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越的速度

魏東寧

寫體育題材的小說，這幾年似乎不多見。然而，體育的關(guān)鍵始終是全民關(guān)注的課題，并為之實踐的活動，因此就牽動著最廣泛的階層人的心。從中國足球，到帶給億萬人歡欣鼓舞的體操和乒乓球，那些令人感動或感慨的運動，深究其中的緣由，將引出多少催人淚下的故事??！

東寧的這篇小說從一位田徑運動員的成長經(jīng)歷和生活愛情的種種糾葛里，讓我們看到了在榮譽、金錢和愛情面前運動場上的無聲角逐，而最終的結(jié)局，不僅讓我們看到了圍繞著體育運動中的光怪陸離的種種內(nèi)幕，更讓我們看到崇高孕育在平凡之中的可貴。我們應(yīng)該為這種可貴的精神表達一下自己的認可。

一

如果，讓時間回到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初秋，那么，請允許我把時間定格在那個秋天里一個明媚的上午吧！

那是一個極其干凈的上午，目光都能夠觸及到的天空，像被巧婦精心浣洗過的一樣純凈，甚至還能嗅到一股水份裊裊蒸發(fā)的味道。市職工運動會就是在這種心曠神怡的環(huán)境里召開的。

譚浩在塑膠跑道上，機械地重復著壓腿動作。他是受礦山機械廠工會主席李言的邀請，參加這次市職工運動會的。李言許諾他的條件是“一個冠軍100元”。100元！相當于他的教練員父親10天的工資啊！極具誘惑力的條件，讓譚浩難以抗拒。

譚浩興致勃勃地走進比賽場地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還有幾個他認識的體院運動系的前輩。他們一看譚浩高調(diào)地出現(xiàn)在賽場，紛紛過來和他打招呼，他們的心照不宣讓比賽失去了懸念。

當時，找高水平的運動員替跑，是許多企業(yè)和大專院校司空見慣的做法。操縱者為了成績，管理者為了場面，大家各取所需。因為成績排名時有口角、相互揭發(fā)、甚至大打出手的現(xiàn)象發(fā)生，成為中國大眾體育一種奇特的景象。

為了不讓昔日的隊友輸?shù)锰y看，譚浩在發(fā)令槍響了以后，有意放慢了起跑速度，但他引以為傲的途中跑和沖刺技術(shù)，還是為他贏得了這場以強凌弱的比賽?？磁_上不知內(nèi)幕的觀眾們，把近似瘋狂的掌聲和口哨聲，無私地賞賜給他旋風般的速度。

李言被譚浩的百米速度征服了，他又唆使譚浩參加了隨后進行的4×100米接力比賽，譚浩再一次刮起了速度的旋風，在觀眾們振聾發(fā)聵的吶喊聲中，他有意讓胸前掛著的白色飄帶，完美地飄揚了許久才從身上拿開。他特別享受自己獲勝后，人們送給他的具有個人崇拜性質(zhì)的歡呼聲。這種沖擊性和刺激性，讓他體內(nèi)的男性荷爾蒙分泌得更加旺盛。

在這次職工運動會上，礦山機械廠毫無懸念地獲得了總分第一名。滿臉綻放自私笑容的李言，馬上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他在運動場附近一個叫“昨日重現(xiàn)”的啤酒屋宴請了譚浩，200元的獎金也如數(shù)奉上。

啤酒屋里的人不是很多，他們很容易找到一個黃金位置。憑空而來懷舊風格的音樂，不知道早就游鳧于此，還是專門為他們播放，他們還沒坐穩(wěn)，音樂就在他們身邊肆無忌憚地彌漫開來。

服務(wù)生送來他們點的東西，盛開的啤酒沫像圣誕老人的胡須似的升騰著清涼的誘惑。譚浩的注意力沒有在音樂和啤酒上，他的注意力全部被對面吧臺里一位漂亮姑娘吸懾住了。此刻，她正在用毛巾漫不經(jīng)心地擦拭著杯子，吧臺上方一束溫暖的光線，由上而下地緩緩傾瀉下來，就像專為她配備的舞臺追光，專心致志地照耀著她，充滿了令人心碎的美感。她的出現(xiàn)讓音樂和啤酒失去了的魅力，心旌蕩漾的譚浩在洶涌澎湃的青春熱血的碰擊下，不由自主地向那片迷人的追光走去。

“嗨！”他友好地和她打招呼，她用點頭的方式敷衍了他的熱情，算是對傳統(tǒng)禮節(jié)的一種尊重，然后繼續(xù)聚精會神地擦拭著手中的杯子。她的冷漠讓譚浩產(chǎn)生了強烈的征服欲，他斜靠在吧臺上，模仿經(jīng)典電影里紳士們經(jīng)常使用的傳統(tǒng)招式，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她對他的老套，表現(xiàn)出輕蔑的鄙視：“和漂亮姑娘搭訕的方式有無數(shù)種，閣下這種未免太古老了吧？”譚浩復古的方法沒有奏效，他只能選擇正面進攻：“認識一下，我是礦山機械廠的譚浩?！惫媚锓畔率种械谋?，正視著他說：“你不像是礦山機械廠的師傅，倒像是個體育棒子！”譚浩驚詫地問：“你是怎么看出來的？”她狂傲地說：“你比賽時的動作太專業(yè)了，沒有一點拿掄大錘的豪氣?！?/p>

原來，觀看比賽的觀眾中也有她！

譚浩慚愧地說：“我是省田徑隊的譚浩。”原以為這樣會贏得她的好感，誰知，她卻嗤之以鼻地說：“有能耐和外國人比賽去，和一群沒接受過專業(yè)訓練的工人們逞什么英雄好漢，典型的白癡加弱智！”

譚浩悻悻地回到坐位上，叫過身邊的服務(wù)生，低聲問：“吧臺那個丫頭叫什么名字？”侍者像做賊似的向吧臺方向溜了一眼，一臉膽怯而無辜的樣子。譚浩瀟灑地掏出10元錢塞進他的手里，這筆小費相當于他辛苦一周的工資。他真摯地說：“我只想知道她的名字。”李言隨聲附和地說：“他沒有一點惡意。”服務(wù)生還是猶豫了一下，但在金錢和誠信面前，他還是背叛了后者。他伏下身子，假裝擦拭桌子，壓低嗓音說：“褚云?！?/p>

二

譚浩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盡管他進屋時已經(jīng)將腳步放得足夠輕了，但還是被正在里屋喝酒的父親譚豐收敏銳地覺察到了。在他的喝叱下，譚浩只好嘻皮笑臉地走進了酒氣熏天的里屋。他把兩瓶“西鳳酒”和買酒剩余的錢如數(shù)放在父親面前，譚豐收疑惑的目光像老電影里鬼子炮樓上的探照燈一樣在他的身上掃來掃去，譚浩忙解釋說：“一家企業(yè)讓我替他們跑了100米和4×100米接力比賽，這是我的獎金?！弊T豐收貪得無厭地說：“像這種好事以后多比劃幾次！”譚浩知道最壞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他小心翼翼地說：“爸，快搞主教練竟聘了，你還是好好準備一下，以后少喝點酒吧！”譚豐收把空杯重重地墩在桌上，大聲說：“老子才不怕他們搞不搞什么競聘呢！競聘咋的，省110米欄的紀錄不還是老子的？不競聘咋的？他們還敢把老子開了？”譚浩小聲嘟囔說：“酒懵子！”

譚豐收對著譚浩遠去的背影，又滋潤地倒了一杯酒，酒精熾熱的燃燒，激活了他體內(nèi)積壓的騷動，他情不自禁地撥通了隊醫(yī)劉靜家的電話：“晚上有空嗎？我想去你那兒坐一會兒！”劉靜說：“你又喝酒了吧？”譚豐收說：“沒喝?！眲㈧o生氣地說：“我都聞到酒精味兒了?！弊T豐收逗趣地說：“酒壯英雄膽嘛！”劉靜厭惡地說：“我家不接待酒懵子！”望著忙音不斷的話筒，譚豐收的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苦笑。

被情人澆滅了難捱的欲火，讓酒后無所事事的譚豐收放下空空蕩蕩的酒杯，只身來到“鐵北浴池”消磨時間。

這是一家他經(jīng)常光顧的浴池，在本市也算是老字號了。據(jù)說，門前的牌匾還是一位清代秀才的得意之作呢！

譚豐收把沾滿酒氣的運動服胡亂塞進風雨飄搖的衣柜里，帶著一身難聞的酒味，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溶進霧氣繚繞的池水中，他的身體被霧氣緩緩吞噬的效果，在中國水墨畫的技法里能夠找到。由于遭到了劉靜無情的拒絕，他的情欲已經(jīng)漸漸地遠離了他的身體，他現(xiàn)在有充足的時間，安詳?shù)嘏菰跐L燙的污水里，不厭其煩地搓著臃腫不堪的身體，從他身上掉下來的穢物，和他不求上進的日子一樣混濁不清。

譚豐收怡然自得地在一池混水中泡得滿頭大汗，神志逐漸清醒的他讓服務(wù)生找一個手藝好的搓澡工，這種低級的要求，很容易得到滿足。

“先生，您要搓澡嗎？”工夫不大，一個聲音軟綿綿地從譚豐收的身后傳來。他懶洋洋地轉(zhuǎn)過頭，只見一個彪型大漢敬畏地站在他的身后，他的聲音和他魁梧的身軀勢不兩立。譚豐收覺得他好像在哪兒見過？就問：“你這么大的砣兒，該不是練過舉重吧？”大漢靦腆地笑了，說：“您看得真準，我是省隊的舉重運動員?！?/p>

“得過什么成績？”

“曾經(jīng)獲得過全運會總成績第三名?！?/p>

“你怎么會到這個鬼地方來？”

“一言難盡??！”大漢把他扶到搓澡床上，邊搓邊說：“我這種大級別的項目，很少能出來好成績，能夠允許我存在的原因，就是省里怕缺項，丟了體育大省的臉面。全運會后，我申請了退役。主管領(lǐng)導勸我再堅持兩年，等能接我班的選手出現(xiàn)，再讓我完美退役。但醫(yī)生告訴我，如果我再練下去，也許會導致終身殘廢。在行政命令和生活尊嚴面前，我選擇了后者。退役后，他們安排我到一家企業(yè)當保安，我服從了。可沒干幾天，那家企業(yè)就倒閉了，我也就光榮地下崗了。我再去找體工隊領(lǐng)導，他們以各種借口，能推就推，能躲就躲，沒再給我安排任何適合我的工作。我只好在朋友的介紹下，到這里自謀職業(yè)了。好在我在練舉重的時候?qū)W過按摩，干搓澡的行當正合適。他們不怕丟人現(xiàn)眼，我更不怕。我要讓他們看看，我能舉起上百斤的杠鈴，同樣能舉起上千斤的生活壓力?！贝鬂h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覺得像坐過山車一樣痛快無比。他停下手里的活計，問：“您剛才說從哪見過我？您是省體工隊的教練吧？”譚豐收說：“我是短跑組的主教練，我兒子現(xiàn)在是一名非常出色的110米欄選手。”大漢默不作聲地為譚豐收搓完了澡，說：“老師，這次搓澡算是我孝敬您的。不過有句話您也別當耳邊風，趁你兒子現(xiàn)在成績突出，早點給他找個好工作，別讓我的悲劇在他的身上重演??！”

在退役運動員的安置方面，各地的作法總有一些不盡人意的地方，尤其是對運動成績不太突出的運動員。留下了許多不計成本的后遺癥，成為一段時間以來，中國體育永遠的痛。

大漢的話像一粒子彈，精準地擊中了譚豐收的要害，他甚至看見自己中彈后，鮮血像梅花般艷麗地綻放?？粗麑挻蟮谋秤熬従彽叵г讵M窄的門口，譚豐收想起了即將開始的勝負未卜的競聘，還有極具運動天賦的寶貝兒子，以及他們無法預測的未來。沉重的思緒幾乎讓他失去了站起來的力量。

三

為了提高各隊的運動成績，形成能者上、庸者下的競爭局面，省體委決定：所有項目的主教練實行競聘上崗。吃大鍋飯的現(xiàn)象，在中國體育界猖獗一時，一些毫無政績的平庸的教練員，也能夠在教練員的崗位上干到退休，也算是中國特色吧！敢于打破常規(guī)，嘗試主教練競聘，在當時是爆炸性新聞。譚豐收父子昨天晚上說到的傳聞，竟然變成了現(xiàn)實。

譚豐收是在去訓練場的路上，看到宣傳欄里的競聘通知的。在譚豐收看來，張貼在宣傳欄里的競聘通知，就像一個紅臉怪物，張開血盆大嘴，以最恐怖的方式，咬住了他最脆弱、最陰暗的部分。效果和昨天晚上搓澡大漢那記沉重的一擊如出一轍。

自從譚浩的成績穩(wěn)定之后，譚豐收作為運動員時積攢和繼承的老本和經(jīng)驗，基本被榨得一干二凈了。而國內(nèi)外一些先進的運動技術(shù)，對于文化基礎(chǔ)本身就薄弱的譚豐收來說，吸收掌握起來更是難上加難。加上他對酒精和女人過分的貪戀，使他逐漸冷落了業(yè)務(wù)學習和技術(shù)創(chuàng)新。隊員們的成績普遍出現(xiàn)了停滯不前的現(xiàn)象，一些年輕的教練員對他的作風敢怒而不敢言。這批年輕人中以崔宏最具有代表性，他畢業(yè)于一所著名體育大學，是體工大隊新生力量的代表人物，他的訓練計劃新穎獨特，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就連譚豐收平時無心關(guān)照的彭亮，也在崔宏的調(diào)教下，成績扶搖直上，接近了譚浩的最好成績。競爭的壓力讓譚豐收切切實實地感到，他無可爭議的地位和無比滋潤的生活，都處在岌岌可危的窘境了。

譚豐收心情復雜地來到訓練場地，他把全天的訓練計劃交給崔宏。崔宏快速地瀏覽了一下有些褶皺不堪的訓練計劃，覺得和以前的沒什么兩樣，謹慎地問：“譚老師，您的教案是不是拿錯了？”譚豐收不冷不熱地回敬道：“現(xiàn)在我還是主教練，按教案執(zhí)行吧！”崔宏妥協(xié)地說：“譚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弊T豐收點著一只香煙，讓輕描淡寫的煙霧，暫時掩蓋了他陰云密布的臉，說：“我知道什么時候應(yīng)該更新計劃。關(guān)于這個問題，你現(xiàn)在關(guān)心得還早了點?！贝藓陮ψT豐收不負責任的做法和譏諷的態(tài)度很有意見，但是在短跑組里，譚豐收是主教練，僅次于上帝的人，他下達的任務(wù)，必須無條件執(zhí)行！崔宏從尊重老教練的角度，竭力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態(tài)，把幾個隊員叫到身邊，按照譚豐收的教案，部署今天的訓練任務(wù)。

隊員們聽完訓練任務(wù)后，不滿的情緒開始在小范圍彌漫開來，彭亮沮喪地說：“這不還是以前的科目嗎？教練，能不能玩點新鮮的？”“彭亮出列，罰你做50個腹臥撐?！贝藓戥h(huán)視著其他幾個隊員嚴厲地說，“以后誰再對教練布置的任務(wù)指手劃腳，他就是榜樣?！?/p>

彭亮在大家的數(shù)數(shù)聲和笑聲中做完了50個標準的腹臥撐，和隊友們一起做熱身活動——枯燥的勻速跑圏，雖然這種準備活動方式傳統(tǒng)，但對于運動員韌帶、肌肉的充分展開特別行之有效。他們跑鞋上的釘子瘋狂地刺在地上，發(fā)出如暴雨般的聲響，仿佛是大地高潮時的呻吟。譚浩和彭亮跑在隊伍的前邊，這是短跑組多年來形成的慣例。性格率真的彭亮好像忘記了剛才莫明其妙的懲罰，他問譚浩：“聽說M國著名的110米選手邁克爾也要參加這次國際邀請賽，你對這場尖峰對決有什么期待？”譚浩自嘲地笑了一下，說：“別說期待，人家能和咱握下手，照張相就算給咱面子了。”彭亮說：“哥們兒，爭取在這次大賽上，打破你老爸的省紀錄?！弊T浩沒有吭聲，他的臉上布滿了哀怨的表情，其實，他心里比誰都清楚，老爸除了這個紀錄，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

四

結(jié)束了一天枯燥乏味的訓練，譚浩心中最美好的部分，如向日葵一樣燦爛地綻放，他再次走進暗香流動的啤酒屋。

他又聽到懷舊的音樂，但沒有在吧臺里看到褚云。沒有褚云的啤酒屋里，一下缺少許多期待的元素。他叫住曾給過小費的服務(wù)生，詢問褚云的動向，服務(wù)生告訴他，褚云被一個帥哥叫出去了，讓他耐心等待一會兒。

譚浩在離吧臺最近的地方坐了下來，帥哥？我算帥哥嗎？他的臉上掠過一絲頑皮的壞笑。他的笑意還沒有走遠，褚云一臉怒氣地走了進來，她的身后緊跟著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小伙子，從他們的表情上推斷，他們剛才的交流并不愉快。

褚云看見了譚浩，剛才還是陰云密布的臉，頓時陽光明媚起來。她自豪地對跟過來的帥哥說：“他就是我的男朋友，省隊最優(yōu)秀的短跑健將。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糾纏我了！”她的話讓譚浩大吃一驚，他的思維還沒調(diào)整過來，帥哥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身旁，他陰陽怪氣地問：“你是她男朋友？”譚浩聞到他話里挑釁的味道，頓時覺得體內(nèi)的熱血好像沸騰了一樣，他冷冷地說：“和你有關(guān)系嗎？”帥哥威脅地說：“你這是虎口拔牙呀！”譚浩迎著帥哥針刺一樣的目光，狂傲地說：“別的虎還得想想，像你這種病貓還用想嗎？”帥哥被徹底激怒了，他掄拳便打，譚浩早在他跟過來的時候，就做好了戰(zhàn)斗準備，對他可能施展的突然襲擊充滿了期待。譚浩閃過帥哥憤怒的拳頭，別無選擇地做出了回擊的動作，他在帥哥的胳膊還沒有來得及收回的剎那，一記精準的右直拳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帥哥的面門，一股像糖稀一樣粘稠的鮮血，從帥哥的鼻子里流了出來。譚浩沒有因為帥哥流血了就停止了攻擊，他左直拳毫無憐憫之心地擊了帥哥的腹部。帥哥像電影里挨揍的配角一樣，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捂著肚子，公式化地癱倒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褚云直到帥哥痛苦地彎下身子，才如夢方醒地攔住了還要乘勝追擊的譚浩，她厲聲說：“住手！”譚浩沒有在意她的話，他的表演還在繼續(xù)，他從桌子上拽出一疊紙巾，塞在帥哥的手里，說：“認識一下，我叫譚浩?！睅浉邕谘肋肿斓卣f：“我叫孫大力。”譚浩從兜里掏出20元錢，戲謔地說：“修補一下你的虎牙吧！”他瀟灑地活動了一下手腕揚長而去。

褚云追了出來，埋怨道：“你簡直就是法西斯。”譚浩頭也沒回地說：“我在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你的指令，如果你說我是法西斯，那你就是法西斯頭子?！彼杂X理虧，但仍然不依不饒地說：“那你也用不著往死里打他呀？”譚浩停住腳步，問：“他是干什么的？”褚云說：“東湖公園優(yōu)秀的救生員?！弊T浩瀟灑地笑道：“如果你心疼他，就送他去醫(yī)院療傷;如果你欣賞我，明天到體育場看我的訓練吧！”他打了一聲悅耳的口哨，悠揚的旋律劃過寂寞的夜晚，在褚云的身邊好像還調(diào)皮地停頓了一下，然后羞澀地鉆進了黑暗溫柔的懷抱。

五

褚云第一次來到體育場，就被陽光下雄渾壯麗的綠茵場震懾住了。藍色的天空、綠色的草坪、紅色的塑膠跑道、白色的跑道線，還有運動員們色彩斑斕的運動服，是什么樣的天才畫家，才能調(diào)配出這樣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

褚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這兒，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不斷地瓦解著她堅強的意志，吸引著她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她坐在看臺一處不惹人注目的角落里俯瞰腳下的綠茵場，覺得綠茵場的每一寸肌膚，都附著太陽的靈氣和運動員的陽剛，和她狹窄與昏暗的工作間相比，這里有難以言表的生機和活力。

這時，她看見了譚浩。他跑在隊伍的最前邊，動作輕松瀟灑，富有彈性。她從電視里看過很多高水平的比賽，但她覺得誰也沒有他跑得這么優(yōu)美，好像他腳步的每一次交替，都像教科書中闡述的一樣準確無誤。他邊跑邊不經(jīng)意地四處張望，他的企圖無人能知，但躲高處的褚云知道，他是在搜尋自己。只是他沒有想到，此時，他苦苦搜尋的人，正坐在高高的看臺上一個最不顯眼的地方，注視著跑道上桀驁不馴的“劊子手”。“跑吧！希望你能成為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彼谛睦锾鹈鄣卣f。

褚云像小時候看見萬花筒似的，癡癡地注視著眼前豐富多彩的一切，如果不是一個節(jié)外生枝的情節(jié)出現(xiàn)，她愿意永遠這樣靜靜地看下去。

一輛摩托車怒吼著闖進了運動場。

褚云眼睛里和諧、美好、多彩的場面，在摩托車噴射的尾氣里混沌不堪。在人們驚詫的目光中，摩托車手摘下頭盔，褚云認出騎手正是譚浩昨晚痛揍過的孫大力。他的出現(xiàn)，讓褚云優(yōu)雅的嘴張成了夸張的O形。面對這樣緊張的局面，褚云不禁為自己昨晚的不理智后悔不迭。就在她深深自責的時候，她看見譚浩若無其事地向?qū)O大力走去，有了昨晚殘酷的記憶，褚云對接下來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不敢有一點美好的設(shè)想，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譚浩也是在他摘下頭盔的時候認出他的，孫大力的出現(xiàn)意味著什么，譚浩比任何人都清楚。昨天的打擊對他來說絕對是痛苦的，無論是精神上的，還是肉體上的。血氣方剛的他，怎么會善罷甘休？譚浩可不想因為他的出現(xiàn)，破壞了隊友們的正常訓練，同時受到父親的斥責。譚浩像老熟人似迎了上去，他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心里卻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親熱地把胳臂架在孫大力的肩膀上，小聲說：“要打架，咱們換個地方，行嗎？”孫大力也把一只胳膊搭在譚浩的肩頭，好像有意配合他掩蓋真相似地說：“我今天來就是想證明一下，你是不是體工大隊的。我已經(jīng)打聽明白了，你下周要參加一場國際邀請賽，咱們的恩怨就在你參加完比賽以后了斷。如果，你贏了老外，我那頓打，算是白挨;如果，你要是輸了，就得加倍還我！”譚浩松了口氣，說：“義氣！咱們一言為定！”孫大力戴上頭盔，啟動摩托車，說：“你昨晚給的醫(yī)療費可沒夠用??！”譚浩笑了一下，說：“下周一起算吧！”孫大力一擺手，絕塵而去。

褚云等待了許久，沒覺得看臺下有什么異常，她膽怯地睜開眼睛，正好看見孫大力非常友好地向譚浩擺擺手，讓摩托車的尾氣最大限度地噴射出來，然后瀟灑地絕塵而去。她揉了揉有些發(fā)澀的眼睛費解不已，他們剛才經(jīng)過怎樣的交流，才能化干戈為玉帛？成了她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如果不是腕上的手表提醒她快到上班的時間了，褚云真想知道答案后再離開綠茵場。

褚云對謎底的渴求，為他們下一次見面奠定了扎實的基礎(chǔ)。

做完了各種準備活動以后，譚豐收特意安排了一場隊內(nèi)對抗賽。他安排這場比賽，不是為了考察隊員們的訓練效果，而是想通過譚浩無可撼動的地位，鞏固他現(xiàn)在岌岌可危的帥位。他把譚浩、彭亮等實力出眾的隊員分在了第一組，還有意把譚浩和彭亮分在了相鄰的四道和五道。

譚豐收哼著小曲往終點走，因為心里沒有任何懸念，他有理由把小曲哼得格外得意。到終點后，他示意起點發(fā)令的崔宏，比賽可以開始了。

崔宏看到了他的手勢，對跑道上的隊員們說：“雖然只是一次隊內(nèi)的教學比賽，但也是階段訓練成果的一次檢驗，希望大家珍惜這次鍛煉的機會?！笨粗瘘c遲遲不發(fā)槍，譚豐收愉悅的心情遭到了破壞，他怒氣沖沖地對崔宏喊道：“還磨蹭啥呀？快發(fā)槍?。　贝藓晗蛩麛[了擺手，舉起了手中的發(fā)令槍，聲音渾厚地喊道：“各就各位——”隊員們紛紛走上了跑道，蹬上起跑器，看到大家都準備好了，他又喊道：“預備——”譚浩頭部自然下垂，雙臂有力地支撐著有些前傾的身體，靜靜地等待發(fā)令槍的響起。

“砰！”的一聲，崔宏手中的發(fā)令槍響了，隊員們的身體像彈簧一樣彈起，如大漠風沙般向終點襲卷而來，譚浩果然沖在了第一位。譚豐收沉浸在自己設(shè)計的結(jié)局里，嘴里哼唱的小曲，隨著譚浩身體的跳躍而跌宕起伏。誰知，在跨過第7個欄的時候，場上風云突變，彭亮途中加速，超越了起跑時還遙遙領(lǐng)先的譚浩，并以一個有力的沖刺，率先沖過了終點。

譚豐收不知道自己哼唱的小曲，是什么時候戛然而止的，彭亮沖過終點線的時候，他機械地按停了手中的秒表，計時表上顯示出一個不錯的成績。譚豐收的眉頭不經(jīng)意地蹙了一下。譚浩在隊里不可動搖的霸主地位，是他霸占主教練位置的堅實砝碼。如果連這根稻草也抓不著了，譚豐收還有什么值得倚仗的呢？原來虛無的東西，現(xiàn)在變得更加模糊不清了。

六

晚上，譚豐收得到了劉靜的恩準，借著夜色的掩護，悄悄潛入了她家。他像餓狼一樣從后邊摟住劉靜纖細的腰，粗魯?shù)匚敝陌尊牟鳖i，劉靜被他的瘋狂帶進了一個別致的童話世界。干柴遇到烈火，理智和道德，被燒得一干二凈，灰燼里還升騰著欲望的青煙。她癡迷地享受他無休止的侵略的時候，譚豐收的下體卻像死蛇一樣，沒有任何雄起的跡象。劉靜極盡溫柔，也無濟于事。

經(jīng)過幾次無效的拚搏，他們都覺得偃旗息鼓是最好的選擇。于是，譚豐收像一泓死水似的，失望地癱在松軟的床上。譚浩今天意外的失利，對他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對于承受力本來就脆弱不堪的譚豐收來說，今天有點開玩笑似的比賽結(jié)果，比國外災(zāi)難片的表現(xiàn)手法還殘酷。

譚豐收的委靡不振，讓激情萬丈的劉靜意猶未盡。她把頭枕在他的胸前，關(guān)切地問：“你有什么心事吧？”譚豐收把她攬在懷里，把心里的苦悶全盤告訴了她。劉靜幽幽地問：“主教練的位置就那么重要嗎？”譚豐收說：“知道雞肋的故事嗎？”劉靜長吁了一口氣，說：“你們男人都喜歡用爭強好勝，來粉飾自己的虛榮，得到了又會怎么樣？還不是像雞肋一樣，食之無味嗎！”

譚豐收垂頭喪氣地從劉靜家出來，肉體上的需要，沒有得到滿足，味覺上的需要就更加強烈。他想到了酒，因為答應(yīng)劉靜，去她家時不喝酒，所以，現(xiàn)在想喝酒的欲望，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他迫不急待地找到一家小酒館，剛想進屋，卻看見譚浩和一個陌生的女孩兒在小酒館的拐角里說話，只聽女孩說：“云姐約你明天上午九點在寶石山見面，她說有事想問你?！敝宦犠T浩說：“請轉(zhuǎn)告褚云，明天不見不散?！焙诎抵械淖T豐收恍然大悟，難怪這臭小子成績下滑，原來，竟然背著我談起了戀愛。被情欲和酒精雙重煎熬的譚豐收，像一根孤獨的稻草一樣，預感到即將席卷而來狂風暴雨將要給他帶來滅頂之災(zāi)。

因為不是星期天，寶石山的游客并不多，景區(qū)顯得特別寬容。明媚的陽光不遺余力地點綴著它，使它像熟睡的天堂一樣安祥。陽光里的褚云戲謔地問：“今天不用像驢似的跑圈了？”“今天上午休息，下午做調(diào)整訓練?！弊T浩說，“你看過我拉磨嗎？”褚云點點頭說：“整個綠茵場屬你拉得最好?！弊T浩疑惑地說：“那天你真的來看我訓練了？”褚云神氣十足地說：“我不但看過你訓練了，還看到孫大力去找你麻煩了。今天找你來，就是想知道，那天你和他說了些什么？”

譚浩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從背包里拿出一羽風箏，風箏的出現(xiàn)，讓褚云驚喜不已。譚浩神氣地說：“你不是叫禇云嗎，只有風箏能接觸到美麗的云彩?！瘪以票凰慕忉尭袆恿?，她說：“小時候我就夢想著能展翅高飛。”“可是怕掉下來，是吧？”譚浩笑道：“風箏解決了你的擔心，既讓你在空中翱翔，又讓你腳踏實地?！瘪以茮]想到，一個運動員能說出這么有哲理的話，她對他有點刮目相看了。

展現(xiàn)在褚云眼前的風箏，是那種最簡單的“屁股簾”，譚浩昨天晚上精心趕制作出來的。他說：“你來撐線，我來放飛?！薄拔襾矸?！”褚云不由分說，一把奪過風箏，像一只重獲自由的天鵝，在草地上歡快地奔跑起來。迎面吹來的熏風帶來暖暖的癢意，刺激著她無拘無束地奔跑，她好像很久沒有這么放縱地奔跑過了，整個景區(qū)都回蕩著她銀鈴般快樂的笑聲。青山、綠草、藍天、白云，隨著她奔跑的腳步匆匆掠過，另一片嶄新的青山、綠草、藍天、白云，隨即向她張開了溫馨的懷抱，她在那些親切的懷抱里勇敢地溶化。她縱身一躍，和手中的風箏一起飛向藍天。

風箏帶著她的夢囈，緩緩地飛翔起來，潔白的身體毫不猶豫地鉆進了一碧如洗的天空，長長的飄帶不甘寂寞地隨風翩躚起舞，動作那么舒展、那么飄逸、那么優(yōu)雅。她追逐著漸漸升高的風箏，像孩子似的拍手歡呼：“我飛起來了！我飛起來了！”譚浩被她的歡快感染著，他覺得遠處的褚云有一種不可思義的美，這種美不是與生俱來的，也不是后天修練的，那是一種渾然天成的美，美得讓人不忍心觸碰。他忽然覺得愛情光臨了他清澈的世界，從好感轉(zhuǎn)變成愛慕，從愛慕升華為愛情，這一切好像在瞬間就完成了，沒有復雜的過渡，沒有虛偽的過程，他的眼前甚至浮現(xiàn)出他們步入婚禮殿堂時的情景。他把線輪固定在樹上，采集身邊的野花，不一會兒，一大把五顏六色的花束，在他的手里鮮艷地盛開了。他手捧花束來到她的身邊，她驚喜地接過別具一格的花束，當她閉上眼睛親吻這些野性未馴的花朵時，覺得自己闊綽地擁有了整個花海。

他一身紅色的運動服，她一身白色的連衣裙，觸及了譚浩的靈感，他說：“你一身潔白，像藍天中的白云，我一身通紅，像依偎在白云懷里的太陽！”褚云被他的比喻觸動了，她一指空中逍遙自在的風箏說：“再形容一下它吧！”譚浩凝視著它，說：“風箏是你，線是我?！瘪以频哪樕缸?，說：“我可不想讓什么東西拴牢我？”她扯過線繩，用牙一咬，線斷了，正在聚精會神舞蹈的風箏忽然失去了控制，在天空中痛苦地翻卷掙扎，不一會兒，就從空中墜落下來，掛在山下的樹枝上。

一棵大樹后邊，有一個人目睹了這一幕。因為有粗大的樹桿遮擋，盡管陽光那么燦爛，也無法照到他陰暗的臉上。

譚浩興沖沖來到運動員更衣室，一進屋就被一股濃重的煙味和酒味嗆到了，經(jīng)驗告訴他，譚豐收在更衣室里，好像已經(jīng)呆了很久。

果然，聽到他的腳步聲，譚豐收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譚浩看到一張冷酷無情的臉，他在這張臉上仿佛看到了冬天。譚豐收板著臉問：“你在談戀愛？”他的語氣很冷，像剛從冰柜里凍過。“沒……”譚浩的吞吞吐吐證明了他的不成熟。“還想瞞我？我他媽的都看見了！”譚豐收簡直就是在喊。

樹后的人，原來是他！

“我不想和你講什么道理，我也講不明白?！弊T豐收武斷地說，“從現(xiàn)在起，和她一刀兩斷！”父親的話像無數(shù)利箭刺穿了他的心，他把手放在胸口，斬釘截鐵地說：“不！”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在父親面前說不，他覺得這個字，他說得酣暢淋漓，就像真空管里做實驗的羽毛一樣輕盈無比。譚豐收震驚了，他不敢相信，平日里嚴加管教的兒子，竟然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的要求。

“會毀了你的?！?/p>

“有了她，全無敵！”

“你將為你的愚蠢，受到最嚴厲的懲罰！”譚豐收的聲音顫抖了。

當時，中國省級以上的運動隊，一般是不允許運動員談戀愛的，如果發(fā)現(xiàn)隊內(nèi)有人談戀愛，通常的處理辦法是，將其中的一人開除出隊。這種不近人情的管卡壓式的管理手段，不知扼殺了多少純真的愛情？拆散了多少情竇初開的情侶？

馬蹄形的田徑場在秋日驕陽的烘烤下，顯得格外庸懶散漫，綠草也安分守己地復制著陽光的味道?？諘绲膱龅匾驗闆]有人訓練，使得往日的喧囂，變得如淑女般寂靜。綠茵場中間放著一個長凳，長凳上站著譚浩。

這種懲罰可不輕啊！

寢室里不少午休的隊員，紛紛從窗戶探出頭來，無數(shù)雙眼睛憐憫地注視著他。譚浩毫無表情地站在長凳上，汗水在他的臉上尋找私奔的路徑?？罩械尿滉査苹?，四周都是它烘烤的滋味。地上升騰著裊娜的熱浪，讓他站立的身影有些扭曲。

和所有敞開的窗戶相反，有一扇窗戶是緊閉的，那是譚豐收辦公室的窗戶。他隔著緊閉的窗戶，焦灼地注視著烈日下的兒子。心痛、無奈、悲哀，使他臉部的表情像演員一樣豐富多樣。他多么希望兒子能回心轉(zhuǎn)意啊！可他從譚浩那張倔強的臉上，看到了自己失敗的結(jié)果。事業(yè)上的失敗，他歸罪于選擇了事業(yè);婚姻上的失敗，他歸罪于追求了事業(yè);而教子方面的失敗，他只能歸罪于愛情?，F(xiàn)在，連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都來和他做對了，這讓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經(jīng)受了史無前例的考驗。

忽然，譚浩苦澀的眼睛里出現(xiàn)了一只風箏，它從看臺外邊一直沖向藍天，像是無垠天空中的統(tǒng)治者，驕傲、調(diào)皮地舒展著身軀，帶動著長長的飄帶，一幅不屈不撓的飛天圖。驀地，譚浩發(fā)現(xiàn)眼前飄舞的風箏，竟是被褚云扯斷的那羽！他注意到，風箏在放風箏人的控制下，一點點撲向太陽，像一只火鳥！譚浩堅信，放風箏的人一定是褚云。她想用風箏的身軀，為他投射一抹陰涼?。∽T浩的心一熱，淚水和著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緩緩流淌下來。

朦朧中，譚浩看見一個人向他跑來，把他從長凳上抱下來，一腳把長凳踹出好遠，譚浩咧嘴一笑，昏倒在他的懷里。

譚豐收看見了那羽風箏，也看見了崔宏把譚浩從長凳上抱了下來，他轉(zhuǎn)過身，彈掉一串隱淚。

事后，褚云告訴他，從寶石山回家之后，她總在為自己扯斷風箏的魯莽和愚蠢而自責。于是，她又回到寶石山，把掛在樹枝上的風箏撿了回來。她來到體工隊想把風箏還給他，卻看到了他在烈日下被罰站。褚云說：當時，她真想變成一只巨型的風箏，為他遮擋瘋狂的太陽。

三天后的一次隊內(nèi)測試賽中，譚浩一馬當先，獲得了冠軍。比譚豐收創(chuàng)造的省紀錄僅差0.01秒！

譚豐收無條件地向愛情舉手投降！

七

邁克爾到田徑場參加適應(yīng)性訓練的時候，各地新聞記者蜂擁而來，各種長槍短炮把焦點都對準了他，閃光燈一個勁地狂轟濫炸，讓這位過氣的老將，重溫了舊日的榮耀。作為一名30多歲的田壇老將，仍然能輕松地跑出13秒7的速度，不禁讓人望而生畏。相比之下，譚豐收保持8年之久的14秒8的省紀錄，有點開玩笑的嫌疑。

譚浩和彭亮羨慕地看著閃光燈里受寵若驚的邁克爾，彭亮說：“你不是一直想和邁克爾合個影嗎？機會難得啊！”譚浩顧慮重重地說：“他能搭理我嗎？”彭亮說：“體育不分國界，沒準你們的合影還能上報紙的頭條呢！”譚浩經(jīng)不住他的慫恿，勇敢地走到邁克爾身邊，向他友好地向伸出手，用英語說：“認識你，很高興！我們能合個影嗎？”邁克爾輕蔑地問：“你是誰？”譚浩說：“我是將要和你一起比賽的中國運動員。”邁克爾搖搖頭，傲慢地說：“對不起，我從來不和比我跑得慢的人合影?！边~克爾的盛氣凌人，讓譚浩弄了個大紅臉，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他憤怒地罵了一句臟話，轉(zhuǎn)身離開了。邁克爾問翻譯：“他剛才說的是什么？”翻譯尷尬地說：“他說……賽場上見。”邁克爾贊賞地說：“年輕人，有骨氣！”

A省國際田徑邀請賽在吊足人們胃口之后，如期隆重地開幕了。紅色的迎賓地毯、紅色的空飄汽球、紅色的彩虹門、紅色的鞭炮，把極具中國特色的開幕式點綴得紅紅火火。

上午的預賽，譚浩和彭亮正常發(fā)揮，各自取得了本組的第一名，雖然他們在實力上都有所保留，但彭亮的成績要比譚浩的好一些;名將邁克爾不僅輕松地獲得了本組的第一名，而且以14秒的優(yōu)異成績傲視群雄。

下午決賽前，劉靜來到運動員休息室，給譚浩做賽前的例行按摩。因為有她和父親的各種傳聞，譚浩對她沒有一點好感。劉靜對他樸素的報復一點也沒介意，她好像習慣了來自人們的冷漠和傷害，這種如家常便飯一樣的冷酷，在她已經(jīng)被蠶食得麻木不仁的心中，已經(jīng)激不起半點漣漪了！她一邊為他按摩小腿肌肉，一邊神態(tài)自若地說：“我知道邁克爾對你的無理態(tài)度，會成為你創(chuàng)造好成績的動力。依你現(xiàn)在的訓練成績，打破你父親保持多年的省紀錄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也許就在今天。但是你知道嗎？你父親現(xiàn)在只有這么一塊金字招牌了，如果，你不小心把這塊招牌無情地砸碎，他今后的日子就只有黑暗了！”她的話和譚浩內(nèi)心的糾結(jié)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但他不想讓她看出自己的脆弱，就生硬地說：“你可以說服了我，可還有彭亮呢！”劉靜直視著他，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譚浩你們還年輕，有大把的機會和時間可以浪費，可你父親只有最后一次機會了。你不知道一個褪去所有光環(huán)的人，會落到一個什么樣的下場！”

劉靜的肺腑之言像一枚重磅炸彈，讓譚浩覺得自己在燦爛無比的光芒中被炸得光彩照人。他呆滯的目光停留在休息室的墻上，墻上掛著保持省紀錄運動員的照片。其他項目的照片，換了一茬又一茬，只有譚豐收的照片雖然已經(jīng)泛黃，但照片上的他仍然用微笑藐視著他的后繼者。心亂如麻的譚浩，把目光凝聚在定格里的父親，覺得墻上的他和現(xiàn)在判若兩人。

叫聲父親好沉重！

令他蕩氣回腸的往事，像電影一樣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應(yīng)該是順理成章的橋段了。

1964年出生的譚浩，進入市體校的時候正好12歲。

他的體育天賦來自于父母優(yōu)良的遺傳基因。父親譚豐收是省110米欄14秒8紀錄的創(chuàng)造者，母親劉清華是省跳遠紀錄6米5的創(chuàng)造者。兩位體壇佼佼者，在平時的訓練和比賽中，不僅收獲了榮譽和傷痛，還不可避免地收獲了愛情。作為他們愛情結(jié)晶，譚浩得天獨厚地繼承了他們超強的基因和天賦。他在運動方面的才華，在幼兒園的時候就初露鋒芒，到了小學的時候，他的速度已經(jīng)令同齡人感到恐怖了。在譚浩12歲的時候，他的冠軍父母義無反顧地把他送進了市體校。在短跑組教練也就是自己的父親譚豐收的指導下，主攻60米和100米。

名師出高徒，譚浩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一舉打破了市少年組60米和100米的紀錄;五年級的時候就創(chuàng)造了省少年組這兩個項目的紀錄;他還和隊友合作，創(chuàng)造了4×50米和4×100米兩項接力比賽的省少年組紀錄。面對兒子驕人的成績和超強的體力，譚豐收又突發(fā)奇想，讓兒子兼練了跳遠項目，在冠軍母親的調(diào)教下，他很快就悟出了跳遠的真諦，成績更是突飛猛進，在第六屆省少年運動會上，他一舉奪得了60米、100米、跳遠、4×50米和4×100米五個項目的金牌，被省《體育報》譽為“中國的少年歐文斯”，成為A省體壇上冉冉升起的一顆耀眼的新星。

省體工隊的教練們對這顆新星更是如獲至寶，他們迫不急待地把他招進了省體工隊短跑組。為了照顧他的生活和訓練，還按照中國體育界的慣例，把他的父親譚豐收一同調(diào)進了省體工隊，專門為這顆新星搭建騰飛的軌道。

中國的少年運動員嶄露頭角以后，常常被輸送到上一級的體校中，由于從小就要離開父母，獨立的生活和訓練，所以，他們的啟蒙教練往往和他們一起調(diào)往上一級的體校。師徒間會產(chǎn)生情同父子的感情。如朱建華和胡鴻飛，劉翔和孫海英。

譚浩在省體工隊有一段時間里，運動成績不但沒有提高，反而出現(xiàn)了停滯不前的現(xiàn)象。和他一起進入省體工隊的彭亮，在幾次訓練課上都驕傲地超過了他。這讓譚豐收和譚浩始料不及，他們越是著急，譚浩的狀態(tài)就越是低迷，成績就越是上不去，這對初來乍到的父子來說，無疑是迎頭痛擊。

由于兒子的成績下降，加上妻子又不在身邊，男人脆弱的一面，讓譚豐收不堪一擊。受挫和寂寞的雙重折磨，讓他對酒精的依賴達到了不可控制的程度。在酒精的鼓躁和慫恿下，他還神不知鬼不覺地與離婚的隊醫(yī)劉靜產(chǎn)生了一段情意纏綿的婚外情。他在她充滿青春氣息的身上，毫不吝惜地消耗著自己旺盛的體力。他以為是兩情相悅逢場作戲，可她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在飛蛾撲火似的情欲里迷失了自己。道德在情欲面前，總是用舉手投降的方式，來表現(xiàn)脆弱和逆來順受。

省體工隊的領(lǐng)導不想輕易放棄這位田徑場上的天才，他們決定讓譚浩改練他父親的強項110米欄。110米欄這個項目，從譚豐收退役時起，這個公認的體育大省，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進入到全國前八名的選手了。這樣的“奇恥大辱”讓體工隊的領(lǐng)導們?nèi)缱槡?，仿佛是千古罪人一樣，在同行面前抬不起頭來。

就這樣，叱咤田壇的風云人物譚浩和他的酒鬼父親譚豐收，別無選擇地踏上了110米欄波瀾起伏的跑道。

由于譚浩有著超常的平跑速度和彈跳力，所以在短短的半年時間里，他的110米欄成績就令人瞠目結(jié)舌地達到了眾人仰望的國家健將級水平。在一次城市邀請賽上，繼承父親的衣缽的譚浩竟然還跑進了決賽，從而結(jié)束了這個體育大省多年來在這個項目上無人問津決賽的歷史。

這個回憶橋段的出現(xiàn)，為譚浩接下來選擇的合理性提供了土壤。在譚浩撫摸舊日時光的時候，劉靜不聲不響地回到了醫(yī)務(wù)室，她把自己重重地靠在門上，她的兜里一直裝著一枚藥片，此刻緊握在她不斷顫抖的手里。她知道這枚藥片放進水里會發(fā)生什么，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把它放進了即將發(fā)給參賽選手的純凈水里。她非常專業(yè)地搖了幾下，有些混濁的水在瓶子里拼命地旋轉(zhuǎn)著，她的表情被逐漸清澈的水掩映得格外鎮(zhèn)靜。

八

決賽是在人們熱切的期待中高調(diào)舉行的。

賽前，劉靜按照例為本省的運動員發(fā)放純凈水，譚浩隨手拿一瓶，卻被劉靜搶了下來，她重新遞給他一瓶，譚浩心里嘟囔一句：“一瓶破水！小題大作。”

領(lǐng)到純凈水的譚浩在看臺的最前排看到了褚云和孫大力。他的臉上洋溢著難以掩蓋的興奮，好像馬上參加比賽的是他本人。他一本正經(jīng)地對譚浩說：“記住，戰(zhàn)勝那個老外，咱倆的賬一筆勾銷?！弊T浩只和他擊了一下掌，沒有繼續(xù)調(diào)侃的意愿了，褚云發(fā)現(xiàn)他的情緒有些低落，就關(guān)切地問：“哪兒不舒服嗎？”譚浩拍了一下胸脯，重復了一句他經(jīng)常說的廣告詞：“消滅一切害人蟲，全無敵！”褚云相信了他的假話，并心甘情愿地為他的假話付出了莞爾一笑。她哪里知道，此時的譚浩正在承受著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巨大壓力。這種壓力幾乎讓他窒息，他怎么能興奮得起來？

決賽的道次是根據(jù)運動員在預賽時成績優(yōu)劣安排的。成績最好的邁克爾排在第5道，譚浩和彭亮分別排在第4道和第6道。他們把邁克爾夾在中間，形成了一個人數(shù)上優(yōu)勢的包圍圈，盡管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包圍圈很不牢固。

發(fā)令員舉起了槍，全場立刻寂靜下來，人們像在產(chǎn)房外等待嬰兒出世一樣，虔誠地注視著場地內(nèi)即將爆發(fā)的關(guān)于速度的比拼。

就在發(fā)令員將要打響決賽槍聲的一瞬間，譚浩的身體忽然向前一躥，驚慌失措地搶跑了。他的搶跑，打亂了所有運動員的節(jié)奏和心態(tài)，邁克爾更是用一聳雙肩的動作表達了自己的遺憾。譚浩斜了一眼不可一世的邁克爾，嘴角匆匆掠過一絲冷笑。

當時，國際田聯(lián)規(guī)定：每個運動員有兩次搶跑的機會;2003年改為允許一次搶跑，之后搶跑的運動員將被取消比賽資格;2010年改為任何搶跑者都將被取消比賽資格。規(guī)則的修改為運動員提供了公平的競賽條件。

譚浩覺得這出戲自己演得天衣無縫，但還是被聰明的彭亮看出了破綻。他知道，譚浩在用自己的方式讓邁克爾為他曾經(jīng)的傲慢付出代價。領(lǐng)會意圖的彭亮決定用自己擁有的搶跑機會，幫助譚浩把這出戲逼真地演下去，讓桀驁不馴的邁克爾好好體會一把折騰的樂趣。

在運動員重新準備起跑的時候，彭亮把自己的想法變成了現(xiàn)實，他又恰到好處地搶跑了一次。邁克爾用雙手痛苦地捂臉，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譚浩鄙視地掃了一眼氣急敗壞的邁克爾，心里暗暗地說：“你的惡夢才剛剛開始！”

在往起跑線集結(jié)的短暫時間里，譚浩和彭亮心有靈犀地對視了一下，盡管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可他們的心里已經(jīng)在為彼此的默契而笑了。

運動員們第三次做好了起跑的準備，經(jīng)過兩次意想不到的搶跑風波，賽場的火藥味變得越來越濃了。不明真相的觀眾們被這種緊張的氣氛吸引著，對這場與速度有關(guān)的決賽更加期待了。剛才還是唏噓聲一片的運動場，重新恢復了平靜，凝重的氣氛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

“砰”！清脆的槍聲終于響了，槍口的煙霧還沒來得及散開，運動員們就已經(jīng)箭一樣射了出去。譚浩的起跑反應(yīng)速度果然名不虛傳，憑借這一優(yōu)勢，他一馬當先地攻過了第一個欄架，欄間距跑銜接得像音樂一樣流暢，堪稱完美的開局無懈可擊。可就在他攻向第二個欄架的時候，他的支撐腿沒有給他提供足夠的力量，使得他的擺動腿失去了攻欄的高度，欄架被他踹倒，他也隨著欄架的倒下，撲倒在塑膠跑道上。但是，悲劇還沒有結(jié)束，摔倒的欄架起到了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它幸災(zāi)樂禍地帶動了相隔右側(cè)跑道欄架的摔倒。緊隨譚浩身后的邁克爾成為它的受害者，他猝不及防地怪叫一聲，人仰馬翻地地摔倒在跑道上。誰也沒有想到，邁克爾的中國之行，竟然以這種悲壯的結(jié)局收場！

譚浩在全場觀眾的驚呼聲中，用拳頭使勁砸地，以表達他的沮喪和絕望。在醫(yī)護人員到來之前，他有足夠的時間回顧這出自編、自導、自演的苦肉戲的每一個細節(jié)，直到他覺得，他表演得惟妙惟肖滴水不露的時候，他才心滿意足地把頭重重地砸在塑膠跑道上。他這樣做，即保住了父親的面子，又報了被邁克爾奚落的一箭之仇，至于即將付出的代價，他已經(jīng)無暇顧及了。

現(xiàn)場的比賽沒有因為突發(fā)的狀況而定格，其他運動員繼續(xù)奮勇爭先，彭亮以一個斬釘截鐵的沖刺動作完成了比賽，獲得了邀請賽的冠軍。

比賽結(jié)束不久，廣播員的聲音通過四周的喇叭，傳給全場觀眾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各位觀眾朋友們，在剛剛結(jié)束的男子110米高欄決賽中，我省優(yōu)秀的短跑選手彭亮以14.7秒的優(yōu)異成績，獲得了本屆邀請賽的冠軍，并打破了沉寂8年之久的省110米欄紀錄。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向他表示祝賀！”

譚浩被工作人員用擔架抬到了醫(yī)務(wù)室。劉靜對他腳踝的傷情進行了臨時處理。這時，窗外傳來廣播員宣布成績的聲音，當聽到彭亮以優(yōu)異的成績打破了沉寂8年之久的省紀錄的時候，譚浩看見劉靜的臉不經(jīng)意地抽搐了一下，譚浩比誰都清楚她此刻的感受，他不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是否在她的預料之中。

事后，醫(yī)院X光片的診斷結(jié)果，比劉靜的判斷樂觀一些，譚浩的右腳踝關(guān)節(jié)骨裂！他需要一段時間治療身體上的傷痛，還需要更長的時間醫(yī)治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

晚上，褚云來看望受傷的譚浩，腳上纏著繃帶的譚浩比平時顯得威武雄壯?！爱斶\動員的，哪有不受傷的，好在譚浩的傷不重，休息兩三周就能參加恢復性訓練了?！弊T豐收一邊安慰褚云，一邊緊盯著她手里拎著的兩瓶“茅臺酒”?！帮L箏事件”對他的教訓是深刻的，至少讓他知道了，愛情一旦降臨，管卡壓式的老做法，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他明智地選擇了順其自然，為兩個年輕人的愛情點亮了特赦的綠燈。褚云把酒放在桌子上，說：“譚叔叔，我想陪譚浩出去散散心?！弊T豐收喜出望外地收下禮物，說：“他這個時候，更需要你的關(guān)懷?！?/p>

褚云推著輪椅，和譚浩一起徜徉在晚霞如織的河堤上，沒有了喧囂和煩躁的追隨，輪椅車條發(fā)出的金屬的聲音和河水流淌的聲音，非常和諧地配合著她的腳步移動，使她的前行像流淌的河水一樣從容流暢。譚浩說：“如果我真的瘸了，你會不會離開我？”褚云調(diào)皮地說：“如果你真的瘸了，我就變成你的拐棍?！膘陟诎l(fā)光的河水把譚浩幸福的笑意點綴得特別單純，“別灰心！一次失敗并不代表永遠！”她說，“你的腳雖然受傷了，但你的上肢沒有任何問題，從明天早晨起，我陪你出早操，專練力量和協(xié)調(diào)性，不許以任何理由遲到?。　弊T浩虛張聲勢地說：“遵命，我的大獨裁者！”褚云銀鈴般笑了起來，在她令人陶醉的笑聲里，譚浩暗想：如果，她知道了今天的比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還會有這么好聽的笑聲嗎？

九

三天后，一個爆炸性的消息震驚了整個體工大隊：彭亮賽后的尿檢呈陽性。他創(chuàng)造的省110欄紀錄被取消，停止一切訓練，等待中國田協(xié)的最終處理。

彭亮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是清白的！”然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幾天接連發(fā)生的事情，戲劇性太強了，沖突太尖銳了，疑點太集中了。這一切不能不引起譚豐收的懷疑。在他的再三追問下，劉靜不得不說出了實情：“我在彭亮的純凈水里放了藥，還說服了譚浩打消了破紀錄的想法……”

難怪那天她奪下譚浩隨意拿的水，原來，那瓶水是她特意為陷害彭亮準備的。譚豐收驚愕地說：“你這樣做，害了彭亮，害了譚浩，也害了我。”“彭亮禁賽兩三年后，還可以重新來過，你卻沒有那么長時間可以揮霍了?！眲㈧o抽泣著說，“我不想你被他們扒得精光，那樣的話，你會生不如死！”譚豐收目光呆滯地說：“你為什么不給我一次公平競爭的機會？你現(xiàn)在的做法反倒脫光了我所有的尊嚴?！眲㈧o終于哭出了聲：“我鋌而走險所作的這一切，就是不想讓那個舉重健將的悲劇發(fā)生在你的身上！”

第二天，劉靜不辭而別，同事在她的辦公桌上，發(fā)現(xiàn)了她寫的辭職報告。她和彭亮一樣，風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譚豐收黯然神傷地回到家中，褚云陪譚浩到醫(yī)院做理療了，屋里空無一人，被酒氣和煙味占領(lǐng)的房間沒有一點生機。譚豐收環(huán)視了一下生活了10多年的宿舍，宿舍的墻上掛滿了他的照片，證明他曾經(jīng)強勢的存在。有比賽時的英姿，有獲勝后的喜悅，還有和領(lǐng)導合影時的靦腆?？湛帐幨幍姆块g里，他的照片顯得越發(fā)生動了。他用目光凝視著定格中的自我，不禁感慨萬千。他把一瓶褚云送來的“茅臺酒”放進手提兜里，來到了東湖公園。

他買了張游船票，順利地來到了渡口。在檢票口，檢票員攔住了他，說：“先生，您不能攜帶白酒上船！”譚豐收欲擒故縱地說：“我灌的是水，不信你聞聞？”譚豐收佯裝打開酒瓶蓋，工作人員相信了他的真誠，讓他上了游船。

譚豐收自己踩著游船向湖中心駛?cè)?，波光鱗鱗的湖水，接受了他的蹬踏動作，心甘情愿地為他的前行推波助瀾。當游船駛到湖中央的時候，譚豐收慢條斯理地啟開了酒瓶蓋，和湖水中的自己愜意地對飲，他頭頂上的太陽用顏色配合著他飲酒的進程，讓他的臉和它一樣通紅。他心如止水一樣躺在游船上，全部思想被自己的回憶占據(jù)，往事像幻燈片一樣，一張張在他的眼前掠過，他用慈祥的目光撫摸著過去的一切，他幸福地想，如果他現(xiàn)在還呆在市體校，他的生活一定相當滋潤幸福;他的工作一定相當稱職出色;在同事和家人面前，憑借工作上的卓越成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贏得尊重和尊嚴?？伤艞壛诉@些無人企及的優(yōu)勢，在看不見的利益的誘惑下，企圖靠孤獨的奮斗換取成功，來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省城，在冰冷如春的環(huán)境里，在別人的欺負和嘲笑中，自取其辱，自取滅亡。人，為什么要在末日來臨的時候，才懂得珍惜曾經(jīng)擁有的寶貴經(jīng)歷?。?/p>

在和往事的交流中，他不知不覺地喝光的瓶里所有的酒，他看了一眼空瓶，知道放在家里的另一瓶，已經(jīng)不可能再屬于他了。他把空瓶扔進了湖水里，瓶口不斷冒出的氣泡，讓他感到非常有趣。他想象如果自己沉到水中，是不是也會出現(xiàn)同樣有趣的效果？在即將到來的死亡面前，譚豐收表現(xiàn)出的雅興，不是一般人能夠企及的。當一種事物成為限制和阻礙另一種事物發(fā)展的障礙，而事實證明另一種事物是蒸蒸日上的，那么，這種事物就該退出歷史舞臺了。既然已經(jīng)輸?shù)靡桓啥袅?，那就微笑著認賭服輸吧！譚豐收把身體向前一探，重心的前移，讓他像空酒瓶一樣，以一種特有的弧度，順利地栽進了湖水中……

十

譚浩柱著拐杖在褚云的攙扶下匆匆趕到醫(yī)院，他在病房的走廊里意外地看到了孫大力，他渾身濕透，像是剛從水中撈出來。譚浩恍然大悟，醫(yī)生在電話里告訴他的那個見義勇為的人就是他。孫大力把他拉到一邊，不慌不忙地告訴他，今天下午他負責湖面的安全救助工作，他在望遠鏡里看見譚豐收在游船上喝酒，就特別擔心他的安全，有意把救生艇開到離他不遠的地方。譚豐收栽入水中的同時，他也扎進了水中。他們?nèi)胨哪康牟煌?，但入水的動作幾乎同步。他在第一時間把落水的譚豐收救起，并送進了醫(yī)院。譚浩抓住帥哥的手，使勁握了一下。男人之間，通常更希望通過力量傳遞情感。譚浩和孫大力自然也不能脫俗。

譚浩悄悄走進病房。他以為病床上的父親一定是一種神情委頓的狀態(tài)，沒想到，當譚豐收看見他進屋的時候，竟然向他展示了笑容，而且是特別敞亮的那種。他示意譚浩坐在自己的身邊，說：“你想知道我落水后，看見什么了嗎？”譚浩緊張地握緊了他冰冷的手，以為他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才產(chǎn)生了這種神叨叨的感覺。譚豐收神采奕奕地說：“我看見一道耀眼的光芒，指引我來到一個溫暖的地方，那里沒有欺騙和背叛的陰霾，到處都綻放著理想和單純的光芒?？上?，我沒有享受這一切的福氣……孩子，我愚蠢的決定是不是給你丟臉了？”譚浩一頭撲到他的懷里，積攢了多年的淚水，開始了沒有盡頭的旅行。譚豐收撫摸著他的頭發(fā)，眼睛里好像第一次流淌出慈祥的光澤，他說：“我想通了，我明天就把辭職信遞上去，然后回到市體校，那里也許更需要我?！?/p>

一次自殺未遂的經(jīng)歷，讓譚豐收大徹大悟。譚豐收的解脫，讓譚浩釋然，仿佛運動員休息室照片上的父親，又強勢地回到了現(xiàn)實?！按藓晔莻€好教練，你跟他好好練，會有出息的?！弊T浩點點頭，他知道，因為父親的存在，崔宏更像是一只被繩索束縛的弓，沒能釋放出應(yīng)有的能量。譚豐收沉吟好久，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別怪劉靜，是我不好，讓她背上罵名。男女之間的情感，你以后會明白，也會理解的?！边€用等到以后嗎？見到褚云的那一刻起，那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甜蜜和痛苦，那種情人相見，總想長相死守的纏綿，早就讓譚浩明白和理解了男人和女人之間全部的情感密碼，那是用全世界所有的詩歌和油彩，都不能謳歌和描繪出來的完美感受。譚浩第一次擁抱了自己的父親，在他的懷里說：“爸，堅強點，你能行！”譚豐收開心地說：“消滅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晚上，譚浩和褚云在一家檔次和品位都很講究的飯店宴請了孫大力，以表達他們的感激之情。席間，他們喝了好多酒，也說了許多肝膽相照的話，褚云勸他們少喝點，明早譚浩還要出操，兩個嘮爽喝透了的男人，對于她的勸阻無動于衷。“你就讓我們哥倆多喝幾杯吧！”孫大力的語調(diào)里充滿了祈求的成分，褚云冷若冰霜地說：“他和你不一樣，他是靠雙腿為國爭光的，而你只有一副漂亮的皮囊?！薄澳阍趺春途让魅诉@么說話？”譚浩借著酒勁不高興地說，“他救了我的父親的命，我想用酒表達感激之情，怎么了？出格嗎？”褚云不依不饒地說：“不管你喝了多少馬尿，明天早晨我在樓下等你?！?

望著她氣乎乎的背影，譚浩做了個無奈的鬼臉，說：“她現(xiàn)在是我的兼職教練?！睂O大力說：“你要好好待她，她是個好姑娘?！弊T浩白了他一眼：“那還用你說？”

第二天早晨，窗外下起了朦朦細雨，雨絲順著玻璃窗汩汩而下，窗外的風景被描繪得朦朧灰暗，像一幅出自印象派高手筆下的作品。譚浩在雨打玻璃的聲音中慢慢睜開眼睛，昨晚過多的酒精，仍舊和他糾纏不休，讓他的腦袋像石榴裂開一樣難受。朦朧中，他好像想起昨晚褚云曾命令他出早操，一想到褚云，他的眼前不禁浮現(xiàn)出她天使般的身影。自從他受傷以后，他的正常訓練告一段落了，但褚云卻要求他必須天天出早操，以保持運動員旺盛的運動狀態(tài)。每天，他坐在輪椅上，在褚云好聽的呼吸聲中，一起享受早晨清新的空氣，一起欣賞霸氣十足的日出，一起品嘗小攤美味的早餐，這種閑情逸致的幸福時光，讓譚浩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他曾奢侈地想，如果腳傷永遠不好該有多好??！

隔壁的父親還在孜孜不倦地打著呼嚕，和窗外的雨聲琴瑟和鳴，好像排練過似的協(xié)調(diào)一致。譚浩掙扎著起身，緩步來到窗前，他拉開窗簾，不禁愣住了，只見瀟瀟細雨里，茵茵綠草上，亭亭玉立地站著一個人，她與身邊的景物渾然一體，像佇立在細雨和綠草中的一尊雕塑。天！竟然是褚云。她撐著一把細花雨傘，正焦急地朝他的窗口張望。當她看見他出現(xiàn)在窗口的時候，她忽然扔掉了手中的細花雨傘，全神貫注地凝視著他，譚浩覺得在她的凝視中，他體內(nèi)的熱血已經(jīng)旺盛地地燃燒起來。他穿好運動服，柱上雙拐，在父親的鼾聲中，歡快地蹦下樓去。

他跌跌撞撞地來到褚云身邊，情不自禁地把她微微顫抖的身體擁入懷中，譚浩第一次擁抱褚云，就覺得擁有了整個世界！他們熾熱的嘴唇緊緊地貼在了一起……雨中的這個早晨，在他們的初吻中變得成熟了。

十一

譚豐收的歡送會是簡短而熱烈的，他對體工大隊做出的貢獻，領(lǐng)導和同事們都如數(shù)家珍，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如刀刻，如血染，如歌呤，本來如煙往事，偏偏又浮現(xiàn)在眼前，怎能不讓譚豐收潸然淚下。在他混濁的淚光中，他聽到了熱烈的掌聲。淚水結(jié)束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生活，掌聲又把他送上了重新征戰(zhàn)的旅途。會后，他要求在田徑場和大家合影留念，于是，一張20多人的合影照片，就成為了譚豐收從省城帶回的唯一財產(chǎn)。

短跑組主教練的競聘工作，因為譚豐收的意外退出而變得毫無懸念。崔宏以高票眾望所歸地當選為短跑組的新任主教練，同時任譚浩的主管教練。

隨著一批年輕有為的教練走馬上任，國外先進的訓練理念和訓練方法被越來越多地引進各個運動隊，當時我國主要學習的是東德（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先進經(jīng)驗，通過血乳酸含量測定、有氧耐力訓練、高原訓練等一整套系統(tǒng)科學的訓練，各隊優(yōu)秀運動員的身體素質(zhì)和運動成績有了大幅度的提高，讓處在低谷的中國體育看到了振興的希望。

譚浩在褚云的精心照料下，傷病康復的速度讓理療科的大夫都驚嘆不已。而更讓他們驚訝的是，譚浩身體素質(zhì)的各項指標不但沒有下降，反而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比如，他的臥推成績從過去的140斤，提高到150斤;杠鈴負重深蹲的成績從160公斤，提高到180公斤;仰臥起坐和“兩頭翹”的成績，也令同組的其他隊員們唏噓不已。如果用電影分鏡頭的方式來表現(xiàn)這種飛躍，一定具有相當震撼的視覺沖擊力！當譚浩勇敢地甩掉拐杖的時候，褚云把歸心似箭的他送回了綠茵場。

崔宏第一天訓練課就把自費買來一臺錄相機支到了跑道上，他對隊員們介紹說：“教練和教科書上教給大家的規(guī)范動作，你們能掌握多少，是否規(guī)范，一直是困惑大家的問題，有了這個小東西，你們就能通過動作回放，清楚地看到自己動作的每一個細節(jié)，輕松地找出動作的缺點，從而達到糾正錯誤、提高成績的目的?！?/p>

這種新穎的訓練方式，隊員還是第一次接觸到，他們在小小的錄相機面前，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表演欲望，把看家本領(lǐng)悉數(shù)用上，錄相機好像巫師一樣，控制了他們的全部思想，讓他們毫無保留地在鏡頭前不知疲勞地跑來跑去，還不時用各種鬼臉和它親密地交流。大家在快樂的氣氛中，度過了新教練的第一堂訓練課。

晚上，崔宏把短跑組的隊員們集中在教室里，把上午的錄相放給大家看，并針對大家出現(xiàn)的問題進行了一對一的指導，這種新穎的訓練方式，既直觀，又有效，一下子就把大家訓練的積極性充分地調(diào)動了起來。征服人的思想，有時一個理念就足夠了。

下課后崔宏單獨把譚浩帶到室內(nèi)訓練場，訓練場里空無一人，屋頂上的吊燈雖然爭先恐后地炫耀著自己的光芒，但還是有些昏暗。一群不知名的飛蛾圍繞著燈光，壯懷激烈地飛翔，把昏暗的狀態(tài)渲染得淋漓盡致。

跑道上孤零零地立著一個欄架，顯然是為譚浩準備的。崔宏來到欄架旁，說：“我們的體能和歐美選手相比，還有很大差距，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你要想跑得更快，就要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上，節(jié)約自己的體能?！彼褞酌队矌胖丿B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欄板上，說：“你的擺動腿在過欄時，每抬高一寸，你的體能就多消耗一分，這些多消耗的體能累積起來，足夠支持你沖刺時使用的。所以，有一種訓練方法，你可以嘗試一下。讓你的擺動腿盡量低地從硬幣上經(jīng)過，起初可能是10枚，然后是5枚，運動理論稱之為動力定型。什么時候你的擺動腿能貼著欄架而過，而上邊的一枚硬幣紋絲不動，省紀錄、全國紀錄、亞洲紀錄就都將是你的了！”譚浩望著欄架板上的硬幣，疑惑地問：“為什么不讓大家一起練呢？”崔宏意味深長地說：“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天才?！?/p>

十二

早晨，褚云騎著自行車，譚浩跟在她的身邊勻速跑，這樣溫馨的早操，從他們約定那天起，就一直幸福地延續(xù)著。當他們跑上著名的云飛鋼鐵大橋時，早晨的太陽正好從橋頭冉冉升起，像劇場里的布景畫一樣，赫然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褚云說：“如果你跑得足夠快，你就能摸到掛在橋頭上的太陽?！弊T浩說：“我可不想成為夸父?！薄叭绻蚁氤蔀榭淠改?？”褚云加快了騎行的速度，說，“追上我，我就當夸母！”

他們飛快地沖過了鐵骨錚錚的大橋，太陽卻像風箏似的越飛越高，掛在他們夠不著的地方，放肆地嘲笑著他們的天真。

褚云在河堤的一塊空地剎住了自行車，譚浩在這里看到了孫大力，還有他身邊的欄架。褚云放好自行車，把他帶到欄架旁，孫大力和他友好地擊掌，然后往欄架上固定一把塑料尺。褚云解釋說：“我們現(xiàn)在想測量一下，你過欄的時候擺動腿和欄架之間的高度。只有知道了原始高度，才能制定改進措施?！睂O大力固定好尺子，說：“是她的主意，辦法土了點，但保證好使！現(xiàn)在的高度是20厘米。”

做好了準備活動之后，譚浩準備開始試跑了。他看到不遠處自己熟悉的欄架上，綁著一個像犄角似的尺子，心里還是有些恐懼?？此t遲不起跑，褚云喊道：“還磨蹭啥呀？那么大一個男子漢，還怕一把尺子嗎？”譚浩還在猶豫，褚云鼓勵地說：“加油！我們都在等你?！?/p>

譚浩猛吸一口氣，快速跑向欄架，當他快接近欄架的時候，他卻選擇了從欄架側(cè)面繞了過去。他的膽怯讓孫大力樂出了聲，褚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馬上把臉上殘余的笑意強壓回去。褚云來到潭浩身邊，沒好氣地說：“如果上邊綁著的是一把刀子，你溜邊了我無話可說，一把尺子就把你嚇成這樣了？”譚浩低聲嘟囔說道：“反正過欄的不是你！”褚云毫不示弱地說：“看我的！”她向譚浩起跑的地方走去，邊走邊活動四肢，動作雖顯笨拙，但她做得一絲不茍。當譚浩知道她的用意的時候，她已經(jīng)向欄架沖了過來。面對齊腰高的欄架，褚云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攻欄的動作，可惜，她的彈跳力沒有給她足夠的上行空間和向前的水平速度，她的擺動腿重重地磕在欄板上，欄架的阻力使她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和欄架一起重重地摔倒在雜草地上。

譚浩和孫大力趕緊跑過來扶她，褚云倔強地拒絕了他們的好意，她頑地站起身，一邊拍打衣服上的塵土，一邊說：“我現(xiàn)在教你的不是技術(shù)而是膽量。”看她蹌了一臉草葉又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譚浩和孫大力強忍著，誰也沒敢笑出聲。褚云吐出嘴里的草葉，轉(zhuǎn)過身去，說：“你們笑吧，憋著更像傻瓜！”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雜草叢生的河堤，因為有了年輕人的笑聲，而顯得生機勃勃。

褚云轉(zhuǎn)過身子的時候，譚浩發(fā)現(xiàn)她流鼻血了。他驚訝地說：“你流鼻血了！”褚云用手背抹了一下，毫不在意地說：“剛才摔倒時碰的，我沒有你那么嬌氣！”

褚云的率先垂范，激起了譚浩的斗志，經(jīng)過幾番近似苛刻的測量，譚浩擺動腿和欄架之間的距離最后定格在12厘米。褚云的鼻子里塞了個紙團，在欄架上撂上同樣高度的硬幣，譚浩重新來到起點，深吸一口氣，開始有力地助跑，借助他無與倫比的速度，完成了一次干凈利落的攻欄動作，也許他太在意擺動腿和欄架之間的距離了，所以，在他收腿的時候，他的膝關(guān)節(jié)把硬幣撞得四處紛飛。褚云有模有樣地蹲在欄架邊，認真地琢磨了一番后，說：“這種訓練方法不可能實現(xiàn)！崔宏在騙你。”

下午訓練課結(jié)束后，譚浩對崔宏說：“教練，我練過你說的訓練方式了，可是，擺動腿在攻欄的時候，沖擊力太大了，硬幣一碰，全都撞飛了，根本就不能實現(xiàn)你說的一枚枚落地的效果?！贝藓瓿烈髌陶f，“這種訓練方法我是從一本英文雜志上看到的，世界上很多名將都是這種訓練方法的受益者?！弊T浩說：“我把硬幣碰撞得像天女散花?！贝藓陳蹜懙嘏呐乃逛逛沟念^，說，“循序漸進，會有收獲的！”

晚上，褚云下班后到運動員寢室樓來看譚浩，譚浩把崔宏的話告訴了她，她鼓勵他說：“只要有人練過，你同樣可以練，只要有人成功了，你同樣可以成功?！弊T浩被她的鼓勵刺激著，驀然就有了訓練的沖動。

褚云和他一起來到了訓練館，由于門窗在運動員訓練結(jié)束后就關(guān)上了，訓練館里積蓄的陳腐的味道在四處流動。譚浩急忙把窗戶打開，讓外邊清新的空氣注入進來。他們來到110米欄訓練跑道上，望著一排排呆板的欄架，他們卻一愁莫展。一道看似簡單的題目，卻像一座高山一樣強勢地擋住了他們希望的目光。

這時，崔宏來到訓練館，他的手里拿著幾塊包裝電器用的苯板，他的出現(xiàn)讓兩個迷茫的年輕人喜出望外?！拔业綄嬍胰ミ^了，我猜到你們會在這兒！”崔宏舉著手里的神器，炫耀地說：“也許這個東西能解決困擾我們的難題?！彼讶齻€不同高度的苯板，用膠帶固定在欄架上，解釋說：“譚浩擺動腿和欄架的高度現(xiàn)在是12厘米，這要感謝褚云提供的第一手資料。我為譚浩準備了12厘米、10厘米和8厘米三種不同高度的苯板，下面你需要做的就是在攻這三個欄時，有意識地降低你的擺動腿，把固定在上邊的苯板碰掉。久而久之，就能達到降低擺動腿和欄架之間的距離的目的了。”

一塊小小的苯板，不僅解決了眼前的問題，還讓以后期待的一切，都變得異常簡單了。

通過3個月的艱苦訓練，譚浩對自己擺動腿高度的控制，已經(jīng)達到游刃有余的程度，被他撞變形的苯板已經(jīng)不計其數(shù)。技術(shù)上突飛猛進的進步，激發(fā)了譚浩旺盛的斗志，在晨練的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夜練。在褚云嚴格監(jiān)督下，他把5厘米高的苯板固定在欄架上，又在自己的擺動腿上，綁上一個5公斤重的沙袋，專門練習原地的攻欄技術(shù)，從中體會擺動腿與欄架間高度的關(guān)系，感受過欄的意境，尋找高手過欄時的感覺。如果他的擺動腿抬得過高，褚云就會用竹條象征性地抽他一下以示警告。有時，枯燥的重復，令褚云昏昏欲睡，譚浩故意咳嗽一聲，有意把腿抬高，驚醒的褚云機械地抽了他一下，他在自己經(jīng)營的小惡作劇里，體會到了訓練的樂趣。

十三

一周后，譚浩接到了省田徑隊去青海進行為期3個月的“高原集訓”的通知。去高原集訓有兩個目的，一是全面提升運動員的身體素質(zhì);二是參加一年一度的全國田徑冠軍賽。一想到要和褚云分開那么長的時間，譚浩的心像丟了一樣失落?？杉毐仨殔⒓樱@種樸素的集體主義精神，還是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受過多年傳統(tǒng)教育的思想里。思前想后，一個通信設(shè)備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只有它能夠擔當解決3個月相思之苦的重任，他決定給褚云買臺BB機。雖然價格比較昂貴，但金錢在愛情面前，永遠只有當配角的份兒。

80年代的時候，中國的電信業(yè)還不發(fā)達，電話還是身份象征的奢侈品。兩個城市之間打個長途電話，得通過人工轉(zhuǎn)接服務(wù)才能實現(xiàn)，客戶一般要等上一兩個小時。1983年，上海開通了國內(nèi)第一家尋呼臺，BB機正式進入中國大陸。當時的BB機分數(shù)字和漢顯兩種，數(shù)字尋呼機小巧、實用，漢顯尋呼機直接顯示漢字，信息容易識別。兩款機型當時都很昂貴。

田徑隊出發(fā)的時候，褚云去站臺送行。她把譚浩拉到一邊，說：“我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譚浩說：“我也給你買了份禮物?！瘪以瓢岩慌_漢顯BB機塞到他的手里，小鳥依人地說：“我想你的時候，就呼你，省得你把我忘了?！弊T浩沒有想到，他們?yōu)閷Ψ劫I的竟是同樣的禮物，他掏出為她買的BB機，在她的鼻子上親昵地刮了一下，說：“我怎么舍得忘記你呢？”褚云揉了揉鼻子，嗔怪地說：“輕點！”譚浩甩甩手，心疼地說對臉色蒼白的褚云說：“你要去醫(yī)院好好檢查一下?！瘪以坡犜挼攸c點頭，她把額頭緊緊地靠在他的額頭上，喃喃地說：“消滅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譚浩適應(yīng)高原環(huán)境的能力令隊友們望塵莫及，更令教練組欣喜若狂。而令譚浩意想不到的是他在高原訓練基地看見了久違的父親和彭亮。三人在異地相見，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譚豐收告訴譚浩，他是受省體委的邀請，觀摩全國冠軍賽的，彭亮現(xiàn)在是他的得力助手。有了父親和鐵哥們的助陣，譚浩旺盛的斗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釋放，他在第二天的教學比賽中，就跑出了打破譚豐收省紀錄的成績。崔宏竭力控制自己狂喜的情緒，把這一消息告訴了譚豐收，他們決定先雪藏這個好消息，這個決定看似很殘酷，但從長遠上看，對譚浩的成長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訓練結(jié)束后，譚豐收來到譚浩的寢室，坐在床上的譚浩正沉湎于BB機里的字里行間，他一看父親進來了，想把BB機藏起來，譚豐收攔住他說：“不用藏了，誰都喜歡甜言蜜語?！弊T浩顯擺地搖晃著手中的BB機幸福地說：“褚云告訴我，她一切都好，讓我好好訓練，用優(yōu)異的成績向她報喜?！弊T豐收說：“別用你們年輕人那些肉麻的話腐蝕我?！彼?張老頭票（10元錢）扔在譚浩的床上，說，“多給她留言，省得她惦念你?！弊T浩把錢擺成扇子狀，開心地說：“多謝老爸！”譚豐收慈祥地說：“明天就要比賽了，你早點休息。”譚浩心疼地說：“老爸，你也早點休息吧！”譚豐收說：“我看會兒教程材料就睡，現(xiàn)在不學習不行??！”望著臺燈下父親有些佝僂的背影，譚浩忽然覺得他高大起來！

全國田徑冠軍賽是中國田協(xié)一年一度重要的賽事，今年的比賽被安排在高原上進行，田協(xié)領(lǐng)導可謂用心良苦！

比賽開始前，崔宏一邊給譚浩做賽前的按摩，一邊叮囑他說：“國家集訓隊的領(lǐng)隊和教練都來觀摩比賽了，只要你發(fā)揮出平時的訓練水平，入選國家隊不是沒有可能的！”譚浩一咋舌，說：“國家隊？教練，你就別逗苦惱人笑了！”崔宏信心實足地說：“一切都有可能！”其實，只有崔宏心里知道，譚浩打破省紀錄的成績，是今年全國第二個好成績，只要他正常發(fā)揮，進入國家集訓隊幾乎沒有懸念。

來自全國20多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的近50名110米欄運動員，云集在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他們要通過資格賽、預賽、復賽、決賽，層層選拔出今年全國冠軍賽的冠軍。這種競賽規(guī)則是遵照國際比賽的規(guī)則制定的，目的就是磨練運動員的意志、考驗他們的耐力、豐富他們的比賽經(jīng)驗。一切與國際標準接軌，正是中國體育逐漸走向成熟的標志！

在高手如云的競爭隊伍里，默默無聞的譚浩并不被人們看好，喜愛追逐強者的記者們，沒有舍得把鏡頭對準他，閃光燈只在他的周遭諂媚地綻放，他在那些燦爛的光芒里總是陰影重重。不過，沒有任何負擔和壓力的譚浩在資格賽上，就以14.6秒的成績一舉打破了父親保持8年之久的省男子110米欄紀錄。盡管對比賽成績已經(jīng)了如指掌，但奇跡發(fā)生后，崔宏、譚豐收和彭亮還是在第一時間就興奮地沖進比賽場地，把氣喘吁吁的譚浩抱了起來，崔宏嗔怪地說：“臭小子，資格賽跑這么快干什么？”譚浩嘻皮笑臉地說：“你不是讓我發(fā)揮平時的訓練水平嗎！”話音未落，師徒二人誰也沒有吝惜淚水的流淌，此時，只有眼淚能表達一切！

賽后，譚浩通過BB機告訴褚云，他以打破了省紀錄的成績順利地進入了決賽。褚云回復他時說：別得意的太早，還有全國紀錄、亞洲紀錄和世界紀錄。譚浩說：明天就要進行決賽了，為我祝福吧！褚云回復說：祝你奪得冠軍！多想再親眼看見你跑??！溫情過后的譚浩呆呆地看著BB機綠色的屏幕，心里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他沒敢告訴她，由于比賽的密度過大，他左踝關(guān)節(jié)的舊傷復發(fā)了。

心情復雜的崔宏送走了為譚浩治療踝關(guān)節(jié)傷病的隊醫(yī)，把同樣是一臉愁容的譚豐收和彭亮叫到走廊里，征詢地問：“要不……明天的決賽……還是放棄吧！”譚豐收毫不猶豫地說：“征求一下譚浩的意見吧！”三個男人重新回到房間，卻面面相覷。譚浩看出了他們的心思，他揉著隱隱作疼的踝關(guān)節(jié)，鏘鏗有力地說：“老爸、教練，我等待這一天，已經(jīng)等得太苦了，我不想輕易放棄這次難得的機會。明天就是打封閉，我也要上！”望著眼前忽然長大的譚浩，三個男人的眼里噙滿了淚水，當傷病成為創(chuàng)造奇跡的障礙時，強者往往選擇戰(zhàn)勝自我。人生能有幾回搏？此時不搏，更待何時？他們同時伸出右臂，堅硬的拳頭撞在一起，哽咽著說：“消滅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決賽的賽場比較清涼，看臺上的觀眾寥寥無幾。譚浩活動著剛打完封閉針的左腳，許多受傷的運動員都是用這種方式對抗疾病爭取榮譽的，今天只不過輪到了譚浩，所以，他一點光榮感都沒有。藥勁很快就上來了，麻木代替了疼痛和知覺，譚浩的嘴角意外地掠過一絲藐視病魔的冷笑，看著為數(shù)不多的觀眾，譚浩想，必須用一場激情的比賽，來點燃他們的熱情，他愿意成為完成這項重任的主角！

“各就各位——”發(fā)令員的口令短促有力。

自信心爆棚的譚浩站在屬于他的跑道上，他有一個預感，今天，他將從這里出發(fā)，到達一個他向往的地方。那個地方，他雖然沒有到過，但他一點也不陌生，因為那里開滿了父輩們用努力和希望灌溉的鮮花。

“預備——”發(fā)令員威然地舉起了手中的槍，一場酣暢淋漓的比賽就要拉開帷幕。

譚浩半跪地塑膠跑道上，習慣地向前面的欄架深情地看了一眼，由于角度的關(guān)系，他看見欄架的金屬托上，復制了太陽眩目的光芒，黑白相間的欄板上，出現(xiàn)了他熟悉的苯板，苯板上有五顏六色的油彩，那些油彩描繪出一條繽紛的大道，大道的盡頭，光芒萬丈，無上榮光。來吧！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譚浩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垂下了頭，和其他運動員一起等待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