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的風(fēng)趣與幽默述評

彭文良

(重慶大學(xué)中文系，重慶沙坪壩401331)

蘇東坡的幽默、風(fēng)趣、戲謔成為后人津津樂道的談資，構(gòu)成后世推崇他的重要原因。如宋王辟之云:“子瞻文章議論，獨(dú)出當(dāng)世，風(fēng)格高邁，真謫仙人也……論辨唱酬，間以談謔，以是尤為士大夫所愛。”［1］42蘇東坡無論身處何處，順境抑或逆境，總是戲謔和笑傲不止，尤其是在漫長艱苦的貶謫生涯中仍不改其個性，其堅強(qiáng)與倔強(qiáng)讓人折服，朱彧曾云:“余在南海，逢東坡北歸，氣貌不衰，笑語滑稽無窮。”［2］139

一、蘇東坡的恢諧幽默反映出別樣的性情和才情

宋代文人待遇相對優(yōu)厚，又飽讀詩書，所以相聚一起戲謔幽默成風(fēng)。蘇東坡個性開朗，自覺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曾自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所以關(guān)于他的幽默故事，戲謔記載最多。其調(diào)侃對象也廣，其中與同僚尤多，特別是與宋代戲謔之冠的劉攽。劉攽精于史學(xué)，才識過人，生性幽默，寓莊于諧，常不分場合嬉笑調(diào)侃。蘇、劉兩位幽默大師相聚，碰撞出的火花自是大放異彩。據(jù)史料記載:

劉貢父舍人，滑稽辨捷，為近世之冠。晚年雖得大風(fēng)惡疾，而乘機(jī)決發(fā)，亦不能忍也。一日與先生擁爐于慧林僧寮，謂坡曰:“吾之鄰人，有一子稍長，因使之代掌小解。不逾歲，偶誤質(zhì)盜物，資本耗折殆盡，其子愧之，乃引罪而請其父曰:‘某拙于運(yùn)財，以敗成業(yè)，今請從師讀書，勉赴科舉，庶幾可成，以雪前恥也?！涓复笙玻磽袢站呔齐纫郧仓?。既別且囑之曰:‘吾老矣，所恃以為窮年之養(yǎng)者子也。今子去我而游學(xué)，儻或僥幸改門換戶，吾之大幸也。然切有一事，不可不記，或有交友與汝唱和，須仔細(xì)看，莫更和卻賊詩，狼狽而歸也?！鄙w譏先生，前逮詔獄，如王晉卿、周開祖之徒，皆以和詩為累也。貢父語始絕口，先生即謂之曰:“某聞昔夫子自衛(wèi)反魯，會有召夫子食者，既出，而群弟子相與語曰:‘魯，吾父母之邦也。我曹久從夫子轍環(huán)四方，今幸俱還鄉(xiāng)里，能乘夫子之出，相從尋訪親舊，因之閱市否?！娦萌辉S之，始過阛阓，未及縱觀，而稠人中望見夫子，巍然而來，于是惶懼相告，由、夏之徒奔踔越逸，無一留者。獨(dú)顏?zhàn)泳兄?jǐn)，不能遽為闊步，顧市中石塔似可隱蔽，即屏伏其旁，以俟夫子之過。已而群弟子因目之為避夫子塔?！鄙w譏貢父風(fēng)疾之劇，以報之也［3］95。

貢父晚苦風(fēng)疾，鬢眉皆落，鼻梁且斷。一日，與子瞻數(shù)人小酌，各引古人語相戲。子瞻戲貢父云:“大風(fēng)起兮眉飛揚(yáng)，安得壯士兮守鼻梁。”座中大噱，貢父恨悵不已［1］125。

劉攽晚年患病，鼻梁塌陷，蘇軾即興以孔門弟子故事，調(diào)笑之，“避夫子塔”，即“避孔子塔”，意即鼻孔塌。蘇東坡身陷“烏臺詩案”，牽連了一大批師友，是其一生之痛，故劉攽笑其所作詩為賊詩，被牽連者“和卻賊詩，狼狽而歸也”，皆是拿朋友的苦處來開玩笑。

蘇東坡年輕時赴考，家境不夠?qū)捲＃木泳熤荒苋帐橙?“一撮鹽，一碟生蘿卜，一碗飯”，遭劉攽嘲笑，東坡遂約劉攽食“三毛飯”，讓他體驗生活:

東坡嘗與劉貢父言:“軾與舍弟習(xí)制科時，日享三白，食之甚美，不復(fù)信世間有八珍也。”貢父問三白何物?答曰:“一撮鹽，一碟生蘿卜，一碗飯，乃三白也?！必暩复笮Α＞弥?，以簡招坡過其家吃三白飯。坡不省憶嘗對貢父三白之說也。謂人云:“貢父讀書多，必有出處?！北戎粮笆常姲干纤O(shè)，唯鹽、蘿卜、飯而已。乃始悟貢父以三白相戲，笑投匕箸，食之幾盡。將上馬，云:“明日可見過，當(dāng)具毳飯奉待?！必暩鸽m恐其為戲，但不知毳飯所設(shè)何物。如期而往，談?wù)撨^食時，貢父饑甚，索食。東坡云:“少待?！比绱苏咴偃?，東坡答如初。貢父曰:“饑不可忍矣?！睎|坡徐曰:“鹽也毛，蘿菔也毛，飯也毛，非毳而何?”貢父捧腹曰:“固知君必報東門之役，然慮不及此也。”東坡乃命進(jìn)食，抵暮而去。世俗呼無為模，又語訛?zāi)槊?，嘗同音，故東坡以此報之，宜乎貢父思慮不到也［4］172。

劉攽調(diào)侃東坡日食三白(鹽、蘿卜、飯)之清貧，蘇東坡反過來請食三者皆無之飯(“無”在宋又音“?！?，諧音“毛”)，讀之令人捧腹。蘇、劉之間的對話總是妙趣橫生，據(jù)說有次劉貢父請客，蘇軾有事先行告辭，劉攽挽留，說:“幸早里，且從容?！碧K軾立刻回答道:“柰這事，須當(dāng)歸。”各以三果一藥為對:杏、棗、李，蓯蓉，柰、蔗、柿，當(dāng)歸，其反應(yīng)之迅捷，令人驚嘆［5］。

除了調(diào)侃僚屬外，蘇東坡也常拿政敵、對手開玩笑。章惇曾是東坡的好友，后來因政見相異而變?yōu)閷κ?，甚至不擇手段迫害過蘇東坡。北宋政治翻云覆雨，章惇與蘇東坡在政爭中總是此起彼伏。東坡晚年從海南北歸，而章惇則罷相南遷，升沉異勢，其中兩人的心緒相信都很復(fù)雜。當(dāng)有人問起這么嚴(yán)肅的問題時，蘇東坡則以玩笑應(yīng)之:

(蘇東坡)尋又遷儋州，久之，天下傳聞子瞻已仙去矣。后七年北歸，時章丞相方貶雷州。東坡至南昌府，太守葉公祖洽問曰:“世傳端明已歸道山，今尚爾游戲人間邪?”坡曰:“途中見章子厚，乃回反耳!”［6］360

一句脫口而出的玩笑話化解和消除了一切的恩怨，亦見蘇東坡個性的寬容與達(dá)觀。

蘇東坡融匯儒釋道，一生跟方外之士的交流很多，與僧人也留下很多故事。元凈(辯才)是位詩僧，跟蘇東坡唱和很多，這些作品中常常交織著戲謔、詩意、禪趣，讀來別有韻味，比如蘇東坡《聞辯才法師復(fù)歸上天竺以詩戲問》:

道人出山去，山色如死灰。白云不解笑，青松有余哀。忽聞道人歸，鳥語山容開。神光出寶髻，法雨洗浮埃。想見南北山，花發(fā)前后臺。寄聲問道人，借禪以為詼。何所聞而去，何所見而回。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昔年本不住，今者亦無來。此語竟非是，且食白楊梅［7］824。

據(jù)蘇轍《欒城集·龍井辯才法師塔碑》載辯才本居上天竺十七年，后有“僧文捷者，利其富，倚權(quán)貴人以動轉(zhuǎn)運(yùn)使，奪而有之，遷師于下天竺。師恬不為忤。捷猶不厭，使者復(fù)為逐師于潛。逾年而捷敗，事聞朝廷，復(fù)以上天竺畀師。”［8］1439詩即涉及元豐間辯才再回上天竺事，蘇東坡寫來極見情致?！暗廊顺錾饺ァ彼木洌瑢戅q才離開上天竺后山為失色，云為失笑;“忽聞道人歸”以下六句，寫辯才歸來，鳥為之樂，山為之易容，極盡夸張之能事;“寄聲問道人”以下設(shè)問設(shè)答，幽默詼諧，充滿機(jī)鋒禪趣，值得玩味。

杭州僧人很多，其中大通禪師是一位得道高僧，修煉極高，與蘇東坡交往亦深，然有一次卻鬧了點(diǎn)小誤會。佛家戒淫，不近女色，蘇東坡在杭州徜徉山水，常攜妓出游，雖然并沒有淫亂行為，但這樣仍讓以修行著稱的大通禪師極為不快。蘇東坡及時以歌詞化解:

東坡鎮(zhèn)錢塘，無日不在西湖。嘗攜妓謁大通禪師，慍形于色，東坡作長短句，令妓歌之，曰:“師唱誰家曲，宗風(fēng)嗣阿誰。借君拍扳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嫌彌勒下生遲，不見阿婆三五少年時?！保?］393

蘇東坡以禪語為自己開脫，既體現(xiàn)出誠意，又機(jī)警有趣，大通禪師解頤一笑，諒解了他。東坡與佛印(了元)的往還，也總是充滿機(jī)鋒禪趣:

東坡元豐末年，得請歸耕陽羨，舟次瓜步，以書抵金山了元禪師曰:“不必出山，當(dāng)學(xué)趙州上等接人?！痹脮鴱絹?，東坡迎笑問之，元以偈為獻(xiàn)曰:“趙州當(dāng)日少謙光，不出三門見趙王，爭似金山無量相，大千都是一禪林。”東坡拊掌稱善［9］390。

蘇東坡與佛印堪稱禪中同道，詩書往還之間，見二人心有靈犀。

宋代官妓，是女性中的一個特殊群體。她們是宋代文化史中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也是宋代文化、文學(xué)，尤其是歌詞的重要傳播者和創(chuàng)造者。蘇東坡與歌妓的接觸很多，他總是以欣賞、贊美的眼光來打量這些青春女性，這些女性的活力也激發(fā)蘇東坡的才情和雅趣。其中的官妓與市井妓女不同之處在于官妓身份有一定的限制，無論入籍和脫籍都需要行政審批，《澠水燕談錄》中有一則關(guān)于蘇東坡審批脫籍的趣聞:

子瞻通判錢塘，嘗權(quán)領(lǐng)州事。新太守將至，營妓陳狀，以年老乞出籍從良，公即判曰:“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藝為一州之最，聞之，亦陳狀乞嫁。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雖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其敏捷善謔如此［1］126。

九尾野狐年老色衰，從良任便，而周生年輕貌美，為一州之最，故不舍其離去，愛美之心亦見于蘇東坡。其判狀才思奇美，與周生色藝，相映成趣。關(guān)于蘇軾允許妓女脫籍的故事還見于胡仔的記載中:

東坡自錢塘被召，過京口，林子中作守，郡有會，坐中營妓出牒，鄭容求落藉，高瑩求從良，子中命呈東坡，坡索筆為《減字木蘭花》書牒后云:“鄭莊好客，容我樽前先墮幘。落筆生風(fēng)，籍籍聲名不負(fù)公。高山白早，瑩骨球肌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fēng)月滿湖?！卑涤么税俗钟诰涠艘玻?0］336。

批文有如藏頭詩，可見東坡情趣，極富雅致。

宋代文人中以柳永與妓女廝混最為頻繁，然柳詞“詞語塵下”，多為“閨門淫媟之語”，蘇東坡與官妓交往留下的文字卻充滿溫情雋語:

先生在黃州日，每有宴集，醉墨淋漓，不惜與人。至于營妓供侍，扇書帶畫，亦時有之。有李琪者，小慧而頗知書札，坡亦每顧之喜。終未嘗獲公之賜。至公移汝郡，將祖行，酒酣奉觴，再拜取領(lǐng)巾乞書。公顧視久之，令琪磨硯，墨濃取筆大書:“東坡七歲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即擲筆袖手，與客笑談。坐客相謂:“語似凡易，又不終篇，何也?”至將撤具，琪復(fù)拜請。坡大笑曰:“幾忘出場?！崩^書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一坐擊節(jié)，盡歡而散［3］90。

以海棠比李琪，形象頓顯高潔脫俗。而柳永筆下的女子則因柳詞之淫媟而顯得滿是風(fēng)塵味，蘇詩中營妓，恰如杜詩中黃四娘一樣雖然平凡，卻了無俗氣。蘇東坡跟有些女子的戲語，不僅無俗氣，還極富情韻:

杭之西湖，有一倅閑唱(秦)少游《滿庭芳》，偶然誤舉一韻云:“畫角聲斷斜陽?！奔饲俨僭趥?cè)云:“畫角聲斷譙門，非斜陽也?！眰y因戲之曰:“爾可改韻否?”琴(操)即改作陽字韻云:“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村里，寒鴉萬點(diǎn)，流水繞低墻。魂傷當(dāng)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漫贏得青樓薄幸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余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睎|坡聞而稱賞之。后因東坡在西湖，戲琴(操)曰:“我作長老，爾試來問。”琴(操)云:“何謂湖中景?”東坡答云:“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琴(操)又云:“何謂景中人?”東坡云:“裙拖六幅瀟湘水，鬢亸巫山一段云?！庇衷?“何謂人中意?”東坡云:“惜他楊學(xué)士，憋殺鮑參軍?！鼻?操)又云:“如此究竟如何?”東坡云:“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保?1］483

蘇東坡與琴操的言語往還，頗似禪宗問答、機(jī)鋒側(cè)出，答問之間，妙語連珠，皆有高致。東坡與歌妓的交往，給人的印象總是非常純粹，他放下文人的架子與她們真誠交流，留給后世的是文人的風(fēng)流雅趣:

韓康公絳子華謝事后，自潁入京看上元，至十六日私第會從官九人，皆門生故吏，盡一時名德，如傅欽之、胡完夫、錢穆父、東坡、劉貢父、顧子敦皆在坐。錢穆父知府至晚，子華不悅，坡云:“今日為本殿燒香人多留住。”坐客大笑。方坐，出家妓十余人。中燕后，子華新寵魯生舞罷，為游蜂所螫，子華意不甚懌。久之呼出，持白圓扇從東坡乞詩。坡書云:“窗搖細(xì)浪魚吹日，舞罷花枝蜂繞衣。不覺南風(fēng)吹酒醒，空教明月照人歸?！鄙暇溆浶?，下句書蜂事?？倒笙?，坡云:“惟恐他姬廝賴，故云耳?！笨徒源笮Γ?2］100。

二、蘇東坡幽默的運(yùn)用與特點(diǎn)

蘇東坡的幽默無往不在、無施不可，大到朝政，小到私人生活，可謂觸處成趣。陳慥(季常)是蘇東坡最要好的朋友，少年放蕩不羈，中年隱居黃州麻城的岐亭，蘇東坡謫黃期間，二人往還甚密。陳慥在黃時候，致力于養(yǎng)生，常以此相夸耀，自以為有得，然身體卻不好，遂被蘇東坡嘲笑:

東坡在黃州，陳慥季常在岐亭，時相往來。季常喜談養(yǎng)生，自謂吐納有所得。后季常因病，公以書戲之云:公養(yǎng)生之效有成績，今又示病彌月，雖使皋陶聽之，未易平反。公之養(yǎng)生，正如小子之圓覺，可謂害腳法師鸚鵡禪、五通氣球黃門妾也。前輩相與，可謂善謔也［13］201。

害腳法師即跛腳法師，鸚鵡禪即參禪如鸚鵡學(xué)舌，僅僅學(xué)語而已，五通氣球，即有孔的氣球，黃門妾即太監(jiān)之妾，皆諷陳慥學(xué)養(yǎng)生而未見實(shí)效。

蘇東坡調(diào)侃陳慥最出名的大概算“河?xùn)|獅吼”一事，讓陳慥的妻子柳氏這一霸悍女子因此而聞名千古。“河?xùn)|獅吼”出自于蘇詩《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后經(jīng)蘇門弟子黃庭堅進(jìn)一步坐實(shí)，“河?xùn)|獅吼”遂成悍妻的代稱:

(陳慥)其妻柳氏絕兇妒，故東坡有詩云:“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xùn)|師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焙?xùn)|師子，指柳氏也。坡又嘗醉中與季常書云:“一絕乞秀英君?！毕胧瞧滏∽帧｜S魯直元祐中有與季常簡曰:“審柳夫人時須醫(yī)藥，今已安平否?公暮年來想漸求清凈之樂，姬媵無新進(jìn)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邪?”又一帖云:“承諭老境情味，法當(dāng)如此，所苦既不妨游觀山川，自可損藥石，調(diào)護(hù)起居飲食而已。河?xùn)|夫人亦能哀憐老大，一任放不解事邪?”則柳氏之妒名，固彰著于外，是以二公皆言之云［14］457。

與悍妻相對是嬌妾，宋人納妾成風(fēng)，這里面也有很多風(fēng)流故事，也是蘇東坡幽默打趣的材料。黃庭堅的舅舅李常(公擇)，乃蘇東坡?lián)从?，蓄妾甚多，東坡屢勸其以身體為重，應(yīng)果斷休妾，然李常欲罷不能，故蘇軾嘗以玩笑方式微諷之:

草書妙絕吾所兄，真書小低猶抗行。論文作詩俱不敵，看君談笑收降旌。去年逾月方出晝，為君劇飲幾濡首。今年過我雖少留，寂寞陶潛方止酒。別時流涕攬君須，懸知此歡墜空虛。松下縱橫余屐齒，門前轣轆想君車。怪君一身都是德，近之清潤淪肌骨。細(xì)思還有可恨時，不許藍(lán)橋見傾國?！咎K軾注:公擇有婢名云英，屢欲出，不果?！?《次韻舒教授寄李公擇》)［7］831

全詩自篇首至“門前轣轆想君車”均是在贊揚(yáng)李常，詩文奇絕，書法高妙，自愧弗如。自“怪君一身都是德”始，話鋒一轉(zhuǎn)，便步入正題:這樣朋友本來非常完美，然而卻有一可恨之處，即貪戀床榻，割舍不了愛妾，雖多次答應(yīng)休妾，卻總未見行動。讀至此，方知前面皆是在鋪墊、在蓄勢，欲擒故縱，將自己的善意寓于玩笑之中，既讓朋友有臺階可下，又讓朋友愿意采納，可謂高明之至。

除了調(diào)侃朋友私生活外，蘇東坡還經(jīng)常拿朋友的身材開玩笑。顧臨(子敦)與蘇東坡為同榜進(jìn)士，后又為同僚，關(guān)系稔熟，然顧臨身材肥碩，為此經(jīng)常被蘇東坡嘲弄:

東坡多雅謔，嘗與許沖元、顧子敦、錢穆父同舍。子敦肥碩，當(dāng)暑袒裼，據(jù)案而寐，東坡書四大字于其側(cè)，曰“顧屠肉案”。穆父眉目秀雅，而時有九子，東坡曰:“穆父可謂之九子母丈人。”同舍皆大笑［15］39。

元祐二年四月顧臨(子敦)赴河北，蘇東坡有詩送行，再次拿顧臨的肥胖說事:

我友顧子敦，軀膽兩俊偉。便便十圍腹，不但貯書史。容君數(shù)百人，一笑萬事已。十年臥江海，了不見慍喜。磨刀向豬羊，釃酒會鄰里。歸來如一夢，豐頰愈茂美。(《送顧子敦奉使河朔》)

不過這次戲謔過頭了，顧臨接到詩后很不高興:“顧臨子敦內(nèi)翰，姿狀雄偉，少未顯時，人以‘顧屠’嘲之。元祐中，自給事中為河北都運(yùn)使，蘇子瞻作詩送之云:‘我友顧子敦，軀膽兩雄偉……如尊乃勇耳?！櫟弥粯贰！保?6］70顧臨出發(fā)前，眾賓友為之餞行，蘇東坡亦自感前詩戲謔過頭，不好意思參加老友聚會，于是作詩解釋:

君為江南英，面作河朔偉。人間一好漢，誰似張長史。上書苦留君，言拙輒報已。置之勿復(fù)道，出處俱可喜。攀輿共六尺，食肉飛萬里。誰言遠(yuǎn)近殊，等呈朝廷美。遙知送別處，醉墨爭淋紙。我以病杜門，商頌空振履。后會知何日，一歡如覆水。善保千金軀，前言戲之耳。(《諸公餞子敦軾以病不往復(fù)次前韻》)

同樣是關(guān)于顧臨，前詩完全就體態(tài)而論，后詩則由表入里，論及朋友之英偉和與自己之感情，情態(tài)迥異。宋代戲謔之冠的劉攽，也是蘇、顧二人共同的朋友，也感覺到東坡的玩笑令老朋友不悅，故在酒筵上即席和詩一首，替其開脫:

顧侯磊落人，稱是腰腹偉。不甘封侯相，蔡父夸小吏。功名保唾掌，懷寶豈能已。鞅掌人所難，見之心獨(dú)喜。鄴中貴史公，秦諺推樗里。一蕢障九州，亦自其名美。金城上方略，萬里可寸紙。頂踵禹墨間，掛冠復(fù)遺履。蘇公相知心，乃在湯湯水。壓仰磕然笑，吾心嘲里耳。(劉攽《彭城集·次韻蘇子瞻》)

因為體態(tài)豐碩，而被蘇東坡玩笑的非只顧臨而已，連宰相呂大防(微仲)也曾遭遇過:

呂丞相微仲，性沈厚剛果，遇事無所回屈;身干長大而方，望之偉然。初相，蘇子瞻草麻云:“果毅而達(dá)，兼孔門三子之風(fēng);直大以方，得《坤》爻六二之動?！鄙w以戲之。微仲終身以為恨，言固不可不慎也［17］149。

呂大防身為百官之首，蘇東坡竟敢在正式的公文中對其體態(tài)問題加以調(diào)侃，只能說他幽默上癮、戲謔成性。

當(dāng)然蘇東坡的玩笑讓人“終身以為恨”的并不多見，相反他的幽默為他省卻不少麻煩:

蘇子由在政府，子瞻為翰苑。有一故人與子由兄弟有舊者，來干子由，求差遣，久而未遂。一日，來見子瞻，且云:“某有望內(nèi)翰，以一言為助?！惫煸?“舊聞有人貧甚，無以為生，乃謀伐冢，遂破一墓，見一人裸而坐曰:‘爾不聞漢世楊王孫乎?裸葬以矯世，無物以濟(jì)汝也?！瘡?fù)鑿一冢，用力彌艱。既入，見一王者曰:‘我漢文帝也，遺制:壙中無納金玉，器皆陶瓦，何以濟(jì)汝?’復(fù)見有二冢相連，乃穿其在左者，久之方透。見一人曰:‘我伯夷也，瘠羸面有饑色，餓于首陽之下，無以應(yīng)汝之求?！淙藝@曰:‘用力之勤，無所獲，不若更穿西冢，或冀有得也?！べ咧^曰:‘勸汝別謀于他所。汝視我形骸如此，舍弟叔齊豈能為人也?’”故人大笑而去［14］155。

這樣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回絕了有舊者的無理請求，不傷面子，還維護(hù)應(yīng)有的公平正義，值得歷朝為官者學(xué)習(xí)，今天更有借鑒意義。蘇東坡的書法當(dāng)世即享盛譽(yù)，每每落筆即被人取藏，有時也被人糾纏著索要，看東坡是如何巧妙回絕的:

魯直戲東坡曰:“昔王右軍字為換鵝書。韓宗儒性饕餮，每得公一帖，于殿帥姚麟許換羊肉十?dāng)?shù)斤，可名二丈書為換羊書矣?！逼麓笮?。一日，公在翰苑，以圣節(jié)制撰紛冗，宗儒日作數(shù)簡，以圖報書，使人立庭下督索甚急。公笑謂曰:“傳語本官，今日斷屠。”［12］50

以“斷屠”為由，以實(shí)應(yīng)虛，估計韓宗儒亦當(dāng)莞爾。同樣的，蘇東坡詩名在當(dāng)時也是享譽(yù)天下，很多人皆渴望得到他的品題和褒獎，借此揚(yáng)名。然有人的詩確實(shí)乏善可陳，蘇東坡的幽默便派上用場了:

昔有以詩投東坡者，朗誦之而請曰:“此詩有分?jǐn)?shù)否?”坡曰:“十分?！逼淙舜笙?。坡徐曰:“三分詩，七分讀耳?！贝穗m一時戲語，然涪翁所謂“南窗讀書吾伊聲”，蓋善讀書者，其聲正自可聽耳［18］368。

遇到爭論或者質(zhì)問，蘇東坡不想正面回答的時候，幽默也成了他的擋箭牌:

李太白集有《姑熟十詠》，予族伯父(陸)彥遠(yuǎn)嘗言，東坡自黃州還，過當(dāng)涂，讀之撫手大笑曰:“贗物敗矣，豈有李白作此語者!”郭功父爭以為不然，東坡又笑曰:“但恐是太白后身所作耳!”功父甚慍。蓋功父少時，詩句俊逸，前輩或許之，以為太白后身，功父亦遂以自負(fù)，故東坡因是戲之［19］。

蘇東坡的風(fēng)趣幽默體現(xiàn)出兩個特點(diǎn)，第一，才思敏捷，機(jī)靈過人。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每次反應(yīng)，即如禪宗問答一樣，應(yīng)對如流。如《雞肋編》載:“黃魯直在眾會作一酒令云:虱去虱邊為蟲，添幾卻是風(fēng)。風(fēng)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坐客莫能答。他日，人以告東坡，坡應(yīng)聲曰:江去水為工，添系即是紅。紅旗開向日，白馬驟迎風(fēng)。雖創(chuàng)意為妙，而敏捷過之?！保?6］98其反應(yīng)速度確實(shí)驚人。第二，他的幽默不是一味純粹的搞笑，而是有深厚的學(xué)養(yǎng)基礎(chǔ)，所以如余音繞梁，耐人尋味。比如他跟門生秦觀的一番調(diào)侃:“秦少游在東坡坐中，或調(diào)其多髯者。少游曰:‘君子多乎哉?‘東坡笑曰:’小人樊須也。’”［20］238這里引用了論語中孔子與樊遲之間的一番對話，用繁須與樊須之諧音，簡單的調(diào)侃中充滿了學(xué)問。他如《桯史》中關(guān)于蘇東坡與遼使的對聯(lián)也是如此:

承平時，國家與遼歡盟，文禁甚寬，輅客者往來，率以談謔詩文相娛樂。元祐間，東坡寔膺是選。遼使素聞其名，思以奇困之。其國舊有一對曰“三光日月星”，凡以數(shù)言者，必犯其上一字，于是國中無能屬者。首以請于坡，坡唯唯謂其介曰:“我能而君不能，亦非所以全大國之體?！脑婏L(fēng)雅頌’，天生對也，盍先以此復(fù)之?！苯槿缪?，方共嘆愕［21］16。

蘇東坡的風(fēng)趣與幽默可謂無往不適、無處不在，充滿了機(jī)趣和學(xué)養(yǎng)，帶給了時人以快樂，也讓后世玩味不盡。

［1］(宋)王辟之.呂友仁點(diǎn)校.澠水燕談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1.

［2］(宋)朱彧.李偉國點(diǎn)校.萍洲可談［M］.北京:中華書局，2007.

［3］(宋)何薳.張明華點(diǎn)校.春渚紀(jì)聞［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宋)朱弁.孔凡禮校點(diǎn).曲洧舊聞［M］.北京:中華書局，2002.

［5］(明)陶宗儀.說郛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6］(宋)彭乘.孔凡禮點(diǎn)校.墨客揮犀［M］.北京:中華書局，2002.

［7］(宋)蘇軾.孔凡禮點(diǎn)校.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9.

［8］(宋)蘇轍.曾棗莊，馬德富點(diǎn)校.欒城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9］(宋)胡仔纂輯.廖德明校點(diǎn).苕溪漁隱叢話前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

［10］(宋)胡仔纂輯.廖德明點(diǎn)校.苕溪漁隱叢話后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

［11］(宋)吳曾.能改齋漫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2］(宋)趙令畤.孔凡禮點(diǎn)校.侯鯖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2.

［13］(宋)張邦基.孔凡禮點(diǎn)校.墨莊漫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2.

［14］(宋)洪邁.孔凡禮點(diǎn)校.容齋隨筆［M］.北京:中華書局，2005.

［15］(宋)曾行敏.獨(dú)醒雜志［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

［16］(宋)莊綽.蕭魯陽點(diǎn)校，雞肋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7］(宋)葉夢得.侯忠義點(diǎn)校.石林燕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4.

［18］(宋)周密.張茂鵬點(diǎn)校.齊東野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9］(宋)陸游.入蜀記［M］.東京:松山堂藏版，1893.

［20］邵博.邵氏聞見后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1］岳珂.桯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