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亦敏
【摘要】《雪國》是川端康成的代表著作,也是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其中一部作品。如果《雪國》是一首淡淡凄婉感傷的樂曲,那么虛無就是它的主旋律。通過描繪形成鮮明對比的紅與白,以及顯示出虛無之美的透明這些色彩意象,川端康成在《雪國》中為讀者營構了一個凄美虛無的想象世界。本文試圖分析紅、白與透明的具體意象特征及其作用,探尋作品中濃艷與虛無,凝重與冷清,奇妙般相互和諧,甚至相輔相生的藝術效果,以求更好地理解作品。
【關鍵詞】雪國;川端康成;意象;色彩;虛無
“色彩是人類文明中不可或缺的藝術因素,也是人類審美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色彩不僅兼具形象性和豐富性的特點,還會因濃淡、輕重等因素給人帶來不同感覺。色彩的這種客觀特性和人的主觀條件相結合,更能表現(xiàn)出不同的象征美。而在文學藝術中,色彩是展現(xiàn)文學作品藝術美的一個重要的意象,有著不可替代的傳情達意的奇妙作用。《雪國》是川端康成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品之一,被認為是“川端康成作品群中的高峰杰作”,享有“日本近代的古典之作”、“抒情文學的最高峰”等美譽。這部優(yōu)秀作品中,作者對色彩的運用技法非常巧妙,他以自己與眾不同的感覺來描摹色彩。其中,紅色、白色以及透明色是這部作品中作者所著筆墨最多,感官美最濃烈鮮明,表現(xiàn)效果最明顯的顏色。
一、紅色,熱烈,駒子
縱觀整部作品,我們會發(fā)現(xiàn)紅色是作品中的焦點色,紅色出現(xiàn)頻率最高,描寫所用筆墨也最為濃重,后文中提到的白色和透明色,常常與紅色相互交映,形成對比,或是直接作為襯托紅色的底色,用以突出,強調紅色。可以說,紅色是本作品中最重要的顏色意境。在大自然五彩繽紛的色彩世界中,紅色是最刺激、最鮮艷、最醒目的顏色,是火和血的象征,象征著神圣的力量和熱血奔流的生命力。從愛情到仇恨,人們在害羞、憤怒或激動時都會臉紅,所有令人血液沸騰的感情和情緒都與紅色密切相關。
《雪國》中的紅色不僅鮮活地表現(xiàn)了女主人公駒子的情感變化,也是駒子野性、熱情、純真的性格以及頑強生活、富有生命力的象征。可以說,《雪國》中的紅色是女主人公駒子的象征色。
紅色這一意象,在塑造駒子的人物形象時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
對于駒子的外貌,表現(xiàn)時離不開紅色:初見之時,“臉蛋紅噴噴的,依然像北方少女那樣。月光下,藝妓風情的肌膚,發(fā)出貝殼似的光澤?!笔箥u村一見傾心;“不久,房間里也亮了起來,姑娘紅潤的臉頰也更見分明。紅得那么艷麗,簡直驚人,島村都看得出神了。”細致的外貌描述時,處處離不開一個“紅”字:“細巧挺直的鼻子雖然稍嫌單薄,面頰卻鮮艷紅嫩,仿佛在悄聲低語:我在這兒呢。美麗而柔滑的朱唇,閉攏時潤澤有光,而隨著歌唱開來時,又好像立即會合在一起,顯得依依可人,跟她人一樣嫵媚?!币陨隙际菍︸x子面容和臉頰的描寫,紅色使她嬌美的臉蛋和艷麗姿容躍然紙上。
而駒子的性格,由她不自覺的臉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初見的羞怯之情:“不等島村這么想,駒子已經連脖子都紅了”;重逢衷心傾慕之人,緊張而興奮:“在暖籠前一松開手,她的臉刷地紅到脖子。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又連忙抓起島村的手說……”;對于感情的不對等感到失落:“‘得了,甭去想了。能夠真心去愛一個人的,只有女人才做得到。駒子微微紅著臉,低下頭去”;盯著意中人看被發(fā)現(xiàn)時的不好意思:“她想起來竟又笑個沒完。但突然臉紅起來,一直紅到耳根,好像為了掩飾一下,掀起被角扇著”;被要求幫忙找藝妓時的慍怒之情:“‘你真是!我可做夢也沒想到,你會求我這種事。她慍怒地站起來走到窗邊,眺望縣境上的群山。過一會兒,兩頰緋紅地說……”用紅色對駒子面部害羞、慍怒等情緒的渲染,塑造了駒子熱情、純真而又野性、嫵媚的性格特征。
二、白色,純凈,雪國
作品以雪開頭:“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疖囋谛盘査巴A讼聛怼!?/p>
這是小說開頭的第一句。這條連接雪國的長長的隧道,也是現(xiàn)實世界與虛幻世界的分界線,越過了這條界線,就進入了那個“超越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白茫茫的雪,給人清爽潔凈之感。雪國,就是一片潔凈的白,不含雜質的白。作品之中,純白的雪國是島村逃離現(xiàn)實生活的地方。而在作品之外,當時作者身處在十九世紀40年代的日本,當時正處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日本全國上下彌漫著戰(zhàn)火的硝煙,無辜的平民百姓備受戰(zhàn)爭的煎熬,整個社會籠罩在死亡的極度恐怖之下,生命隨時都有可能喪失,人對生命的虛無感得到了無限制的蔓延。純白的雪國,就是人們向往的可以遠離喧囂,沒有戰(zhàn)火污染的身心棲息之所。
白色是代表潔凈和安寧的意象。“然而,盡管山巒是黑壓壓的,但不知為什么看上去卻像茫茫的白色。這樣一來,令人感到山巒仿佛是透明而冰涼的。”
主人公沉醉于這一片充滿安寧氣息的世外桃源。“島村下了火車,最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山上的白花。從陡削的山腰到山頂一帶,遍地盛開著這種花,白花花地一片銀色,好像傾瀉在山上的秋陽一般。??!島村不由得動了感情,把漫山的白花當作是白胡枝子了?!睗嵃椎难┓路鹗乔逑炊际袎m垢的清洗劑,蕩滌著都市的凡塵俗事,使身臨其中的人仿佛與世隔絕,回到“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無憂無慮。除了環(huán)境之白,還有人物之白。雪和人達到了物我相容的境界,純潔的駒子引導島村走向了純凈的心靈境界。
駒子出淤泥而不染,當島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女子給人的印象是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駒子的每次出現(xiàn)總是以雪野或雪山為背景的:“鏡子里的白花花閃爍著的原來是雪,在鏡中的雪里出現(xiàn)了女子通紅的臉頰,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美”。
成為藝妓前,駒子有著“顴骨稍聳的圓臉,輪廓一般,但膚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脖頸底下的肌肉尚未豐滿。她雖算不上是個美人,但她比誰都要顯得潔凈。”即使是在成為藝妓后,她仍然保持潔白本質:“她沒有施白粉,藝妓生活卻給她留下慘白的膚色,而今天又滲入了山野的色彩,嬌嫩得好像新剝開的百合花或是洋蔥頭的球根;連脖頸也微微泛起了淡紅,顯得格外潔凈無暇?!憋L塵俗世,無法侵染這個毫無雜質的女孩。
雖然紅色是駒子外貌,性格情感的主色調,但她身上透露著的悲劇色彩,心靈深處的凄涼,現(xiàn)實徒勞與虛無,賦予她與環(huán)境一樣雪白的顏色。雪國的環(huán)境和雪國的人都一如白色般純凈,都起著蕩滌心靈的效果。
三、透明,玻璃窗,葉子
在《雪國》中表現(xiàn)虛無之美的最典型的人物,必然是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仿佛非現(xiàn)實世界精靈般的女子——葉子。作品中的她,如玻璃般清澈透明,不含雜質。
葉子是島村第二次去雪國的火車上碰到的一個靜美的女子。葉子最初出現(xiàn),是一個映現(xiàn)在玻璃窗上的清冷刺人的影像:窗玻璃上“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島村由大吃一驚到定神,再到他覺得“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顯得更加美了”。他“把臉貼近車窗,裝出一副帶著旅愁觀賞黃昏景色的模樣”?!包S昏的景色在鏡后移動著”,展現(xiàn)的畫面是透明的人物幻想和夜靄中的朦朧景色融合在一起,“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的世界”被描繪了出來。葉子的夢幻和虛無就被這樣的透明展現(xiàn)了出來。
“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余暉里飛舞的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這樣的美更震顫著心,有種無法形容的魅力。夜空下白茫茫一片,火車向前行駛著,從窗戶中、島村看著夜幕的景色,聽著葉子優(yōu)美悲戚的聲音,然后長時間的偷看著葉子。夜的寂靜與心的顫動、車廂外雪的寒冷與車廂內暖氣的溫暖、列車中的現(xiàn)實與窗戶中的非現(xiàn)實,這一系列的描寫體現(xiàn)出了作者卓越的感受性,更體現(xiàn)出葉子的透明虛無之美給予主人公島村內心的巨大震撼。
葉子的聲音“優(yōu)美而又近乎悲戚”,并“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蕩”,這樣空靈的聲音更讓人感受到她的虛幻。島村著迷這種虛幻的美,長時間地偷看葉子。透過窗戶,看到的葉子是美的幻影。悲戚空靈,超凡脫俗的美正是虛無之美的典型表現(xiàn)。作者利用“玻璃窗”這一透明的意象,通過反射,從獨特的視角上創(chuàng)造出了極具虛無夢幻美感的人物與景色,甚至是把兩者融合,比如葉子的臉浮現(xiàn)在流動著的暮景中。使用這一現(xiàn)實過濾裝置,把讀者的視線和感官都引入到非現(xiàn)實、虛幻之中,忘記作品甚至是現(xiàn)實中的環(huán)境,全身心地體會著作者要表現(xiàn)的那種美麗的虛無。葉子一出場就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而且是白茫茫的雪夜中的夢幻精靈。她仿佛是心靈的一面鏡子,能夠照見心靈最純潔最透明的那一面,無上的道德層面。
四、紅白,虛無,雪曬
紅色不僅是正面的激情的象征,有時也是負面激情的象征色。日本文化中,紅色代表熱烈的感情、愛心和戀情,但是另一方面,又代表血、火色,屬兇惡顏色,象征了死亡。白色則代表純潔和美麗,二者交相輝映,形成強烈對比,富有戲劇性,濃艷而攝人心神。
葉子這個漂游在純白雪國里的,虛無透明的精靈,干凈得纖塵不染。在現(xiàn)實中無法找到心靈的棲息地時,作者選擇讓她“質本潔來還潔去”。作者給了一把大火,讓她回歸潔凈無瑕的虛無。在皚皚白雪中燃燒起熊熊的火焰,將她吞噬?;鹧嫒炯t白雪,白雪映著火光,失去意識的葉子靜躺其中,如透明一般。這紅白與透明的的意象深深地刺痛了讀者的眼,也觸動了讀者的神經。
“在葉子痙攣之前,島村首先看見的是她的臉和她的紅色箭翎花紋布和服。葉子是仰臉掉落下來的。衣服的下擺掀到一只膝頭上。落到地面時,只有腿肚子痙攣,整個人仍然處在昏迷狀態(tài)。不知為什么,島村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她內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比~子在火光和白雪中得到涅槃。虛無之美就在紅色火光,白色雪地,和葉子的重歸透明中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在故事走向雪地大火這個高潮情節(jié)之前,作者描寫了一段愜意而美麗的雪國生活場景——雪曬。“晨曦潑曬在曝曬于厚雪上的白麻縐紗上面,不知是雪還是縐紗,染上了綺麗的紅色。一想起這幅圖景,就覺得好像夏日的污穢都被一掃而光,自己也經過了曝曬似的,身心變得舒暢了。”
“每當白縐快要曬干的時候,旭日初升,燃燒著璀璨的紅霞,這種景色真是美不勝收,恨不能讓南國的人們也來觀賞。古人也曾這樣記載過??U紗曝曬完畢,正是預報雪國的春天即將到來?!?/p>
原本雪白的大地和縐紗,被斜陽染成血一樣的紅色。血紅和純白交織著構成美麗而凄婉的畫面,靜默地預示著,一切又將歸于虛無的透明。
純潔之美,凄涼之美,一步一步,不過走向徒然的虛無。
《雪國》通過運用紅色、白色和透明色三種顏色意象,將凝重與冷清,濃艷與虛無,難以捉摸地結合在一起,精致而富有朦朧的詩意,其中貫穿著一種淡淡的東方宿命,蘊含著人生的徒然與美的終結,以及無端的哀愁?!堆﹪吩娨獾乇憩F(xiàn)了作者的虛無主義,在混沌的現(xiàn)實中尋求解脫,追求超越生死的純潔,保持不被物質和外界所沾染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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