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華
柳宗元文集的傳播與理學士群對其接受
——以宋代文集序跋為視角
梅華
柳宗元作為唐宋時期古文運動的重要倡導者與踐行者,取得了突出的文學成就,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居于非常重要的地位,但世人對其文集的傳播與接受有一個逐漸發(fā)展的過程。柳集在歷經(jīng)晚唐、五代的湮埋之后,到兩宋時期迎來了其接受史上的第一個輝煌時期?!八稳藦凸攀亲叩奶迫寺肪€,特別是‘韓柳文章李杜詩’?!雹倭谠谥袊膶W史上的地位固然與其卓絕的文學成就分不開,但宋人對其發(fā)覆之功也不可磨滅。“宋代南渡以后的一百四五十年間,是刊行柳集和校注柳文最為盛行的時期”,②人們對柳宗元的接受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一段時間以來,學界同仁對柳集在北宋時期的流傳與接受已多有研究,本文擬在前人研究基礎上,著重分析柳集在南宋時期的傳播與接受情況。
(一)南宋時期對柳集的音釋注解。學界對柳集在北宋時期的流傳與接受情況已作了較為詳贍的考辨與分析,考證出“柳集至‘四明新本’,已基本完成佚文搜集、文字??币艺墓ぷ?。至南宋時期則迎來了一個對柳集進行音釋注解的時代”。③由于社會的變遷、名物制度的變化以及語言文字的發(fā)展,后人在流傳、接受柳集之時,除要進行最基本的文章搜編工作外,還需要把對其予以音釋注解。如前所述,文集搜編工作在北宋時期已經(jīng)大體完成,而到了南宋時期,工作的重心已經(jīng)轉移到更為具體的音釋注解上面。當然,在南宋以前,人們對柳集中某些字句也做過一些注解工作。如蘇軾《書子厚詩》曰:“子厚詩云:‘盛時一失貴反賤,桃笙葵扇安敢當?!恢殷蠟楹挝铩E奸啞斗窖浴罚骸?,宋、魏之間謂之笙?!宋蛱殷弦蕴抑駷轸∫?。梁簡文《答湘南王獻簟書》云:‘五離九折,出桃枝之翠筍?!酥^桃枝竹簟也。桃竹出巴、渝間,杜子美有《桃竹杖歌》?!雹芸梢?,在北宋時期,蘇軾曾對柳宗元詩中的“桃笙”二字予以考證注解。
到了南宋時期,在整理柳集中最突出的成就是各家注釋本的陸續(xù)出現(xiàn)。其中有文獻可考的注釋本,較早的應是紹興二十六年(1156)張敦頤作《韓柳音釋》?!端问贰に囄闹尽份d錄張敦頤著有《柳文音辨》一卷。⑤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載錄張敦頤著有《韓柳音辨》二卷,⑥并與韓集音釋并行。張敦頤自序曰:“惟柳文簡古不易校,其用字奧僻或難曉。給事沈公晦嘗用穆伯長、劉夢得、曾丞相、晏元獻四家本參考互證,凡漫乙是正二千余處,往往所至稱善,今四明所刊四十五卷是也。惟音釋未有傳焉。余再分教延平,用此本篇次撰集,凡二千五百余字,其有不用本音而假借它音者悉原其來處;或不知來處,而諸韻,《玉篇》,《說文》,《類篇》亦所不載者則闕之?!雹呃^之,紹興三十二年(1162)嚴有翼《柳文切正》一卷,其自序曰:“余嘗嗜子厚之文,苦其難讀。既稽之史傳以校其偽謬,又考之字書以證其音釋,編成一帙名曰《柳文切正》?!眹烙幸淼摹读那姓番F(xiàn)存文獻未見載錄,只有一篇序文留存,蓋因當時未能“鋟木流通”。乾道三年(1167)潘緯(字仲寶)取法祝充的《韓文音義》,數(shù)月而成《柳文音釋》,由陸之淵序之,其序曰:“惟柳州內(nèi)外集凡三十三通,莫不貫穿經(jīng)史,轇轕傳記諸子百家,虞初稗官之言,古文奇字比韓文不啻倍蓰,非博學多識前言者,未易訓釋也。廣文中乙丑年甲科,恬于進取,尚淹選調(diào),生平用心于內(nèi)不求諸外,遂能會稡所長成一家言,將與柳文并行不朽,無疑矣?!雹啻疚跛哪辏?177)韓醇作《柳文訓詁》,其《河東先生集記》記述了他為柳集作訓詁的原由,以及搜葺遺佚,“復編為一卷,附于《外集》之末”。⑨王咨的《韓醇詁訓唐柳先生文集序》云:“本朝古文始自河南穆修伯長,實宗韓、柳。韓之文定于諸鉅公之手,而柳集亦經(jīng)伯長是正。胥山沈晦復相讎正,比伯長加詳,然其機杼原委要未呈露。仲韶先注釋韓集,學者爭傳其書,而斯文加密。非仲韶發(fā)之,孰窺其秘?”⑩據(jù)上述宋人所撰文集序跋可知,在短短的二十年間針對柳集就有四種不同的注釋本,可謂盛矣。當然,這些只是柳集在南宋傳播過程中有文獻可考的注釋本,其中未能留下確切文獻記錄的,又不知幾何。南宋時期人們對柳集音釋注解的熱情與投入,實際上成為這一時期人們傳播柳集的重要途徑與方式。
隨著各家注釋本的出現(xiàn),柳集在南宋后期還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集注本。其中有姑蘇鄭定刊于嘉興的《重校添注柳文》四十五卷,外集二卷?!吨饼S書錄解題》云:“以諸家所注輯為一編,曰集注,曰補注,曰章,曰孫,曰韓,曰張,曰董氏,而皆不注其名。其曰‘重?!?,曰‘添注’,則其所附益也?!?11)繼之,《增廣注釋音辨柳集》四十三卷,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載錄,其最初可能只是集童宗說、張敦頤、潘緯三家注,因為“書中所注,各以‘童云’、‘張云’、‘潘云’別之”,而最后名曰“增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解釋曰:“蓋宗說之《注釋》,敦頤之《音辨》本各自為書,坊賈合緯之《音義》刊為一編,故書首不以《柳文音義》標目,而別題曰《增廣注釋音辨唐柳先生集》也?!?12)又有,《五百家注音辨柳先生文集》,“此本乃南宋慶元中,建安魏仲舉所輯五百家注與昌黎集并刊于家塾者”,其中正集四十五卷,附錄二卷,外集二卷,新編外集一卷,《龍城錄》二卷。南宋后期,有關柳集的“添注”、“增廣”、“集注”等傳播形式的盛行,是大量單行注釋本出現(xiàn)之后的必然結果,也是人們推崇柳文的表現(xiàn)。
(二)南宋時期對柳集的刊印。南宋時期在柳集傳播過程中除了產(chǎn)生大量音釋注解本外,也是柳集刊刻的重要時期。眾所周知,雕版印刷作為一種新興的書籍傳播方式,具有“易成、難毀、節(jié)費、便藏”等優(yōu)長,以故受到宋人的熱情歡迎,并迅速在社會上流行起來。在兩宋時期的文集序跋中常常出現(xiàn)“剞梓”、“刻梓”“鋟梓”、“槧板”等新興詞匯。在現(xiàn)實中,很多人也愿意將文集雕印出版,以達到“與世人共之的目的,南宋省齋在《蓮峰集序》中曰:“蜀士以文名者皆獲傳于世,惟青衣史公饒弼唐英之文未傳……比因編次公平日所著文凡三十卷,刊出與眾共之,亦以備蜀士之闕文云”;(13)南宋陳巖肖在《香溪集序》中曰:“叔父平昔為文至多今不欲秘于家,而出與世共之。力有未辦,則先刻其詩賦、論議、雜著,為二十二卷行于時?!?14)正是由于人們對于雕版印刷的熱情,在宋代最終形成了以官刻、家刻、坊刻為主的刻書格局出現(xiàn)了“無路不刻書”的壯觀局面。
在雕版印刷術普遍用于雕印文人文集的大背景下,柳集也迎來了其刊刻史上的大繁榮時期。尤其在南宋百五十年間,柳集的各種版本均得到不同程度的刊印。據(jù)張秀民《中國印刷史》考錄,有宋一代有史料記載的刊刻柳集的次數(shù)多達十五次,其中大部分刊印于南宋時期??贾T文集序跋等當時材料可知,南宋時期在刊刻柳集的主體方面出現(xiàn)了重大的變化,地方官刻,尤其是州學、郡齋、郡庠等地方機構雕刻,開始居于突出的地位,而北宋時對柳集的刊刻主要由中央機構與個人完成。如李褫在其《河東先生集后序》中記載,紹興年間,殿院常同在柳州為官期間,感于柳文“茫然無有”,于是“出舊所藏及旁搜善本,手自校正,俾鳩良工,創(chuàng)刊此集”,(15)這就是通常所說的“紹興四年本”。乾道元年(1165),吳興葉程曾將柳集重刻于柳州郡庠,據(jù)其《重刊柳文后敘》記載:“郡庠舊有《文集》,歲久頗剝落,因裒集善本,會同僚參校,凡編次之殽亂,字畫之偽誤,悉釐正之獨詞旨有互見旁出者,兩存之,以俟覽者去取命工鋟木。歲余,其書始就?!?16)此本即是葉程乾道年間重刻本。紹熙二年(1191),永州郡守趙善愖與永州州學教授錢重也曾對柳集予以校正,“多求善本訂正,且并易其漫滅者,視舊善矣”。(17)嘉定元年(1208),道州郡守汪楫曾感于柳集“日累月益,墨版蠹蝕,字體漫滅”,“因委新舂陵理掾朱君敏集諸家善本校讎之,更易朽腐五百余版,釐革訛舛幾百字,半期而工役成”。(18)
南宋時期在柳集刊刻上出現(xiàn)的這種新變化與南宋時期地方官刻書成為一時風氣有很大關系。陸游曾云:“近世士大夫所至喜刻書版。”(19)王明清在其《揮麈錄》中亦云:“近年所至郡府,多刊文籍?!?20)各地方官出于推動當?shù)匚幕l(fā)展的意愿,公余之暇,會同屬吏以校讎刻書為美績,多刊刻其地鄉(xiāng)賢名宦之著述。有宋一代,各路及州縣官承擔了眾多的管理職責,其中文化教育方面的職責是其重要內(nèi)容。宋代地方官所擔負的文化教育職責主要包括崇儒術、建學校、舉賢能等,“訪遺書”也是其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在宋代,地方政府訪求遺書之多少甚至成為朝廷考核地方官員政績的一項重要指標?;兆谛退哪辏?122)四月十八日曾下詔云:“若率先奉行,訪求最多州縣,亦具名聞,庶稱朕表章闡繹之意。令禮部疾速遍牒施行?!?21)因此許多地方官,在政事之暇,或到任伊始,即號召當?shù)匚氖空硐荣t或宦歷此地的文人文集。
南宋理學繁榮,流派眾多,理學家陣容不斷擴大,有以朱熹為代表的閩學學派,以葉適、陳亮為代表的事功學派,以陸九淵為代表的心學學派等。他們彼此之間既有合作也有辯難,形成了較為活躍的學術氛圍。南宋理學士群從理學這一獨特的視角出發(fā),對包括柳宗元在內(nèi)的前世及當時文人及其作品予以品藻,從而在社會上形成了一種不同凡響的輿論氛圍。理學士群的品評,對柳宗元文集的流傳與接受產(chǎn)生了不可忽視的重要影響。
(一)南宋理學士群對柳宗元詩文的批評與“抑柳”傾向。北宋階段人們對柳宗元詩文的關注、思考與闡述,是柳宗元接受史上很重要的一個時期,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柳宗元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的確立。對柳宗元詩歌的積極評價與接受,蘇軾可謂開風氣之先者。蘇軾在其《評韓柳詩》中曰:“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靖深不及也。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22)其《書黃子思詩集后》又云:“韋應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23)蘇軾獨具慧眼地指出,柳宗元詩歌外在質(zhì)樸、古淡,內(nèi)則豐腴、溫婉,具有溫婉典雅、靜穆深沉之美。這一論評被后世奉為圭臬,后世對柳宗元詩歌的評價基本上是在蘇軾基礎上展開的。到了南宋時期,文學之士在蘇軾的基礎上,對柳宗元詩歌的特點進行進一步的拓展與深化,而理學之士則發(fā)出了不同于文學之士的聲音。如在韋柳評論上,蘇軾傾向于柳在韋上,而朱熹卻反之。朱熹在《黃子厚詩序》中云:“其詩學屈、宋、曹、劉而下及于韋應物,視柳子厚,猶以為雜用今體不好也。”(24)朱熹之言,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其對柳宗元所用詩歌體式有所不滿,但實際上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在理學人士看來,柳宗元貶謫之后不能忘懷現(xiàn)實政治和自身遭遇,失敗的委屈和悲憤始終縈繞心頭的人生態(tài)度不符合理學的要求。因為理學家強調(diào)要“正心”,要去“人欲己私”,“然后可以得心之正,而復本體之虛”。(25)而“正心”之道,要在“養(yǎng)氣”。理學家真德秀在《跋豫章黃量詩卷》中云:
予謂天地間,清明純粹之氣,盤薄充塞,無處不見,顧人所受何如耳。故德人得之以為德,材士得之以為材,好文者得之以為文,工詩者得之以為詩,皆是物也。然才德有厚薄,詩文有良寙,其造物者之所畀有不同邪?《詩》曰:“瑟彼玉瓚,黃流在中?!庇癍懼翆氁?,黃流至潔也,夫必至寶之器而后能受至潔之物。世人胸中擾擾,私欲萬端,如聚蟯蛔,如積糞壤,乾坤之英氣將焉從入哉!故古之君子所以養(yǎng)其心者,必正必清,必虛必明。惟其正也,故氣之至正者入焉。清也,虛也,明也,亦然。(26)
在理學家看來,天地間“清氣”無處不在,不同之人稟受此“清氣”形成不同之體性。但是,并非人人都可以稟受得了此種“清氣”的,如果人的內(nèi)心充滿欲望,私欲橫流,“清氣”是根本無法入留的。故人要想秉承“清氣”,必須先“養(yǎng)心”,只有讓其心“正”、“清”、“虛”、“明”,才能為“清氣”流入提供適宜的空間。
在南宋時期對社會輿論影響巨大的理學士群看來,柳宗元貶謫之后可以說是“胸中擾擾,私欲萬端”,故未能秉承“清氣”,由此所形成的恬靜中有孤獨,平和中有悲傷的詩歌特點,并非真正的沖淡閑遠。因為只有“神情沖淡,趣向幽遠,有青山白云之志”,才能“超然出于塵外”。(27)相對來說,韋應物“為人高潔,鮮食寡欲;所至之處掃地焚香,閉閣而坐”,(28)并且韋應物一生多次閑居精舍或佛寺,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這種生活方式或人生態(tài)度使得其詩歌擁有一種閑適而恬淡,空曠而平和之美。故而在朱熹等理學士人看來,韋在柳上,其原因也正是由于“韋蘇州詩,高于王維、孟浩然諸人,以其無聲色臭味也”。(29)朱熹在其《清邃閣論詩》中稱韋應物詩,“其氣象近道,意常愛之”,而對柳宗元詩卻從未評價其“近道”。由此也可以看出,由于朱熹等理學家特有的哲學觀及人生觀,使得他們在品藻柳宗元詩歌時形成了不同于一般文學之士的地方。
在柳宗元詩歌接受史上,南宋理學家群體有著不同于文學之士的觀點,而對于柳宗元散文的接受也呈現(xiàn)出這一群體相對獨特的體驗和認知。對于柳宗元的散文,早在晚唐時期已有人將其與韓文并稱,如杜牧在其《冬至日寄小侄阿宜》一詩中云:“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近者四君子,與古爭強梁”。(30)到了北宋初期,出于重建社會秩序的需要,儒學復興,表現(xiàn)在文學上就是復古思潮盛行,于是文人尊韓柳而重道統(tǒng),將恢復古文與恢復古道聯(lián)系起來。韓、柳散文迎來了其接受史上的重大機遇,北宋時期人們在晚唐的基礎上不斷強化“韓、柳”并稱論。而到了南宋時期,一般的士人依然堅持“韓、柳”并稱論。如南宋王稱在其《國朝二百家名賢文粹序》中云:“蓋文章至唐而盛,至國朝而尤盛。韓、柳、李、杜擅其宗,楊、劉、歐、蘇嗣其統(tǒng),外此者文非不正,而求其不離于道者未易多得焉?!?31)南宋陳造在其《跋六君子古文后》中云:“古文衰于東京,至唐韓、柳則盛,未幾復衰。至本朝,歐公復盛……乃取六君子文類而讀之,如昌黎之粹而古,柳州之辨而古,六一之渾厚而古,河南之簡切而古,南豐之密而古,后山之奇而古,是皆可仰可師?!?32)由上面兩則材料可以看出,無論是恢復古道還是恢復古文,人們依然將“韓、柳”并稱。
但到南宋時期,在理學家這一群體的品評中,韓柳地位并不對等,甚至出現(xiàn)“揚韓抑柳”的現(xiàn)象。理學家黃震在其《黃氏日抄》卷六十二曰:“柳以文與韓并稱,然韓文論事說理,一一明白透徹,無可指擇者,所謂貫道之器非歟。柳之達于上聽者皆諛辭;至于公卿大臣者,皆罪謫后羞縮無聊之語。碑碣等作,亦老筆與俳語相半,間及經(jīng)旨義理,則是非多謬于圣人,凡皆不根于道故也……故愚于韓文無擇,于柳不能無擇焉。”(33)在此,黃震對柳文的“諛辭”、“謬于圣人”之處表示不滿,進而對柳文是有選擇性的接受,而于韓文卻是“全盤”接受。同樣,朱熹對柳文也頗多微詞,甚至有明顯的“揚韓抑柳傾向。據(jù)《朱子語類》記述:“(陳仲蔚)又問韓柳二家文體孰正。曰:‘柳文亦自髙古,但不甚醇正?!?34)朱熹將韓柳兩家對舉,但其認為柳文不如韓文“醇正”。朱熹又曰:“韓昌黎論為文便也要讀書,涵味多后自然好。柳子厚云‘本之于六經(jīng)之意’,便是要將這一件做那一件,便不及韓?!?35)在此,朱熹認為柳宗元倡導自己的創(chuàng)作要“本之于六經(jīng)”,但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并未將這一創(chuàng)作宗旨予以踐行,似有口是心非之感。故此朱熹有明顯的“揚韓抑柳”傾向?!吨熳诱Z類》又記曰:“問:‘要看文以資筆勢言語,須要助發(fā)義理?!唬骸煽础睹献印?、韓文。韓不用科段,直便說起去至終篇,自然純粹成體,無破綻。如歐曾,卻各有一個科段。卻曾學曾,為其節(jié)次定了。今覺得要說一意,須待節(jié)次了了,方說得到。及這一路定了,左右更去不得?!衷疲骸街挠袧帲蜓裕宏惛非浣倘丝戳牧?,卻看韓文。不知看了柳文,便自壞了,如何更看韓文?!?36)據(jù)此,朱熹認為韓文不僅“助發(fā)義理”而且文章的意態(tài)和氣勢均佳,而柳文不僅不及韓文,而且看不得,因為“看了柳文,便自壞了”,顯然具有明確的“揚韓抑柳”傾向。
(二)由道德而文章——南宋理學士群“抑柳”的原因。無論是在詩歌接受層面的“柳在韋下”,還是散文接受層面的“柳不如韓”,均代表了南宋理學家對柳宗元詩文接受的評價與偏好。柳宗元在南宋理學士群中獲贊不多乃至被有意貶低,應當與理學士人這一群體所秉持的道德觀與文道觀有著密切的關系。
理學向來專注于“內(nèi)圣之學”的建立,倡導人“以修身為本,修身以正心誠意為主”,從而達到“天下化”的目的,對實際政治似乎抱著一種可即可離的意態(tài)。(16)而這一政治思想到了南宋時期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這一背景之下,南宋理學家對柳宗元詩文的接受歸根結底是對柳宗元人格、道德、修養(yǎng)的評價。由于柳宗元曾參與“永貞革新”,成為其政治上的“污點”,故理學家對柳宗元這一政治經(jīng)歷頗有微詞。理學家王十朋曾云:“予自少喜讀柳文而不忍觀其傳,惜其名齊韓愈,而黨陷叔文也?!?38)理學人士常常因柳宗元政治上的“污點”,擴大到對其道德操守的懷疑。因為理學家相信“有德者必有言,誠有其實,必有其文。實者,本也,文者,末也”,(39)真德秀在《跋許介之詩卷》中把“道德”看成“君子成身之本”,而“功名則因乎時,而詞章又其末也”。(40)正是在一評價體系之下,才有魏了翁“柳不如韓”的結論。魏了翁在其《楊少逸不欺集序》云:
辭雖末伎,然根于性,命于氣,發(fā)于情,止于道,非無本者能之。且孔明之忠忱,元亮之靜退,不以文辭自命也,若表若辭,肆筆脫口,無復雕繢之工,人謂可配《訓》《誥》《雅》《頌》,此可強而能哉!唐之辭章稱韓、柳、元、白,而柳不如韓,元不如白,則皆于大節(jié)焉觀之。蘇文忠論近世辭章之浮靡無如楊大年,而大年以文名,則以其忠清鯁亮,大節(jié)可考,不以末技為文也。(41)
蘇軾曾因楊億作品詞采華茂、浮靡無實而予以批評,但魏了翁卻頌揚楊億之忠誠廉正、剛直誠實之品節(jié),并且認為楊億“以文名”的最根本原因在于其“大節(jié)”。如此觀之,“柳不如韓”。同樣,朱熹在《王梅溪文集序》中對韓愈的人格、道德大加頌揚,對柳宗元卻只字不提,“于漢得丞相諸葛忠武侯,于唐得工部杜先生、尚書顏文忠公、侍郎韓文公……其所遭不同,所立亦異,然求其心,則皆所謂光明正大、疏暢洞達,磊磊落落而不可揜者也”。(42)在南宋理學家普遍相信“有德者必有言”以及注重“內(nèi)圣”之學的導向之下,使其在評價柳宗元詩文時首先是對柳宗元道德操守的衡量。
理學士人常從一個人的道德操守出發(fā)去評價其詩詞文章,如此得出的結論當然不能正確反映被評價者詩文真實的成就,有時甚至有失公允。理學家在作家修養(yǎng)論方面除了“重德”,還重“養(yǎng)氣”。朱熹曰:“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已人物為生,必稟此理,然后有性;必稟此氣,然后有形。”(43)朱熹在強調(diào)“理”本體論的同時,也強調(diào)人由于稟受不同之“氣”而形成不同之“性”。由于“氣”之有清濁,“稟氣之清者,為圣為賢”,“稟氣之濁者,為愚為不肖”。人只有不斷“修心”、“養(yǎng)氣”,才能成圣成賢。而在朱熹看來,“圣人之氣”一般是指:“惟圣人全體渾然,陰陽合德,故其中和之氣見于容貌之間者如此。”(44)何謂“中和之氣”,朱熹解釋道“禮者,天理之節(jié)文,人事之儀則也。和者,從容不迫之意。蓋禮之為體雖嚴,而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為用,必從容而不迫,乃為可貴”。(45)據(jù)此,朱熹認為人們只有秉承“中和之氣”,才能從容不迫,從而形成氣象渾成的文學作品。由于柳宗元放逐之后的作品,“不滿人意者甚多”,如《辨伏神》、《憎王孫》、《罵尸蟲》《斬曲幾》、《哀溺》、《招海賈》之類,故理學家多認為柳宗元貶謫之后的作品缺乏“平和之氣”。如朱熹曾云:“柳文局促。有許多物事,卻要就些子處安排,簡而不古,更說些也不妨。《封建論》并數(shù)長書,是其好文。合尖氣短,如人火忙火急來說不急,又便了了?!?46)朱熹認為柳文不能從容不迫,條達疏暢的根本原因在于其“氣短”。無獨有偶,南宋理學家李季可云:“黔驢、永鼠,輕薄子常藉以罵曰‘技止此爾’,則其言豈有益哉!察其悍杰之資,徒不碌碌爾,固不稟中和矣。嗚呼,渾渾灝灝之書,陵夷乃至于此邪!”(47)在李季可看來,柳宗元因未能秉承“中和之氣”,故雖資材超人,卻常在為文時空言詈罵,于世無益,最終淪為“渾渾灝灝之書”,而有大害于社會風氣。
南宋理學家對柳宗元詩文的接受除了受理學家特有的道德觀、修養(yǎng)論影響外,還受到理學家文道觀的影響。文道觀是中國文論中的一個重要命題,唐宋時期是對“文”與“道”關系探討的重要時期。到了宋代,情況變得相對多樣化,既有文學家之文道觀,也有理學家之文道觀。理學家比起文學家,他們更重道輕文,而其所謂道,也更偏重理念和心性。在這一觀念之下,南宋理學家一方面承認柳宗元恢復古道的作用,但又對柳宗元“道”之不純表示不滿。朱熹曾批駁道:“自孟子后,圣學不傳,所謂‘軻之死不得其傳’。如荀卿說得頭緒多了,都不純一。至揚雄所說底話,又多是莊、老之說。至韓退之喚做要說道理,又一向主于文詞。至柳子厚卻反助釋氏之說。”(48)同樣,王應麟也曾指出柳宗元援佛入儒,“韓、柳并稱而道不同:韓作《師說》,而柳不肯為師;韓辟佛,而柳謂佛與圣人合”。(49)
南宋理學家在繼承北宋理學“重道輕文”的傳統(tǒng)時,又有“文道合一”的趨向。朱熹云:“若曰惟其文之取,而不復議其理之是非,則是道自道,文自文也。道外有物,固不足以為道。且文而無理,又安足以為文乎?蓋道無適而不存者也,故即文以講道,則文與道兩得,而一以貫之。否則亦將兩失之矣?!?50)據(jù)此,朱熹一方面強調(diào)“道”的根本性,但也不排斥“文”。同樣,陸九淵在其《與曾敬之》的書信中云:“讀書作文,亦是吾人事。但讀書本不為作文,作文其末也。有其本必有其末,未聞有本盛而末不茂者。若本末倒置,則所謂文亦可知矣?!?51)顯然,陸九淵認為“道”與“文”并不完全沖突,“道”盛則“文”也必“茂”。南宋理學家倡導“文道合一”,不排斥“文”,但對“文”如何更好地表“道”,卻有要求。朱熹曾云:“圣人之言坦易明白,因言以明道,正欲使天下后世由此求之?!?52)為了更好地“傳到明心”,他們要求文章的語言要文從字順,易道易曉。故理學家對柳宗元詩文的艱澀難懂頗有不滿。朱熹曾云:“文之最難曉者,無如柳子厚。然細觀之,亦莫不自有指意可見,何嘗如此不說破?其所以不說破者,只是吝惜,欲我獨會而他人不能,其病在此。大概是不肯蹈襲前人議論而務為新奇,惟其好為新奇而又恐人皆知之也,所以吝惜。”(15)
綜上所述,南宋時期是柳宗元接受史上的重要時期,人們在北宋整理與編纂柳集的基礎上,更加側重對柳集的注釋與集注。而在傳播過程中,南宋地方官長貢獻突出,對于柳集的廣泛傳播發(fā)揮了重要的影響。整個南宋時期在柳集的接受上,具有重大社會影響力的理學家群體,從其特有的道德觀、修養(yǎng)論以及文道觀等方面來衡量柳宗元,其獨特的評價開闊了人們審視柳宗元的眼界,也豐富了柳宗元接受史的內(nèi)容。
【作者單位: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210013)】
①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3頁。
②吳文治《吳文治文存》,鳳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209頁。
③湯江浩《試論柳宗元散文在北宋時期的接受問題》,《福州大學學報》,2010第1期。
④⑦⑧⑨⑩(13)(14)(15)(16)(17)(18)(19)(22)(23)(24)(25)(26)(30)(31)(39)(40)(41)(42)(49)曾棗莊、劉琳《全宋文》,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263、245、266、407、423、46、360、64、31、211、415、377、264、286、253、180、318、256、256、201、69、316、275、47頁。
⑤脫脫《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339頁。
⑥(11)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77頁。
(12)紀昀《欽定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009頁。
(20)王明清《揮麈錄》,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8頁。
(21)徐松《宋會要輯稿》,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2240頁。
(25)(28)朱熹《朱子大全》,四部備要本。
(27)李肇《唐國史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5頁。
(29)杜牧《樊川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9頁。
(32)(37)(46)吳文治《柳宗元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64、99、126頁。
(33)(34)(35)(45)(47)(51)(52)黎靖德《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303、158、3320、3306、2952、3318、3341頁。
(36)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398頁。
(38)(50)陸九淵《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5、58頁
(43)(4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02、51頁。
(48)王應麟《困學紀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846頁。
江蘇省博士后科研資助計劃項目“宋代文集序跋研究”(編號:1501038C);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項目“宋代文集序跋研究(編號2015SJB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