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罪—悔改—和解：“歷史正義”的“德國范式”

汪舒明

日本等國受到的國際壓力

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紀念之際，有幾個國家在歷史認識問題上受到巨大的國際壓力，而且“歷史糾紛”又與國際安全關系緊張形成聯(lián)動。

日本安倍政府美化侵略、回避歷史罪責的言行，不僅受到中國、韓國等日本軍國主義受害國的強烈批評和不滿，也經(jīng)常受到西方國家的質(zhì)疑和批評。2015年3月10日，德國總理默克爾訪日期間，多次強調(diào)直面歷史、正視過去是與鄰國和解的前提，就歷史認識問題敲打并敦促日本。美國官方也一再就歷史認識問題公開向日本施壓。在4月安倍訪美前后，美國各界就歷史認識問題對日施壓。4月21日，美國國務院發(fā)言人瑪麗·哈夫敦促日本以有助于推動“彌合及和解”的方式處理二戰(zhàn)歷史問題。23日，25位美國國會議員聯(lián)名致信日本駐美大使，希望安倍訪美能重申和確認“村山談話”與“河野談話”做出的歷史結論，“正視歷史”。在安倍結束訪美后，包括傅高義等重量級學者的美國一大批知名歷史學家就日本戰(zhàn)時性奴隸問題發(fā)表聲明，稱日本對這一問題的解讀影響了他們對日本形象的認知，指出否認和淡化在性奴隸身上所發(fā)生的一切是不可接受的，敦促日本為探究公正的歷史創(chuàng)造自由，承認昔日的錯誤。來自西方的壓力，反過來促使日本國內(nèi)要求直面歷史、謝罪道歉的呼聲上升。

俄羅斯非常希望國際社會能承認蘇聯(lián)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的犧牲和貢獻，借此為其大國地位和在烏克蘭危機中的立場尋找合法性，但其舉行的紀念活動卻受到了西方的集體抵制。俄羅斯的東歐鄰國則將斯大林時期的蘇聯(lián)與納粹德國以極權主義相提并論，并將二戰(zhàn)前期蘇聯(lián)在東歐的行為解讀為侵略，以此否定當下俄羅斯在東歐的地緣政治訴求。

土耳其在亞美尼亞大屠殺問題上的立場也再次受到西方嚴厲批評。今年正好是這一慘案發(fā)生100周年。歐洲議會以及西方多國政府上半年通過決議，要求土耳其承認其一戰(zhàn)期間對亞美尼亞人的屠殺為“種族滅絕”。長期以來，一些歐盟成員國要求土耳其承認“亞美尼亞大屠殺”為“種族滅絕”，并將之作為是否吸納土耳其加入歐盟的一個條件。美國國會也曾數(shù)次就此通過決議，要求土耳其正視歷史，承擔罪責。

新“歷史正義”規(guī)范的形成

一直到帝國主義時代，征服往往是國家或民族走向強盛的重要途徑，清算其中的“大規(guī)模暴行”和“罪責”則是勝利者群體對失敗者群體的權利。對于暴行的受害者群體而言，冤冤相報的復仇是矯正“歷史非正義”、重建“歷史正義”的主要方式，否則只能留下難以和解的冤仇，或走向自然的遺忘。

但在當代，關于包括國家在內(nèi)的群體之間如何面對歷史罪責，國際社會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以和平方式矯正“歷史非正義”的新路徑和新規(guī)范。一方面，國際社會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懲戒大規(guī)模暴行個體責任人的法律框架。針對盧旺達、南聯(lián)盟等問題設立國際刑事法庭并審判相關責任人，通過《羅馬規(guī)約》（1998年）并建立“國際刑事法院”（International Criminal Court），這些國際刑事司法領域的新進展都進一步確立并發(fā)展了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形成的個人擔責原則。對嚴重暴行負有責任的國家或組織的領導人，不再能輕易因國家主權的庇護而免于責罰。另一方面，歷史上的施害者群體則被要求通過認罪—道歉—修補來求得受害者群體的寬恕，雙方由此消解冤仇、走向和解，實現(xiàn)“歷史正義”并建構某種共有或共享的歷史記憶。

“德國范式”的出現(xiàn)，正反映出這種新型“歷史正義”規(guī)范的初步形成。國際社會或有關國家向前述三個國家施加壓力的過程，都在不同側面借用了德國這個在歷史認識問題上的正面典范。日本、土耳其和俄羅斯的有關言行與德國的認罪、修補和清算極權主義的做法，在當今圍繞歷史認識產(chǎn)生的紛爭中形成了比附和關聯(lián)，并在此基礎上建構著國際政治中關于權利/義務、合法/非法、正義/邪惡的認知。從施害者層面來看，反對類似于納粹德國的邪惡和暴行，像當今德國那樣去認罪—悔改—修補，已經(jīng)成了當今國際社會中被普遍接受和推崇的行為準則。從受害者層面來看，向猶太人那樣去發(fā)掘、建構和傳播遭受暴行的歷史事實，以此為據(jù)堅持追討“歷史正義”，并在施害者認罪—悔改—修補的情況下報以寬恕與和解，則是廣受期待的“合宜”行為。德國成了國際社會衡量“歷史正義”問題的一把新標尺。德國和猶太人對待納粹德國歷史罪責的做法成了廣受推崇和援引的榜樣。

戰(zhàn)后，德國在歷史問題上一直致力于修補與當年受害者的關系，深化與鄰國的歷史性和解進程。德國不僅接受紐倫堡審判的合法性，而且一直在對舊納粹黨徒實現(xiàn)自我清算，一直在為納粹的侵略和暴行反省和道歉，仍然在為當年納粹大屠殺的受害者大量支付賠償。德國仍然堅持“直面歷史”，其歷史教科書中也將納粹主義和大屠殺歷史置于關鍵位置。德國是前南聯(lián)盟特別刑事法庭、盧旺達特別刑事法庭以及國際刑事法院的關鍵支持者。德國領導人也都熱心地在國際舞臺推廣關于認罪—悔改—和解的“德國經(jīng)驗”。

德國政府對猶太人等納粹主義的受害者進行歷史性修補的意愿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否定大屠殺、種族排外、反猶主義，甚至“愛國主義”等思想和行為很容易讓人擔憂納粹主義回潮，因此在德國被納入“政治不正確”范疇，甚至成為“社會禁忌”和刑法懲戒的對象。德國這種做法也不是西方世界的特例。西方許多國家為它們當年在納粹實施大屠殺期間的旁觀、協(xié)從甚至參與行為進行道歉和修補，并于2000年通過聯(lián)合國推動設立了“國際大屠殺紀念日”。西方國家政府還為其他的一些“非正義”行為進行道歉和修補，形成了一種“道歉文化”：如美國政府為歷史上對非裔的歧視進行道歉并對非裔實施特惠性的“肯定性行動”，為二戰(zhàn)期間日裔受到不當拘押而道歉和賠償，為歷史上的“排華法案”而道歉;澳大利亞政府為歷史上對土著人的迫害和屠殺進行道歉;加拿大政府對歷史上的排華行為進行道歉;英國政府為殖民主義罪行道歉和修補，等等。

新規(guī)范的自由主義趨向

“德國范式”所體現(xiàn)的新“歷史正義”規(guī)范，以現(xiàn)世的西方自由主義價值觀去重新審視和闡釋過去時代（尤其二戰(zhàn)時期）的歷史事件，并以此來支持和強化現(xiàn)世的自由主義價值觀，整體上是西方自由主義價值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一方面，這一規(guī)范要求直面并摒棄民族主義、種族主義、專制主義和擴張主義的過去，反對帝國主義時代的侵略、迫害和屠殺?！坝啦辉傺荨保∟ever Again）這個流行語，對那些遭受侵害的國家和民族來說就是實現(xiàn)國家富強，避免遭受侵害的歷史重演。但對德國而言，意味著洗心革面，全面否定納粹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及其暴行。對于其他國家而言，則是一種避免納粹式專制和暴行歷史重演的自我警示。另一方面，這一規(guī)范支持建立一種基于西方民主、人權、法治觀念基礎之上的社會治理和國際秩序。納粹德國這個西方歷史上黑暗的“噩夢”，被用做如今的“美國夢”和“德國夢”的反襯。在西方國家，納粹大屠殺的歷史對內(nèi)被用作公民價值觀教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是對外則常被用作鼓噪人道主義干預的有力話語。面對類似上世紀90年代盧旺達大屠殺那樣的大規(guī)模暴行，西方往往將之與納粹大屠殺相提并論。開展大屠殺歷史記憶和教育的組織，往往也是“人道主義干預”、“保護的責任”以及“國際刑事法院”的積極支持者。

不愿直面過去的暴行和罪責、甚至美化侵略歷史的日本，難免被其他西方國家視為西方陣營的“異類”。德國、美國等要求日本直面歷史罪責，除了希望降低東亞國家之間的緊張，也是要求日本與他們在價值觀方面保持一致。中國借助德國這個榜樣在對日歷史觀斗爭中獲得國際同情和支持的同時，也需要注意“德國范式”所包含的自由主義價值觀。此外，還需考慮歐洲和解的曲折性、長期性及其不同于東亞的地緣政治環(huán)境，不應將“德國范式”理想化，也不可忽視西方（尤其美國）在介入東亞歷史紛爭過程中的戰(zhàn)略考量及其帶來的限制。

（作者為上海社科院國際關系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