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前教育究竟為了什么?這是一個關于學前教育的本質(zhì)問題。筆者自從事學前教育專業(yè)的教學與研究工作以來,認定學前教育既要順應兒童的自然發(fā)展,又要將兒童發(fā)展納入社會所需要的軌道,兩者并行不悖。
將“學前教育的文化適宜性”
問題放在何處
上世紀80年代,全美幼兒教育協(xié)會(NAEYC)提出了“適合兒童發(fā)展的教育”(DAP)的聲明,在“學前教育的文化適宜性”問題上曾招來學界和幼教實踐工作者的廣泛質(zhì)疑。
我國30多年前開始進行的幼兒教育改革在理念上具有明顯的“教育要適合兒童發(fā)展”的傾向,這樣的理念在今天看來盡管是有失偏頗的,在實踐中也是難以操作的,但它針對的是當時幼兒教育普遍存在的種種弊端,有“矯枉過正”的意義。應該看到,這樣的理念必然會引發(fā)“文化適宜性”的問題,特別是在經(jīng)濟全球化背景下,在我國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到一定水平的情況下,這個問題會越來越凸顯出來。
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筆者在國外訪學,曾深受“教育要適合兒童發(fā)展”理念的影響,回國后也曾嘗試過在幼兒教育實踐中體現(xiàn)這種理念,但當時就深感阻力重重。90年代初,筆者開始受西方一些曾反對DAP,或曾支持過DAP、后又對DAP的“文化適宜性”問題進行過反思的學者們的影響,特別是逐漸受批判主義學者從人類學、生態(tài)學、文化學和社會學等角度批評DAP的影響;同時,筆者也從“教育要適合兒童發(fā)展”理念在我國幼兒教育實踐中運用并不成功的經(jīng)驗反思中,逐漸認識到“適合兒童發(fā)展的教育”的局限性以及“學前教育的文化適宜性”對幼兒教育的重要意義。
為此,二三十年來,在我國“學前教育要適合兒童發(fā)展”的“主流”聲音中,筆者曾在多個時段、從多種角度提出過“學前教育的文化適宜性”問題,雖然很多時候被很多人視為“不合時宜”,但是,因為這一問題涉及教育的本質(zhì)問題,涉及的是文化傳承的問題,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都是應該搞清楚的,因此,將“學前教育的文化適宜性”問題放在怎樣的位置去思考,是一個難以回避的問題。
筆者的基本觀點
兩年多前,筆者應上海教育出版社的稿約,選取了本人近三十年來發(fā)表過的部分文章,編輯成了《黃綠相間的銀杏葉——朱家雄學前教育文選》(二冊)。這套書的第一部分“學前教育的兩個基本問題”共兩章,第一章就是“文化背景中的學前教育”,收錄了十余篇文章。其他各部分的章節(jié),涉及學前教育政策、學前教育理論與實踐、課程與教師等方面的內(nèi)容,也多有關于“文化適宜性”問題的討論。在第一章的導讀中,筆者陳述了以下幾個基本觀點。
1.文化是人類社會各種環(huán)境的集合,也是家庭、學前教育機構、社區(qū)等運作的基礎。世界上不存在脫離生存環(huán)境的人以及人的發(fā)展和教育,因此,在“普遍意義”上“去背景”地研究人的發(fā)展和包括學前教育在內(nèi)的教育是有問題的。
2.在經(jīng)濟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的背景下,文化保護和傳承問題引起了人們的極大關注,對文化多元的強調(diào)甚為必要,如若以所謂的“科學性”取代文化的多樣性、差異性和地域性,則有可能陷入一種“文化殖民”或“文化自殖民”的泥淖之中。
3.世界上不存在一種最好的能適合處于不同文化背景中的所有兒童的幼兒教育理念和方案,各種不同的幼兒園教育理念和方案能分別適合處于不同文化背景中的兒童。在文化多元的世界中,各種文化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相互制約。生活在某種文化環(huán)境中的人群,盡管會受到其他文化的影響,甚至是很大的影響,但是,與他們生活休戚相關的所有一切,都是與其所處文化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各種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幼兒教育應該是與其所處文化相應的,是與其所處文化的基本價值相一致的。
因此,每所幼兒教育機構、每個幼兒園教師都需要從自身的角度出發(fā)思考幼兒教育的問題,學會自如地面對種族、文化、性別、能力以及其他方面的多樣性,多元地思考、發(fā)展、實施和評估幼兒教育,而不可脫離文化背景,簡單地運用所謂“科學的”或“客觀的”標準去實施和評估幼兒教育。
所謂“先進理念”的
文化適宜性問題
著名的教育人類學家托賓曾為筆者主編的《國際視野下的學前教育》一書專門撰寫了一篇題為“從民族志研究視角看學前教育的質(zhì)量”的文章。在這篇八年前寫就的文章中,托賓十分尖銳地指出:“教育被用作殖民主義的重要工具由來已久。殖民者往往會為被殖民者引入整套的教育模式,這在殖民者看來是他們的慈善之舉,而在被殖民者眼里則是權力喪失的象征。教育成為了殖民者灌輸其價值觀的一種策略。近來關于后現(xiàn)代主義和全球化的研究清楚地揭示出,當一種教育理念和實踐通過殖民主義的全球霸權勢力介紹給弱勢國家時,弱勢國家所面臨的是一個復雜的兩難局面。為了贏得全球霸權的認可(并確保能從銀行得到貸款),這些國家不得不對他們的教育系統(tǒng)加以改革,采納外來的評價標準。在一定程度上,邊緣國家的學者和官員們已經(jīng)認同了中心國家的世界觀,傾向于將這些改革舉措視為對其人民和政府施加的有益的壓力?!蓖匈e還說道:“我們最近在中國的一項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了類似現(xiàn)象。中國政府也正力圖通過改革學前教育體系,來培養(yǎng)新一批能參與全球經(jīng)濟競爭的勞動力。無疑,許多美國的學前教育工作者很高興在中國的幼兒園中推廣建構主義、活動區(qū)角、自我表達、方案教學。但作為一個教育人類學者,我擔心這些教學法將如何融入到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和價值觀之中,以及在運用這些方法時,如何考慮中國社會本土的實際情況……關鍵的是他們需要從自己的實際出發(fā),以尊重其本土文化的方式來展開變革。”托賓在這篇文章的結語中指出:“幼兒保育和教育中的文化傳統(tǒng)應當受到尊重和重視(這并不是說它們不應該受到批判和發(fā)生改變),學前教育實踐中的國家差異和文化差異應當受到尊重,而不應被當作是某種缺陷。如若不然,則會表現(xiàn)出殖民主義、種族中心主義和學術地方主義的傾向?!?/p>
托賓的這些話對于我國的學前教育理論和實踐工作者是有意義的,因為這事關學前教育的根本性問題,事關究竟要將兒童培養(yǎng)成什么樣的人的問題。
陳鶴琴先生早年在論及他提出的“活教育”的目的論時就明確指出,“活教育”是要教育兒童“做人、做中國人、做現(xiàn)代的中國人”。陳一鳴(陳鶴琴先生長子)在世時,筆者曾多次與他交流,他一再關照筆者一定要將他的話帶給我國幼兒教育理論和實踐工作者,那就是他的父親生于中國,根在中國,受中華文化的熏陶,雖然受過洋人的影響,但念念不忘的是如何把孩子培養(yǎng)成真正的中國人!
筆者曾在2007年撰寫的一篇討論我國幼兒園課程改革的文章中,反思了我國幼兒園課程改革已經(jīng)走過的路,思考了正在走的路,展望了以后要走的路。筆者在文章中提出:“從宏觀的層面思考以后要走的路,那么也許我們要多去想想在經(jīng)濟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的大背景下,怎樣更多地去關注傳承和發(fā)揚中華優(yōu)秀文化的問題,而不是不加批判地將一些源于西方文化的思想都當作‘先進理念?!薄皬暮暧^的層面思考以后要走的路,那么也許我們要多去想想在‘建構和諧社會的大背景下,怎樣更多地去關注教育公平的問題,去關注弱勢群體的問題,而不是太多地去關注如何在最大的地域范圍內(nèi)推行所謂的‘先進理念。”
應該指出的是,八年前筆者所指的“先進理念”,就是那些源于西方文化的、與西方人的價值觀相一致的、所謂普適性的教育理念,與“適合兒童發(fā)展的教育”(DAP)早年版本的理念相似(注:新版本的“適合兒童發(fā)展的教育”已經(jīng)作了很多修正)。
應該指出的是,當今我國幼兒園教育從理念到實踐,從評估到管理,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這些所謂的“先進理念”的影響,在宏觀、中觀和微觀的層面上出現(xiàn)了與中國文化不相適宜的問題,甚至是完全相悖的問題。
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年9月9日訪問北京師范大學時說,他“不贊成把古代經(jīng)典詩詞和散文從課本中去掉”,“應該把這些經(jīng)典嵌在學生腦子里,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基因”,“去中國化是很悲哀的”,他的話在宏觀層面上為我國學前教育的發(fā)展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