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的末段怎樣包容著全章的內(nèi)容和意義——用“語文”的方式再讀《背影》

黃 碩

[作者通聯(lián)：安徽宣城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基礎(chǔ)教學(xué)部]

在我看來，《背影》的主題表述，也許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這樣的一篇人人都能讀，人人都可能有不同感受，人人在自己的不同人生階段都可能有不同感受的作品，到底給了人人怎樣的啟示和共鳴，并由此激發(fā)我們思考、追問和認定：人生不同的生存生活狀態(tài)，該有怎樣合理的面對。

這是困難的，但語文人還是應(yīng)該努力去邁入這個堂奧，窺其精髓，把這不朽經(jīng)典的“真味”、原味和美味發(fā)掘出來，奉獻給世人。瞄準這樣的理念和目標，當我在無數(shù)次閱讀這篇經(jīng)典作品后，似乎終于尋求到了這條通往共鳴空間的新路徑，這便是《背影》的末段。

在這里，只要我們用心、用情，適切地用上“語文”能力和技巧，比如，疏通文本意脈，把握行文邏輯，結(jié)合前文，并援引部分可靠資料，盡可能合情合理地還原相應(yīng)時段內(nèi)作者包括其父的主要生活情境，就能在比較淺易的那部分文字之外，真切地“聆聽”到許多令人感動、感嘆和唏噓的“潛臺詞”，從而比較清晰地發(fā)現(xiàn)《背影》及“背影”里隱藏著的諸多信息，便可能揭開其中的秘密，真正把握住《背影》的主題走向。

先讀一遍《背影》末段——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蔽易x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應(yīng)該說，末段文字不長，但內(nèi)容深厚，情感糾結(jié)，信息量巨大，潛臺詞極深。對此，諸多研究者也都大致看到，但較為欠缺的是過細的梳理和分析。

不妨先從整體閱讀策略上，通過層層剝繭，揭開情感發(fā)展的邏輯和秘密。

應(yīng)該看到，本段行文邏輯層次，其實并不復(fù)雜，只有上下兩層。其上層，即是文末的“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這個抒情短句。它情感上濃烈真摯，內(nèi)容上直白而急切地表達了再能與父相見的強烈愿望。

毫無疑問，沒有前面的鋪墊和醞釀，這樣的呼喚和表態(tài)便沒有感染力。于是，我們自然要關(guān)注下一層面（下一層面，并不就是原作下面的文字。在文本中，對此可以任意安排，或前或后或中，本文安排在前，常見）。這一層面，邏輯上是回答“為什么這么急切而強烈地希望與父親相見”這樣一個關(guān)鍵問題。因此，我們就需要把其前的所有敘述、議論和抒情文字，統(tǒng)統(tǒng)都歸成“理由”。甚至，整個文章的前面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這個“理由”。不妨把它看成是大因果。

順著這樣的追問和思考，我們看到作者自己給出兩條理由，一是父親“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和“我”的兒子，二是父親來信直告自己，“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堅信，絕大多數(shù)讀者同樣堅信，的確是“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引發(fā)了作者的巨大心靈震撼。

簡單歸因，這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人性使然。一般人（特別是年輕人）都總覺得人的生命是無限的，直到有一天得知大限將至，才突然發(fā)現(xiàn)很多以前不在意的東西是那么美好。譬如老父老母，突然離你而去，才猛然覺得親情是多么重要，更為自己往日的不珍惜不付出而深深懊悔。朱自清也不例外，他寫《背影》，可能是他覺得有些話再不說也許就永遠無機會說了。

根據(jù)有關(guān)生平記載，其時朱父也不過55歲左右，況老父信中也先是報了“身體平安”，并無生命之虞，可為何朱自清就這般急切、擔憂甚至恐懼？要知道，在此之前的兩三年，也即1922年和1923年兩個暑假，朱自清忐忑不安地從教書的浙江回家時，都曾經(jīng)遭到老父的指斥、拒見或無聲的驅(qū)趕。這在關(guān)坤英《朱自清評傳》中有確切詳細的記載：

1922年暑假，他想主動緩解和父親的矛盾，帶著妻兒回揚州，但父親先是不準他進家門，后則不予理睬。過了幾天沒趣的日子又悻悻而去。以后父子之間的裂痕越來越深……1923年暑假雖又回家一次，但與父親的關(guān)系仍未好轉(zhuǎn)。

書里還揭開了更多的話題和隱情：

他上北大的第二年（1917年），父親的差事交卸了，一家大小斷了經(jīng)濟來源，從此生計日艱，進而債臺高筑。1920年，他從北大畢業(yè)，理所當然，他要負擔家庭的經(jīng)濟，但是承擔多少，承擔有沒有限度，他個人有沒有獨立支配經(jīng)濟的自由，在這些問題上他和父親發(fā)生了一次一次齟齬。1921年暑假，他回到揚州八中任教務(wù)主任，父親憑借與校長的私交，讓校長將兒子的每月薪金直接送到家里，而朱自清本人不得支領(lǐng)。這種專制式的家長統(tǒng)治激怒了朱自清。一個月后他憤然離去，到外地執(zhí)教。父子從此失和，這年冬天他不得不接出妻兒，在杭州組織了小家庭。

原來，是父親動用私權(quán)，“悍然”扣領(lǐng)兒子的每月薪金，“激怒”了本就在承擔家庭經(jīng)濟責任大小多少上有所不滿的兒子。

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我們不去爭長論短，判別是非。但父子巨大矛盾，是的的確確發(fā)生了，存在了。我相信，一開始，誰都不愿低頭，也沒有低頭。于是便有了文章開頭“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的說法。

這兩年里，父子兩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雖不完全清晰，但同樣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老父那邊，率先做出了“妥協(xié)”。這便是借口關(guān)心孫子不斷給兒子寫信，“惦記”著還未作出和解姿態(tài)的兒子。

從父子關(guān)系說，妥協(xié)，不需要借口和理由，所謂血濃于水，骨肉親情，誰能割斷？可朱自清就一直沒有率先低頭。這次的決然改變，純?nèi)皇且蚶细嘎氏取巴讌f(xié)”和“投降”以及“妥協(xié)”“投降”的方式給他靈魂帶來的震撼。比如前面剛說到的，老父借關(guān)愛孫子不斷寫信，不斷試探；借信的文字技巧不斷“示弱”。請好好讀讀、體會：

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毕仁歉嬷獌鹤?，自己“身體平安”，這是給兒子定心丸，但立馬又說，“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筆提箸，諸多不便”，這是傾訴自己有病但絕不致命。做父母的永遠是這般為子女著想。可“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還是那么突然，那么令人提心吊膽。父親在給兒子信件中的這種翻云覆雨文字變化，祭出的是特殊的“勸降”兒子手段，實在是潛藏著養(yǎng)家能力顯著退化的老人的無奈和心酸。

父親的這種姿態(tài)，無疑是朱自清幡然醒悟的一劑“猛藥”，但絕不是唯一的一劑。這劑“猛藥”，借助了另外幾份“催化劑”，方格外有效。這便是本段前半的重要文字：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

這些文字，我堅決認為，是應(yīng)該一氣讀完的，因為它正關(guān)涉到解讀中的整體思考。但卻有不少讀者不明此理。比如，最常見的，便是找出一句解一句，對照前文，聯(lián)系資料，生硬比附、擴展，以為這就是“細讀”；或者，面對這部分文本，很少在此“留步”，而是匆匆而過，這又生生把文字里顯見著的、作者艱難認定的“殘酷”事實和“欣喜”事實，這樣兩種引發(fā)對比轉(zhuǎn)變、意義重大的事實給忽略了，從而就把文中深藏的“悔疚”意識給丟失了或淹沒了。這先“殘酷”后“欣喜”并引發(fā)“悔疚”的事實里，值得注意的，有兩點：其一是，老父“獨立”“做了許多大事”，“老境卻如此頹唐”，因為老境格外頹唐，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而自己竟然無所捕捉和感知；其二，自己像很多叛逆青年那樣反叛家庭，最后往往還是要得到家庭的援助，才發(fā)覺原先反對的家庭并非那么壞，反是對它的“好”自己沒有感受出來。例如前文在車站的流淚和幾次強調(diào)自以為太聰明，覺得父親的言行多余，但直到看到父親攀爬站臺的背影，以及他呵護要送給兒子的橘子甚于自己的表現(xiàn)，才終于感受到父親對他的愛是如此深厚，而自己卻為了其實并不那么嚴重的問題而與父親起爭執(zhí)，也沒有關(guān)懷過父親，父親現(xiàn)在卻如此對待自己，“忘卻我的不好”。這時，其實一切的仇恨都該消除了，怎能不流淚。所以，我懷疑，朱自清是不是把這次寫作《背影》時模糊的“晶瑩的淚光”有意無意地“轉(zhuǎn)移”、“疊加”到那次的車站流淚、車站感受了，至少，是心理強化了那次的流淚、感受。這個判斷，朱自清自己的文字應(yīng)該可以作證：“我寫《背影》，就因為文中所引的父親的來信里那句話。當時讀了父親的信，真的淚如泉涌。我父親待我的許多好處特別是《背影》里所敘的那一回，想起來跟在眼前一般無二。”（朱自清1947年7月1日答《文藝知識》編者關(guān)于散文寫作問題）

不妨再換些角度，進一步細讀、深化文本——

從內(nèi)容看，它是由兩小串陳情組成的，陳情中有著清晰的因果邏輯，這是小因果。第一小串陳情的因果邏輯是，作為大學(xué)畢業(yè)的哲學(xué)系高材生的兒子完全應(yīng)該理解父親的艱難處境的，可事實是，不僅沒有在經(jīng)濟上幫助老父擺脫困境，反而在行動上不斷加深著父子裂痕，盡管這裂痕的起因，老父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就有了“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而第二小串陳情的因果邏輯則藏在下文。這便又在行文上埋下了堅實的邏輯鏈條。

由此出發(fā)，看得出，作者下筆成文之時，對父子關(guān)系的認定，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大學(xué)畢業(yè)以來將近5年的巨大困擾，再也不是不滿、對抗，而是一種“悔疚”，一種刻骨銘心的人生人倫遭際下的清醒認識和高尚情愫。

于是，承傳上述潛藏的那個因果邏輯，文筆往下一轉(zhuǎn)而敘老父如何之對兒孫關(guān)懷、“惦記”，便很快為我們解開了這個“邏輯”的面貌，原來，是父子人倫天然的血肉聯(lián)系，讓要強一生辛苦一輩的老父，最終還是放下了家長的架子，率先作出了“示弱”“投降”的姿態(tài)。而這，透過作者認定老父有兩個“惦記”的文字，完全可以察尋得到。這便又回到前述分析。

從寫作手法看，這小塊文字中，“最近兩年”與“近幾年”形成時間上的對應(yīng)；家中光景不好，老境頹唐，常常懷怒，卻“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又形成情感上的反差、對比。這兩個對應(yīng)和對比所形成的勢態(tài)和落差，正是作者強烈期待與父親見面的內(nèi)因。

從表達方式看，本部分兼及后面的文字，則交替運用敘述、抒情、議論和抒情的方式，不斷讓讀者在現(xiàn)實與過往，推理和判斷、理智與情感之間來回穿梭，作者與讀者也同時不斷經(jīng)歷著身份互換和對話，這些無疑都強化了文本的理性內(nèi)涵和感性外延。于是，引發(fā)無數(shù)年齡、經(jīng)歷、閱歷和體驗不同的讀者多樣解讀和品賞，實在是自然不過的。

我們再從《背影》全文本的整體結(jié)構(gòu)看，本段文字，其實就是寫作理論中的常說的那個“面”。之前的文字，就全然可以看做是“點”。因為是“點”，所以需要詳寫，這才有血有肉。所以，這樣讀來，圍繞父親送自己北上讀大學(xué)、上火車前給兒子買橘子，詳寫的幾次“背影”，其實也只不過是傳達這次靈魂真正觸動和改變的一個個“借口”罷了。

可見，由于末段的存在，《背影》前文所有的事實陳述、細節(jié)描寫和情感表達都有了清晰的著落和支撐，反過來，末段精心安排的平靜陳述和突發(fā)抒情，形成嚴密的因果邏輯力量，又大大強化了前文瑣屑小事的應(yīng)有深度，其內(nèi)容張力和結(jié)構(gòu)價值，都是巨大的：

由點及面，扼要陳述父子奔波，家中光景，尤其是父親勞苦一生，獨力支撐家中諸多大事。這就從閱讀心理上設(shè)身處地，理解父愛中途略略生變之因，并用“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一句，從為自己定責，為父親、為尊者諱角度，主動承攬自己確實需要承擔的所有責任，也就為這純潔深厚、來之不易的父子血肉深情作了最簡單、最合人性，也最合閱讀心理的歸因。從而昭示這文本的主題指向，可能既有“生命意識”那樣的遠緒，更有強烈的現(xiàn)實人倫情懷。它似乎是這樣的啟示和呼喚人們：血脈相親也會磕碰，父子隔閡哪怕再深，終有化解之日，只要血濃于水；解開疙瘩，再不能像我這樣被動，已經(jīng)大錯，險些一錯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