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如軍
這個地方把婚外的男女情事稱為摸夜。那個夜字當(dāng)然是說明它大多的時間,而那個摸字就道盡了它的所有樂趣和說不完的辛酸。
在這里,有的人一晚上跑幾十里山路就是為了去趕那一口。曾經(jīng)有個人看中了一個獵物,獵物住在三樓,夜夜亮著燈招搖。他就從自己家里默默地扛了一根百十斤重的長長的樹干,從窗戶強(qiáng)攻,結(jié)果他成功了,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摸夜英雄。
這里的人豪放,但很少有露水夫妻、一夜情等速生速滅的現(xiàn)象,大多講究兩情相悅,看重的是“自然”、“情趣”。什么瓜田李下房前屋后,提鞋解褲的事時有發(fā)生,就是路人碰見了,扭一扭頭繞一繞道就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當(dāng)然,那些挑擔(dān)兒、吹喇叭的外鄉(xiāng)人只要對上了口味,也不是沒有可能,村子里跟貨郎子挑擔(dān)兒跑了的女人就有不少。那些家伙專賣女人喜歡的東西,專往女人跟前湊,一問路、二借歇或是三討水喝四買飯吃,方法多得很,嘴甜得像用蔗糖熬過,話稠得都能牽絲,說著說著天就黑了,黑了就有戲了……
他們把這種情況也歸入摸夜,當(dāng)然,摸夜的內(nèi)幕還遠(yuǎn)不止這些。遠(yuǎn)古人摸的是發(fā)明,是慢慢地摸著石頭過河,而后繼者就摸出了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生活。
村里就有這樣特殊的一家。女人一連氣生了三個女兒,沒吭聲。政府管計劃生育的不同意了,但也沒有辦法,因?yàn)樗麄兗易畲蟮呢敭a(chǎn)是人,最多的財產(chǎn)也是人,除此以外幾乎沒有其他可以拿得上手的東西。好在是女兒們都很爭氣,個頂個的漂亮,個頂個的出息,在學(xué)校是三個學(xué)霸,老師都說她們頂著學(xué)校的半邊天。去年大女兒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考取了市重點(diǎn)高中,這在山里可是一件驚天動地不得了的事,亂草窩里飛出了金鳳凰,連縣里都派了小車翻山越嶺來看望。女人把全身都笑成了一朵芍藥,一朵牡丹,連去上廁所都找不到北。
從此她們家更是聲名大噪,加上她自己,就成了村里名副其實(shí)的四朵金花。
然而這家的男人卻很不爭氣,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就把自己喝成了一個醉鬼,把曾經(jīng)的精明強(qiáng)干全都用在了酒上,從自家開始,或偷,或騙,或拿,或要,或求,或賴,總是能想出辦法把酒搞到口,把自己整醉。俗語說,堅持一次并不難,難得是堅持一輩子,而他幾乎就做到了,一直堅持醉了許多年,很少清醒。他為什么醉?是他女人出了問題他才開始醉酒,還是他成了醉鬼女人才出的問題?這在村里已成了一筆算不清的糊涂賬,恐怕連他們兩口子也說不清楚。
這很不正常。
男人隔三差五就要醉倒在荒山野嶺,與蟲狗為伍,與清風(fēng)明月為伴。女人則隔三差五就要去找,去背。這長長的日子,長長的憂傷,長長的寂寞,長長的路途,肯定就會出問題,結(jié)果就真的出了問題。
待我們慢慢細(xì)說從頭。
話說有一次女人背著醉鬼男人就走上了山道。此時正值深秋,楓葉紅了,香葉紅了,火棘也紅了,該紅的都紅了,把她的臉也映得通紅?!八拦?,樹葉又紅了??!你還不醒??!”她沒有忘記把這一信息又告訴背上的男人。
女人背得很費(fèi)勁,屁股撅得很高,身子前傾,遇到上坡時,她的額頭都幾乎抵住前面的路。汗珠么,臉上的就直接滾進(jìn)了土里,胸前的她則感覺已匯成了小溪,淌過乳溝,又變成了一條條蜈蚣在搖頭擺尾地爬過肚皮……
這時,山梁上恰好傳來了驢叫,嗷嗷,嗷嗷,像驢,但一細(xì)聽,還是驢。女人的心跳了兩下,又跳了兩下,很平靜,聽得多了,但還是沒有辦法讓它不跳。女人歪過嘴去用牙齒咬住男人胳膊上的衣服,以防止他從背上再滑下去,醉酒的活物是很難背的。她知道的東西很多,但她卻不知道這酒是怎樣一口一口,一杯一杯地把一個硬邦邦的男人喝軟的,簡直就像沒了骨頭,并且軟得那么徹底,那么持久。每次她握著或看著丈夫那個原本就沒有骨頭且變得更軟的東西,眼淚就連成了飛瀑,洶涌、蔓延,但卻澆不滅她心中那堆熊熊的火焰。她說,你怎么老是要我反著面背你,而你卻不正著面背我呢?這日子還怎么過下去呢?都是人?。恳淮未?,一回回……最終,她只得相信,這個世界上還真有絕望。
山梁上學(xué)驢叫的叫孫家喜,同村的鄉(xiāng)鄰。他們是什么時候好上的,也就是說開始摸夜的,誰都不愿意去想了,總之和他的驢叫脫不了干系——那是他們聯(lián)絡(luò)的暗號。
說起孫家喜學(xué)驢叫,在這方圓百里都算是一絕。他不但會模仿公驢、母驢、大驢、小驢、江西驢、河南驢等各個品種、各個地方的常態(tài)驢叫,而且還能夠嚴(yán)格地模仿出驢們在工作、歇息、高興、憂愁時的變態(tài)驢叫,連馱的多少、走的快慢,是拉磨還是拉車等細(xì)化勞作狀態(tài)下的不同叫聲他都能學(xué)得惟妙惟肖。更絕的是他還能把公驢發(fā)情時的嚎叫搞出不同的版本、不同的風(fēng)格,而且又是那么相似,不但能以假亂真,把村里那些還沒有發(fā)情的母驢們都吸引過來,而且還能把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都叫得臉紅心熱……
他做這些并且不依靠任何工具手段,就像吹牛一樣單憑一張肉嘴,你不佩服絕對不行。
認(rèn)識他的女人們就喜歡和他開玩笑,問他每次叫的是什么意思,他也樂得給大家解釋,嗷嗷嗷,他說就是想、想、想的意思,嗷啊嗷啊嗷啊,就是想啊想啊想啊……想什么呢?女人們問。他說想母驢啊!當(dāng)然,有時候他們也反串角色,女人們當(dāng)翻譯,讓他叫,他叫嗯昂嗯昂嗯昂,女人們就翻譯說,好想,好想,好想。他高興地又叫,嘴都歪了,呃嗷呃嗷,女人們就連忙說餓了餓了,他詫異,說翻譯得不對,現(xiàn)在政策那么好,怎么還餓得到人呢?女人們則笑嘻嘻地學(xué)著他的樣子說,怎么餓不到呢,沒有母驢?。?/p>
孫家喜跑了老婆,她們那是在挖他的菜,點(diǎn)他的膏。
女人硬是堅持把男人背上了山梁。
女人是一個正經(jīng)女人,雖然她和孫家喜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全透明、半公開,但人們卻不認(rèn)為她是胡來。這一點(diǎn)上,在村里,她幾乎成了一個異類。因?yàn)樗煌谂匀?,她給自己定了許多近乎苛刻的規(guī)矩,設(shè)了許多近乎殘忍的障礙。比如說,背男人,一口氣,往死里背,只有按要求背到地兒了,該做到的都做到了,她才會亮起心中的那盞綠燈,才會打開她雙腿把持的那扇大門……否則,一般的男人休想靠近。
因此,人們可憐她,理解她,同時又敬重她,自然也不忍心說她的閑話。
孫家喜不怕,孫家喜就曾多次批評她說,你何必要這樣自己折磨自己呢,那是跟老天爺過不去。她每次總是淡淡一笑,說只有這樣我的心里才會平衡,才會覺得沒有對不起他,否則,你想啊,哪還有你唱戲的份兒呢!
女人在老地方把男人放下,把他放舒服了、穩(wěn)當(dāng)了,又掐了一匹草葉兒把男人的眼睛遮了,才回應(yīng)旁邊的驢叫。
嗷嗷,嗷嗷,驢叫得更歡了。
一種躁動的氣息開始在山梁上彌漫。當(dāng)然,將驢叫變成情話也是很方便的事,那同樣是孫家喜的長項(xiàng),他認(rèn)為男人么,是不能光顧自己的,是不能猴急猴急的,只有放足了佐料,催夠了情調(diào),這樣做出來的菜才會色香味俱全,否則就是一碗清湯。而只有這樣也才對女人顯得公平。
接下來,他們不知怎么就開始了說笑,說到男人背女人、女人背男人“兩背”的話題,孫家喜興奮起來,說,我嘛,我可不要你反面背,我要你正面背!說著就順勢貼了上去,要做示范動作。女人則一邊笑著,一邊彎腰蹺臀護(hù)住要害,雙手撥、拉、撇、擋,雙拳沖、打、阻、撓,在男人的胸膛上搗蒜般地擂,口里還惡罵,你個死鬼!死鬼!
鬧夠了,孫家喜也被打痛了,每次都要長嘆一聲道,你這個傻女人啊!
很快,山川河流都開始搖晃,整個天空也開始搖晃,搖得月亮怕了,太陽碎了,潔白的云朵都躲起來了。此時此刻,世間萬物都已退去,風(fēng)聲,雨聲,蟲鳥聲都變成了歡唱聲,鼓樂聲,一聲緊追一聲;家事,國事,天下事都變成了虛幻的事,遙不可及的事……
滾滾紅塵,大千世界,霎時都安靜下來。
事畢,他們抖抖身子,抖掉身上的樹皮、花梗和草屑。時間再急,他們都是要相擁一會兒的,感覺彼此的溫暖,靜聽彼此的心跳,將一分鐘聽到最短,將一秒鐘聽到最長。那是世界上多珍貴的一點(diǎn)時間啊!
孫家喜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的情景嗎?女人嗔怪,都被你害成這個樣子了,還有臉問!孫家喜望著遠(yuǎn)山,一臉的童真,那天晚上好大一個月亮啊,就在我的屁股上頭。女人問,我怎么沒看見?孫家喜說,你躺在下面還沒看見?女人問,那你是咋看見的?孫家喜說,我從你臉上??!
女人的眼睛就濕了。
此后是長長的靜默,那是巔峰過后的低谷,是童話與現(xiàn)實(shí)的門檻,跨與不跨,對俗人來說,都難。
男人么自不用她再背,自有人背。
女人么,自不會再有剛才上山時那么煩躁,那么累,她像一個衙差,跟在后面,又像喝了點(diǎn)酒,沒醉,但卻走得搖搖晃晃,屁股后頭拖著一根哨棒。
后來,這個叫劉四鳳的女人就總結(jié)了和她男人舒國文近二十年來的生活,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看似那么復(fù)雜漫長的日子,實(shí)際上真要濃縮起來卻只有兩個字:找和恨。
她已記不清自己找過多少地方,找過多少次了。
她吹著水牛角釯筒,打著杉樹皮火把找一個醉鬼,有時從上灣找到下灣,有時從日出找到日落,找得四鄉(xiāng)八鄰人盡皆知。
釯筒壯膽,火把防獸。原來她也是打的手電筒,用的高科技,但卻時常遭受野獸的襲擊,有一次竟被抓開了胸脯,所以只得返古。
剛開始她還帶著女兒,企圖用女兒來讓舒國文回心轉(zhuǎn)意,慢慢戒酒,她也好說清那些事??捎幸淮嗡谝患椅蓍芟抡业绞鎳?,他敞胸露懷,褲門大開,麻黑的羞物就浸在屁股底下坐著的尿里,像一只千年老烏龜伸著長長的腦袋正在飲水……
從此,她不敢再帶女兒。好在舒國文后來好像也懂事了一些,漸漸把他醉臥的沙場固定在了一個恐怖的峽里。
盡管恐怖,遙遠(yuǎn),但卻比無頭的蒼蠅強(qiáng)了許多。
在那個峽里,她擁著找到的舒國文,除了背,還有兩種解決的方式:若慢慢酒醒,他們就慢慢地攙扶著走回家去;若醉得慘重,她就燒起一堆篝火,陪著他坐到天明。
火光中,她盯著丈夫溫柔地說,知道嗎,國文,舒蘭和舒圓這次考的又是第一,舒玲要個書包,她已經(jīng)要了好久了,沒給她買,物價一天比一天高了。媽的腿病也沒錢去看,這幾天她都是爬著在地里打的豬草。下個星期二疤子家打米,你肯定又是要去找酒喝的,我在哪里去借禮錢呢?人都是兩塊臉的……她往火堆里又加了一根柴,火被打滅立刻就冒起一股濃煙,她盯著濃煙繼續(xù)語無倫次地說,國文,玉米和稻谷都要施肥了,這些你都不管,你給我買個內(nèi)衣吧,我的兩個都破得打不了補(bǔ)丁了,都不好意思拿到外面曬了……
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有時候她見說了半天舒國文仍是只噴酒氣沒有人氣,她就側(cè)過身去摸一摸舒國文已變得相當(dāng)粗糙的臉,長嘆一聲,然后再吃力地站起來拿過水牛角釯筒狠吹一陣,那蒼涼的筒聲立刻就填滿了山谷,撫平了夜色,像驚雷一樣在山刃上滾上滾下。
不知為什么,釯筒聲中,她卻總會想起和舒國文剛開始的那些日子。剛結(jié)婚的頭幾年,舒國文要得很勤,她也總是想方設(shè)法把飯菜做得精細(xì),以給丈夫補(bǔ)足身子。而舒國文對她更是過分得心痛,遇有重大的農(nóng)活,總是偷偷地早起,好讓她少干一些。正是在他們的這種勤奮努力下,三個女兒梯子墩似的相繼出生,而舒國文的臉卻慢慢地變得黑了,特別是當(dāng)村里的一班年輕人有事沒事都喜歡往她身邊湊的時候,原本就好酒的他,更是開始了貪杯,并且很快就發(fā)展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那些年,鄉(xiāng)下都是靠天靠地吃飯,誰有一塊好莊稼,就是資本。而舒國文卻漸漸地遠(yuǎn)離了這些,她又帶著三個孩子,所以那時候他們家的田地就成了村里最差的田地,秧苗比黃花還瘦,荒草比大人還高。有一次,小女兒舒圓病了,住進(jìn)了醫(yī)院,她把舒國文吼下田去薅草,結(jié)果好幾天過去,她回去查看,發(fā)現(xiàn)草一根未少,舒國文卻爛醉在玉米林里,嘔吐的污物將一大片玉米株都泡得蔫了。她看著已經(jīng)失收的莊稼,想著商店里新欠下的酒債或家里又被變賣的東西,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腳,開始在玉米林里狂奔。她的心徹底碎了……
舒國文,你個混蛋!
這是劉四鳳心里最常罵的一句話。
日子開始過得比黃連還苦。四個女性加一個醉鬼的家,全靠一個女人撐著,能不苦嗎?前些年鄉(xiāng)下瘋狂地普及了手機(jī),當(dāng)許多小學(xué)生的書包里都出現(xiàn)了那個東西時,她也咬著牙買了一個,但她卻很少打,連娘家都難得打幾回,每次都是弟弟打過來。不是她無情無義,心痛話費(fèi),而是她害怕打,打了說什么呢,有什么說呢?只有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夠得上嘴,但山里人都把讀書看得淡,吃飽穿暖就行,學(xué)習(xí)好與不好,就像山坡上的那朵野花開與不開一樣。每次接到弟弟的電話,她都不知道怎么應(yīng)付,問候母親以后,就是最簡單的嗯嗯啊啊,一邊嘴上敷衍撒謊一邊心里流血流淚。
孫家喜的出現(xiàn)終于讓這種情況慢慢有了好轉(zhuǎn),家也才慢慢有了歡聲笑語。畢竟多了一份力量,多了一份依靠,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好心情。三個女兒都上學(xué)以后,星期天就成了她們家最幸福、最快樂的時刻,也成了她最忙碌、最累的時刻。因?yàn)樽铋_始幾年,女兒們,當(dāng)然主要是大女兒舒蘭,是反對她和孫家喜來往的,還經(jīng)常耍一些小脾氣,搞一些小動作。比如她有一次半夜回家,怎么推門也推不動,被關(guān)在了門外。她喊舒蘭,舒蘭裝著不答應(yīng)。半晌,二女兒舒玲才說,媽,你換一邊啊,她聞言一推右邊,果然開了。原來她是個左撇子,又心虛著急,兩扇門,她只顧推了左邊。她又氣又好笑,大罵了舒蘭,說你個死鬼喲!后來大了一些,舒蘭竟還公然反對,有一次,舒蘭說,媽媽,你能不能讓那個人不再來家里了?
她當(dāng)時一愣還沒反應(yīng)過來,盯著舒蘭問,蘭蘭,你說哪個人?
舒蘭不再做聲,低下頭去,像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最后母女倆的臉都紅了。
自此以后她就注意了許多,還和孫家喜約法三章,沒過多久又?jǐn)U展到五條禁令,比如禁令之一就是,凡舒蘭她們在家時就不準(zhǔn)他在周圍的五百米以內(nèi)出現(xiàn)……
氣氛緩和了下來,孫家喜自然是更加巴心巴肝地討好,每星期他都要到學(xué)校借看望自己的兒子為名去看舒蘭她們姊妹三個,給零花錢,買吃的。有時候在山上干活,撿著了楊桃、板栗之類的野果,在身上揣爛了也要給她們留著。
可舒蘭的態(tài)度仍然沒有改變,她也硬起心腸再也沒有找舒蘭談過,有些事情怎么談呢?談了又能談出什么結(jié)果呢?
所以那些年,她和孫家喜的關(guān)系只能隱藏于地下。外人都知道,但她在家里卻要死勁地瞞著。星期天,她除了給自己的三個女兒洗衣做飯督促功課以外,她還要偷偷去幫孫家喜打理兒子,腳板都忙得跑斷了,直到后來女兒們長得更大,舒蘭都上了初中,情況才出乎意料地有了轉(zhuǎn)機(jī)。
那一天夜里,她從山梁上下來,把舒國文背進(jìn)屋里,出來就看到一個黑影。原來是舒蘭在等她。她有些感動,沒想到舒蘭開口就問,怎么不叫孫叔叔到家里歇一會兒呢,他夠累的。她大驚,說哪里有你孫叔叔,莫瞎說。舒蘭露出兩顆小虎牙和一臉狡猾的笑,說你看,山那邊有一只螢火蟲呢!她扭頭,果然看到山梁邊有一團(tuán)隱隱的亮光。她不做聲了,她知道那是孫家喜剛才回去,一翻山梁就迫不及待地亮燈了。因?yàn)槊看巫屗屯炅耸鎳?,回去時她都不準(zhǔn)他開手電筒,她怕女兒們發(fā)現(xiàn)了,所以就只有讓孫家喜真正的摸夜。舒蘭盯著山那邊的螢火蟲說,以后讓孫叔叔直接把爹背到家里吧,再怎么說也應(yīng)該喝口水再走……
劉四鳳還沒聽完,眼淚就刷刷地流下來了。
自此,孫家喜的兒子才成了家庭中的一員,兩處合一處,她才輕松了一些。孩子們回來以后,她一個個依次把他們洗得干干凈凈,喂得飽嗝連天。打鬧是免不了的,有時候她干脆就丟了活計,坐在旁邊看著,笑瞇瞇的,像裁判但更像教練。做功課時,一字兒排開,四張小桌子,這在古時候差不多就可以辦一個私塾了。只要一有空閑,她也會在旁邊坐著,笑瞇瞇的,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這時候她就覺得,苦么,累么,都算不了什么,只要女兒們理解了她的難處,這日子就能雨打風(fēng)吹地過,生活么,還是美好的,還是有著實(shí)實(shí)在在的盼頭……
她的心也就實(shí)實(shí)在在地安靜下來。再說了,都這樣了,她對生活還有什么太大的企求呢?
這年的八月十五,正趕上舒蘭從市一中回來辦貧困生救助手續(xù),劉四鳳又找回了醉醺醺的舒國文,一起過了一個歡歡喜喜的中秋節(jié)。晚上就著月光吃完月餅,舒蘭看到母親無所事事地在地壩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建議她也去摸一個秋。這地帶八月十五有一個摸秋的古老習(xí)俗,即這天晚上人們會借著明月的掩護(hù),到別人家的瓜果蔬菜地里專門摘瓜搗亂,瓜果要摘沒成熟的,秧苗要拔已經(jīng)長得壯的,這樣折騰得主人家第二天忍無可忍破口大罵。而搗蛋鬼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據(jù)說罵得越歡,咒得越狠,肇事者就越走運(yùn)越發(fā)財,家里的莊稼就會長得越旺……
劉四鳳聽出了女兒的意思,話中有話,她的心里就開始熱乎起來。她想,還是女兒知道自己的苦衷??删驮谶@當(dāng)兒,舒國文卻出發(fā)了,他不是去地里摸秋,而是坐在了家門前的十字路口,幾個月餅似乎把他的酒意也吃醒了,坐得規(guī)規(guī)矩矩,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大有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
劉四鳳也看出了丈夫的意思。丈夫還是在意自己的,她的心就變得更熱,什么摸秋不摸秋的,不摸了,就在家里陪陪他吧,隨即打消了所有的念頭??蓻]想到女兒們卻不依了,她們跑上去圍住她們的爹,這邊說,爹,曬月亮可不比得曬太陽,曬多了心寒。那邊說,爹,路口涼,還是到屋里去吧……她們七嘴八舌、連哄帶騙,就像對付舒國文又要出門喝酒一樣,把她們的爹弄迷糊了,拉進(jìn)了屋。眨眼,姊妹三個熄了燈,上了床……
劉四鳳的心里一時間像調(diào)味鋪遭了劫,什么滋味都有。怎么說呢?不好說,說不了。女兒們到底大了,懂得多了,看出了門道,孰重孰輕也分得清了。兩個男人么,明里暗里也沒少交惡,孫家喜就曾多次說過狠話,他說舒國文,你總有個時候要死的!也是話里有話。而舒國文么,床底下則有一口掛著雙鎖的神秘箱子,她發(fā)現(xiàn)時,箱子的底部已被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戳得千瘡百孔,箱子底畫的是一個高大的男人,面目清秀……
她當(dāng)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但她卻總是有辦法將他們安撫,調(diào)和,最后擺平。她的能干是大家公認(rèn)的,但在這一點(diǎn)上,村里人更加佩服的是她處世的精明。
山梁上,月光皎潔,還飄蕩著悶驢噢噢的叫聲。女人望著男人摸秋摸來的花花綠綠的戰(zhàn)利品,竟突然悲傷起來。她說,要是我們家國文也知道去摸摸秋該有多好啊。男人盯著女人,像盯著一個陌生人。女人沒理會,望著天邊繼續(xù)說,哪怕是摸夜,我也會答應(yīng)。這時男人一嘴搶了過去,別瞎操心了,他不會。女人說,他不會,我會啊,我可以去教啊。男人瞪起眼不同意了,說,那可不行,你不能去,你去了,我還摸個球???
女人的雙拳又搗蒜般在男人胸膛上擂,嗔怒道,你就知道想你自己,死鬼!
男人說,我就是個死鬼!
過了許久,大約有一個世紀(jì),女人推開男人。
女人說,今晚的月亮真是圓啊。
男人說,是啊,真圓!
女人說,我們對著月亮許個愿吧?
男人說,好啊,你說許個什么愿?
女人說,你傻呀,許愿哪有說出來的,都是自己許自己的。
男人說,好。
女人說,你背過身去,不許朝我這邊。
男人說,那我怎么看得到月亮?
女人說,死鬼,你還沒有辦法?
男人就不吭聲了。他們背向而立,雙手合十,雙眼微閉,開始許起愿。
好了?
好了。
許了?
許了。
許的什么?
你猜?
猜不出來。
那你還許什么?
你呢?
你知道的。
四只眼躲躲閃閃,最后相視著就笑了。
這時,有風(fēng)搖擺著從山腳下吹上來,一絲一絲,一縷一縷,夾雜著南瓜,西瓜,黃瓜,絲瓜等瓜果蔬菜的香味,很快,把山梁也染得金黃,噴香。
責(zé)任編輯 ?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