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寅
著名音樂人宋柯曾經(jīng)大喊“唱片已死”,許多媒體都曾發(fā)表過用這四個字做標題的文章。不過,宋柯也自信地吼過另外四個字——“音樂永生”。
在流行音樂大行其道的今天,中國傳統(tǒng)音樂在普通民眾生活中的地位已經(jīng)不能用“式微”來形容了——至少在受眾規(guī)模上遠不如流行音樂。但有一群人偏不相信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市場將走向末路,相反,他們認為未來中國傳統(tǒng)音樂很有可能打出一場漂亮的逆襲戰(zhàn)——只不過傳統(tǒng)音樂可能需要做出一些新的跨界改變。
大觀園戲樓的音樂試驗
北京西城區(qū)南菜園護城河畔,有一座30年前修建的園林。這園子與《紅樓夢》中賈元春省親時命名的別墅同名。在這名為“大觀園”的地方,誕生了一部被億萬中國觀眾奉為經(jīng)典同時也備受爭議的電視劇——87版《紅樓夢》。這一版《紅樓夢》被奉為經(jīng)典的原因很多——演員表演細致、服裝道具考究、劇情緊湊流暢等,而其備受爭議的原因卻只有兩個字“改編”。
當年,《紅樓夢》導演王扶林以及周汝昌、周嶺、曹禺等多位紅學家在共同制作這部36集的電視劇時做了一個大膽的嘗試:前29集基本忠于曹雪芹原著,后7集拋棄高鶚續(xù)作,根據(jù)曹雪芹所書前八十回的伏筆,結(jié)合多年紅學研究成果,重構(gòu)結(jié)局。結(jié)果,這部在大觀園拍攝的電視劇最終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30年后,在已經(jīng)成為北京一處旅游景點的大觀園,一群音樂人在園子里的戲樓中進行了另一場試驗。87版《紅樓夢》改編了一部文學巨著,而這幫音樂人則希望讓古代的“樂府”在今天重生。
盧中強出生于安徽,母親徐慶平是安徽省黃梅戲劇團的一位演員,曾在由嚴鳳英和王少舫主演的黃梅戲《牛郎織女》中飾演靈芝仙子。“我家住在黃梅戲劇團的大院中,大院里還有徽劇團和京劇團。我家左邊是黃梅戲的排練場,右邊是徽劇和京劇的排練場。每天我都能聽到各種戲曲?!彼f,兒時的生活環(huán)境讓他有機會接觸傳統(tǒng)音樂藝術(shù),音樂的種子似乎在那個時候就埋在了他的心里。
從南京藝術(shù)學院音樂系畢業(yè)后,盧中強逐漸走進了流行音樂的圈子。他曾參與老狼、葉蓓等人的唱片制作;他曾擔任中央電視臺《同一首歌》的音樂總監(jiān);他還當過《超級女聲》的評委;他也是十三月唱片的CEO,是“民謠在路上”巡演項目的幕后推動者……
“可突然有一天,我覺得流行音樂太無聊了?!闭f這句話時,盧中強有點激動,常抽煙的他也因此咳嗽起來,“太乏善可陳,簡直沒法聽?!北R中強說,那個時候他開始思考:如果還要繼續(xù)做流行音樂,該怎么創(chuàng)新?直到一年前,他迷上了昆曲,兒時在劇團生活的畫面突然涌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
“不如從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音樂中去尋找一些可能性吧!”盧中強開始嘗試在傳統(tǒng)戲曲上進行跨界試驗。兩年前,他注冊了“新樂府”,“樂府本身就是過去官方記錄一些詩歌或民間音樂的機構(gòu)。”他想讓傳統(tǒng)戲曲與新潮流行音樂碰撞出火花,并探索讓傳統(tǒng)戲曲成為“世界音樂”的可能。
2015年清明假期前,北京大觀園戲樓小劇場,盧中強邀請昆曲藝術(shù)家和電子音樂樂隊一起進行跨界試驗彩排。
昆曲+電音
王璐是流行電音樂隊耀樂團的團長兼DJ。2014年,蘋果公司為iPad推出了第一條純中國元素的廣告片,主角就是耀樂團。王璐和他的團員們在蘋果的廣告片中,收集生活中的各種聲響,二胡音、風鈴響,甚至碗筷的撞擊聲都可以成為他們的音樂創(chuàng)作素材。盧中強認為,這樣的年輕音樂人正是他需要的,而王璐在了解盧中強想做的事情后,也與他一拍即合。
32歲的王璐已經(jīng)在音樂圈摸爬滾打了14年,“兩年前我曾經(jīng)跟京劇譚派的老師合作,做了一張京劇與電子音樂結(jié)合的音樂唱片?!钡@張唱片并沒有正式問世?!拔也幌矚g所謂的‘中國風’音樂。在這些作品中,流行和傳統(tǒng)依然是兩張皮,并沒有真正融合在一起?!蓖蹊凑f,“中國風”的流行音樂是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融合的一種嘗試,但有沒有抓住傳統(tǒng)音樂的精髓,就見仁見智了。在他看來,能做到這一點的“蓋世英雄”似乎還沒有到來。
于是,當王璐得知“新樂府”的跨界戲曲試驗時,他毅然加入了這個團隊。
吉他、貝司、鼓、打碟機、混音臺,甚至還有在2014年《我是歌手》第二季中梁翹柏和周筆暢曾共同演奏的特雷門琴,各種樂器都被搬上了舞臺。戴著耳麥的昆曲演員盛裝登臺,耀樂團則配合著昆曲演員的演唱和表演,用電子音樂樂器完成整場演奏。
“偶然間心似繾,在梅樹邊。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备柙~依舊是《牡丹亭·尋夢》中《江兒水》的唱詞,旋律也依然尊重傳統(tǒng)。但在電子音樂背景下,演唱速度發(fā)生了變化,演唱節(jié)奏借鑒了流行音樂,句子的切進時間也發(fā)生了改變。當昆曲演員唱完“偶然間”三個字,小號響起,幕布才緩緩拉開,舞臺效果也不再似傳統(tǒng)戲曲那般靜態(tài)。“昆曲是百戲之王,有600年的歷史。古希臘的悲劇、英國的沙翁劇、意大利的歌劇都已經(jīng)是世界戲劇了,我覺得中國的昆曲可以成為第四個。因為相對來說,它是中國唯一一個能把舞臺表演藝術(shù)門類多元化地結(jié)合在一起的傳統(tǒng)表演形式,是獨樹一幟的?!辈还苓@種跨界嘗試能否達到盧中強打造第四種“世界戲劇”的目的,它至少做到了讓人眼前一亮,并且不失為對傳統(tǒng)音樂和流行音樂創(chuàng)新的一種摸索。
這是盧中強和王璐的一次嘗試,也是神游舞曲音樂制作人陳偉倫的一次探索。
“從2002年到現(xiàn)在,我一直在嘗試將中國元素的音樂和新的音樂體系進行結(jié)合。但是我們一直不敢輕易觸碰傳統(tǒng)戲曲唱段。”
作為“新樂府”的音樂總監(jiān),陳偉倫說,他的困惑是:中國戲曲以旋律、線條為主線,國外的音樂則以節(jié)奏、律動為基礎(chǔ)——包括從古典音樂以來所有的音樂形態(tài),如爵士、放克、搖滾等。“但往往人最先感受到音樂的是節(jié)奏,是律動?!标悅惓姓J,中國戲曲經(jīng)過了幾百年的演變,人們很難用新的節(jié)奏或者律動去框住它。
“但我們做這樣的創(chuàng)新并不是胡鬧,我們只是大膽?!标悅惒粨漠斪髌氛缴涎莺笥^眾的看法,“肯定有褒有貶。因為我們膽子太大,前期的那些研究工作,到創(chuàng)作的時候全部拋開了,完全沒有框架的束縛,這樣才有可能把新的東西融入到里面去?!?/p>
陳偉倫認為他找到了這樣的可能性,但也只是可能性而已。不過,他愿意冒這個險。同樣愿意冒這個險的,還有來自江南的吳夢奇和高博文。
用評彈畫出江南
“我出生在蘇州。小時候跟外婆住,她有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沒有開關(guān),到了特定的時間就會播放評彈。我基本上就是在評彈聲中醒來,聽著評彈吃飯,一直到聽著評彈睡著?!痹趨菈羝娴挠洃浝?,評彈構(gòu)成了人們生活的一幀幀畫面。
“既然音樂構(gòu)成了畫面,那不如就用畫畫的方式把評彈畫下來吧?!眳菈羝孢^去都是給流行歌手創(chuàng)作音樂,張靚穎、尚雯婕、張杰等人都曾演唱過他的作品。多年從事流行音樂創(chuàng)作,吳夢奇在改編評彈時卻必須拋棄固有的習慣,從新的角度加工評彈。
“評彈跟昆曲有很大的不同。就像盧中強說的,昆曲是屬于世界的,但評彈只屬于江南?!眳菈羝嬲f,昆曲像滿漢全席,而評彈是江南小鮮。為了烹好這道小鮮,他邀請了上海評彈團副團長高博文和他一起操刀這次跨界制作。
“我是個喜歡鬧騰的人?!备卟┪恼f自己喜歡在業(yè)余時間與朋友聊如何將評彈藝術(shù)進行創(chuàng)新,總想弄出一些新鮮有趣的東西。這次來北京,他還帶上了另一個喜歡“鬧騰”的人——上海評彈團青年演員陸錦花。
“我們堅持傳統(tǒng)流派的表演風格,但也不排斥與新音樂風格之間的碰撞?!备卟┪恼f,評彈即便到了現(xiàn)在也不缺少觀眾,但這也不意味著他們滿足于現(xiàn)有規(guī)模的觀眾群?!安欢畟鹘y(tǒng)的演員,不能繼承優(yōu)秀文化;不愿創(chuàng)新的演員,無法與時俱進,吸引不了新的受眾?!备卟┪暮完戝\花一個穿長衫,一個著旗袍,這是他們堅持的傳統(tǒng);但同時,一個留著時下最流行的背頭,一個化著毫不遜色于影視明星的時尚妝容。傳承的同時創(chuàng)新,或許正是高博文和陸錦花思想上的這種特點,讓他們和吳夢奇走到了一起。
“我要把所有的音色都變成顏料,把江南用音樂畫出來。我不敢說我現(xiàn)在做的完全達到了我內(nèi)心的預(yù)期,但我在努力挑選每一個音色來表達江南的空氣,江南的水,還有江南人的生活節(jié)奏?!眳菈羝嬲f,他和高博文、陸錦花一直在做的,就是“畫下來給大家聽”這樣一個過程。
不盯著錢不迎合受眾,什么才是第一位?
高博文不擔心評彈沒有觀眾,但他也在努力讓更多年輕人關(guān)注并喜歡上這門藝術(shù)。只是,不管是誰,參與新樂府這次跨界試驗的每一個人都沒有為作品框定特定的受眾。
“如果在創(chuàng)作作品的時候,創(chuàng)作者首先想到的是它未來會激活哪一類受眾、針對哪個年齡層,或者在哪一方面能獲得商業(yè)回報,那創(chuàng)作者很難做到心無旁騖?!北R中強堅信,他組成了一個非常好的團隊,聚集了眾多優(yōu)秀的音樂家,“我們所有人都認為這種跨界嘗試是非常有意思的,它的受眾一定非常廣泛——上到80歲的老戲迷、發(fā)燒友,下到95后的在校學生,都會喜歡我們的作品?!?/p>
至于商業(yè)回報,與其說盧中強不在意,倒不如說他非常自信。在采訪的最后,本刊記者問他的自信從何而來,他只說了這么一句話:“我簽謝天笑時,他的商演才4000塊一場;我簽川子的時候,他還在酒吧唱歌,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北R中強說,2007年他簽下蘇陽和萬曉利,兩個人加在一起,一年未必能有一場演出,“可現(xiàn)在這些人在中國民謠音樂領(lǐng)域都可以撐起一片天了。”盧中強說不擔心“新樂府”的戲曲跨界嘗試沒有市場,他只擔心自己步子邁得過早、過快,“畢竟,在這個領(lǐng)域還沒有太多成功案例?!?/p>
盧中強最佩服的是龔琳娜,“她在民族音樂國際化方面做得很成功,不論是從藝術(shù)的角度還是從商業(yè)的角度而言,都是如此?!钡廊徽J為,龔琳娜也好,朱哲琴、薩頂頂也罷,這些音樂人的事例都是中國音樂跨界試驗的“點狀成功”,“我們希望,未來成功的跨界音樂不再呈點狀,而是面狀?!?/p>
樂府本是漢武帝設(shè)立的音樂機構(gòu),用來訓練樂工、制定樂譜和采集歌詞。而“新樂府”的這些音樂人希望能夠取傳統(tǒng)戲曲之素材,冠以世界音樂之形式,重塑中國民族流行音樂的審美。漢樂府民歌流傳至今只留下五六十首,“新樂府”的跨界嘗試將產(chǎn)生何種“化學反應(yīng)”,或許只有作品和時間能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