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達與愁思的天然調(diào)和

盧如華

摘要：李白抒寫了頗多表現(xiàn)憂愁苦悶的詩篇，不遇、羈旅、離別、家室、感時、代擬之類，愁思情真意切，折射出詩人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其人其詩給人以樂觀豪邁、青云自致之感，乃緣于時代精神、個人人格及宗教信仰天然調(diào)和所得的中和美。

關鍵詞：李白 曠達 愁思 調(diào)和

引言

李白樂觀豪邁、青云自致的謫仙形象深入人心，但李詩集中貫穿著一條愁思線索。在《李太白全集》[1]中檢索，“愁”字使用了141次，“憂”字41次。此類語匯高頻率出現(xiàn)，反映著詩人情緒宣泄的傾向性，折射其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

一、愁思百結(jié)的詩歌意蘊

李詩愁思首先表現(xiàn)為不遇之愁。“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詩仙以“帝師”為職場目標，向往謝安、管仲“天開青云器”（《贈清漳明府侄》），體現(xiàn)了盛唐豪邁自任的時代精神。雖未以科舉進階，卻終未放棄入世理想。他一面苦苦追求，一面深深失望，于是生發(fā)出千古愁思?！对L戴天山道士不遇》記錄的蜀中生活，王夫之《唐詩評選》評：“全不添入情事，只拈死不遇二字，愈死愈活。”“不遇”確系理解該詩的鑰匙?！搬葆逋リI下，嘆息光陰逝。未作仲宣詩，先流賈生涕?！保ā洞鸶呱饺思娉蕶囝櫠睢罚巡挪挥鍪乖娙顺钏及俎D(zhuǎn)、莫可名狀。受召為翰林供奉是詩人最接近于政治成功又功虧一簣的傳奇?！俺醴钭夏嘣t”，終求“賜金放還”，榮耀與失落，成為后半生難以磨滅的記憶，深刻影響后期的思想與創(chuàng)作?！队尉赐ぜ拇奘逃穭t表達“壯士不可輕，相期在云閣”的壯志與對朝廷的眷戀，《出自薊北門行》既表達立功報國的豪情，又傳遞功業(yè)未成、看破世事、苦悶不平的情思。遇赦還江夏作長篇《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一生遭際交織著家國命運，表達了懷才不遇的憤懣和難以排遣的憂國憂民之思。晚歲《獨坐敬亭山》意境寂寥幽遠，孤寂情懷從淡淡文字間流出，遺世獨立的風神千載后穿越時空如在目前。

羈旅鄉(xiāng)愁是李白愁思形態(tài)之二。形單影只，漂泊不定，倘值秋聲，又復夜深，欲訴無人，怎不愁苦不堪、頓驚倦旅？且思歸不得、老病纏身，其濃郁愁情，便是樂觀豪邁的詩仙，亦做向壁之嘆。他漂泊一生，背井離鄉(xiāng)，漫游復倦游，羈旅鄉(xiāng)愁濃得化不開。他認同衣錦還鄉(xiāng)，“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鄉(xiāng)盡錦衣?！保ā对街杏[古》）峨眉山月象征著故鄉(xiāng)：“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保ā抖朊忌皆赂杷褪裆倘胫芯罚岸朊忌皆掳胼喦?，……思君不見下渝州?！保ā抖朊忌皆赂琛罚┥虻聺摗短圃妱e裁》認為末句“君”指“峨眉山月”，獨具慧眼。詩仙對生活多年的蜀中充滿故土之思、家國之情?！鹅o夜思》是最著盛名的思鄉(xiāng)曲，月亮與“故鄉(xiāng)”相連，月亮指引著故鄉(xiāng)。“百千旅情，雖說明卻不說盡?！保ㄉ虻聺摗短圃妱e裁》）給每位有他鄉(xiāng)體驗的受眾留下情感遷移的空間，引發(fā)千秋后代意識與潛意識層面的共鳴與回響。隨著年歲增長，曾讓詩人陶醉的自然美景經(jīng)常引發(fā)愁思，似乎觸目成愁。《夜泊黃山聞殷十四吳吟》前段描繪友人吳吟之美妙動聽，旋即轉(zhuǎn)為羈旅之思;《清溪行》原本描繪清溪之美，卻引發(fā)漂泊無依的悒郁;《宿清溪主人》由夜景寫到羈旅，結(jié)以“月落西山時，啾啾夜猿起”;《游秋浦白笴陂二首》寫雪后月夜美景，卻以“故鄉(xiāng)不可見，腸斷正西看”作結(jié);在宣城見杜鵑花開，便想到蜀中子規(guī)鳥，鄉(xiāng)情油然而生，作《宣城見杜鵑花》;《望木爪山》中“客心自酸楚，況對木爪山”，主旨全落一“客”字。

詩仙亦自傷別離，李白的離別詩比重很大，“計有160首可作離別詩來考察。這個數(shù)字約占全部作品1050首的15.5%?！盵2]李白有太多離情體驗，離別之思貫穿一生。惜取友情，唯恐身邊朋友從此身如飄蓬?！端陀讶恕酚谩肮屡睢⒏≡?、落日、班馬”等意象，構成送別友人的經(jīng)典畫面?！跺绷晷兴蛣e》在無花古樹、傷心春草、落日浮云的場景下將愁緒推到極致：“正當今夕斷腸處，黃鸝愁絕不忍聽?！薄饵S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無一字言及離愁別恨，但分明浸透了對孟夫子的留戀。《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以關注同情凝成，音韻和美流轉(zhuǎn)，語言通俗明凈，意境深沉幽遠。

李白雖素以天下自任，但對親人的記掛同樣流淌詩中?！盁o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寄東魯二稚子》系看到吳地蠶桑農(nóng)事，聯(lián)系個人仕途失意，深感有負寄居東魯?shù)膬号?，表現(xiàn)其舐犢情深的一面，毫無矯飾?！度f憤詞投魏郎中》抒發(fā)含冤受屈、極度復雜的悲憤情懷，盼望救援，兼及對妻子兒女的俠骨柔情。其不少詩作表達與許、宗二氏愛意柔情?！顿泝?nèi)》：“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碧龟愂染曝澅?，用“太常妻”典委婉致歉。《別內(nèi)赴征三首》等詩設身處地地表達長期奔波在外、對妻子虧欠良多的歉意。從璘獲罪，與詩人共患難的宗氏夫人讓詩人心情極為復雜，作《在潯陽非所寄內(nèi)》，感覺前途未卜，更憂慮給宗氏帶來的打擊，詩人心情陰郁，他揣度夫人必以淚洗目：“聞難知慟哭，行啼入府中”，可嘆“哀聲那可聞”。

詩仙個人期望極高，理想?yún)s難以實現(xiàn)，劇烈反差使他倍感壓力。時光蹉跎，光陰飛逝，人生易老，青春不再，功名未立，外感于物，乃化為己愁?！熬灰?，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保ā秾⑦M酒》）歲月染白鬢發(fā)，報國無門，前方是怎樣一個世界，詩人徒存憂嘆。《春歸終南山松龕舊隱》等詩篇表達對時光流逝的憂慮;《荊州賊亂臨洞庭湖言懷作》的愁思是因感慨時事、時局而引起;《古朗月行》（小時不識月）則從孩提時代對月夜的美好記憶寫到蟾蜍食月，陰精淪惑，興寄深微，政治寓意相當深刻。

此外是代擬言愁，其詩雖不直接言及己愁，但愁思實為詩人所感悟。詩人對女性充滿同情，男女兩情相悅又象征君臣相得。分兩類：一為宮怨?！秾m中行樂詞》表現(xiàn)了“冶樂”主題，但歡樂如此短暫、無常，既是同情宮廷弱者，又是自況自惋?！堕L門怨二首》詠陳皇后事，前篇寫景未見人物，景中之情充滿字間，怨女形象呼之欲出;后篇先寫景次敘人，著重抒情，以我觀物，物我交融。前者以愁作結(jié)，后者以愁發(fā)端?！队耠A怨》《長信宮》等詩，怨女涉及嬪妃、宮女、女官、歌舞妓等，詩人揭示其命運“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玉壺吟》），亦是詩人親歷。另一類寫離婦棄婦。《白頭吟》以嬉戲錦水的雙鴛鴦起興，通過耐人尋味的想象和比喻，生動表現(xiàn)被棄女的悲憤?！稐钆褍骸贰熬薄ⅰ版濒~水相合，寄寓君臣相合。而男女長相阻隔則象征詩人政治上的不得意。《長干行》（其一）以商人婦的離愁別恨為歌詠對象，少女自敘兩小無猜的青春往事，表白“常存抱柱信”的忠貞，但命運卻讓她獨上“望夫臺”，以“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作結(jié)，有李白自相類比的影子。

二、曠世愁思的文化淵源

詩仙乃曠世奇才，其愁思既可稱曠世獨出，又不失其淵源。“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故所作之文，或為言志、抒情之體?！保▌熍唷赌媳蔽膶W不同論》）丹納認為，“作品的產(chǎn)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3]李白長期駐留巴蜀、荊湘、江浙、皖南，受南方文化熏陶，文學創(chuàng)作上承屈宋悲情詩賦的創(chuàng)作模式，下啟北宋范仲淹“憂樂”情懷之先聲。

屈原本貴族宗親，關心民瘼、忠君愛國，“九死其猶未悔”，行吟澤畔“上下而求索”，理想成空自沉于江。宋玉承屈原之從容辭令，“襄王好樂而愛賦，既美其才，而憎之屈原也?！保ā断尻栮扰f記》）“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政治上同樣難有建樹。李白“屈宋長逝，無堪與言?！保ā断娜罩T從弟登汝州龍興閣序》）深沉之思，傾慕之意，溢于言表。李詩17首言及屈原，既高度評價離騷，又深切同情屈原，并常常自比屈原。當然，李白一面極力推崇屈原，一面否定屈原極端決絕的做法，“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保ā缎新冯y》其三）“趙有豫讓楚屈平，賣身買得千年名?！保ā缎Ω栊小罚├畎咨硖幨⑻?，而屈宋身處王朝沒落之際，時代精神已完全不同。在詩仙身上，廟堂責任與實現(xiàn)路徑呈現(xiàn)多元化態(tài)勢。

鐘嶸《詩品·序》云：“好詩是‘生命不諧的結(jié)果?！辈m兌斯在《十九世紀文學主潮》中說：“憂愁意識普遍地存在于中國藝術中，決定了中國詩詞的特種基調(diào)”。詩仙以其卓越的創(chuàng)作印證了這些文學理論。

三、愁思調(diào)和的圣手

李白是世界范圍內(nèi)聲譽傳播極廣的詩人，受眾對其詩作往往形成曠達自適、豪情四射的認知定勢，其“謫仙人”的形象深入人心。即使言及其愁思，亦認為“是一種強音盛調(diào)的愁，是一種豪愁?！盵4]“有一股浩然之氣充溢其間，李白的愁是‘萬古愁”。[5]究其原因，應是其人格特質(zhì)、人生經(jīng)歷、處世哲學、時代精神等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特立獨行的人格氣質(zhì)、睿智的宗教信仰，成為其排遣愁思的路徑與出口。濃烈愁思適時為正面情緒和力量所中和，使其成為愁思調(diào)和的圣手。他融道家之隱逸、儒家之冷靜、佛家之禪理于一體，一面愁思情真意切，一面給人以樂觀豪邁、青云自致之感。即使晚年經(jīng)歷流放劫難，依然堅持“予非懷沙客，但美采菱曲”（《春滯沅湘有懷山中》）。故而其愁思境界闊達，氣格豪邁，快人快語，毫無滯礙，了無拘束，處江湖之遠而心憂天下。屈宋筆下慘淡的湖山水月與秋色秋聲，詩仙既能拈手用來表達愁情，又常常成為寄托，成就“世人皆欲殺”的惡劣環(huán)境之外的一抹亮色。

結(jié)語

李白一生奔波，收獲微茫，親朋凋零，老無所依。其詩愁思內(nèi)容廣博、寄寓深厚，尋求生命意義的悲愴凄涼充溢詩行。從發(fā)展線索看，漸老漸濃;表現(xiàn)技巧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受眾在感受詩仙永不絕望、永不妥協(xié)的豪情之余，應能體察調(diào)和在豪情之中的憂愁悲憫，體察詩仙無限悵惘與豪放激情同在、曠達樂觀與濃郁愁思并存的獨特的抒情模式，此蓋詩仙的赤子之心、赤誠之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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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法）丹納.藝術哲學[M].曾令先，李群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

[4]張振謙，張海沙.豪愁國愁和己愁 ?詩仙詩圣與詩囚——比較李白、杜甫、孟郊詩中的“愁”[J].貴州社會科學，2006（1）.

[5]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欣賞[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