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

楚風(fēng)

我們刊物的頭條真正是一千元一千字！這水準在全國同行中絕對出類拔萃。而且，我們雜志是不在乎稿件被其他選刊轉(zhuǎn)發(fā)的，轉(zhuǎn)吧轉(zhuǎn)吧，只要作品能有更多的人讀到，不給編輯費我也認了——其實還是會給一點點的，那金額，在翠柳街邊唯一一家早餐店吃上十天半月是沒問題的！你想說啥呢？我就是想說，為了對得起這高稿酬和至今沒斷的期期轉(zhuǎn)載的紀錄，我們對頭條的選擇是慎之又慎。

今天跟大家聊聊如何選頭條。人要有名！最好是得過大獎的，雖然現(xiàn)在的評獎活動夠多是非，但是，我們還是沒有失去希望，十個得獎人里總會有一兩個是真本事。作品要好！不能給讀者和作者留話柄，讓人家暗笑錢多人傻，否則不僅自己心里不爽，主編也是要批的，說真的，我們主編批評起來龍卷風(fēng)一樣，可找不到地方躲。

那什么是好呢？從流程上說作品要三審。一審責(zé)編，得發(fā)自內(nèi)心寫上一大段送審意見，贊了又贊，希望打動那個看二審的當(dāng)期執(zhí)行副主編。雖然主編一再強調(diào)每期雜志都允許責(zé)任編輯任性一次——如果你真的認為好，你堅持，OK，沒問題，通過。這是責(zé)任編輯的特權(quán)，估計全國的文學(xué)刊物中，這也是特例。但在頭條選擇上，大家必須達成一致。三審的常務(wù)副主編生怕這一期沒有鎮(zhèn)倉石，也是選來選去，除了自己的感受，還要考慮主編意下如何，選刊會怎么想，很糾結(jié)，不糾結(jié)的時候很少。于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看到了這一期將發(fā)的頭條，是徐則臣的《摩洛哥王子》。

我相信讀者不會放過這個小說，不管這位讀者是一般的文學(xué)愛好者還是專業(yè)的文學(xué)編輯。因為徐則臣這幾年很有名氣，得了不少大獎，作品也被廣泛宣傳。他的“北漂”系列有很多讀者關(guān)注。不過我誠實地說，我以前沒讀過他的作品，一方面是我對得獎和宣傳一類的總是滿懷疑慮，不想被人左右，你想，他們都說得這樣好，那樣好，那么我多少會被影響，有時是過于相信，有時又是一點兒也不相信，逆反啊。如果不是要我寫這篇文章，我也許讀不到這篇小說。另一方面，我很希望保持第一次讀到一篇好作品的心情，很美好。當(dāng)我第一次讀到自己喜愛的作品，并由此認識一位特別的作家，真的是生活中很難得的經(jīng)歷，我很珍惜。其實對于其他名作家我也是抱著這樣的希望，比如，我給他們的約稿信常常會說，我希望第一個看你的小說?？吹皆?。我說的是，這一篇，是我第一個看到。當(dāng)然，絕大多數(shù)作家不會理睬我的這種心情，但我不在乎，因為，碰到一個能給你回應(yīng)的作者，也是一種緣分。

所以我很高興第一次讀他的小說，并且能在這里說出我的感受，一種簡單而強烈的感受。

作者坦言，這幾年寫的短篇都是圍繞一個主題，可以說是同一系列，主人公是不變的，他們的環(huán)境也沒有變，變化的是不斷闖進他們生活又很快消失的人。這些人才是作品真正的主人公。

復(fù)述一下故事還是有必要的。其實故事很簡單，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在街頭賣唱的小伙子想做一件好事，把一個在街頭乞討的小姑娘送回自己親生父母身邊，結(jié)果被當(dāng)成人販子被姑娘鄉(xiāng)鄰送進了警察局，不知所終。而小姑娘的親生父親最后又帶著這孩子回到了老地方賣唱。如果我這么講，大家一眼就看出來這是一個反映現(xiàn)實社會負能量的老故事。有誰會吃驚么？不會，人間悲劇多了去了，比這還要慘的不講天理的事都有呢。有意思嗎？沒意思！生活中那么多的不如意，不高興，甚至是痛苦憂愁，還要講它干什么？有一天我一拍電視劇的同學(xué)說抗日神劇收視率相當(dāng)高，我真是不能理解，但這是現(xiàn)實，他說，就是找一樂嘛！各有各的樂吧，好嗎，同學(xué)！

但徐則臣好像不同，聽他講完這個故事，無法平靜，找不到樂。我看到的兩個字，一個叫夢，一個叫痛。

他小說里常見的三個人物，我、行健和米蘿，我給洪三萬發(fā)小廣告，他們兩個給陳興多發(fā)小廣告，白天在北京西郊的一處小平房里睡覺，晚上四處亂竄。然后主人公不經(jīng)意地就進入他們的生活了。主要原因并不是因為唱歌的摩洛哥王子房子到期了，也不是他太想陽光了，是因為一點點夢想：注意，這三個家伙在看地圖，世界地圖，在找摩洛哥。地圖是一種隱喻，比喻對未知的美好的遼闊的世界的向往。他們自己都未必知道，他們心里的沖動，當(dāng)然作者是很清楚的，我在想，他是個窮學(xué)生的時候，看地圖也是一個愛好吧。注意，這幾本書，王楓搬進小平房時帶來的：貓王，后街男孩，滾石樂隊，魔巖三杰和黑豹樂隊！這些名字讓你想到了什么！你想想作者生于1978年，1997年到北京上學(xué)，寫小說寫小說！終于他得了很多獎，可以在某個聽上去高大上的編輯部里當(dāng)一點家了。夢想照進現(xiàn)實啊?？墒沁b想當(dāng)年，那時候我們有理想，有氣勢磅礴的想象力，有無限的可能性。我所希望的和我所得到的，還有多遠的距離呢？

這三個家伙，窮得屁股搖鈴鐺的家伙想加入摩洛哥王子樂隊，于是他們到“動批”去批發(fā)些假冒偽劣的樂器，當(dāng)王楓加入進來時，他們真的歡樂了?？吹竭@里我想，這個作者真是有愛心的，他多么地渴望夢想能夠?qū)崿F(xiàn)。他是真的愛他們的主人公啊?？聪旅孢@一段文字，我很感動：第十四個正字缺一畫的那天，北京大雪，我和行健、米蘿躲在房間里吃火鍋。借來的鍋，煮了三棵大白菜和六斤五花肉，我們熱氣騰騰地接到了王楓的電話。

接下來就是王楓的故事了，作者一下子冷靜下來，看上去就是平鋪直敘，努力不發(fā)作，不罵出聲，但我已經(jīng)感受到他的憤怒。但他有什么辦法呢？這種無力感很強烈。他的《如果大雪封門》，好像還是樂觀一點的，鴿子是一只接一只地死了，但慧聰總算看到了北京大雪：慧聰對此十分滿意，他覺得積雪覆蓋的北京更加莊嚴，有一種黑白分明的肅穆，這讓他想起黑色的石頭和海邊連綿的雪浪花。這種安慰是很重要的。對讀者如此，對作者也不例外吧，特別是對認真的用心的作者。但在這個作品里作者不給這種安慰，我感到了一點痛。但作者又好像沒死心，主人公并沒有真的死了，只是我們不知道他的消息。作者給了讀者一點希望，緩解了這種疼痛感。

我不是一個很會評論作品的人，在實際工作中，我常常只認自己最初的感受，我被打動了，有很多，還是一點點？我會問自己。如果無動于衷，我會放棄，不論作者是多么有名氣，那么我又會問，是什么打動了我？在這個小說里，就是這一點痛。

最近看到作者在北大某個畢業(yè)典禮上的講話，錄一點，和大家分享：重溫我當(dāng)年離開北大時堅定的心境……面對這個世界有使不完的勁……不是因為我有多少才華和能力，而是因為我有所信有所執(zhí)……這個信和執(zhí)，是對藝術(shù)思想美和擔(dān)當(dāng)?shù)男藕蛨?zhí)，也是對一種純粹的干凈的生活的信和執(zhí)……有一天，我們都發(fā)現(xiàn)我們正離某個美好的東西越來越遠，那個東西說堂皇點是理想，說得個人點，就是畢業(yè)時的初心……我需要通過這些場景來確定我的初心，提醒自己持守住內(nèi)心的方寸……成功就是一意孤行，一意孤行地犯錯誤……文學(xué)可以一意孤行，文學(xué)也必須一意孤行。

我注意到，給我們的頭條寫在6月24號，而這個演講也在7月初的某一天。沒有比這個講話更好的作品注解了。

初心這個詞，我這把年紀說起來有點難為情，我從來不說，但心里，偶爾是會想起的。對一個年近四十還在不斷追問自己的初心的人，我要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