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爰《宋書》之撰及其后續(xù)動向

鐘慶宏　唐燮軍

徐爰《宋書》之撰及其后續(xù)動向

鐘慶宏唐燮軍

齊武帝永明五年（487）春，沈約奉敕重撰劉宋國史，此時上距宋孝武帝大明六年（462）徐爰受詔續(xù)纂《宋書》不過二十余年。這次重修固然與徐《書》敘事不夠完整——“自永光以來，至于禪讓，十余年內(nèi)，闕而不續(xù)，一代典文，始末未舉”①——有關(guān)，卻理當有其更為深刻的歷史動因。但歷代以來，諸多學者卻置此不顧，轉(zhuǎn)而熱衷于推測沈約《宋書》速成之因，并由此得出諸如“以何承天書為本，旁采徐爰之說”②、“多取徐爰舊本”③之類的論斷。這就不但片面夸大了徐氏舊作對沈約新史的影響，更無助于理解從徐爰舊作到沈氏新史這一轉(zhuǎn)變過程所隱含的文化意義。

一

元嘉十七年（440）十月的宮廷蹀血，固然終結(jié)了彭城王劉義康的專政，卻不但開啟了宋室骨肉相殘的端緒，而且正如蕭梁史家裴子野所論，扼殺了劉宋政壇的“諒直”風操和“骨鯁之氣”④。也因此，繼劉義康之后任職錄尚書事的江夏王劉義恭，即“懲彭城之敗，雖為總錄，奉行文書而已”⑤。至如與徐湛之“并居機要”的吏部尚書江湛，更是等而下之；他始則罔顧客觀形勢，僅為迎合文帝的夸誕好戰(zhàn)心理而力主北伐拓跋魏，爾后又因與太子劉劭相矛盾，僅僅為保權(quán)固位而極力蠱惑文帝改立皇儲⑥。其言其行，對元嘉二十七年（450）的北伐失利及三年后的“二兇之亂”，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劉劭在元嘉三十年（453）的弒父篡位，盡管事出有因，卻也合乎邏輯地招致諸多有識之士的不滿。譬如吳興武康人沈正，就曾明確反對其府主隨王劉誕接受會州刺史之委任，同時建議舉兵伐逆定亂⑦。只因“二兇之亂”事發(fā)突然，討逆義軍在經(jīng)歷一段時期的觀望、徘徊之后，這才逐漸團聚在江州刺史武陵王劉駿的周圍。

身為文帝第三子的武陵王劉駿，雖“少機穎，神明爽發(fā)，讀書七行俱下，才藻甚美”⑧，但“夙無朝寵”，因而既“累任邊外，未嘗居中”⑨又在巫蠱事發(fā)而文帝有意改立皇儲之際，未嘗被視為合適的人選。然而，在太子劉劭弒父自立而第二皇子劉濬又甘心助紂為虐的情況下第三皇子的這一獨特身份，使得劉駿被伐蠻主將沈慶之視為討逆伐亂的當然領(lǐng)袖，并甘愿為之奔走驅(qū)馳。這就既極大地增強了劉駿的聲勢與軍力，又使各方鎮(zhèn)不得不見機行事而輸誠于劉駿，進而促成了以武陵王劉駿為盟主，以伐蠻武裝為中堅，包括荊州刺史南譙王劉義宣雍州刺史臧質(zhì)、司州刺史魯爽、會稽太守隨王劉誕在內(nèi)的討逆義軍的最終定型。

以伐蠻武裝為主力的義軍前鋒，盡管存在著諸如“舟艦不堅”⑩之類的明顯短板，卻始則充分利用劉劭“端坐臺城”(11)的戰(zhàn)略失誤而迅速推進到新亭，爾后又在新亭攻防戰(zhàn)中應對有方，不但取得了這場關(guān)鍵之役的完勝，而且加速了劉劭陣營的分化和太初政權(quán)的土崩瓦解。也就在新亭大捷后不久，武陵王劉駿實現(xiàn)了其個人政治生命的又一重大轉(zhuǎn)折，亦即從此前討逆義軍的盟主，升格為中興劉宋皇朝的世祖孝武皇帝。

但并非所有人都樂見劉駿角色的轉(zhuǎn)換，尤其是臧質(zhì)，不僅早在討逆之初就心存非分之想，而且在孝武帝踐祚后，既藐視天子，又極力慫恿劉義宣取而代之，此則《宋書》卷74本傳載之甚明：

（臧質(zhì)）自謂人才足為一世英杰，始聞國禍，便有異圖，以義宣凡闇，易可制勒，欲外相推奉，以成其志?！瓡r義宣已推崇世祖，故其計不行?！瓡x宣有憾于世祖，……質(zhì)因此密信說誘，陳朝廷得失。又謂：“震主之威，不可持久，主相勢均，事不兩立。今專據(jù)閫外，地勝兵強，持疑不決，則后機致禍?！?/p>

也正主要是在臧質(zhì)的蠱惑下，劉義宣以清君側(cè)為借口，起兵造反于孝建元年（454）初，并得到豫州刺史魯爽、兗州刺史徐遺寶等方鎮(zhèn)的響應和支持。

爆發(fā)于孝建元年的這場叛亂，盡管歷時不足五月就被徹底平定，卻曾予孝武帝以莫大的震駭，甚至一度“欲奉乘輿法物，以迎義宣”(12)。也主要是在這一動亂的刺激下，孝武帝著手實施了諸如分割強藩、省除錄尚書事、兩置吏部尚書、裁撤五兵尚書之類的意欲強化皇權(quán)的舉措(13)。與此同時，蓋因其學殖淹博之故，劉駿又加強了對已然顯學化的史學的干預，有意藉重修國史以進一步建構(gòu)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也因此，在孝武帝在位年間，劉宋官方出現(xiàn)了一股遞相編纂國史的熱潮。

二

對涌現(xiàn)于孝建、大明之際的這股奉旨遞相纂修劉宋國史的熱潮，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言之頗詳：

宋史：元嘉中，著作郎何承天草創(chuàng)紀傳，自此以外，悉委奉朝請山謙之補承天殘缺。……孝建初，又敕南臺侍御史蘇寶生續(xù)造諸傳，元嘉名臣，皆其所撰。寶生被誅，大明六年，又命著作郎徐爰踵成前作。

山氏之所以能首膺茲選，顯然系由其在協(xié)助何承天撰述《宋書》期間表現(xiàn)出不俗的史才。也正得益于山謙之的筆耕，肇端于元嘉十六年（439）的劉宋國史首次編纂工作，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成效；它不但為開國皇帝及其從龍功臣分別創(chuàng)制了本紀和列傳，而且突破了自張勃《吳錄》問世后紀傳體史書僅有“紀”“傳”而無“志”的內(nèi)部構(gòu)造(14)，設(shè)置了諸如“天文”“律歷”“州郡”等15篇，上起魏文帝黃初元年下迄宋文帝元嘉二十年（220-443）的“志”。但遺憾的是，山謙之在孝建初年奉詔續(xù)修《宋書》后未久，就因病去世而未及撰述。

接替山氏的蘇寶生，雖史無專傳，但其部分行跡尚散見于沈約《宋書》。據(jù)此，不但可知蘇氏在受詔“續(xù)造諸傳”時曾為眾多“元嘉名臣”創(chuàng)立傳記，而且足以認定出身“寒門”卻又“有文義之美”(15)的他，其政治角色實與戴法興等“恩倖”別無二致，甚至可以斷言蘇氏在大明二年（458）七月的被誅，很可能是因為其所撰部分“元嘉名臣傳”忤逆了孝武帝的旨意。然而，由蘇寶生受詔“續(xù)造諸傳”而肇端的委任“恩倖”主持編纂國史的這一文化管控政策，卻并未因為蘇氏被誅而中斷；詔令“拔跡廝猥”(16)的徐爰踵成前作，無疑正是此一政策的延續(xù)。

徐爰作為劉宋“恩倖”的典型代表，其“頗涉書傳，尤悉朝儀”的學術(shù)素養(yǎng)與“巧于將迎”的為官之道，既是其長期受寵的關(guān)鍵所在，也使之更能深刻領(lǐng)會孝武帝下詔續(xù)纂國史的意圖，故當其撰述之時，“雖因前作，而專為一家之書”(17)，最終大約在大明八年（464）后、明帝泰始三年（467）徐氏貶謫交州前，撰成“紀”“傳”“志”并列相配的紀傳體斷代史《宋書》65卷。

徐《書》作為劉宋存續(xù)期間國史編纂工作的最終成果，其史學體裁、內(nèi)部構(gòu)造雖與何承天舊作并無質(zhì)的差別，卻因成書于劉宋后期而史料更為豐富之故，不但卷帙更浩博，而且敘事更完整，有相當部分內(nèi)容乃前史所未載，首度為宋少帝劉義符所撰作“本紀”(18)，即其典型例證。但徐《書》之所以被視為“一家之書”，顯然并不僅僅由于它在歷史編纂學層面上有別于何氏舊作，更主要的是因為編纂者的治學理念、歷史觀念及其史學主張，至少在當時確實具有一定的獨特性。

這種獨特性，一則表現(xiàn)為對圣旨的刻意迎合，因而不但采錄孝武帝所撰之臧質(zhì)、魯爽、王僧達諸“逆臣”傳，而且時當后者明確指示“桓玄傳宜在宋典”，隨即放棄其原有構(gòu)想，轉(zhuǎn)而為桓玄撰作專傳(19)。諸如此者，既使得該書在很大程度上淪為緣飾當下政治的工具，也因此備受沈約《上宋書表》的疵議：“事屬當時，多非實錄，又立傳之方，取舍乖衷，進由時旨，退傍世情，垂之方來，難以取信?！倍t表現(xiàn)為摒棄“義熙”“元熙”這兩個曾經(jīng)實際使用的晉帝年號，從晉安帝義熙元年（405）開始，改用諸如“宋元年”或“高祖元年”之類的紀元方式，用以臚敘劉裕在東晉末年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緯(20)，《宋書·恩倖傳》載其《議國史限斷表》云：

……伏惟皇宋承金行之澆季，鐘經(jīng)綸之屯極，擁玄光以鳳翔，秉神符而龍舉，剿定鯨鯢，天人佇屬。晉祿數(shù)終，上帝臨宋，便應奄膺纮宇，對越神工，而恭服勤于三分，讓德邁于不嗣，其為巍巍蕩蕩，赫赫明明，歷觀逖聞，莫或斯等。宜依銜書改文，登舟變號，起元義熙，為王業(yè)之始，載序宣力，為功臣之斷。

然則“晉祿”固然“數(shù)終”于東晉末年，期間劉裕也確嘗“恭服勤于三分”，但若因此認定劉宋“王業(yè)”始于義熙元年，進而確立“起元義熙”的紀元方式，那就既構(gòu)成對紀傳史編纂慣例幾乎毫無意義的反動，更與宋武帝《即位詔》所確立的晉宋相禪于晉恭帝元熙二年——劉宋得國正當性的來源——相矛盾。但令人遺憾的是，“禪讓前起元論”不但甚囂塵上于大明末年，即便時至南齊建國之初，也仍復受到高帝君臣的推崇。

三

自孝建初年以降的“主威獨運”“權(quán)不外假”(21)，非但未能從根本上強化劉宋皇權(quán)，反而進一步加劇了政局的動蕩，甚至于嚴重削弱了劉氏政權(quán)的根基。出身“布衣素族”(22)的蕭道成，遂因緣際會，始則藉平定桂陽王劉休范之亂，從后廢帝元徽二年（474）開始確立了他在劉宋后期政局中的主導地位(23)，爾后又通過“廢昏立明”與鏟除沈攸之等異己勢力，而完全掌控了劉宋的朝權(quán)國命，終乃在順帝昇明三年（479）四月翦宋建齊。

由于蕭道成從孤微發(fā)跡到篡位自立，不但歷時短促，而且在此一過程中，既不曾建立像宋武帝那樣顯赫的外戰(zhàn)之功，更未嘗確立卓著的政治威望，故而民間輿論對蕭氏名曰禪讓實則篡逆的行徑頗有非議，即便在廟堂之內(nèi)，也同樣不乏異議者。譬如裴顗就曾在齊高帝“受禪”時，公然“上表誹謗，掛冠去”(24)。或許也正有感于此，檀超、江淹在忝為史官之后，就在所擬國史條例中確立了“開元紀號，不取宋年”(25)的紀元方式，以期諱飾國惡、頌揚君美。

如所周知，《南史》在為齊高帝撰作“本紀時，曾于文末撮舉蕭道成“受命應運”的讖緯和符命，內(nèi)稱：

《河洛讖》曰：“歷年七十水滅緒，風云俱起龍鱗舉?！庇衷唬骸懊C肅草成，道德盡備。”案宋水德也。義熙元年，宋武帝王業(yè)之始，至齊受命七十年。(26)

此所謂“義熙元年，宋武帝王業(yè)之始”，顯系“起元義熙，為王業(yè)之始”的另類表述；而從義熙元年下推七十年，正是蕭道成得政之始的宋后廢帝元徽二年。由此既可推知“開元紀號不取宋年”實乃本諸徐爰《宋書》，又足以斷定檀超等人所規(guī)劃的南齊國史，當從元徽二年開始“不取宋年”，轉(zhuǎn)而采用諸如“齊元年”、“齊二年”、“齊三年”、“齊四年”、“齊五年”之類的紀元方式，用以書寫蕭道成在宋末五年間的創(chuàng)業(yè)經(jīng)緯。

從《南齊書》的相關(guān)記載來看，檀超所擬國史條例，雖曾備受左仆射王儉、秘書丞袁彖的批評，但此類批評既未必全合事理(27)，又僅限于《朝會》、《五行》諸志及《帝女》、《處士》兩傳，卻對“開元紀號，不取宋年”的紀元方式并無任何異議，《南齊書》卷52《文學·檀超傳》、卷48《袁彖傳》載其事曰：

建元二年，初置史官，以超與驃騎記室江淹掌史職。上表立條例，……詔內(nèi)外詳議。左仆射王儉議：“……宜立《食貨》，省《朝會》。《洪范》九疇，一曰五行。五行之本，先乎水火之精是為日月五行之宗也。今宜憲章前軌，無所改革。又立《帝女傳》，亦非淺識所安。若有高德異行，自當載在《列女》，若止于常美，則仍舊不書。”……超欲立處士傳。彖曰：“……今棲遁之士，排斥皇王，陵轢將相，此偏介之行，不可長風移俗，……一介之善，無緣頓略，宜列其（性）［姓］業(yè)，附出他篇。”

盡管如此，“開元紀號，不取宋年”的這一規(guī)劃，最終卻并未付諸實踐。這雖與檀超稍后被謫遇害不無關(guān)系，但理當有其更深刻的歷史動因。事實上，無論是裴顗的“上表誹謗，掛冠去”(28)，抑或“可憐石頭城，寧為袁粲死，不作彥回生”(29)之類的謠言在民間的傳唱，歸根結(jié)底就是南齊得國正當性不足的問題。相比較而言，諱飾國惡、頌揚君美，固然有助于平息物議、安緝民情，但彌補南齊得國正當性欠缺的更有效途徑，卻不在此而在彼，在于堅守宋齊禪讓相續(xù)的政治立場，絕不可藉貶低、丑化劉宋以尊崇、美化蕭齊。而這，既是永明元年（483）四月齊武帝詔令有司以禮“營葬”(30)袁粲、劉秉、沈攸之等宋末忠臣的隱由，無疑也正是“開元紀號，不取宋年”未能施行的深因。

四

出身前宋勛貴之家的劉祥，在永明元年至二年間（483-484）撰著《宋書》以“譏斥禪代”(31)的這一事件，不但充分表明齊武帝下詔禮葬袁粲等宋末忠臣雖用意甚嘉，卻仍不足以止息物議，而且事實上改變了南齊官方修史工作的重心所在，使之始則被迫繼爾自覺地從偏重編纂本朝國史轉(zhuǎn)為著力重修宋史。永明五年（487）春，敕使太子家令沈約撰述《宋書》，正是此一轉(zhuǎn)變的產(chǎn)物；而其目的，正在于藉追述劉宋盛衰之跡、總結(jié)其成敗之因，用以彰明南齊皇業(yè)之由來及蕭氏得國的正當性，此則沈約《上宋書表》言之甚明：

伏惟皇基積峻，帝烈弘深，樹德往朝，立勛前代，若不觀風唐世，無以見帝媯之美，自非睹亂秦余，何用知漢祖之業(yè)。是以掌言未記，爰動天情，曲詔史官，追述大典。

受詔重修《宋書》的沈約，非惟史才超邁時流，抑且內(nèi)具強烈的經(jīng)世情懷，甚至頗有將學術(shù)工具化的嫌疑。諸如此者，使之能在短短一年內(nèi)纂成無忤圣旨的《宋書》紀傳凡70卷。

作為繼徐爰《宋書》之后又一由官方組織編纂的劉宋國史，沈氏“新史”既相對晚出，又成書較速，因而對業(yè)已問世的同類著述難免多所取資。也因此，在該書《律歷》、《禮》、《樂》、《天文》、《百官》諸志中，不時可見何、徐兩《宋書》的原文或是對其文意的檃括（凡14條）。但與此同時，超越乃至取代既有史著的這一自我定位，又使得沈《書》即便在引用前史時，也總是刻意掩飾，或改用不同的文字表達方式，或分割史料，將之散置于紀傳或諸志；其典型例證，便是沈氏斷然剝離徐《書》“武帝本紀”中的幾乎所有靈異、符命之文，將之另置于《符瑞志上》。此類調(diào)整，至少使得“新史”的《武帝紀》更具“史”的況味。

然則沈氏“新史”之所以能夠取代徐氏《宋書》，而最終成為劉宋史冊之正典，既源自其高超的排纂史料的能力，同時又與該書的敘事范圍及其對入傳人物的取舍，呈內(nèi)在的契合關(guān)系?？忌蚣s《上宋書表》云：

臣今謹更創(chuàng)立，制成新史，始自義熙肇號，終于昇明三年?；感?、譙縱、盧循、馬、魯之徒，身為晉賊，非關(guān)后代。吳隱、謝混、郗僧施，義止前朝，不宜濫入宋典。劉毅、何無忌、魏詠之、檀憑之、孟昶、諸葛長民，志在興復，情非造宋，今并刊除，歸之晉籍。

這就明確表示：惟有自“義熙肇號”以來協(xié)同劉?！霸焖巍钡拈_國功臣方能入傳于“新史”，除此而外，無論“晉賊”抑或“義止前朝”者、“志在興復”晉室之人，皆不得“濫入宋典”，此一入傳標準較諸徐《書》顯然更為嚴格，也使得“新史”諸傳更趨近于紀傳史中“傳”的本義——“錄人臣之行狀”的“列事”(32)；同時又暗示：在昇明三年之前協(xié)助齊高帝開基立業(yè)者，不管是否曾經(jīng)入仕宋朝，皆被視為南齊佐命元勛而被排除在“新史”列傳之外，此一區(qū)隔也大體上框定了蕭子顯《南齊書》對其國初入傳人物的取舍范圍。

當沈約受詔重修《宋書》之時，正是文明太后復出執(zhí)政后，北魏國家戰(zhàn)略“從原先的征服與掠奪轉(zhuǎn)向牧民與治民”(33)之秋；隨之而來的則是，魏廷愈益強化對其政權(quán)正統(tǒng)性的塑造。也因此，立國未久的南齊，不但經(jīng)常遭受魏軍的邊境騷擾，更受到來自敵對政權(quán)日益嚴峻的文化挑戰(zhàn)?；蛟S也正有感于此，沈《書》尤其注重華夷之辨、天命之爭，并為此創(chuàng)置《索虜傳》以貶斥北魏為僭偽，同時又著力編纂禮樂、律歷、天文諸志，用以標榜金陵乃禮樂之鄉(xiāng)、江左實正朔所在。在此基礎(chǔ)上，“新史”又以“禪讓”為敘事的總體框架和中心線索，載述從元熙二年晉宋“禪讓”到昇明三年宋齊“禪讓”間劉宋盛衰之往跡，這就不但彰明了劉宋皇業(yè)之始末，而且繼宋武帝《即位詔》、齊高帝《即位改元大赦詔》之后，再度確認了晉、宋、齊三代的政權(quán)轉(zhuǎn)移形式和易姓受命時間，從而徹底否定了諸如“起元義熙，為王業(yè)之始”、“開元紀號，不取宋年”之類的“禪讓前起元論”。

為使“禪讓”名實相副以便與北魏爭正統(tǒng)，沈《書》又刻意掩蓋晉宋、宋齊革易之際的暴力與血腥，如其卷2《武帝紀中》、卷3《武帝紀下》、卷10《順帝紀》載曰：

（晉恭帝元熙二年六月，禪位）詔草既成，送呈天子使書之，天子即便操筆，謂左右曰：“桓玄之時，天命已改，重為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本所甘心。”……封晉帝為零陵王，全食一郡?！ㄋ挝涞塾莱醵辏┚旁录撼?，零陵王薨?！ㄋ雾樀蹠N明三年四月）辛卯，天祿永終，禪位于齊。壬辰，帝遜位于東邸。既而遷居丹陽宮。齊王踐阼，封帝為汝陰王，待以不臣之禮。行宋正朔，上書不為表，答表不為詔。建元元年五月己未，殂于丹陽宮，時年十三。

事實上，沈氏的此類措置不僅框定了整部“新史”的敘事體系，而且確立了《宋書》史論的政治取向，或如卷3、卷42的“史臣曰”，勉力宣揚晉宋相禪的合理性和劉宋得國的正當性；或如卷8、卷54、卷71的“史臣曰”，致力于從皇室內(nèi)亂、民風變遷、對外戰(zhàn)略、貨幣政策等角度檢討宋氏為政之得失，更以彰顯其君道有虧、刑政紊亂為重心，論證宋齊易代乃歷史發(fā)展的必然歸趨。

從自今而古的角度來看，沈氏“新史”不但扭轉(zhuǎn)了由徐爰《宋書》所開啟的運用“禪讓前起元”這一既有悖于史學傳統(tǒng)又無益于政教規(guī)范的紀元方式書寫歷史的逆流，而且該書對新舊政權(quán)更替之際的曲筆回護，雖在表現(xiàn)形式等方面有別于“春秋筆法”，其精神卻一脈相承、淵源不異，故而對其歷史影響與文化意義實宜大書特書。

【作者單位：寧波大學人文學院（315211）】

①⑥⑦⑨(11)(12)(15)(17)(19)(21)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467、1849、2446、1852、2432、2027、1958、2308-2310、2309、2302頁。

②張猛《郡齋讀書志校證》卷5，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84頁。

③趙翼《廿二史劄記校證》（訂補本）卷9，“宋書多徐爰舊本”條，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79頁。

④許嵩《建康實錄》卷12，《宋中·文皇帝》引“裴子野曰”，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34-435頁。

⑤⑧(26)(29)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3889、3999頁。

⑩李延壽《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5、115、753頁。

(13)嚴耀中《評宋孝武帝及其政策》，《上海師范大學學報》，1987年第1期。

(14)對張勃《吳錄》內(nèi)部構(gòu)造的考察，可詳參唐燮軍《張勃〈吳錄〉對孫吳國史的重構(gòu)及其邊緣化》，《史林》2015年第4期。

(16)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宋文》卷7宋明帝《徙徐爰詔》，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481頁。

(18)李昉《太平御覽》卷128，引徐爰《宋書》，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618-619頁。

(20)徐沖《“禪讓”與“起元”：魏晉南北朝的王朝更替與國史書寫》，《歷史研究》，2010年第3期。

(22)(24)(25)(28)(30)(31)蕭子顯《南齊書》，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38 920、891、920、47、639頁。

(23)案，《資治通鑒》卷133，宋蒼梧王元徽二年六月條胡三省注曰：“道成自此得政矣?！?/p>

(27)黃曙輝《劉咸炘學術(shù)論集·史學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05、413頁。

(32)《浦起龍史通通釋》卷2《列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6頁。

(33)康樂《從西郊到南郊——國家祭典與北魏政治》，稻禾出版社1995年版，第1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