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
那年,我在縣城復讀,高考前夕回家一趟,看看獨自一人在家日夜侍候莊稼的母親,順帶拿些伙食費。父親為供我們兄弟上學,常年在海南打石頭,過年都很少回來。推開院子的小柴門,母親正在豬欄里喂豬,兩頭小豬嗷嗷叫著爭食,母親用攪食棍棒打那頭多吃了不少的小花豬。從不厚此薄彼,這是識字不多的母親的為人準則。但只有我深切地明白,從小到大,母親對我是多一些關愛的,盡管我還是家里的長子。
母親不諳啥大道理,更沒多少大見識,可對我高考失敗未置一詞。我不忍心成為吸取他們血汗的無情螞蟥,執(zhí)意要去南方打工。母親生死不肯放我走,不停地用衣袖子揩眼淚勸我去復讀。母親要我去復讀,也不是指望我出人頭地,她的想法從沒跟我提及。有一次我從山上放牛歸來,聽到母親隔著籬笆和鄰居秦奶奶扯家常。秦奶奶粗聲粗氣地說:“你這個哈女人,別個都要子女去打工掙錢、減輕家里負擔,只有你呢奇了怪,還作死地勸崽去復讀,這些年你怕是苦還沒呷夠?!蹦赣H滿臉溝溝壑壑的皺褶里擠出絲絲縷縷的笑意,毫不猶豫地回答:“您老人家不曉得,我那個大崽細胳膊細腿,當初懷他的時候莫得呷的,要生他之前都還在修小樂沖水庫,實在是不忍心看他跟那些身強力壯的人一樣去工廠里沒日沒夜地加班加點做事呢?!?/p>
聽到推門聲,母親從豬欄里走了出來,站在屋檐下望著我走攏來。青黑色的屋檐很高,這房子還是父母親結婚后自己辛辛苦苦攢錢砌起來的,典型的南方泥磚房子,四方四進,還算是不錯的。可到我讀高中,村里很多人家打工掙錢修起了紅磚房,我家房子就顯得灰不溜秋的,格外破舊不堪。站在屋檐下的母親零亂的頭發(fā)枯黃如秋后的茅草,里面還夾雜一些早冬的霜雪。個子不矮、軀體單瘦的母親臉上有星星點點的陽光,那些陽光是從破爛的屋檐穿過來的。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屋檐邊沿的瓦已經掉下來不少,因為沒有錢買瓦檢修,經年累月越發(fā)破爛。一會兒,我仰望的眼眸里盛滿了淚水,一只山雀子突然從我身后竄向屋背后的青山,劃出一條憂傷的弧線。
母親接過我的黃書包,絮絮叨叨地問起我讀書的情況,溫暖的話語如井水一般洇進我的心田。我端臉盆打水洗臉,母親風快地側身出門。等我在院落里的曬衣竿上掛好褪去撲撲灰塵的襯衣,母親又旋了進來,手上提著一塊精瘦參半的肉,還有從地頭好不容易選摘來的青椒。母親要給回家的我打牙祭,平素她是斷然舍不得花錢稱肉吃的。當香噴噴的青椒炒肉擺上老木桌,我和母親開始吃午飯。說是午飯,其時已經四點多,城里人都快要吃晚飯了。母親一個勁兒地往我碗里夾肉,自己卻專挑辣椒吃。我給母親夾肉,母親裝作欣喜地接著,可趁我低頭猛吃之際,又快捷地把肉從菜碗上夾給我,不仔細看還以為原本就是菜碗里的。
我吃得滿嘴油水漉漉,打出響亮的飽嗝,母親一臉安詳?shù)乜粗?,沒有話語,只有屋外的雞鳴犬吠,還有屋檐上不知何時掛上去的破塑料薄膜迎風搖晃,發(fā)出尖銳的聲響。一夜輾轉反側,我早早地起了床,母親已經在火塘邊忙碌很久了。紅通通的火焰,黑魆魆的墻壁,亂糟糟的頭發(fā),母親已經給我準備好了早餐。而這一天正好是端午,雨水如期而至,淅淅瀝瀝地打在屋檐頂上,從不同的角度滴在屋檐下的臺階上,地上的灰塵有濕有干,廊柱渾身濕透。一只小雞躲在灰堆背后瑟瑟發(fā)抖。村莊在雨霧里迷失,看不見一只飛翔的燕子。
撐起唯一的一把雨傘,我準備出門回校。母親趕上來,又遞給我一百元錢。我不肯收,母親執(zhí)拗地把它裝進我的口袋,說:“崽啊,我在家苦點沒關系,你在外讀書少一分錢也難受,多一點錢也能吃好一點?!蔽也恢趺凑f為好,猛地把書包往身后一挎,沖進雨簾里,頭也不回地走了一陣。臉上的溫熱促使我回頭,我已經走在了通向山外的毛馬路上。我看到母親依舊站在屋檐下,那被雨水淋濕的屋檐、那遮擋不住雨水的屋檐下面,母親依舊不管不顧,癡癡地目送我離家。
母親的目光里有期冀,有擔憂,有牽掛,有想念,諸多種種匯聚在一起,徑直涌進我的胸口。被生活的苦水浸泡,母親不言苦不說累。她素樸的心愿是,用盡她所有的心血,為我打造一所遮風擋雨的房子,讓我安居樂業(yè)、衣食無憂。母親不會去表達,只會用自己的行動去踐行。就如她愛她的孩子,就默默地站在已經遮不住風雨的屋檐下遠遠地眺望。
我明白,自己永遠都走不出母親關切的目光,無論此后多少年、我置身何方。而今,年關將至,我親愛的母親,只怕又在屋檐下早早地把我盼望。過去,她送我遠行;而今,她盼我回鄉(xiāng)。老母親啊,不管生活怎么變遷,也不管如今舊房修建成了新房,當年那被雨水淋濕的屋檐下,您那單薄的身影如帆,一生都會起伏在我澎湃的血脈里,給我前行的方向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