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端明
(廣東外語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 國際商務系,廣東 廣州510000)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加拿大作家艾麗絲·門羅以其創(chuàng)作地短篇小說而聞名。小說多以加拿大的鄉(xiāng)鎮(zhèn)生活為背景,書寫平凡女子的日常生活。透過對這些不同背景、不同身份女性生活的刻畫,門羅真實地展現(xiàn)了女性在身體、精神方面的獨特體驗,同時探究了女性通過自身奮斗來改寫自己命運的可能性。她筆下的女性多自立自強,與傳統(tǒng)的遵守男性社會規(guī)約的柔弱女性不一樣,這些女性或者試圖通過自身努力而擁有不一樣的命運,或者在看待或?qū)徱曌陨頃r具有更清醒的認知。在小說中,無論是從形式上還是從內(nèi)涵上,都指向同一主旨,即對女性命運的關(guān)注。以短篇小說《播弄》為例,敘事模式對于揭示主旨起了重要作用。這種敘事藝術(shù)折射出小說人物的命運、思想的變遷和頓悟以及對傳統(tǒng)社會角色定義的嘲諷。這種敘事模式上的巧妙安排包括敘事結(jié)構(gòu)、敘述視角、敘事頻率和敘事空間等。
短篇小說《播弄》中的女主角若冰每年都要到附近的城市斯特拉特福去看一出莎士比亞的戲劇。頭一年,因為在看戲過程中弄丟了錢包,她接受了陌生路人丹尼爾的幫助,在他家吃了晚飯并讓他幫她買火車票回家,在登上火車前,兩人匆匆表露愛意,并約定第二年的同一時間回到同一地方再續(xù)前緣。在苦苦思念一年后,若冰來到丹尼爾家,卻遭到了他粗暴關(guān)門并拒見,她也因此受到了很大的打擊。此后,若冰寄情于工作。40年后,她終于在她主管的精神病房發(fā)現(xiàn)了真相。原來丹尼爾還有個雙生兄弟,而當年她就是受到了這個聾啞兄弟的粗暴對待而對愛情心如死灰。她深深感嘆是命運的播弄令她錯失愛情,落入另一個世界。
小說在敘述上具有兩條主線,一條是若冰頭一年看戲并邂逅丹尼爾,另一條主線是第二年她再回到斯特拉特福赴約。兩條主線敘事的內(nèi)容很相似,坐火車—看戲—散步—約會。丹尼爾在頭一年的約定是:“明年夏天我還會在老地方。還是那家店鋪。明年最遲六月,我一定會在的。明年夏天。因此你可以挑選你要看的戲,上這兒來……你仍然得穿同樣的衣服。穿你的綠裙子。你的頭發(fā)也仍然得是這個樣子?!保?]269這個以一樣的戲劇、一樣的裙子、一樣的頭發(fā)為標記的約會,本來應該帶來一樣的結(jié)局,正如若冰所期望的那樣。因此,第二年她穿上另一條綠色的裙子去赴會的時候,認為一切應該會和上年一樣,事情發(fā)展地順順利利,她也會見到她的愛人。她以為她是站在了同一起點上重走當年的軌跡,事實卻是一些細微的差異使她走到了另一條平行線的起點上,她的遭遇也因此而大不同。這種平行敘事方式在兩條主線上都點綴以相似的事件,讓人不自覺比較其中的相同之處和相異之處,并引起心理期待,且很好地制造了懸念。同時,平行敘事的模式恰似命運的巧妙安排,生活有時是日復一日一成不變的重復,有時候某一日一個小小的事件卻能打破這種重復的節(jié)奏,將人推入另外一個世界或另外一條軌跡中。人是如此的渺小與無力,內(nèi)心帶著自己的渴求,但不知道命運之手會將她引向何方,非此即彼,交錯或失落。
對于這兩條主線的具體安排,作者也有匠心獨運之處。小說開頭部分描寫了若冰在為第二次約會準備時的焦躁和不安:“我會死的,如果她們不把那條裙子給我準備好,那我一定會死的?!边@令初讀者疑惑為什么一條裙子會如此重要。引子之后,作者以倒序的方式解釋若冰五年來的看戲習慣,她每年都會獨自出發(fā)到異地去看一出莎劇,并且享受完一個人的晚餐后再回家。然后,作者以細致的場景描寫了若冰遇到丹尼爾并與他相處的經(jīng)歷以及短暫相處后的思念。一直敘述到目前,這部分倒序完整地解釋和補充說明了若冰的情感經(jīng)歷。在接著敘述第二條主線的內(nèi)容時,作者同樣以“我會死的,如果她們不把那條裙子給我準備好,那我一定會死的”這句話為明顯標記,來提醒內(nèi)容與引子部分的連接。
在兩條主線之后,作者對往后40年若冰的經(jīng)歷都略過不提,直接跨到了40年之后再安排若冰重遇丹尼爾的兄弟亞歷山大。40年時間幾經(jīng)人事變遷,若冰情感早已歷練地成熟與克制,即使面對雙生子的驚人發(fā)現(xiàn),她也能淡然處之。這部分的敘事節(jié)奏明顯放慢,來配合若冰變化了的年齡和心態(tài)。同時,小說結(jié)尾徐徐緩緩,若冰在嘆息命運播弄的同時也在細想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命運的圖譜。由此來看,小說結(jié)構(gòu)至臻完美。首先,兩條主線的安排巧妙地折射出文章的主旨。其次,敘述緊湊,文章之中沒有多余內(nèi)容,懸念的營造與拆解也十分成功。再者,小說開頭張力十足,即使到了結(jié)尾部分也隱約透露著緊張感,同時,結(jié)尾部分節(jié)奏放緩,令整個作品張弛有度。
在小說中的主要部分,作者使用了選擇性全知的敘述視角。在這樣的視角下,讀者可以透視若冰的心理活動,同步經(jīng)歷她的情感起伏,感知她的思想變化。在小說第二條主線中,若冰試探丹尼爾對自己的態(tài)度時有這樣的一段心理描寫:“現(xiàn)在就要見分曉了,她想??墒歉緵]什么事兒?,F(xiàn)在什么都不會發(fā)生的。再見了。謝謝你。我會把錢寄回去的。不用著急。謝謝你。這一點都不麻煩。但還是要謝謝你的。再見了?!边@段用自由間接引語記敘的心理活動讓讀者真切地感受到了若冰的忐忑不安,即心里渴望愛情但又害怕其實是自己一廂情愿。
在與丹尼爾有了約定之后,“她覺得好像她是被遴選出來,充當與世界的那個奇異部分的聯(lián)系的,是被遴選出來承受一種特殊命運的。這些是她挑出來專為自己而用的詞語:命運,愛人。而不是男友。情人。”通過這樣的視角,讀者可以感知到女主角初墮入情網(wǎng)的甜蜜與自豪。若冰在這段關(guān)系中看到了自己的獨特性,并且因為這段關(guān)系的定性而有了歸屬感。這些細致的心理描寫都是通過選擇性全知的敘述視角實現(xiàn)的,女性特有的心理和情感體驗也自然流露。從戀愛到失戀,若冰經(jīng)歷了各種精神上的變化:情感依托—愉快期盼—焦躁準備—羞怯等待—心生疑惑—震驚傷心—氣憤不已—自怨自艾—痛下決心。在這樣的視角下,讀者的在場感很強烈,與女主角的情感距離縮至最短,在思想上也更能認同若冰,并產(chǎn)生同情感。
與傳統(tǒng)女性一樣,若冰在墮入情網(wǎng)時也對愛情和組織家庭有過想象,但是她又不是一個傳統(tǒng)女性,這一點可以從她每年都獨自到斯特拉特??磻虻牧晳T中看出來。她姐姐喬安妮就不能理解這個做法,她的護士朋友也說:“我可絕對沒有膽量一個人這么干的呀?!边@個貌似特立獨行的習慣透露了若冰有著朦朧的自我意識、自信,她懂得與自己相處。作為一個女性,她不可避免地成為被凝視的客體,但她又不只是被動地接受凝視,她從這些凝視中認識自己、反省自己、修正自己。在與丹尼爾的相處中,她從異性的深情凝視中認識到自己的美和自己的獨特,而聾啞癡兒兄弟亞歷山大的凝視則令她震驚與反省。她滿懷期待地按照約定來到丹尼爾的店鋪,但是他(亞歷山大)“抬頭看了,卻不是在看她……不過在抬起眼光的時候他掃見了她……他對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把眼光從她身上移開……當他重新看著她的臉時,他打起了冷顫……對著她的臉推門關(guān)上”。這種凝視包含著不解、厭惡與不耐煩,可以說,在這次遭遇中凝視等同于無視。從被深情凝視到被無視,若冰自己的解釋是原來她自己一直自作多情地“編織她乏味的少女夢,籌措她那愚蠢的計劃”,她只不過是為他犯傻的女人之中的一個,并深深地認同“穿褲子的東西沒一個可信的”。所以,她決斷地斬斷情絲,從此寄情于工作。在成長和成熟后,她在面對他人的眼光和他人的凝視時自如多了,“新認識她的人猜想她必定是個同性戀”,但是,她不怎么在乎,“她現(xiàn)在極少有需要后悔的事……瞧瞧別人是怎么對她有固定看法的吧—她現(xiàn)在認識的人都看死了她卻也都看錯了她,就跟很早以前認識她的人一模一樣”。不只如此,作為精神科的護士,若冰利用她的專業(yè)知識去觀察各色病人,并利用醫(yī)藥策略和情感策略去幫助他們。在這種情況下,若冰已經(jīng)不只是周遭人物的觀察客體和觀察對象,她同時也是一個觀察主體。[2]27她具有穿透力的眼光洞察出外在表象的內(nèi)在含義,體現(xiàn)出公共領(lǐng)域中對知識的占有和控制。同時,作品中也展示了若冰對自己的身體及思想越來越多的欣賞,這種自我凝視建構(gòu)了她的價值。[3]216
在這篇小說中,一個突出之處是“裙子”一詞的反復出現(xiàn)。據(jù)統(tǒng)計,“裙子”在全文一共出現(xiàn)了15次。文中重復地提到“裙子”,這樣的敘事頻率顯然是希望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到這個物件和它的象征意義上。而且,“裙子”一詞占據(jù)的都是文中的重要位置,如開頭:“我會死的,如果她們不把那條裙子給我準備好,那我一定會死的。”結(jié)尾又出現(xiàn):“如果她在這件事上未能成功,那必定是因為綠裙子的關(guān)系。因為洗衣店女人的那個生病的孩子,她穿錯了一條綠裙子?!本凸适虑楣?jié)的解讀而言,也可以說是“成也裙子,敗也裙子”。若冰穿上鱷梨綠裙子的迷人身姿和氣質(zhì)吸引了丹尼爾,而后來又因為換了一條酸橙綠的裙子而改變了運氣或是改變了命運的序列。就裙子本身而言,它包含了豐富的象征含義:首先,這條漂亮的裙子包裹著若冰的身體,展示出她迷人的女性氣質(zhì),深深地吸引了丹尼爾。這條裙子成為了女性身體的一部分,也是一個性別符號和身份標記。其次,這條裙子的特殊之處還在于它是盟約的一部分?!耙虼四憧梢蕴暨x你要看的戲,上這兒來……你仍然得穿同樣的衣服。穿你的綠裙子。你的頭發(fā)也仍然得是這個樣子?!币部梢哉f,它是盟約的其中一個必要條件。更重要的一點是,正因為裙子是盟約的一部分,可見這個盟約的松散,僅依靠裙子來作為辯認的標記。因為洗衣店不能及時送還裙子,使若冰不能按計劃穿上它去赴約,所以她只好另買一條裙子。相比起一年間個人情感的遷移、個人生活經(jīng)歷的變化,裙子在這個盟約之中本來是個穩(wěn)定的因素。然而,在約會之前,裙子這個因素出了錯,這個變化預告了戀人間不祥的結(jié)局。從裙子的約定中可窺見兩人的約定是脆弱和經(jīng)不起推敲的,這樣的布局是危險的。如果更深一層探究的話,可以回歸到門羅小說中常有的主題:兩性關(guān)系是脆弱的。從關(guān)注女性的角度考慮,女性最終需要依靠自己,獨立而自足,并且學會與自己相處,通過奮斗發(fā)揮自身的潛能,才能擁有平淡而從容的人生。這篇小說也不例外,戀人的約定因受到命運的播弄而落空,這番體驗看似偶然,但就兩性關(guān)系而言,因為男性的不可信,從長遠來說,關(guān)系破裂又是必然的。
小說在最后一部分敘事空間的安排上也頗費心思,若冰在她所服務的精神病院重遇亞歷山大。精神病院是若冰工作的地方,也是她施展專業(yè)所長的地方,在這里有各種有待她救治的精神病人。在這些病人中,若冰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了亞歷山大,并最終發(fā)掘出誤會的真相。選擇這樣的敘事空間有著雙重的含義:若冰曾經(jīng)的信仰及信仰的破滅令她精神上飽受困擾,使她最終走出感情失敗的陰影時,選擇寄情于工作,這樣堅強的心智使她在工作環(huán)境之中自有一種超脫。其次,當年若冰在被亞歷山大拒之門外時,男性角色明顯是占據(jù)主動位置和強勢的一方。而女性角色是被動和弱勢的一方。如今,亞歷山大躺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病入膏肓,而若冰則作為一個觀察主體,兩個人互換了位置。這種敘事空間的安排是對人生的嘲諷和對兩性關(guān)系的調(diào)侃。若冰在發(fā)掘真相后的若有所失和悠悠反思在敘事空間的映襯下顯得意蘊悠長。
門羅曾經(jīng)在訪談中談到過閱讀小說的方式:“小說不像一條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進里面,待一小會兒,這邊走走,那邊轉(zhuǎn)轉(zhuǎn),觀察房間和走廊間的關(guān)聯(lián),然后再望向窗外,看看從這個角度看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保?]她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也避免平鋪直敘,《播弄》是她創(chuàng)作精品中的一篇,利用多種敘事手段來編織素材,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同時,敘事藝術(shù)令主旨更突出,情感效果更為強烈。
[1][加拿大]艾麗絲·門羅.逃離[M].李文俊,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2]Warhol,Robyn R.Having a Good Cry:Effeminate Feelings and Narrative Forms[M].Columbus:Ohio State UP,2003.
[3]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2010.
[4]Urbani,Ellen.Alice Munro Explores the Rooms of Our Lives[EB/OL].2009-12-03[2014-07-18].http:∥www.powells.com/review/2009_12_0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