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蒙
語文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已有十多年。驟然回想,一時間,喜悅有之,悲傷有之,歡樂有之,苦痛亦有之。
想到語文,我的思緒不受控制地回溯。那時,我不足7歲,還未入學,不知道語文是什么,卻已捧著厚厚的《唐詩三百首》了。我不懂得李白的豪放、杜甫的沉郁,卻早將他們的詩背了好幾輪。我記得我的小學,從“一片,兩片,三四片”到《兩小兒辯日》,從第一本《字詞句篇》到最后一本《字詞句篇》。我雖不懂得語文是什么,不知為何卻心甘情愿地去背誦。要知道,那時候我有多討厭背九九乘法表,但背誦字詞、詩文卻不是痛苦的事。我現(xiàn)在仍能想起小學的最后,同學們飛奔在走廊間,追逐地喊著“非人哉”的情形。
到了中學,也許是背了太多,也許是想得太多,也許是什么青少年身心發(fā)展的規(guī)律在我身上作用起來,我洋洋灑灑地寫了很多很多:我改編神話,自己寫小說,當然少不了無病呻吟強說愁的句子,但多虧了它們,我瀟灑揮別了學習的壓力,成長的煩惱。那時的我雖然和語文朝夕相處近8年,卻仍是懵懂的,不知曉語文到底是什么。有兩例事可做佐證:一例是,我曾在日記里斤斤計較,范仲淹的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以為很不人道,全然不知道中國文人那番憂國憂民,舍生取義的心思。我還記得我的一篇考試議論文——老師們都說寫得好,還將之拿到年級去示范——可我至今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寫了些什么,怎么寫的。我是有機會把自己的得意之作記清楚的,可是在示范的過程中,我的試卷一去不復返了。為何我的那篇作文能夠得到那么高的評價呢?時至今日,這仍是個迷。那之后,我再沒有寫出那樣令人驚艷的作文了。但我想,可能是我背了太多,想了太多,寫了太多似是而非,可能那時的我對語文的喜愛太純粹而熱烈了。
時光飛逝,青少年身心發(fā)展規(guī)律確實在我身上起作用了,我漸懂起語文來。
我有過兩任曹姓的語文老師,不幸的是,他們都故去了——不是自然離世的。都說語文老師是語文的化身,好的語文老師一舉一動都能讓學生感受到語文。是的,的確是這樣。高一的曹老師,為人很風趣,自我介紹往往是“我是海上來的……小子……”——他叫曹小海,名字里有個海字。在當值同學進行每日發(fā)言的時候,曹老師還會趁機扭扭脖子,扭扭腰。曹老師還會在晚自習給我們讀《平凡的世界》《十八歲出門遠行》。有那么一個星期五,上午我上完了語文課,說了“老師再見”,回家吃飯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快要午休時,有人打電話來說曹老師出車禍,走了。段同學按舊式行文的方式為曹老師寫了祭文,并且在送別老師遺體的時候當眾念了出來?!皢韬舭г?!尚饗!”韓愈送走了最優(yōu)秀的子侄,我們送走了最優(yōu)秀的老師。我走進了韓愈的文字,初次嘗到了師長死亡的苦痛。
初一的曹老師,為人十分認真。她既不漂亮,也沒有什么氣質(zhì)??墒?,卻很溫柔,很關(guān)心學生。聽人說,在參加教育會議時,旁的人多是左耳進右耳出,盼會議早點結(jié)束,唯老師一人積極舉手發(fā)言,暢談自己的想法。我可以想到那時她漲紅了臉,使勁踮腳、搖手,生怕自己沒被主持人看見的樣子,旁的人詫異的模樣,以及主持人無奈地只好請她發(fā)言的神情。作為她的學生,我知道,老師不是在表現(xiàn)自己,她是真的有話要說,有話要講,她是真的一心為教育、為學生。真像??!老師與書里面那些不撞南墻不回頭,撞了南墻更不回頭的古人們太像了。那份熱心,都為旁人所詫異,都為親朋好友所不解,都燃燒了自己。曹老師,在我高三大一之際,卻被確診為乳腺癌。于是,大學的時候,我又失去了一位可敬的老師。
當時只道是尋常。兩位老師生前,我不曾很重視他們。可是,我再沒有遇過一個像曹老師一樣在課堂為學生讀小說的老師,再沒有見過一個像曹老師一樣把學生當做自己孩子的老師。此后,以前讀過的、學過的那些文章里的落寞、不甘、憤怒、悲傷、無奈……我都漸在自己的人生里嘗到了類似的味道。我漸認識到語文的真實:語文即生活,生活即語文。
高中畢業(yè),我本想選擇醫(yī)學,揮別語文,但現(xiàn)實卻將我們綁得更緊了。我的高考分數(shù)決定了我最適合的專業(yè):漢語言文學。從此,語文化成了無數(shù)的課程:古代漢語、現(xiàn)代漢語、古代文學、現(xiàn)代文學、文藝理論、美學……從此,語文給我添了一份責任。我不能只是單純地喜愛它,還要把它介紹給更多的青少年——用正確、合適、有效、積極的方式。責任固然光榮,過程卻并不總是那么快樂。學習語文的功利目的使我對它的情感越來越復雜。大學畢業(yè)時,我長呼一口氣,準備告別語文。我想,或許我會成為一名公務(wù)員或是別的什么只除了語文教師。但就像以前的人寫在文字里的一樣:現(xiàn)實總是那么強大。我最終選擇了繼續(xù)升學,學習語文教學。
我和語文,這真是有道不清道不完的故事,說不清說不明的感情。大概世間人與物的關(guān)系,總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從簡單到復雜的。時間的力量太強大了,這么多年,語文的元素已經(jīng)滲透到我的方方面面。太晚了,我已不能與它作別。太遲了,我已不想與它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