簡單健康的底子,絲絲縷縷把花都繡在了我們的心頭上,端詳著看,那緊湊明倩的眉眼似有一種橫了心的鋒棱?!?/p>
蘇青快人快語,回答記者提問時真率地說:“女作家的作品我從來不大看,只看張愛玲的文章?!睆垚哿岷芏短覉罄睿谖恼隆段铱刺K青》中她寫道:“如果必須把女人作者特別分作一檔來評論的話,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并論,我是甘心情愿的。”
如果沒有第三個人進(jìn)入這場戲,故事情節(jié)就不會像后來發(fā)生的那樣錯綜復(fù)雜。第三個人是胡蘭成,才情逼人的花花公子,與蘇青的關(guān)系說不清道不白——這從他寫蘇青的文字中能看得出來:“倒是在看書寫字的時候,在沒有罩子的臺燈的生冷的光里,側(cè)面暗著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種新的圓熟與完成,是那樣的幽沉的熱鬧,有如守歲燭旁天竹子的紅珠?!币粋€離婚女人在臺燈下伏案寫作,旁邊卻立著個不是她丈夫的男人,二人的曖昧情調(diào)可想而知。
1943年10月,胡蘭成在《天地》雜志上讀到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封鎖》,大為贊賞,幾次給蘇青寫信,打聽張愛玲的地址。后來干脆,直接來編輯部約蘇青吃飯。席間兩個人各懷心事,胡蘭成始終不提張愛玲,等到飯吃完了,他送蘇青回到寓所門前,才遲疑地問了一句。蘇青臉一沉,她猜透了眼前這個男人的心思,冷冷說道:“張愛玲不見人的。”
仍然禁不住軟磨硬泡,蘇青還是把張愛玲的住址告訴了他。迤邐的故事,像舊戲文中才子佳人的場景,既俗套又新穎。張愛玲雖愛胡蘭成的才情,但起初認(rèn)為僅限于兩情相悅,自己不會陷入情網(wǎng)。及至后來,張愛玲在情愛陷阱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她與好朋友蘇青的關(guān)系,終于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有一天晚上,胡蘭成在蘇青家室中勾留,不巧張愛玲翩然而至,三個人見面時的場景有點尷尬。張愛玲心中泛出醋意,臉上也掩飾不住。胡蘭成看出來了,蘇青不知看沒看出來?張愛玲在后來的文章中,似乎有意無意總在掩飾她和蘇青的某種特殊關(guān)系。她在《我看蘇青》中寫道:
蘇青與我,不是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樣密切的朋友,我們其實很少見面。也不是像有些人可以想象到的,互相敵視著……至于私交,如果說她同我不過業(yè)務(wù)上的關(guān)系,她敷衍我,為了拉稿子,我敷衍她,為了要稿費,那也許是較近事實的??墒俏铱傆X得,也不能說一點感情也沒有。我想我喜歡她過于她喜歡我,是因為我知道她比較深的緣故。
張愛玲說:“蘇青是個紅泥小火爐,有它自己獨立的火,看得見紅焰焰的光,聽得見嘩栗剝落的爆炸,可是比較難伺候,添煤添柴,煙氣嗆人?!笨雌饋恚瑥垚哿岽_實知道蘇青,而且知道得比較深。
謝幕
才35歲,蘇青大半生的好日子就已經(jīng)過完了。像一棵繁花落盡的樹,花季一過,一束束光焰轉(zhuǎn)瞬間暗淡下來——偶爾在回憶中咀嚼往日的情景,泛上心頭的既有幸福的眩暈,也有夕陽蕭瑟的蒼涼。
金性堯有篇文章《憶蘇青》,寫他建國后見到蘇青時的情景,“她穿著一套女式的人民裝”。金老說,那套服裝確實讓人意外,總覺得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的上海,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件旗袍,也應(yīng)當(dāng)屬于蘇青。
新中國成立后,穿上女式人民裝的蘇青到處去找工作。匆忙跑遍了大街小巷,最后的結(jié)果讓她悲觀——不僅找工作無望,連在報刊上發(fā)表豆腐塊文章賺點稿費都沒門兒。蘇青感到前途渺茫,情緒低落。有一天,坐在家中翻閱報紙,看到上海市文化局舉辦戲曲編導(dǎo)學(xué)習(xí)班公開招收學(xué)員的消息,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
戲曲家周良材曾寫文章,追憶蘇青當(dāng)年參加戲曲編導(dǎo)班的情景:
記得在報到時,蘇青身穿一套半新半舊的人民裝,一根腰帶緊裹著那已經(jīng)發(fā)福的身腰,嘴上含了一支翡翠綠的煙嘴,上面點著長長的、冒著火花的卷煙。新來乍見,大家就發(fā)覺她我行我素,與眾不同,個性十分突出。
學(xué)習(xí)班地點設(shè)在延安中路浦東大樓的8樓。開班的第一天,蘇青就主動到我們男生宿舍串門,風(fēng)風(fēng)火火,快人快語。
她操著一口硬邦邦的寧波話自報家門:“我叫馮允莊,就是寫《結(jié)婚十年》的蘇青,你們幾位,誰讀過我的書?”
我們這幫小伙子,的確有不少愛好小說、散文的,一聽她就是四十年代鼎鼎大名的女作家,極感興趣,紛紛與她攀談起來。她也顯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熱情,爽朗地談及她的創(chuàng)作歷史,坦率單純,毫無城府可言。
這位蘇青也真有意思,談著談著,又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多會,她再度出現(xiàn)時,手里捧了一大堆《結(jié)婚十年》。我們?nèi)耸忠粌?,無一遺漏,皆大歡喜。
怪不得張愛玲說蘇青是“偉大的單純”。如此毫無遮掩的行事作派,極容易成為階級斗爭的靶子,風(fēng)聲傳到了組織上,第二天,教務(wù)長召開全體大會,手中拿著那本有點發(fā)黃的《結(jié)婚十年》,說道:“這是舊社會的作品,宣揚的是不健康思想,不能在班內(nèi)散發(fā)泛濫。”還好,教務(wù)長沒有狠抓猛批,只是責(zé)令蘇青挨個兒去收回《結(jié)婚十年》了事。
總算進(jìn)了戲曲編導(dǎo)班,蘇青沒日沒夜地忙碌,這團(tuán)火又燃燒起來了。蘇青改編的越劇《賣油郎》大獲成功,上座率高漲,這使她的信心也高漲。繼《賣油郎》后,又成功改編了郭沫若的《屈原》。就在她準(zhǔn)備創(chuàng)作歷史劇《司馬遷》時,發(fā)生了一個意外:為了解開學(xué)術(shù)上的一些疑惑,她寫信向賈植芳先生請教,誰知賈植芳此時已成“胡風(fēng)反黨集團(tuán)”成員,被打入了另冊。蘇青這封普通的信落到專案組手中,導(dǎo)致她以“反革命”罪被捕,關(guān)進(jìn)了上海提籃橋監(jiān)獄。
蘇青被釋放出獄的時間是1957年6月27日。那一年,她的好朋友張愛玲已和美國劇作家賴雅結(jié)婚,蟄居紐約,正著手寫作一部英文小說《雷峰塔》。那部自傳體的小說,寫張愛玲4歲到18歲的成長經(jīng)歷,身世謎團(tuán),家族榮枯,逐一在書中逶迤展開。張愛玲在紐約的歲月過得很孤獨,也很充實。和張愛玲相比,此時的蘇青只能用“落魄”兩個字來形容。
她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一次從獄中歸來,蘇青體味得十分真切。盡管表面看來她依然談笑風(fēng)生,若無其事。蘇青還是孜孜不倦地進(jìn)行戲曲創(chuàng)作,去圖書館查閱資料……只有當(dāng)她靜下來的時分,那些黑色小螞蟻便會一只只慢慢爬上來,搔癢得她心里頭發(fā)酸。她知道,那些黑色小螞蟻,名字叫憂傷。
蘇青晚年的心情是寂寥的。她愛養(yǎng)花,讓花花草草在身邊陪伴,大約會平添一絲熱鬧的氣息。她與友人聊天,說只要看見人間草木還在開著花,自己能夠安靜地活著,心境就舒服。她在給友人王伊蔚的最后一封信中寫道:“這些花是我生命末期的伴侶。我并不悲觀,只是安心地等待上帝的召喚……”
1982年12月7日,農(nóng)歷大雪。蘇青在醫(yī)院里靜悄悄地走了。家人為她在上海西寶興路殯儀館舉辦了一場追思會,靈堂里沒有花圈,沒有哀樂,也沒有悼詞。幾分鐘后,她被送進(jìn)了焚尸爐……
據(jù)說蘇青彌留之際曾留下話,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葬回老家,臨水依山,眺望風(fēng)景,墓碑上鐫刻“文人蘇青之墓”幾個字??上н@一愿望最終未能實現(xiàn)。她沒有被送回老家,也沒有一塊墓碑,直到三年后,三女兒李崇美回中國尋親,才將母親的骨灰?guī)С鰢T,安葬在太平洋彼岸,與張愛玲為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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