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欣
《文心雕龍》的諧隱文體觀
趙欣
劉勰在《文心雕龍·諧隱》一文中,梳理了先秦至魏晉的諧隱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觀念,在清晰地呈現(xiàn)諧隱文發(fā)展脈絡的同時,首次較為系統(tǒng)、完整地剖析了諧隱文的文體特征。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主要就以下三個問題展開探尋:第一,諧隱起源的民間性及其流變;第二,諧隱的文本特征;第三,諧隱的地位和發(fā)展。
(一)諧隱的起源
劉勰認為諧詞隱語有兩個來源,一則為在宮廷中存在的俳戲,二則為流傳于民間的淺俗謠言。民間性是其顯著特征。但是無論哪一種來源和存在形式,劉勰都很重視推究其出現(xiàn)的社會和情感根源。
1.社會根源
劉勰引用《詩·大雅·桑柔》“自有肺腸,俾民卒狂”來體現(xiàn)諧隱文的社會性。這首變雅相傳為周國大夫芮良夫所作,將有道之君與無道之君相對比,用以責難周厲王的暴政。鄭《箋》釋此二句詩云:“(不施順道之君)自有肺腸,行其心中之所欲,乃使民盡迷惑如狂,是又不宣禉。”①無道之君恣意行事,逼民心狂躁,卻又因忌于暴力,而無從宣泄。劉勰借用這兩句詩來點出一個亂世景象,便將諧隱這一文體的產(chǎn)生與社會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認為諧詞隱語本是源于社會矛盾,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接下來,劉勰舉出兩個春秋時期的例子“睅目之謳”和“侏儒之歌”進一步來說明這一觀點。這兩首民間歌謠都是嘲戲相貌的諧文?!氨幠恐帯?,典出《左傳·宣公二年》:“睅其目,皤其腹,棄甲而復;于思于思,棄甲復來?!敝S刺宋國大夫華元在戰(zhàn)場上棄甲而逃狼狽不堪,在做筑城監(jiān)工時又瞪著大眼睛,腆著大肚皮,耀武揚威。“侏儒之歌”,典出《左傳·襄公四年》,邾國攻打鄭國時,臧紇帶魯國軍隊去救鄭,卻為邾國所敗,魯國人便唱“侏儒侏儒,使我敗于邾”來對其嘲諷。兩首歌謠都是因事而作,劉勰的諧隱起源論體現(xiàn)出明顯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
2.心理根源
“內(nèi)怨為俳”,君王的暴行引起下民痛苦逼得民眾幾近瘋狂。這種內(nèi)心的“瘋狂”和“怨懟”之情,便是諧隱產(chǎn)生的情感根源。在統(tǒng)治者暴政的殘酷壓迫下,人民的情緒愈積愈深,如同即將潰壩而出的大河一般,這被迫積壓的難以遏制的強烈感情,等待著通過某種特殊方式來實現(xiàn)宣泄,諧辭隱語便因此而產(chǎn)生。
“怨怒之情不一,歡謔之言無方。”②民眾以變化無常的戲謔的外在形式來表達內(nèi)心的憤懣。喜劇的外衣之下,隱藏著悲憤的情緒。劉勰對諧隱文體所產(chǎn)生的社會及情感根源的推究觀點鮮明地指出了這一產(chǎn)生于俳優(yōu)和下層民眾之手的諧詞隱語,具有民間性和現(xiàn)實性。
(二)諧隱的流變
劉勰在《諧隱》一篇中所援引選評的文章一共有四類,分別為民間的歌謠、俳優(yōu)的諷諫文人的收集、文人的效仿。前兩種為諧隱文最為原本的形式,后者為諧隱文在流傳過程中所引起的文人的主動參與。在文中,劉勰多處以今昔比照來顯示出對兩種創(chuàng)作的不同態(tài)度。
在分析諧詞時,劉勰所列舉的有:華元棄甲之后,筑城之人所作的歌謠;臧紇喪師之后魯國人所唱的侏儒之歌;淳于髡諫酒、宋玉諷好色,優(yōu)旃諫漆城,優(yōu)孟諫葬馬...這些民間歌謠、俳諧之辭,有些以外貌說玩笑,顯示出所諷刺對象精神層面的“丑”,有些看似奉承,卻機智地讓諷諫對象的謬誤自動呈現(xiàn)出其邏輯上的滑稽可笑。因此,劉勰認為這類作品,其創(chuàng)作者出身雖低,但是文章都是感于事而作,“辭雖傾回,意歸義正”③,有諸多可取之處。在分析隱語時,劉勰也援引了《左傳》、《戰(zhàn)國策》、《史記》、《列女傳》中有智有識之士以隱語來勸諫的例子,用以說明隱語之用,“大者興治濟身,其次弼違曉惑”④,無論于國家于政治,還是于個人,都有明智解惑的意義。
以古為鑒,反觀后世作品,劉勰認為諧隱文在流變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很多缺陷。諧辭當中,劉勰所提到的有東方朔、枚皋的賦、潘岳的《丑婦》、束晰的《餅賦》、曹丕收集滑稽笑話而成的《笑書》以及魏晉時期人們對應瑒的鼻子、張華的頭所進行的調(diào)笑...劉勰認為這些言辭已經(jīng)偏離了大道正聲,只是徒然地對人們的外貌缺陷加以調(diào)笑狎弄,取悅世人,非但毫無實際意義,甚至有損于世風,“空戲滑稽,德音大壞”⑤。在隱文的流變中,也出現(xiàn)了賣弄技巧的傾向?!盎蝮w目文字,或圖象品物,纖巧以弄思,淺察以衒辭”⑥,雖有小聰明,看似精巧,但并沒有大的用處。
基于對兩漢以來文人創(chuàng)作諧隱文的不滿,在主旨、形式等諸多面,劉勰都對諧隱做出了許多界定。
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
讔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⑦。
在給“諧”與“讔”釋義時,劉勰都采用了他最常用的聲訓法。將“諧”訓為“皆”,義指諧談的普遍性,將“讔”訓為“隱”,義指其語言的隱約性,并進一步作出補充性闡釋?!爸C”為何能夠“皆”?因為其語言的淺近適合世俗的風氣,大家聽了都會發(fā)笑,因而大眾都愛其詼諧。而“隱”又為何要采用隱約的語言?其目的是以閃爍的言辭曲折的譬喻來隱藏深意暗指事情。聞一多曾如此界定“隱語”:“它的手段和喻一樣,而目的完全相反。喻訓曉,借另一事物來把本來說不明的說得明白點;隱訓藏,是借另一事物把本來可說得明白的,說得不明白點”⑧。劉勰對諧隱文體的釋名敷理雖然簡潔,但其對諧隱在功能、形式、主旨上的辯證關系論說細致,體現(xiàn)出其一貫思慮周全的特點。
第一,在諧隱文的功能與主旨上,諧隱文可以使人悅,卻不以悅?cè)藶槟康?。劉勰以“皆”訓“諧”,充分重視了諧辭在流傳中的最大特點,即普遍性大眾性,也承認諧辭之所以流傳廣泛,也正是因為其滑稽詼諧的喜劇色彩,可以悅笑。而魏代以后,俳優(yōu)式微,隱語盛行。其盛行的原因也是因為“隱”向“謎”的轉(zhuǎn)變,謎語以技巧性、游戲性引得許多王公貴族都樂此不疲,如曹丕、曹植、曹髦等。縱然如此,劉勰仍然強調(diào),諧隱文雖然因其諧俗、智趣而受到人們的追捧,但創(chuàng)作中若以取悅于他人為目的,便是舍本逐末,有違正道。而兩漢以降魏晉時期的文學卻出現(xiàn)了“重娛樂”的傾向,劉勰的種種論述都是針對當時的創(chuàng)作情況而談。
第二,在諧隱文的形式與主旨上,劉勰認為詼諧滑稽是其語言上的特點,但不應忽略其嚴肅的內(nèi)涵,所謂“辭雖傾回,意歸義正”。諧隱文以審丑為形式特征,常常以審美對象外貌上的缺陷入手來營造出喜劇效果。比如筑城人的“睅目”之歌,魯國人的“侏儒”之歌,都是以外貌來反諷,但是“睅目”是用華元監(jiān)工時神氣十足的大眼睛來對比其棄甲而逃時的狼狽,“侏儒”是以臧紇身材的短小映射其才能的缺陷。相比之下,潘安的《丑婦》則是就外貌而談外貌,在描述形容上,極盡夸張之能事,但僅僅是調(diào)笑戲謔,并無深刻寓意。東方朔的大部分諧辭也是如此。隱語也是如此,原本隱語“大者性治濟身,其次弼違曉惑”,具有啟心智振昏聵的作用,可是當它僅僅是謎語游戲的時候,劉勰認為“謎也者,回互其辭,使昏迷也。”⑨“昏迷”恰與“曉惑”相反。
第三,諧與隱互為表里,諧之外形,必有隱之寓意。所謂“蓋意生于權譎,而事出于機急,與夫諧詞,可相表里者也”。劉勰的這一論斷,把兩種相近的文體從深層聯(lián)系了起來。為外在形勢所迫,隱秘的情感往往采用了詼諧的表現(xiàn)形式。因此,創(chuàng)作諧辭隱語,要有所寄托,而不應該徒留歡謔,恣意妄為。諧隱不是游戲,“觀夫古之為隱,理周要務,豈為童稚之戲謔,搏而撲笑哉!”⑩元人楊維楨在《優(yōu)戲錄序》中將俳戲與其他進行對比,認為“有魚龍、角、走丸、吞刀、吐火、扛鼎等伎,而皆不如俳優(yōu)之戲”,原因就在于俳戲“或有關于諷諫,而非徒為一時耳目之玩也”(11)。
(一)諧隱的地位
劉勰對諧隱文地位的論說可以分以下三點來梳理清楚:
1.“雖有絲麻,無棄菅蒯?!眲③囊砸粋€比喻和一個類比明確地指出了諧隱文的地位。比喻即“絲麻”和“菅蒯”,形象地指出在文學的苑囿之中,諧隱如茅草,雖然沒有其他文體絲麻般正統(tǒng)的地位和精湛的藝術成就,但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類比即“文辭之有諧隱,譬九流之有小說”(12),劉勰將“諧隱”在文體中的地位比作“九流”之外的“小說”,處于文體的最末端。
2.“諧辭隱言,亦無棄矣?!彪m然位于文壇末端,但是劉勰認為,這類文體也不可拋棄,在《詩經(jīng)》、《禮記》、《左傳》、《史記》等諸多典籍中都有保存。作為民間文體,諧隱的存在,一則豐富了文體的多樣性;二則如小說一般,諧隱為稗官所采之后,具有廣視聽,認識社會民心的作用,而且在合乎正義適應時機的條件下,具有諷刺勸誡的作用。
3.雖不可棄,亦不可仿。這是在承認了諧隱的認識價值之后,劉勰對待諧隱文的發(fā)展這一問題的態(tài)度。他認為,諧隱來自于民間,應保存其民間狀態(tài),文人不應對其仿效,更不應使諧隱的創(chuàng)作形成社會風氣?!叭粜Ф灰眩瑒t髡袒而入室,旃孟之石交乎?”劉勰的這一觀點看似保守,行文之中,也確實流露出對諧隱“本體不雅”的輕視。在他看來,成為淳于髡的高徒、優(yōu)旃優(yōu)孟的至交也不是一件可取之事。但是,劉勰的主張,對于肅清諧隱文在發(fā)展中的流弊仍然是非常有意義的。他不贊成文人尤其是宮廷文人效仿的原因是,宮廷文人的世界中,沒有諧隱文所扎根的現(xiàn)實土壤,他們的心里沒有世民的“怨懟”之情,于是,對諧隱文的創(chuàng)作就變成了嘩眾取寵的文字游戲。從根本上來看,這表面的昌盛實則是諧隱文內(nèi)在的空虛。
(二)諧隱文在后世的發(fā)展
1.藝術發(fā)展的自發(fā)性
相較于其他文體,劉勰對于諧隱文的藝術手法和藝術規(guī)范的總結(jié)不夠清晰明確,僅在梳理其發(fā)展流變和對諧隱作品進行分析的過程中,提出了“意在微諷”、“意歸義正”、“理周要務”的整體要求,除此之外,便沒有更細致系統(tǒng)的論說。這與諧隱文的民間性密切相關。作為一種民間文體,自發(fā)性和自由性是諧隱文的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特點,沒有固定的標準和嚴格的限制,相應地,也就缺少了自覺的藝術手法的提煉和藝術經(jīng)驗的總結(jié),看似不講章法,不利于藝術上的精進。
2.諧隱文與諧隱味
周振甫先生認為,“《詩經(jīng)·桑柔》里諷諫周厲王的話,淳于髡諷諫齊威王長夜飲酒,宋玉對楚襄王的《登徒子好色賦》,這些話里也都有詼諧味,但它們不屬于詼諧文,只是詩文中帶有一些詼諧味道罷了?!?13)以周振甫先生之見在《諧隱》篇內(nèi)部,也存在著諧隱文與諧隱味之分。但劉勰仍然是把這類文章歸為諧辭,即便是《登徒子好色賦》、《餅賦》以及東方朔的一些以賦為名的作品,劉勰認為它們實質(zhì)上是講笑話,名并不符實。但是在《文心雕龍》的其他篇章中,劉勰會把“諧”和“隱”當作一種藝術手法或風格來用。
《雜文》中,東方朔的《客難》、揚雄的《解嘲》都有一定的詼諧性,劉勰評價《解嘲》,“雜以諧謔,回環(huán)自釋,頗亦為工”(14)。諧謔的手法非但沒有影響其藝術性,反而作為一種論辯的方式,凸顯出創(chuàng)作主體在受到挫折時,仍能“寄于情泰”,具有淵靜的品格。
《論說》中,劉勰評張衡的《譏世》,“頗似俳說”,孔融的《孝廉》,“但談嘲戲”。可見,論說的文章中,創(chuàng)作主體也會主動采用詼諧的手法但是若不斟酌,便會失于偏頗,看似一鳴驚人觀點上卻無法立足,不過是故作驚世之語。
劉勰將民間性視為這一文體的根基,不贊同文人對諧隱文的仿效,但不反對文人運用諧隱手法。這樣的文學觀,不是因為保守,而是因為思慮的周密。這避免了諧隱文在文人創(chuàng)作中墮于輕浮空泛的流弊,能使其始終扎根于民間的現(xiàn)實土壤中,獲得真正的生命力。與此同時劉勰對文章中的諧隱味和諧隱手法的肯定,也使得詼諧這一文學風格得以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一席之地,不斷地豐富著自身的表現(xiàn)力。
【作者單位:云南大學人文學院(650000)】
①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
②③④⑤⑥⑦⑨⑩(12)(14)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70、270、27、1、272、271、271、271、271、272、327頁。
⑧聞一多《神話與詩說魚》,《聞一多全集(卷一)》,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版,第117頁。
(11)吳玉華《中國古代戲曲序跋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版,第654頁。
(13)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