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
——論清代“憶語體”散文的抒情范式

⊙李芬蘭［鄖陽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湖北十堰442000］

“此情可待成追憶”
——論清代“憶語體”散文的抒情范式

⊙李芬蘭［鄖陽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湖北十堰442000］

清代以《影梅庵憶語》為代表的一批“憶語體”散文深情描寫了獨特的夫妻之情，尤其在情感的真實性、完整性、多元性的體現(xiàn)上頗有建樹，為后代此類追憶、追悼類文章樹立了新的抒情范式。

清代“憶語體”散文真實性完整性多元性

明末清初如皋才子冒襄曾作《影梅庵憶語》追憶亡妾董小宛。其文哀感頑艷、情真意切，加上冒、董二人的特殊身份（名士與名妓）和動蕩的社會背景，三大元素致使《影梅庵憶語》在清代、民國時期獲得了文人的廣泛認同，產(chǎn)生了一批體裁相近的“憶語”類散文，如沈復《浮生六記》、陳裴之《香畹樓憶語》、蔣坦《秋燈瑣語》、王韜《眉珠庵憶語》、余其鏘《寄心瑣語》等。這類作品題目大多含有“憶語”二字，內(nèi)容均由動人的愛情糾葛、瑣碎的家庭日常生活、親密的夫妻關系、痛苦的生死離別等幾大板塊組成，以自敘傳的方式追憶已逝的妻或妾?；陬}目、內(nèi)容、風格的近似，今人遂將《影梅庵憶語》開創(chuàng)的文章體式稱作“憶語體”散文。

“憶語體”散文最動人之處在于敘述者——作者滲透在字里行間的夫妻（或戀人）深情，作品以平實的語言、細膩的描寫、生動的情節(jié)、自然的面貌多角度、立體地詮釋了傳統(tǒng)中國社會普遍存在卻被道德束縛、大眾忽視而規(guī)避的情感天地。仔細研讀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憶語體”散文至少在真實性、多元性、完整性幾方面為后代文人樹立了抒夫妻之情的基本范式。

一、真實性：親歷、自撰

用文字對事實作原樣的再現(xiàn)即“實錄”“直筆”，本是歷代史家秉承的修史基本原則，唐宋以前的文人（甚至如《搜神記》作者干寶）亦大多遵循這一法則，而宋、元以來伴隨著戲曲、小說等文體的興盛，此種精神在文學領域的勢頭似已減弱，《竇娥冤》《牡丹亭》《西游記》《長生殿》《聊齋志異》等相繼問世且獲得了大眾的贊譽即是最好的證明。但帶有明顯私人化寫作的清代“憶語體”散文作家們卻在很大程度上不自覺地將原始、客觀、真實的生活場景、思想情感呈現(xiàn)在了大眾視野之中。作家個體的經(jīng)歷、體驗經(jīng)文字轉(zhuǎn)變?yōu)樽x者共同的經(jīng)歷、體驗。

“憶語體”散文作家與文中所追憶的對象之間幾乎不存在敘述的界限。逝去的女子在作家的生命里曾有過短暫（大概幾年）的停佇，在此期間，作家與這些女子從相識、相戀、結(jié)合到最后的別離，全程參與并目睹了亡者人生的最后絢麗綻放。面對佳人的深情、早逝和自我的現(xiàn)實存在，作家以女性為表現(xiàn)中心的寫作便不同于傳統(tǒng)詩詞“男子作閨音”的創(chuàng)作套路，顯然前者要更加真實、深刻和感人。于是，瑣碎生活的點點滴滴、夫妻閨房的浪漫情趣、現(xiàn)實社會的殘酷，就在作家筆下娓娓道來，毫無刻意、拼湊之感。

具體說來，“憶語體”散文所記人、事、物大都可與正史、詩文、筆記、自然環(huán)境相互印證。如《影梅庵憶語》所涉冒襄、董小宛、錢謙益、顧媚、李大娘諸人，所記明末秦淮士妓交往的盛況、甲申之變（1644）等情形，可與余懷《板橋雜記》《明史紀事本末》相關記載互為印證。①再如沈復《浮生六記》所記，乙丑年（1805）九月溯長江而上隨石琢堂（名蘊玉）赴重慶就任途中經(jīng)安徽逗留湖北（明屬湖廣）期間的行程：潛山——武昌——赤壁——荊州，作者詳細記述了各地的風景名勝、風俗人情，所記情形與今日所見相符，同時還將其他同行者的名字、言行一并記錄其中。②對局部、細節(jié)如此認真的作者，追憶亡者生前的種種境遇自然就起到了“鏡子”“倒影”的作用。只是能長久留在作者心靈深處并訴諸筆端的只有過往最甜蜜、最痛苦的片段，是作家們與妻妾短暫夫妻生活的剪影，但片段、瞬間足以引起讀者對完整情景的憧憬和想象，正是“引起回憶的是個別的對象，它們自身永遠是不完整的；要想完整，就得借助于恢復某種整體”③。

同時，“憶語體”作家還坦誠地將與妻妾間諸種親近、私密情感體驗用直白的文字描述出來，如沈復記敘與妻子陳蕓的洞房花燭之夜，“見（陳蕓）瘦怯身材依然如昔，頭巾既揭，相視嫣然。合巹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膩，胸中不覺怦怦作跳?！被楹笕占措S父親去外地讀書，與蕓別離后“余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經(jīng)“如十年之隔”的三個月后沈復得以返家，“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覺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處問安畢，入房，蕓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④。形象而率真的語言將新婚夫婦間最私密的動作、語言、心理表露無遺。此種經(jīng)歷并非僅有冒襄、沈復、陳裴之等曾經(jīng)歷過，但能真實訴諸筆端并傳至他人卻是清代文人的獨有表現(xiàn)，這種創(chuàng)作本身顯然要比傳統(tǒng)文人更坦率、更自由。

二、完整性：始末周全

古代不乏男性文人記述與女子相識、相戀的作品，但普遍看來，詩詞作家們較為熱衷的是描述與某位女子（多為青樓女子）短暫邂逅、相會的瞬間，如蘇軾《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且多以往昔美好歲月襯托現(xiàn)世年華逝去、功業(yè)未就的凄涼，典型如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破陣子》（“柳下笙歌庭院”）幾首。另小說家雖大體能交代主要人物的來龍去脈，但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手法卻是想象、虛構(gòu)而極富傳奇性，屬“有意而為之”，即使有個別能窺見作家本人蛛絲馬跡的作品，那也只是局部相似，與現(xiàn)實的生活、人物終有一定的距離。但清代“憶語體”散文則與詩詞、小說不同。

“憶語體”散文的作家和所追憶對象的關系主要是兩種：夫與妻、夫與妾。男性與女性間的關系雖有細微差別，但作品都是從婚前寫起。無論是冒襄與董小宛、陳裴之與紫姬的青樓相遇，還是沈復與陳蕓、蔣坦與秋芙的青梅竹馬，總之是先有愛情后才有談婚論嫁。而作品對于婚姻不同階段的陳述也是選取不同片段，充分展現(xiàn)才子得佳偶的喜悅和詩情畫意的生活品味，琴瑟和鳴的夫妻之情溢于言表。最后，作品也述及妻妾染病并撒手人寰的悲慘和佳人離去后丈夫的留戀、彷徨和傷感。“憶語體”作家便是如此始末周全地敘述了愛情產(chǎn)生、姻緣締結(jié)、朝夕相處、生離死別、亡后追憶的全過程，將自我的情緒、感悟完整地貫穿在每一細節(jié)、每一環(huán)節(jié)中。這樣的體驗和創(chuàng)作比傳統(tǒng)文人“驚鴻一瞥”般的寫作理應更有感染力?，F(xiàn)僅舉《秋燈瑣憶》一例輔以說明。⑤

文中記述，蔣坦與秋芙（又關瑛）本是表親，“繞床弄梅，兩無嫌猜”“自聘及迎，相去凡十五年，五經(jīng)邂逅”，及迎娶進門當晚，二人聯(lián)詩對句直至天明。婚后雖偶為生計所愁，但常共同研習琴棋書畫、詩詞文，相攜于戶外游山玩水?！芭c秋芙探梅巢居閣下，斜月曖空，遠水渺，上下千里，一碧無際，相與登補梅亭，瀹茗夜談，意興彌逸。秋芙方戴梅花鬢翹，虬枝在檐，遽為攫去，余為摘枝上花樸之。”“秋芙攢花簪鬢，額上發(fā)為樹枝捎亂，余為蘸泉水掠之。臨去折花數(shù)枝，插車背上，攜入城，欲人知新秋消息也?！比绱藴剀?、詩意的場景便成為作家日后追憶的構(gòu)成單元。然秋芙素來為肺病所累，再加上“六年之間，（余）三墮病劫，秋芙每侍余疾，衣不解帶。柔脆之質(zhì)，豈禁勞瘁，故余三病，而秋芙亦三病也。”蔣坦本憧憬“數(shù)年而后，當與秋芙結(jié)廬華塢河渚間，夕梵晨鐘，懺除慧業(yè)?；ㄩ_之日，當并見彌陀，聽無生之法。即或再墮人天，亦愿世世永為夫婦。明日為如來涅日，當持此誓，證明佛前”。惜秋芙終三十余歲離世，蔣坦亦四十二歲時因戰(zhàn)亂而餓死。

三、多元性：愛戀、贊譽、哀痛、悔恨

“憶語體”散文在真實、完整記述文人與妻妾短暫相交的人生軌跡過程中，作為情感主體作者的所思所想滲透在每一片段、每一階段：1.初識時，因驚艷外貌、才華而生愛戀之情，冒襄“驚愛之”、沈復醉心“纏綿之態(tài)”、陳裴之“怦然心動”、王韜“真覺娟秀如畫”……2.相知（聯(lián)姻）后，因感喟女子的賢淑、才干而生贊譽之心，董小宛、陳蕓、紫姬、秋芙等不僅擅長操持家務，且在文學、藝術、生活情趣方面有著獨到的追求和品味。如《影梅庵憶語》記董小宛自歸冒襄后，“佐余（冒襄）著書肥遁，佐余婦精女紅，親操井臼”，操持冒府上下人等的吃穿用度、孩子的教育、冒襄的編修著述，同時還精于繪畫、書法、插花、詩文及點心、香丸制作，為冒襄和冒府奉獻了自己所有的一切，無怪乎冒襄發(fā)出“余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⑥之感。3.離別時，因面對死亡的無奈而生哀痛之請。作者與佳偶的婚后生活不盡是甜蜜、幸福，其間也有因動蕩的時局、家庭的變故、病痛的折磨等帶來的諸多挫折，但在面對困難之時，女性表現(xiàn)出比男性更多的堅韌和承受力，常以犧牲自我來保全丈夫和家庭。如甲申之變時，冒氏一家離如皋逃難，因人口眾多、資財醒目，冒襄遂棄小宛而去，后小宛顛簸輾轉(zhuǎn)找尋得以再次團聚。但小宛對丈夫并沒有抱怨之辭，反以“當大難時，首急老母，次急荊人、兒子。幼弟為是。彼即顛連不及，死深箐中無憾也”來寬慰丈夫。如此賢淑而深明大義的女子離世，丈夫怎無“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⑦之嘆。4.生死相隔后，因憶起妻妾往日的諸種美好和早逝的因由而生悔恨之感。這些女子均能與丈夫同甘共苦，董小宛、秋芙長期悉心照料大病的丈夫而身染重病，陳蕓日以繼夜地做女紅供養(yǎng)家庭而身患重疾，紫姬支持丈夫赴外地任職而承擔起照顧家庭的重任，正是女性們的無私的愛和犧牲才會讓作者們在當時困難的環(huán)境中得以保全。生命中如此重要的妻妾過早離世，男性自然會想到此段人生交集中女性的偉大和自我的自私，于是愧疚、悔恨之感長久揮之不去。

“憶語體”散文追憶或甜蜜、或痛苦的過往片段，既有敘事，亦有作家參與當時事件的心理活動和現(xiàn)世對過往經(jīng)歷的反思。諸種情緒、百般滋味貫穿于文章始終，人物、事件、情境無不以“情”來結(jié)構(gòu)，雖是散文卻超越散文本身而將傳統(tǒng)詩詞的抒情功能發(fā)揮到了極致。這既是對晚明以來“獨抒性靈”之小品文的繼承，也是結(jié)合時代特點和個人獨特經(jīng)歷在前人基礎上的超越和創(chuàng)新，從而為后代此類文章的創(chuàng)作樹立了新型的抒情范式，得到后代諸多文人如陳寅恪、林語堂、巴金等的呼應和贊譽。

①（清）余懷著、劉如溪點評：《板橋雜記》，青島出版社2002年版，第20—50頁；（清）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七十九“甲申之變”、卷八十“甲申殉難”》，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69—1396頁。

②④（清）沈復：《浮生六記》，選自宋凝編注：《閑書四種》，湖北辭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249—254頁，第83—87頁。

③[美]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3頁。

⑤（清）蔣坦：《秋燈瑣憶》，選自宋凝編注：《閑書四種》，湖北辭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385—433頁。

⑥⑦（清）冒襄：《影梅庵憶語》，選自宋凝編注：《閑書四種》，湖北辭書出版社1997年版，第1—70頁。

作者：李芬蘭，文學碩士，鄖陽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與文化研究。

編輯：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