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灣
五四運動的爆發(fā)使1919年成了中國現(xiàn)代史的開端。以翻譯世界名著《呼嘯山莊》而成名的楊苡先生恰好生于這一年,今年是她的第8個本命年,整96歲。楊苡先生是我的師母,我每次去探望她,話題總離不開她一生最敬仰的巴金先生。她從17歲開始與巴金先生通信,直至1992年,經歷了戰(zhàn)亂和“文革”,她保留下來的巴金給她的親筆信,仍有67封之多。這是她此生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小妹妹”與“大朋友”的友誼
楊苡先生原名靜如,出生于天津日租界花園街(今山東路)8號的大公館內,其父楊毓璋(1872~1920)曾是天津中國銀行行長。一二·九運動爆發(fā)時,由于封建家庭的桎梏,她無法投身到如火如荼的救亡運動中。為此,她十分苦悶,就悄悄地開始給當時中學生最崇敬的巴金先生寫信。這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家庭酷似巴金的家,而她卻不能像《家》中的覺慧那樣沖出那個被她稱作“金絲籠”的家庭!她在信中,向巴金先生傾吐了她所有的苦悶,并且向他描述了自己的每一個夢。巴金每次都及時給她回信,給她以鼓勵,叫她相信未來,說未來是美麗的。
當時,巴金的三哥李堯林(即李林)正在天津南開中學任教。巴金兩次寫信給楊苡,催促她不要怕見生人,鼓勵她去見他的三哥。1938年農歷年三十晚上,她收到了李堯林給她的第一封信,過了正月十五,她就鼓起勇氣去見了李堯林,這是她第一次與一位既不是他哥或堂哥、也不是她學校老師的大男人說話。自此以后,她把李堯林當作了“大朋友”,而李堯林則把他當做了“小妹妹”,除常在一起聽唱片、看電影、遛彎外,還不斷有書信往來,彼此相處得非常愉快、美好的幾個月,結下了永恒的友情。
在與李堯林交往的不到5個月的時間里,她收到他40封信,而她給他的信,則遠超過了40封。令她感到,那是一生中度過的最難忘的幾個月!她把這些情況,都寫信告訴了遠在上海的巴金先生。
1938年7月,她終于離開了天津,去昆明西南聯(lián)大讀書,那正是盧溝橋事變一周年。遺憾的是,從1936年到1938年她在天津的這一時期,巴金先生寫給她的十多封信同另外珍貴的李堯林給她的信全部化為了灰燼。因為在她離津后不久,日寇進占了天津租界,這些信被她母親在危難關頭“處理”了。
自離開天津之后,她再也沒能見到在1945年11月22日英年早逝的李堯林。因此,直到1992年1月22日,巴金還在給她的信中說:“我很想寫懷念文章,可是拿起筆寫不下去,好像頭上有一塊大石頭。我很后悔,不曾在40年代多寫幾篇關于堯林的文章,現(xiàn)在不少事情已經很模糊了。我三哥的形象卻常在我的眼前?!蓖瑫r,他希望她也寫寫他的三哥,并說:“你應該寫,也能夠寫。尤其是對李林在天津的那一段,我不清楚,只有你最了解?!碑?004年第一期《收獲》雜志刊出楊苡先生的《夢李林》之后,她不禁感慨道:“我現(xiàn)在終于可以寫,也寫出來了,真有如釋重負之感!”
56載珍貴書信當是世紀絕唱
我在南京大學讀書時,并不知道楊苡先生與巴金一家有著深長的情誼。直到1986年,在《人民文學》上讀到她的《夢蕭珊》,才知她和巴金夫人蕭珊(陳蘊珍)是西南聯(lián)大時無話不談的室友。在那篇美文中,她是通過翻看6張蕭珊的照片,回憶她倆從上世紀30年代末直至60年代的交往的,極富畫面感的文字,真切動人。正因為她是李林的“小妹妹”和蕭珊的同窗好友,她與巴金的通信一直延續(xù)到1992年9月22日。巴金在給她的最后一封信中寫道:“我這兩年身體不好,經常感到兩大痛苦:一、稍稍動一動就十分疲勞;二、寫字困難,只能一筆一畫地填格子,寫封信也得花一天半天。這就是說抽出時間寫信很不容易。想想寫《雪泥集》那些信函的日子真像在做夢。最有趣的是前天文匯報發(fā)表了一篇散文,說我在寫遺囑,文章寫得頗有感情。陳沂同志讀后以為我病危。昨天香港記者、今天臺北記者都來電話向小林采訪。這一次我大概不會倒下,至少今年總可以平安度過。不過我沒有精力寫下去了。請原諒,我今天就只寫這么一些?!?/p>
巴金在信中提及的《雪泥集》,即楊苡所編《雪泥集——巴金書簡》,由生活·讀書·新知書店于1987年5月出版。楊苡先生在該書《前記》中寫道:“這一冊書簡共六十封,由于歷史造成的種種原因,并不是完整的。這不是巴金先生給我的全部書信,但它畢竟記載下一個偉大的作家同一個微不足道的讀者之間的友誼,而這友誼是持續(xù)了半個世紀的?!?/p>
去年4月29日,我去南京看望楊苡先生時,她告訴我:“可惜好多一直保存完好的信件,包括沈從文先生、老友黃裳兄和蕭珊的全部信件,以及巴金先生所寫的兩封或三封涉及文藝上的批判的幾句看法的信,都在‘文革初期燒掉了。那時,我是南京師范學院外文系的一個普通教員,照例是不會遭到沖擊的。但巴金名氣大呀,被張春橋、姚文元打成了‘黑老K,我不是從17歲就與巴金通信了嗎?造反派貼出了許多大字報,一次次批斗我,羞辱我,追查我與巴金究竟是什么關系,那話說得可難聽啦!反正我到現(xiàn)在也說不出口。1969年一個炎熱的夏天下午,由于我始終未主動交出我僅存的巴金先生的23封信,造反派紅衛(wèi)兵在提審我時曾經狠狠地打了我一記耳光!這是我一生中所承受的唯一的耳光!后來,這23封信,到1970年,在對我的壓力再度升級的情況下,不得不交給了審查我的專案組。幸好在1972年4月宣布‘解放我時,這23封信又回到了我的手中。”
《雪泥集——巴金書簡》1987出版后,巴金先生又給楊苡先生寫了6封信,加上《雪泥集——巴金書簡》漏收的巴金寫于1980年一封信,共67封信,輯成了《雪泥集——巴金致楊苡書簡劫余全編》(楊苡編注),由上海遠東出版社于2010年1月出版。老詩人辛笛在再版前言中這樣寫道:“經過十年浩劫,我個人深知保存友人的來信之艱難,既想留下過往的心靈軌跡,又生怕友人惹出太多的麻煩,因此我在‘文革中毀掉不少友人的來信,現(xiàn)在后悔不及。而靜如同樣經歷許多坎坷,卻能冒著種種危險堅持把她和巴金往來的書札保存下來,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呵!僅只這一點,這些信簡能在今天流傳下來,實太珍貴了。就中更可以看到巴金先生向往光明的坦蕩胸懷,他在任何時候都是鼓勵人前進,要永遠懷著一顆不畏艱難、樂觀向上的心,這就富有非同尋常的歷史意義?!?/p>
如今,全球已進入信息化時代,尤其是年輕人,人人手機在手,微信漫天飛傳,也許不會再有17歲的少女與一位敬仰的大作家持續(xù)通信56載了,像《雪泥集——巴金致楊苡書簡劫余全編》這樣珍貴的書,也該是世紀絕唱了。(責編:蕭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