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邊緣,擬諸天象,是朝日方升未升、夕陽方下未下時的景象。這是天地間最壯麗的時刻。其原因正在于兼容與轉換,不像正午和中夜,或者艷陽高照,或者皓月當空,美則美矣,缺少一點豐富與變化。不獨天象,萬物皆然。像敦煌,因其邊緣,遂成為漢文化與佛教文化相融合的璀璨結晶;像邊區(qū),因其遠離中心,遂成為革命的發(fā)源地。至于各種交叉學科、邊緣學科,無不是新技術、新發(fā)明產生的淵藪。可以說,邊緣產生靈感,邊緣爆發(fā)革命。
在文學領域,也有一些處于邊緣的人物。比如楊絳,就可謂是一位邊緣人。她是小說家?翻譯家?評論家?學者?都是,又都不是。對于楊絳來說,她既否認自己是一個小說家,也否認自己是一個學者。她一輩子最真切的感受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因此,邊緣人,是楊絳對自己一生的真確寫照。
作為2014年10月剛剛出爐的《楊絳,走在小說邊上》一書的作者,慈江也堪稱是一位邊緣人。其實“邊緣人”一詞,還是慈江當年初出茅廬、亮相文評詩評界時一個頗為自許的創(chuàng)見,后來卻一語成讖,成了他自己一生的命運。他1997年出版的詩集《漂移的岸》是一個隱喻,因為“船一旦下水便注定一世漂泊”( 《遠行人》 )。所以,無論是辭別故土求學異域,還是告別文學轉戰(zhàn)商海,抑或是在經濟學與文學之間徘徊,其邊緣的姿態(tài)和情緒隨時光的流逝而日益彰顯。邊緣人,讓人想起俄國文學中“多余的人”或“零余者”的形象,雖然被萊蒙托夫譽為“當代英雄”,但就其內涵而言,仍然具有一種漂泊不定和自我放逐的意味。
因此,同樣的遭際和心境,在冥冥中便自然而然,產生了契合。我想,慈江之所以要選擇楊絳作為研究對象,并積數年之功,撰寫學界第一本楊絳研究專著《楊絳,走在小說邊上》,正是他在楊絳那里,看見了自己的影像?;蛘哒f,研究楊絳,就像是在研究他自己。那些于不經意間飛迸而出的靈感,娓娓道來卻一語中的的見地,隨處點染,觸手成春,與其說是對另一個邊緣人的體己評論,毋寧說是慈江的夫子自道或自況。
二
然而,邊緣意味著復雜、混沌、晦明不定。因此,走進楊絳的文學生涯,恰如走進一片無邊的沼澤,注定是一次歷險,一次智識的較量和掙扎。因為,楊絳不但是學術大師錢鍾書的夫人,而且作為留洋歸國的才女,她在創(chuàng)作、翻譯、研究等方面的著述皆堪稱可觀。沒有同樣的經歷、學識和才華,是難以駕馭這樣的研究題目的。
我想,提前20年,慈江不會去碰這個“硬釘子”,那只會將自己扎得滿手是血。不過,已經人到中年的慈江,卻也已遠非昔日的吳下阿蒙。這個曾經的北京大學中文系詩評大家謝冕的高足,現在不僅是北京師范大學畢業(yè)的文學博士,而且還有著美國雷鳥國際管理學院MBA、中國社會科學院財政與貿易經濟研究所經濟學博士的頭銜,不僅常年在海外從事國際貿易與營銷,而且精通英文,修讀過德、俄、日、韓、西班牙及拉丁、古希臘、古希伯來等語言課程,寫過多年詩評,編過《外國文學評論》,出過詩集和翻譯作品,甚至出版過經濟學著作。慈江這些復雜的經歷、閱歷與復合的學歷,似乎是在用半生的努力為研究楊絳而做的充分準備。
研究楊絳可以有很多視角,但是慈江卻選擇了從小說入手。小說,其實是楊絳文學生涯中的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亦可稱之為其文學活動的邊緣地帶,因為楊絳一向自認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只是一個業(yè)余作者”——這大概也正是慈江將自己的這本著作命名為《楊絳,走在小說邊上》的真意之所在。即使只是從創(chuàng)作而言,她的散文也勝于小說。那么,為什么要從楊絳的小說而不是散文入手呢?因為,慈江認為,對于楊絳來說,“最難割舍是小說”。正因為小說是楊絳最傾心、最糾結,卻又把握得最不好的領域,因而也就成了一窺其文學路徑與文心的絕佳觀察點。因為,糾結意味著諸種矛盾的交匯,從楊絳與小說的糾結中可以比較容易地看見楊絳理論與創(chuàng)作的脈絡,看見其才情與學識的發(fā)源,看見其文學活動的全部復雜性,有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之效。
對于楊絳的小說,我讀過的太少,實在難以置喙。記憶中只是大學時代讀過她一篇短篇《“玉人”》。其結構之嚴謹,沖突之巧妙,語言之干凈,實在體現了作者的詼諧、機智與功力,至今還記憶猶新。相比之下,她的散文《干校六記》卻已經達到了“喜劇的外表,悲劇的內蘊”的高度。我一直在想,作為和蕭紅同齡、大張愛玲9歲、小林徽因6歲的同代才女,楊絳的作品為什么總體上不如前三位的小說或詩歌那樣更令人癡迷,更讓人難以忘懷呢?除了新中國成立后的政治高壓,楊絳本人的文學觀念在某種程度上也限制了其小說的成就,因為她的文學觀更多的是一種19世紀以前的古典主義文學觀,有一種干凈而清晰的理性特質——誠如慈江所言,總體而言是沿著“經典的清晰的腳蹤規(guī)行矩步”。這與20世紀國人因苦難、抗爭而產生的強烈的非理性情緒不相吻合,因而難以在更大范圍內獲得共鳴。還有就是,她穩(wěn)定的婚姻、家庭、職業(yè)也是一種限制,因為偉大的創(chuàng)作更像是一次又一次奮不顧身的戀愛,一回又一回將自己燒成灰燼的飛蛾撲火。
但是,如果我們承認文學是天才的事業(yè),同時承認偉大作品的出現往往帶有偶然性,那么,普通的讀書人想要親近文學、從事寫作往往就會重復楊絳的模式。一旦擁有一個完滿的家庭、一份穩(wěn)定的職業(yè),一個幸福的人生,常常就會遠離第一流的創(chuàng)作,因為“文章憎命達” “詩窮而后工”。所以,對于普通人來說,如果你從學院走出,碰巧遇上了一個和平的年代,同時又擁有一份學者的職業(yè),那么,你恐怕也就很難逃離楊絳式的文學從業(yè)模式,即投身一種創(chuàng)作、評論、研究乃至翻譯并舉的學術和創(chuàng)作生涯,除非你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從這個意義上說,楊絳式的“邊緣人”實則具有某種命定的普遍性。
三
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邊緣,未必不是另一種中心!因為,邊緣意味著結構的薄弱地帶,意味著有突破、轉換,以及生成某種新秩序的可能。如果我們以邊緣為中心,那么公眾眼中的中心未必不是一種邊緣。因此,我對慈江《楊絳,走在小說邊上》一書末章“走到人生邊上”的“業(yè)余作者”的論述特別有同感。在這個時代,雖然不妨說我們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政治的羈絆,但是我們又在更大的程度上跌入了商業(yè)的陷阱,跌入了專業(yè)主義等陷阱。我們每個人都成了分工的產物,喪失了自由和創(chuàng)造力,不再想象或追求與現實生活不同的新生活,成了馬爾庫塞所說的“單向度的人”。
我們會設計一個理論模型,設計一些指標,用一些經典作品作為標準,來比較、衡量和分析一個研究對象,把完整的生活切成碎片。其實,我們何必一定要用那些文學大師和楊絳相比較呢?因為,如果僅僅從小說創(chuàng)作領域看楊絳,那么她確實不過是其自謙的一個“業(yè)余作者”而已,但是,如果從“小說邊上”看楊絳,把她視為一個作家、翻譯家和學者的綜合體,我們就會得到一種完全不同的印象。
實際上,正如慈江所言,楊絳本人對她小說的優(yōu)缺點有著非常清晰的認識,尤其到了晚年,更是超越了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糾結。這表現在她對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即認同文學創(chuàng)作的本質是“玩”?!巴妗币馕吨环N自由的心態(tài),意味著達觀和超脫; ?“玩”也意味著,在楊絳這里,邊緣與中心已然翻轉,邊緣可以是中心,中心也可以是邊緣。當邊緣成為中心之后,方能逃脫居于邊緣的孤獨、自卑與糾結,而得到心靈的解脫和大自在。因此,以邊緣為中心,最終形成了楊絳文學觀和創(chuàng)作觀的內核。
如果說邊緣與中心的轉換之于楊絳,更多的是在當年政治高壓之下一種無奈或被動的選擇,那么,在慈江這里,這種轉換則具有了更加多重的意味。因為在當下,一個內心有著自己堅守與追求的文人不僅要抵抗來自主流輿論的壓力,同時還要抵抗商業(yè),抵抗平庸,抵抗專業(yè)化,甚至抵抗流行的生活方式。從這個意義上看,在慈江這里,這種邊緣與中心的轉化就有了更為普遍的意義——它是對當下時髦的大眾文化與浮躁的功利化習氣的一種突破和反駁,是對內心自由和精神趣味的一種向往和體驗。當一種文學方式、一種生活方式已經僵化之后,從中心逃離,隱遁于邊緣,應當是一種最為自然和愜意的選擇。以邊緣為中心,楊絳與慈江的這種生活方式,為當代讀書人提供了一個可供效法的范本,一種有意味的可能。
其實,楊絳與慈江所體味的這一邊緣生活方式何嘗不是一種傳統的回聲?古代的讀書人大都是一些修身養(yǎng)性、全面發(fā)展、能進能退的人。在經歷了“禮、樂、射、御、書、數”的訓練之后,一個讀書人,大可以安邦治國,小可以成為一個詩人、作家、畫家、音樂家或書法家。生活在一個和平安穩(wěn)的時代,在解決了物質的匱乏之后,我們?yōu)槭裁床荒苓x擇一種更為自主的怡情適意的生活呢!為什么不能遠離中心的喧囂,遁跡于邊緣的寧恬,讓身心得到更多的自由和自在呢!
或許,這才是慈江躲在鬧市一角,孜孜矻矻埋首研究楊絳其人其作的初衷所在,也才是他《楊絳,走在小說邊上》一書的真正底色所在。
[作者簡介] 李曉曄,編審,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傳媒研究所所長兼《出版發(fā)行研究》雜志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