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百戲之祖”，看北昆傳承

陳可馨

如果說天地之間的方寸仿佛是熔爐，那么這世間萬物便都是這熔爐中的原料。歷史就是爐底的那層灰燼，但灰燼深處尚有余溫，只是如今的社會，還有幾個人會將手伸進灰燼中，去觸摸那余溫？我們不妨放慢腳步，回到600年前的蘇州昆山，跟隨時間的筆觸，去探尋中國至今為止可追溯的最完整的藝術形式——昆曲，領略它的興衰榮辱。

百年昆曲

世界上的很多偉大民族都有一種高雅精致的文化藝術，俄國人有芭蕾、英國人有莎士比亞戲劇，這些都是他們民族驕傲與自信的源泉，經(jīng)歷了時間和社會轉(zhuǎn)折的洗禮，成為了經(jīng)久不衰的文化精華。在聯(lián)合國篩選第一批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時，一種來自中國的古老戲曲——昆曲，全票當選。是什么造就昆曲這么大的魅力，是什么賦予它穿越時間的力量？昆曲又沉淀著我們怎樣的民族審美文化？

姑蘇，一座坐落于中國東部的有著2500年歷史的古城，現(xiàn)稱蘇州。昆曲就誕生在蘇州昆山地區(qū)，宋元商品經(jīng)濟的蓬勃發(fā)展使得商人迅速崛起，這也造就了許多民間藝術與上層精英相互交流。正是上層文人的介入，使得原本只是民間藝術的昆曲，在觀賞性及內(nèi)涵上有了長足的進步，從而能夠長久地流傳于后世。

昆曲在最初時始于南戲，它曾在華南一代廣為流傳，當時最具有代表性的聲腔有四種，分別是：余姚腔、海鹽腔、弋陽腔和昆山腔，而昆山腔就是昆曲的前身。幾十年后，一位在昆曲界被尊稱為“曲圣”的人發(fā)起了一場改革，徹底改變了這一地方聲腔的命運，而他的智慧也融入在昆曲之中，奠定了其日后“曲圣”的地位，這個人叫魏良輔。昆山腔經(jīng)過魏良輔的完善，成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唱腔，時稱“水磨調(diào)”，這種集古代祭祀樂、宮廷音樂： 宗教、佛教、道教法曲的優(yōu)點為一體的聲腔，為明代昆曲成為全國最流行的曲樂形式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每個時代都有它的時尚，昆曲在這樣的基礎上，成為了公元16世紀中葉大明王朝的時尚。這迤邐悠揚的曲聲，從江南發(fā)端，傳遍了中國的大江南北，從威嚴高聳的紫禁城，到云南、廣西的邊陲小鎮(zhèn)，到處都是水袖輕揚，歌聲婉轉(zhuǎn)。當年的虎丘山曲會，萬人空巷，這樣的場面，恐怕只有大元劇場的悲劇演出可以比擬。

隨著昆曲的興盛，越來越多的社會高層文人把從前花在書畫、參禪、下棋的時間投入了昆曲創(chuàng)作當中，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劇作家，就是湯顯祖。湯顯祖是與英國莎士比亞齊名的世界最偉大的戲劇家之一，他們的著作都是世界文學史上的瑰寶。湯顯祖的祖上幾代文運興盛，是頗負盛名的書香世家，他在年幼時就展現(xiàn)出了極高的文學天分，然而他在進京趕考時，卻因不齒宰相張居正的專橫，不愿與其兒子交往而被官場排擠，幾次落地。仕途不順的湯顯祖開始將大量精力投入到戲劇創(chuàng)作，在他的代表作《牡丹亭》中，老儒生陳最良的刻板、腐朽就是他所在的那個時代黑暗官場的體現(xiàn)，而紅顏薄命的杜麗娘則是他自己的寫照。然而，《牡丹亭》能成為千古絕唱的關鍵在于，湯顯祖在劇中不僅對現(xiàn)實生活做了寫照，更可貴的是他體現(xiàn)了一種反抗的精神。年輕貌美的杜麗娘不甘心永遠將自己鎖在深閨，在春日毅然決然與春香一起游園賞花。在她香消玉殞之后，作者又運用大量筆墨，寫她還魂，這一死一生之間，就將作者反抗陳腐的程朱理學的思想影射了出來。湯顯祖所寫的這部巨作的演唱難度之高，在那個“爭唱梁郎雪艷詞”的年代，在那個連意大利傳教士都可以驚嘆：“這個民族是太愛好戲曲表演了！”的年代，竟然沒有一個戲班可以將其完美地演繹出來?！赌档ねぁ返某霈F(xiàn)，在當時的戲劇文化界，引起了很大的震動，當時的文人學士們幾乎人手一冊，早晚誦讀，被稱為“天下第一本好戲”。隨著這部戲曲的問世，昆曲被推向了興盛的頂峰。

百年孤獨

昆曲被人們稱作百戲之祖，是如何的深重內(nèi)涵，讓昆曲能夠擔起這樣的殊榮呢？根據(jù)史料記載，在明清之際，昆曲雖然仍是如日中天，但其他地方戲曲卻也逐漸開始發(fā)展了。那時的戲曲演出分為花部和雅部，雅部即為昆曲，而花部則是其它所有地方戲曲的統(tǒng)稱。從二者的稱呼上就可以看出，那時無論是國粹京劇，還是其他各種地方大戲都還沒有發(fā)展到足以獨自支撐臺面的地步，故而合稱花部，但是這些極具地方特色而有較昆曲更為通俗的花部戲曲同樣有著自己的優(yōu)勢。這些地方戲曲大多出自于地方傳唱的小曲小調(diào)，歌詞內(nèi)容講述的大多是日常生活，通俗易懂，較昆曲更能在廣大群眾中傳唱。然而，僅僅只是地方小調(diào)，沒有自己的方圓規(guī)矩，花部戲曲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成為盛極一時的戲種。

花部戲曲發(fā)展到最后所形成的體系，就是以昆曲為藍本的。自從花部和雅部開始同臺競技，兩部的交流毫無疑問地大大增加了，在交流的過程中，昆曲的一板一眼都深深地影響到了花部戲曲。在交流的過程中，花部吸取了昆曲的規(guī)范性，并模仿昆曲形成了自己的體系，規(guī)范了唱腔與動作。然而，隨著京劇等戲劇的發(fā)展，他們憑借著通俗易懂的優(yōu)勢，漸漸的超越了昆曲在當時的地位。

當時間行進到中國近代，京劇在歷史的舞臺上得到長足發(fā)展的時候，昆曲的處境早已不同于當年了。在中華民國，曾經(jīng)名噪一時的昆曲四大戲班之一——全福班宣布散班，自此，昆曲的傳承進入了段檔期。全福班自清末成立，到解散之前，為昆曲的傳承作出了無數(shù)貢獻，然而，因為昆曲在最初發(fā)展階段起點非常高，眾多文人的參與讓昆曲的風格始終過于雅致，不能適應大眾需求，頗有些曲高和寡的意味。

昆曲的興盛，是以時代的潮流作為依托的，當時代變遷，盛世不再，風雅的昆曲顯然不是動亂年代的人們最喜愛的消遣，但是昆曲的美一直存在著。即便是政權更替，戰(zhàn)亂四起，每每翻開曲冊，流出的仍是悠揚的曲笛，唱出的仍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也許對于一些人來講，這些瑰麗的故事是動蕩年代最好的心里慰藉。即便昆曲的傳承在民國時期就已經(jīng)中斷，昆曲的美仍然留在了一些人心中，被人們所敬仰。

百年傳承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文化的發(fā)展在整個國家的發(fā)展當中所占到的比重越來越大，北方昆曲社（以下簡稱“北昆”作為中國北方戲曲界杰出的代表，在國家的支持下，開辦了學員班，于1982年開始招收了第一批學生。而這一批學生，大多已經(jīng)成為了今天昆曲界的中堅力量。在這界學生當中，有一位杰出的昆曲演員，她是北昆的當家花旦，是昆曲非物質(zhì)文化傳承人，是中國二級演員，以其代表作《思凡》《牡丹亭》《西廂記》最為知名，她就是著名昆曲演員——王瑾。endprint

我們不禁會想，在那個社會剛剛穩(wěn)定，經(jīng)濟文化建設也才剛剛起步的年代，作為一個11歲的孩子，王瑾是如何踏上了戲曲學習這條路，又是什么支持著她在昆曲這條路上歷經(jīng)30年的坎坷卻一直堅持著？

1982年，北方昆曲社開辦了學員學班，在梨園屆百廢待興的日子里開始了對于新一代昆曲藝術家的培養(yǎng)。在這屆學員班開課之時，王瑾也只是一個剛剛步入校園的懵懂的孩童，是一個完全不了解昆曲的入門者。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當這個孩童逐漸走近神秘的昆曲，她瞬間就被其中蘊含的魅力所吸引，從此走上了昆曲傳承、傳播的道路。

在剛剛開始學習的日子里，王瑾經(jīng)歷過奮斗，經(jīng)歷過迷茫。一個年僅11歲的孩子，一邊要學習文化課，另一邊又要每天進行幾個小時的專業(yè)課訓練，無論是課業(yè)的壓力還是專業(yè)訓練的體力消耗，要堅持一直學習是非常困難的事情。然而當時的王瑾，就已經(jīng)能夠模糊地領略到昆曲的美。也許是起承轉(zhuǎn)合的變幻，也許是水袖開闔的蕩漾，也許是眼波流轉(zhuǎn)的朦朧，這些隱藏在一舉一動中的美，也許她還不能言明，但她已經(jīng)能夠親自體會。

畢業(yè)之后，王瑾就加入了北方昆曲社的昆曲劇團，開始了她在天南海北的演出生涯。每一次登臺前，一點一點上妝、梳頭、穿衣，存在于舞臺上的，是千年前的女主角，也許是嬌俏的紅娘，也許是思凡的小尼姑。在這些女子多彩的經(jīng)歷當中，王瑾更加明確的體會到昆曲地魅力。在劇團的日子并不是一帆風順的，有時受到社會經(jīng)濟的影響，樂團的演出上座率極低，臺下的觀眾人數(shù)甚至少于舞臺上的演職人員，最嚴重的時候，劇團甚至曾經(jīng)解散了全體隊員。在這期間，很多王瑾的同事，當年一同畢業(yè)的同學紛紛因為生活的壓力轉(zhuǎn)業(yè)，放棄了昆曲的事業(yè)。然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王瑾一直堅持著最初的專業(yè)。王瑾堅持的原因非常簡單，僅僅是因為昆曲是美的。因為昆曲的美——無論是唱腔念白的柔美，還是背景內(nèi)涵的綺麗，都是這美的一部分，這樣的美深深地吸引著她，也支持著她一路走來。

當時間流逝，王瑾已經(jīng)在北昆的舞臺上活躍了10多年，也成為了北昆的臺柱。后來，她不再滿足于僅僅享受昆曲的魅力了，她希望新一代的年輕人能夠走近昆曲、學習昆曲的美，也希望在外來文化沖擊的現(xiàn)狀下，還有這樣一些年輕人能夠記得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文化，并且傳承下去。

很快，在機緣巧合之下，北昆在北京大學開設了昆曲講堂，開始向中國最高學府的學生宣傳昆曲。這樣的契機正好給了王瑾一個機會，她也正式開始了教學的工作。雖然北大的學子們大多只是通過了解一些關于昆曲的常識，對昆曲選段進行欣賞，并沒有像專業(yè)學生一樣學習唱腔身段，王瑾仍然覺得自己的工作非常有意義。正是隨著這樣的公開課的開設，越來越多的年輕一代的孩子們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去欣賞傳統(tǒng)藝術，這一改變非常明確地體現(xiàn)在近些年觀眾年齡的轉(zhuǎn)變上。大致就是近5年來，演出時坐在臺下的觀眾里，年輕的大學生占到了越來越多的比例。不再是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才聽得津津有味，穿著時尚的年輕人也隨著韻律沉醉其中。

也許，昆曲很難再恢復到它的鼎盛時期、回到那個膾炙人口的年代，也不能像流行歌曲那樣在世界范圍內(nèi)廣泛流傳，但是隨著藝術家們的努力，隨著年輕人對傳統(tǒng)文化認知的改變，昆曲仍然能夠憑借它的魅力繼續(xù)流傳下去。從元朝到近代，昆曲已經(jīng)傳唱了600年，在遙遠的未來，昆曲還可以再傳唱無數(shù)個600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