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虛無中的掙扎與堅持

豐家喜?オ?

摘要：幼年的生活和不幸的遭遇造就了川端康成孤僻的性格，母愛的缺失也使得他的作品中較多地出現(xiàn)婦女角色，尤其是生活在社會下層的女性?！堆﹪分械鸟x子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情的藝伎，盡管曾經(jīng)顛沛流離，盡管從事著底下的職業(yè)，但她一直堅守著親情與愛情，在一次次等待與徒勞中走向毀滅。

關鍵詞：《雪國》；駒子；藝伎；虛無；徒勞；島村

一、遠離塵囂與繁華的少女藝伎

“在長廊盡頭帳房的拐角處，亭亭玉立地站著一個女子，她的衣服下擺鋪展咋烏亮的地方上，使人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p>

[1]（P9）這是島村第二次來到雪國見到駒子，此時的她已經(jīng)身著正式的藝伎服裝，顯得妖嬈、美麗而冰冷，而在此之前她只是一個住在三弦?guī)煾讣依飳W藝，只偶爾到宴會上表演助興的姑娘。

駒子的身世無疑是不幸的，她出生于雪國的農(nóng)村，因為家庭貧困被賣到了東京的酒館當女招待，被人贖身出來后本以為可以做個舞蹈師父生活下去，可一年半后恩主死了，安逸的生活再次被打破，她不得不回到雪國成為三弦?guī)煾讣业膶W徒。按理說擁有著這樣一個坎坷身世的少女應該是老于事故的吧，可是駒子卻展現(xiàn)出了恰恰相反的一面。與島村的第一次見面，駒子的內(nèi)心是忐忑害羞的，她拉住將她領來的女傭的袖子，讓她陪她一起接受島村的打量，可見她并不是一個經(jīng)常流連于客棧旅客房間的人，雖不能說是無暇，但內(nèi)心還是一個純凈的少女。相處一晚后，對于島村突然提出的幫忙找藝伎的要求，她不假思索地就信以為真了，用稚氣的口吻憤然到：“真討厭！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托我干這種事！”[1]（P11）殊不知這或許是男人最常見的一種調(diào)情手段。每個人都有劣根性，男人的劣根性就在于未得到的總是最好的?；蛟S起初他會有一點惻隱之心，不愿去打破這份純潔的美好，但早在他第一次向女傭問詢藝伎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知道這的藝伎水平有多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做為一個頗有資產(chǎn)且慣于風月的人，他不會這位小姑娘對他的好感。而我們的駒子，總是在不經(jīng)意見就將自己的心里話表現(xiàn)出來。中國有一個成語叫“欲拒還迎”，事實上大多青樓女子也是如此對待他們的恩客，以求得到更持久的關注，可是駒子仿佛一點都沒有身為風塵女子的心計：外出參加別的宴會，卻中途離開來到島村所住房間的走廊上大聲呼喊島村的名字，結(jié)束了也不回家，而是跌跌撞撞地投進這個男人的懷抱。

駒子有記日記的習慣，那是從去東京陪酒前開始的，沒有錢購買日記本，她就花兩三分錢買來一本雜記本，畫上細格，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寫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這是種“不管什么事都毫不隱瞞地照原樣寫下來”的生活記錄，只是如同流水賬似的事跡簡述，毫無文采，也沒有什么高深的思想。但我想，光是這份堅持就不是常人所能達到的吧。記日記已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閑時翻閱，知道自己以前做過什么，盡管不光彩，但她依舊勇敢面對。比起日記，讀小說、做筆記是駒子另一個被讀者所稱道的地方。在雪國這個遠離城市的鄉(xiāng)村，看到小說是一件很不易的事，流通的也僅僅只是零星的幾本婦女雜志。她從十六歲起就把讀過的小說一一做筆記保存下來，而這所謂的“筆記”不過就是標題、作者、書中人物和人物間的關系，憑她的文學涵養(yǎng)肯定是做不出真正的讀書筆記，所以這在島村看來是徒勞無功的。駒子呢？談到她看到的小說，她總是滔滔不絕，用一種凄涼的調(diào)子，誦讀出幻想中的文字和圖片。

小說通過一個盲女的嘴說出了駒子又一個優(yōu)點——刻苦練彈琴。駒子談三弦的技巧比當?shù)匾话闼嚰扛叱鲆换I，這可能與她本來就是三弦?guī)煾讣依锏膶W徒有關，但這熟練的技藝也是與她的刻苦分不開的，就如同師父中風了，她也沒因無人教導而荒廢，依然靠著琴譜獨自摸索練習。在島村看來，開始彈琴的那一剎那，駒子的氣勢突然間就不一樣了，整個人是嚴肅的，是認真的，是誠摯的，不容褻瀆的。對待愛情，駒子有著飛蛾撲火般的勇敢和堅持，在日常生活中，作者著重描寫她記日記，讀小說，刻苦練琴三個細節(jié)，從另一方面體現(xiàn)了駒子的堅持。[2]（P367）

駒子的美不僅指她的外表的美麗和心靈的純潔，更多的是體現(xiàn)在她身處逆境卻自強不息的品格上，她堅持記日記、做讀書筆記、刻苦彈琴……她始終努力在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中去追求一種有意義的生活。

二、 駒子與島村：徒勞的愛

命運曾經(jīng)給了駒子很大的苦痛，幼時的顛沛流離，為了行男的病而去當藝伎，師父的中風，行男的死……然而最大的悲哀莫過于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上的人，從那個滿山都是一片新綠的季節(jié)起，一切都是徒勞。

有人說，島村是一個徹底的紈绔子弟，一個玩世不恭的人，一個薄情郎。對待事業(yè)，他不求上進，靠著祖蔭的財富生活，自詡為舞蹈藝術(shù)評論家，卻從不描寫自己看過的舞蹈，出版的舞蹈冊子也是自費的。對感情，他不忠于自己的妻子，旅游期間還要沾惹藝伎，且顯然不是一次兩次。對駒子，他放縱了她對他無限增長的愛意，卻辜負了駒子對他的情感，并且轉(zhuǎn)眼又對另一個女孩有了好感。在我看來，島村是喜歡駒子的，但這還遠遠達不到愛的地步?！芭咏o人的印象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他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p>

[1]（P10）這個女孩和普通的藝伎是不同的，她出乎意料的潔凈讓島村心生好感的同時也不愿輕易褻瀆。在與駒子的聊天中，他知道了她的身世，了解了她生活中的興趣，同情她，敬佩她的同時，也替駒子感到一種無力的徒勞感?！巴耆且环N徒勞嘛。”“她這種情感與其說帶有城市敗北者的那種傲慢的不滿，不如說是一種單純的徒勞?！盵1]小說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島村對駒子行為感到徒勞，他是生活在繁華東京工商業(yè)區(qū)的富家子弟，而駒子只是一名鄉(xiāng)下村莊的藝伎，二者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本身就不一樣，她的追求在他看來一文不值。初見時，島村就已被駒子不同于尋常藝伎的表現(xiàn)而吸引，并且逐漸喜歡上她，可是這就如同生活的調(diào)味劑一樣，還達不到愛的高度。第一次時的駒子還不是一個藝伎，此時的島村還能把她當作朋友來對待，而第二次時，駒子已經(jīng)成為了一名正式的藝伎，他們的地位就無法對等了，當另一個更加純凈的人物——葉子出現(xiàn)，島村又不可避免地迷戀上了她。

一個是應召前來的藝伎，一個是付錢的恩主，首先在地位上，駒子和島村就存在嚴重的不對等；一個年年如一日地等待在一個地方，一個興之所至就隨意游歷，失約了也沒有來信，也沒有道歉。島村總是以一個上位者的姿態(tài)來俯視著駒子，他的無視，他的失約都是理所應當?shù)?，而駒子對島村的愛，則是卑微的，徒勞的。事實上，這是駒子對島村的一種病態(tài)的執(zhí)著。

就好像她總是半夜神經(jīng)質(zhì)地跑到島村的房間，有時是喝著酒在長廊里大聲呼喊島村的名字，生怕熟睡中的島村不知道她來了，有時又是悄悄地從偏門進來，害怕被別人撞見。來了之后又總是吵鬧著要回去，離開后又再次跑來，夸張地敘述著宴會上發(fā)生的事、喝過的酒，可是轉(zhuǎn)眼又在那安靜地坐著或者賢淑地打掃起衛(wèi)生。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向島村敘說著自己的故事，從初次見面開始，她的生日，她的愛好，她的習慣，她宴會上的客人……她渴望將自己所有的東西的展現(xiàn)在島村面前，她希望他可以理解她。她總是在不斷地掙扎，一方面，她知道自己和島村是不可能的，所以卑微地乞求島村哪怕一年只來一次就好，甚至帶妻子來也無妨。另一方面，她同樣也渴求可以得到島村的愛情。文中出現(xiàn)過一位已經(jīng)退休了的藝伎，駒子稱呼她為“阿姐”，她本來是可以嫁到一家店鋪中去的，老板還特意替她蓋了房子，可是“阿姐”為了愛情放棄了結(jié)婚，而最終的下場是被騙。盡管駒子十分悲嘆于“阿姐”的遭遇，但是我們也不難看出她對“阿姐”的羨慕，她渴望擁有一個家庭，希望有一個男人愿意娶她，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如果這個男人是島村就更好了。亦或者，她希望自己可以像“阿姐”一樣放縱一回，勇敢地放棄自己原有的，去追尋愛情。她知道島村是必然要離去的，“你還是回東京去吧”，她想讓自己可以顯得瀟灑一些，可是，每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都會不受控制地留下眼淚，欺騙不了別人也欺騙不了自己。當島村搭車去了附近的縐紗產(chǎn)地時，她以為他是不告而別，可她連呼喊他一聲的勇氣的沒有，只是默默地在心里流淚。

對待生活，駒子有一股不服輸?shù)木瘢⒌那笾?，頑強的毅力讓人深感敬佩，可是在島村面前，她的卑微，注定讓這場不公平的愛情走向虛無。

三、 守望虛無的親情

駒子對島村的愛是真誠并且執(zhí)著的，而文中還有兩個重要的人物——行男和葉子，他們之于駒子，就相當于駒子的親人。駒子也一直以一個保護者的身份來照顧著行男與駒子，為給行男治病，她付出了她的節(jié)操，墮落為了藝伎，行男死后，她也心甘情愿地背上葉子這個原本與她無甚關系的“包袱”，守望著這注定是悲劇的親情。

初看《雪國》的人可能會有很多疑惑，其中之一應該就是行男臨時前，駒子為什么堅持要目送島村離開，而不是去見行男最后一面，是厭惡行男嗎？事實上，駒子不是厭惡行男，她更多的是懼怕，她害怕的是死亡。在東京的時候，她本以為贖身后可以過上教舞蹈的安穩(wěn)日子，可是恩客死了，她的生活又再一次地失去了保障。對于行男，她在她的第一本日記中就記下了行男是在她被賣去東京的時候唯一一個來送她的人，可見她與行男還是交情頗深的。更令人動容的是，為了給行男治病，她甘心穿起了下擺鋪展到地上的服飾，當起了藝伎。我敢說，男人與女人相比，女人比男人更在乎自己的自尊，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沒有哪個女人愿意如此墮落。也正是如此，駒子比任何人都懼怕行男的死，行男死了，也就意味著她的犧牲白費了，她的自甘墮落是徒勞的，她的自尊換回了一座墳墓。以至于到后來，駒子甚至連行男的墳墓都不愿意去，看見了墳墓就看見了自己的付出化為泡影，覺得生活給自己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駒子對行男的感情，不是愛情，是親情和友情，行男是駒子人生道路上最珍貴的伙伴，而這些最后都化成了虛無。

初翻《雪國》，“站長先生，站長先生！”這兩句清脆的叫喊聲透著空靈般的感覺，引人入勝。葉子和駒子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她的形象就如同還未被生活浸染過的駒子的映照。她與駒子有著相同的生活遭遇，也有著同樣純凈的心靈。川端康成介紹說：“駒子是她師傅兒子的未婚妻，葉子是新的情人?！笨墒聦嵣?，駒子不是行男的未婚妻，葉子也就談不上是所謂的新的情人了。葉子，是川端康成刻畫的一個理想化人物，她純潔、美麗。同樣有著生活的壓力，駒子則需墮落自己來換取生活的物質(zhì)支撐，而葉子卻可以率性而為，過著一心一意照顧行男的生活。“她從沒赴過宴”、“只是給旅館幫幫忙”、帶客棧的孩子玩耍，曾經(jīng)的駒子也是這樣，與其說島村不由自主地被純潔的葉子所吸引，不如說他更依戀的是那個還未被生活污濁過的駒子。行男死后，葉子每天堅持給他上墳，晚上睡覺前在浴室唱拍球歌守候著這虛無的愛情，駒子看著可憐的葉子，內(nèi)心何嘗不是也在可憐著自己的，盡管她認為葉子終究會變成一個包袱，但她依然懇求島村替她背負這個“包袱”。葉子同樣也在可憐著駒子，她與島村說話的次數(shù)不多，卻不止一次地和島村說：“駒姐是個好人，請你好好待她?！比欢绱思儩嵜篮玫娜~子又再一次讓駒子遭受了沉重的打擊，這個打擊甚至是致命的。小說結(jié)尾葉子在一場大火從蠶房的二樓掉了下來，駒子踉蹌地走過去，在葉子的掙扎中緊緊抱住了她，也抱住了自己。“這孩子瘋了，她瘋了！”駒子最后的希望墜落了，葉子死了，她也同葉子一起墜落了，葉子瘋了，駒子也崩潰了，曾經(jīng)的努力在大火中化成了虛無。

長谷川泉將《雪國》中的愛情稱為“殊死的愛情”，認為“這愛情產(chǎn)生于被挽歌伴送的有所克制的掙扎之中”。

[3]（P311）周閱認為駒子與唐人小說中的蠶女形象有很大的聯(lián)系。[4]在小說中，川端康成有意識地將駒子住的地方設為蠶房，文章最后也以蠶房的著火作為結(jié)尾。不在蠶繭中爆發(fā)，就在蠶繭中滅亡，再多的堅持也是徒勞，駒子就在這虛無的情感中痛苦地掙扎，她愛島村，可是島村終究要離開她；她守護著行男和葉子，可是行男的病逝和葉子的墜樓不可避免。結(jié)尾，駒子瘋了，也就意味著所有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而她所有的努力和堅持都是徒勞。

[參考文獻]

[1]川端康成.雪國[M].葉渭渠，唐月梅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0.

[2]朱維之.外國文學史亞非卷[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8.

[3]長谷川泉.川端康成論試験[M].東京：明治書院，1991.

[4]周閱.川端康成文學的文化學研究——以東方文學為中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作者單位：信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語言與傳媒學院，河南 信陽46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