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五題

忽培元

尋找

順子生來就像是專為尋找的。在他的記憶中，從來就沒停止過尋找，他的許多感覺都是由尋找中獲得的。他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命運安排，只要活著就永不停息地尋找。

眼下是正午。順子腋下夾著雙拐，吃力地拖著一條斷腿，艱難挪動在鄉(xiāng)間土路上。四月的陽光十分親切地照著他的身體，他感到了周身溫暖。好久沒有感到這樣舒服了，真正是風和日麗，他想。抬頭望一眼天空的日頭，光芒刺擊他閉上了眼睛。腳下的泥土倒沒有水泥或柏油路面堅硬，拐杖每次著地，也不感到腋下陣痛。也許是早已麻木吧，他又想。他發(fā)現(xiàn)自己近來老是消極地看待問題。一陣風輕輕刮過，遠處一株柳樹上不知什么鳥在叫。不像喜鵲，倒有點像烏鴉。這要在從前，他又會頭皮發(fā)緊，可是眼下，他已經(jīng)沒了反應。是喜鵲又能怎樣？一路上不知遇到過多少喜鵲，可幸運到底沒有降臨。如此想來，他頓時產(chǎn)生幻覺：啊哦，爸爸下班了！爸爸下班了！一個小女孩的歡呼，準確講，是他的女兒小蘭。那時小蘭三歲，眉頭有顆黑痣，剛剛學會唱歌跳舞，活潑得像只快樂的小喜鵲。

兩邊農(nóng)田里，有農(nóng)民在整地。北方的田野，尚未長出莊稼。耕地一直延伸到遠處模糊的地平線，聽說再往前去就是大海。他不時地把目光投向近前的每一位農(nóng)婦，想從她們的臉上找到那顆早已銘刻在心的黑痣?？墒敲看慰偸鞘?。

許多年月了，順子記不得準確時間。他沿著各種各樣的路，跋山涉水走遍大半個中國。他懷里只揣著一張用透明塑料袋護著的鐵路派出所開的證明，上面寫著：沿途各地，茲介紹殘疾人張順子尋找失散多年的女兒小蘭，請予提供方便。這蓋了紅印章的手寫介紹信，是他的護身符，一路上為他證明身份，而不至于被當作上訪者或流浪漢遣返回家。

眼下，茫然之中的順子，不再注意路旁勞作的女人，也不指望那其間有他的女兒小蘭。他只是開始沉溺于幻覺?；糜X中女兒出現(xiàn)，臉上會綻出笑容……那短暫的瞬間是他最愜意的時刻，但是轉眼之間就又會陰云密布。對了，用“陰云密布”形容他此刻的臉，那是再恰當不過了。愁苦，是他面部表情的主調。此刻，他那張木刻一樣焦慮、憂郁加愁苦的臉，唯獨那雙小眼睛仍然轉動，像獵人之眼閃著警覺的光。這告訴人們，順子仍在尋找。

就這樣，每天無數(shù)次幻想就要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兒，可是到頭來又是重復著失望的煎熬。

妻子美蘭印象中，順子這一輩子也就是個尋找的命。她和他從小是鄰居，可謂青梅竹馬。美蘭記憶中，順子那濃眉毛下一雙小眼睛，永遠都在警覺地轉動，似乎從來都是在埋頭尋找。他們的父親都是鐵路工人，兩家人就一直住在鐵路邊上的簡易平房中。每天陪伴火車汽笛的鳴叫與鐵軌的鏗鏘聲睡去又醒來，美蘭印象中，順子一睜眼，小眼珠就像上了發(fā)條滴溜轉動。果然，她發(fā)現(xiàn)順子在院子墻角的木渣堆里找到一截圓木，隨即背了他媽偷出菜刀開始砍。結果沒用多久，竟砍出了一只陀螺。于是他們到凍結的小水坑冰面上抽打陀螺玩。以后學校紅衛(wèi)兵“造反”，停了課，接下來又是順子的父親武斗被打死。不久，他就接替父親成了全工段最年輕的巡道工。他從此提早變成了成人，再也不理美蘭，整天瞪起一雙滴溜轉的小眼睛在鐵路上尋找。手里拿只有木柄的小錘子，這里敲敲，那里碰碰。有幾次連美蘭喊他順子哥他都沒有聽見。再后來他們結了婚，就生了女兒小蘭。生活也許就此平淡美滿地延續(xù)下去。可不料，有一天下班回來，順子沒有看到小蘭跑出來喊爸爸，從此就再也沒有見到孩子。美蘭說她上街辦事，小蘭的表姐帶她，結果兩個孩子一起失蹤。

順子像是被炸雷當頂轟倒，滿腦子一片空白。第二天，他照例背起帆布包巡道，卻滿腦子小蘭的影子。耳朵里不時傳來女兒喊爸爸的聲音，他感到孩子又緊緊抱住了自己一條腿。那一刻，他便不顧一切朝前撲去，連迎面開來的火車鳴笛都不曾聽到。結果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時常被孩子抱的那條腿，連同小蘭一起不見了……

三個月后，順子拄起雙拐，開始了長達四十多年的尋找。尋找，尋找，不間斷地尋找。只有在尋找中，他才能排解心痛，找回當父親的那種幸福感覺。尋找中的順子，不食人間煙火的順子，有時甚至感到自己已經(jīng)成仙。他的一條腿，就像鳥兒的尾翼，雙拐自然便是翅膀。他在幻覺中飛翔，在藍天上，在白云間，遠離塵世的天堂一般的世界。小蘭在喊爸爸，爸爸終于找到了小蘭……

幾天之后，人們在退潮的海邊，北方的海邊，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老年男性尸體，他雙手緊握拐杖，僅有的一條腿蜷縮著像仍在努力前行。

狂幻

狂的名字原本叫清平。

清平是祖父為他起的官名，小名叫平娃。清平既是他們故鄉(xiāng)的縣名，又是祖父的一個希冀。祖父識字，寫得一筆好字。他年輕時到清平城大字號里當過學徒。師傅要求徒弟認字，三年下來，聰明的祖父就有了文化。以后祖父有了積蓄，就回鄉(xiāng)置田購地，養(yǎng)騾馬拴大車，省吃儉用、拼命發(fā)家。結果到了土改，就掙得一頂?shù)刂髅弊哟髟谧约侯^上。平娃的父親便成地主兒子，平娃自然就是地主孫子了。祖父一家被掃地出門，只得帶著父親來到清平縣城租房住下。沒有工作，他就在縣郵政局門外擺張桌子替人寫信來養(yǎng)家糊口。

平娃從小跟爺爺親近。他最大的快樂，就是眼瞅著爺爺為人寫信時自信又得意的樣子。爺爺滿頭灰白頭發(fā)，鼻梁上架起白銅框的石頭眼鏡，唇上一抹濃濃的胡子。他手中的毛筆神奇地抖動，很好看的蠅頭小楷就像幻影出現(xiàn)在信紙上。平娃看著就感到手癢，也想要握筆寫字。于是他從三四歲開始，就成了祖父的學生，學著寫毛筆字了。

狂是大學畢業(yè)又考取的研究生。他原本是學歷史的，畢業(yè)后卻分配到縣化工廠搞了政工?；S說白了就是熟皮子的，車間里臭氣熏天。他一個政工干部，沒事也得到車間勞動，本身又是剝削家庭出身，那處境自然十分尷尬。沒有人稱呼他王清平，而只喊他小王。滿身的臭皮子味道，誰見了小王都躲。于是，他三十郎當還是光棍一條。他干了十多年政工，政治上卻毫無進步，煩惱便由此產(chǎn)生。他開始整夜失眠，好容易睡著就會在夢里見到爺爺。睡夢中，過世多年的老人家在那邊重操舊業(yè)，即在陰間郵政局門外給人寫信，偶爾也寫起了狀子。這是膽小怕事的老人家在世時從來不敢干的。于是狂的手又開始發(fā)癢，他喊爺爺，爺爺果真應了。他說要到爺爺那邊謀事，爺爺也點了頭，老人家還像小時候對孫子那樣百依百順。

狂翻身起來，一咬牙朝著打開的窗子跳下去。好在他住的二樓窗下院子施工堆了一大堆沙子，他一頭栽下去，剛巧落在沙堆上。他就像做夢一樣昏然睡去。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被送進精神病院。手腳綁著躺在病床上，從此他就成了狂，沒有人再喊他小王，更沒有人知道他叫王清平。

眼下，狂怯怯地走在街上。準確講，他是逃出來的，是利用放風之機爬上運送生活用品的貨車溜出來的。如今走在街上，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滿大街走著的人都不正常。瞧那一雙雙眼睛像刀一樣朝他刺來，手還指指戳戳的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裆鷼庥挚謶值叵?，這些家伙個個都是神經(jīng)病人！他許久沒到大街上走了，眼前這些衣著奇怪的男女，都是神經(jīng)病人！瞧那些眼睛，個個像狼一樣愣直泛紅。那些男人，大熱天還把自己捂?zhèn)€嚴實，穿著洋服，脖頸用紅藍帶子纏著，驢韁一樣。大夏天，下身全是長褲緊裹，像是怕露出寶貝。而那些女人，卻個個光著膀子披頭散發(fā)，腳下踩著高蹺，還有的穿著超短裙，四肢和前胸露著鮮白的肉……

狂正驚異，一位美女迎面走來，帶著撲鼻香氣。狂的眼神不由朝那白胸上飄去。兩乳之間的深溝就像陷阱，一下把他的魂魄吸進去，他頓覺渾身酥麻……狂還是個童子，從未同女人親熱過。他的脆弱的神經(jīng)哪里受得了這個刺激。他頓時口干舌燥，襠下陽具勃起。隨后發(fā)生的事情，也就更加可怕：他恍惚間竟然伸手緊抱住美女的細腰……就在那一瞬，狂感到了一個男人的快樂！嗷嗷，他不顧一切地叫喊，就像三月發(fā)情的叫驢。但那美事曇花一現(xiàn)，很快就被女人瘋狂的吶喊與重重的擊打摧毀。

狂很快發(fā)現(xiàn)，那些滿街的神經(jīng)病人，都朝自己撲來。有叫的，有喊的，有揮舞拳頭的，有氣極敗壞鬼哭狼嚎的，還有指指點點狂吠叫囂的。在冰雹風暴襲擊下，狂拼命用雙臂護著腦袋，前胸與后背卻暴露無遺。于是他感到這些部位萬箭飛來、疼痛難忍?？窈芸炻槟?，癱倒地上失去了知覺。等他緩過神，驚恐地由手指縫偷望，發(fā)現(xiàn)刺眼陽光下，那些神經(jīng)病的男人和女人的臉，全都因憤恨而扭曲變形如狼似虎。狂驚恐萬分，天呀，滿大街人都他媽瘋了，卻不讓他們進精神病院！給老子，偏偏讓好人進去！狂越想越氣，猛地站起身，理直氣壯高喊，你，你們全是瘋子！你們全是瘋子！

他正吶喊，就聽一陣鬼哭一樣的警笛響來。吱———剎車就像殺豬！讓開，讓開，讓開！狂大驚失色。就見幾個熟悉的白大褂老鷹抓小雞一般，麻利地把狂強行抬起重重往擔架床一按。他還要掙扎，手腳早被牢牢綁住。他掙扎不得，只得大叫：爺爺，快救我呀，爺爺！這世界瘋了，人都瘋了！人群發(fā)出哄然怪笑。那笑聲比啥都可怕！

狂的腦子頓時一聲炸響，一片空白了。

二二

二二是一條狗，純種的黑背白肚膛的京巴兒。據(jù)說是當年太后老佛爺心愛過的那種。這當然已無從考證。狗販子當初這么講，女主人便信以為真。女主人也真可笑，什么名字不能起呢，偏偏要叫二二。街坊四鄰當然不解，咋就叫二二？女主人正抱著二二顯擺，就用那染了血紅指甲的纖手撫著狗腦袋解釋說，我家二二是農(nóng)歷二月二生的呀，所以才叫二二。說完還親昵地親了二二鼻頭。二二聞不慣那濃濃的外國香水氣味兒，急忙撒嬌地把鼻子躲開來，眾人都嘿嘿地笑。

如此，這條京巴兒就占了二月二這個吉光，女主人對它寵幸有加。可是好景不長，一年之后女主人又養(yǎng)了聰明伶俐的棕色洋狗貴婦。那狗聰明透頂，討好主人歡心本事可大了，因此便起名貝貝。同貝貝相比，二二簡直就是笨頭笨腦的傻子。主人的臉色就逐漸冷漠，后來干脆時常呵斥二二，甚至罵它真是個二二！它原本是一條母狗，主人怕它生育，強迫它做了絕育。這天，主人一家又去郊外度假，就只帶走了貝貝。二二便獨自臥在狗床上生氣。二二蔫蔫地臥了一天一夜，狗食盒里的狗糧它也懶得去吃，甚至連水也不喝。它感到孤獨，更感覺失落。它為世態(tài)炎涼而憤怒！汪汪，它突然叫了兩聲！女主人真不是東西，真不是東西！想到從前那些備受寵幸的好日子，二二止不住流淚……淚水熱乎乎的，很快溢過它鼻頭上方那幾道深深褶皺而浸至嘴邊。二二下意識探出舌頭舔舔，感覺又苦又澀。

二二憂悶中昏昏睡去。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見外面人聲：二月二，龍?zhí)ь^！二月二，龍?zhí)ь^！原來是鄰家小孩們玩耍。二二耷拉下耳朵又要睡去，可這回卻怎么也睡不著。耳邊老是二二、二二地有人叫喚，后來干脆連成嗡嗡嗡嗡的噪聲。當它意識到孩子們可能就是呼喚自己時，它的心臟加快了跳動，頓時來了精神。它掙扎爬起來，先喝一通水，又匆忙吞幾口狗糧，便踩著沙發(fā)背兒跳上窗臺。

窗子半開著。二二向外張望。外面正是清晨，春陽暖堂堂地照著幾張孩子臉。二二、二二，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它，二二異常興奮。那幾張熱情的小臉，全不像主人的冷臉。瞧那翹鼻頭男孩，大伙都叫他香腸。二二一聽這名字，就禁不住要咽口水。二二最愛吃香腸，可自從貝貝進門，它每日一根香腸先是變成半根，以后就被取消。這外號香腸的男孩，最喜歡逗二二玩耍。眼下，他意外發(fā)現(xiàn)二二，就恨不能像往常把它攬入懷中。二二高興，汪汪叫幾聲。香腸樂了，竟然由兜里掏出一根香腸，舉起朝它搖晃。二二汪汪歡叫，孩子們就都朝它聚來。二二拼命搖尾，幾乎要不顧一切跳下去。那男孩急忙朝它擺手制止。二二不知道他要干啥，卻見那男孩蹲下身去，把一個扎小辮女孩用肩膀頂起。于是二二越過半開的窗戶，就像逃離籠子的小鳥。它感到了獲得自由的歡樂。它又跟孩子們滿院子瘋跑，可這回感覺同以前大不相同，它很快就忘記了對女主人的不滿和對貝貝的嫉恨。

第二天，女主人回來了，卻不見了二二，頓時覺得問題嚴重。于是全家出動，整整找了三天，也沒見到二二的蹤影。失去了二二，女主人整天悶悶不樂。貝貝也單獨臥在狗床上整夜叫著不睡。女主人大為后悔，想著二二平日許多的好，那些逗人發(fā)笑的傻乎乎的表情與舉動……可如今二二的床是空的，棕色狗被兒孤零零丟在那里，卻看不到露在外面那可愛的小腦袋和褶皺極深的鼻頭。女主人開始失眠，此后就有些憂郁。

二月二，龍?zhí)ь^。二二就是那天出走的。二月二，龍要抬頭！它和小朋友們玩夠了，就勇敢地跑出小區(qū)大門，沿著一條水溝徑直朝遠處走。河岸上盛開著桃花與榆葉梅，蜂蝶吟嗡，香氣怡人，可二二卻懶得欣賞。它心里只是反復念叨：二月二，龍要抬頭了！二二雖說是一條狗，可它也要抬頭！它生來就是要抬頭的。它對過去屈辱的日子再也不肯回望。它決定當一條流浪狗，邁開四蹄，游走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