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峰
學齡前跟著姥姥。當年姥爺在省城石英廠,每年棗熟時節(jié),我便跟姥姥回鄉(xiāng)下老房子住。老房子是四合頭房,院子大,正房前兩株粗大的棗樹。正房地勢比較高,屋門與院子間用青灰色的方磚鋪成;房檐探到這磚墁地之外,這片空地方就像座戲臺——我小時常與鄰舍孩子在上面唱歌、演樣板戲。站在戲臺上仰頭看,是斑駁、不齊整的棧板。麻雀常在里面住,小燕子也喜歡在上面壘窩。正房左右各有一個小耳房,小耳房前一片空地,我們叫“小院子”。小院子里有幾株小棗樹。我愛在里面玩,冷不丁就被小棗樹上的尖刺扎了手,冒出針尖大的血珠,但是不敢哭。
姥姥總不歇著。她做活時,戴一副黑紅色鏡腿子的老花鏡,鏡片圓溜溜的,花鏡的兩條腿用一根細線連起來,套在腦后,花鏡便松松垮垮架在她寬扁的鼻梁上,顯得特好笑??p紉機機頭一端的輪子上有一層紅漆,輪子轉起來就形成個紅圈兒,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紅圈兒,姥姥就從眼鏡上邊看我,我更覺得可樂。我想摸一下那飛快地轉著的紅圈兒,姥姥就趕緊瞅著我。我就不敢摸了。
到晚上姥姥也要忙。因為省城、鄉(xiāng)下兩頭跑,就沒接電燈。姥姥邊在煤油燈下“哧啦——”“哧啦——”納鞋底,邊給爬在她腿上的我哼故事:“故事故,故事底下沒人住,一住住下個老師父——坐起來,我的腿叫你壓酸啦!”我爬起來,托著腮幫子,聽她把這我已聽得爛熟的故事一直哼下去。她的臉龐隱在昏黃而柔和的燈光里。姥姥會不停地哼故事:“來了個誰?王三喜,騎得個娃娃抱得個驢……”她不止一次埋下頭,用舌頭舔我的眼睛:“睡吧,?。俊蔽艺UQ郏骸安幌胨彼陀帜钸镀饋恚骸凹t門門兒,白窗窗兒,里頭坐著個傻娃娃兒……”我搖著她的手叫:“嘴、牙、舌頭?!彼α?,又說:“弟兄七八個,圍住柱子坐?!币娢野胩觳恢?,她就說:“你看是蒜頭不是?”常常,我聽著聽著就枕著她的腿睡著了。
那時天很冷,穿著棉衣棉褲也渾身哆嗦,姥姥就說,咱吃玉米面疙瘩吧。她先在銅臉盆里洗凈手,再用熱水和好玉米面,接著搓成餅干大小的小圓片兒。它們聚集在面盆里,親切地看著我。姥姥把它們放入泥火爐上正熬著的小米稀飯里。我一會兒去看那些玉米小餅在飯鍋里上下翻滾,一會兒跑到姥姥跟前。她在切咸菜。這咸菜,一咬一個嘎嘣脆,喝香香甜甜的玉米面疙瘩時就上它,特別有滋有味。不多時,一碗玉米面疙瘩下肚,身上就暖和多了。
一天晚上,姥姥取出一對靴子說,娃,看咱的毛靴。我仔細一看,這靴子從靿子到身兒,全用一指厚的灰色氈子做成,靿子有半個小腿高。我問,你取出它來做甚?姥姥說,我穿上它看電影呀。我才知道晚上村里要演電影啦。于是姥姥穿上毛靴,套上棉襖,圍上頭巾,領上同樣包裹得只露出兩只眼睛的我來到大隊院。整個電影場子比趕會還紅火……看到半中間,有人跺腳板。姥姥說人們凍得不行了。我問姥姥凍不凍。姥姥說不凍。姥姥問我凍不凍。我說不凍。等看完電影回到家,姥姥脫下毛靴招呼我,你摸摸,可熱乎哩。我伸手到靴子里,好暖和啊。后來每逢冷天村里演電影,我便對姥姥說,穿上你的毛靴。姥姥就呵呵笑了,于是我也笑了。
每天晚飯后,姥姥爬上炕,解開腳上一條條窄窄的白布帶子,那么長,一圈一圈又一圈。姥姥總在臨睡前把它們洗得干干凈凈。姥姥一般不讓我看她的腳。我說我想看看你的腳,她說沒啥好看的。經不住我再三央求,她終于肯了。姥姥的腳確實不好看。除了大拇指,其余的腳趾頭都向下向里彎曲著,幾乎與腳底板重疊,緊緊地擠在了一起,腳背也鼓起那么大一個包。姥姥說這叫“解放腳”?!盀樯兑涯_弄成這樣呢?”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姥姥便給我講當年她爹娘怎樣逼她裹腳,又說當年女孩子都是從小就要裹腳的,要不嫁不出去。我聽著,還是迷迷糊糊的。在年幼的我看來,姥姥的“解放腳”,既新鮮,又陌生,還夾雜著隱隱的敵意。姥姥說,腳指頭踩在腳底下,很疼。她想用這些布帶子把那幾個彎曲變形的腳指頭固定住,盡量往直拉。姥姥說,這樣做,一來指頭不怎么疼了,二來腳也顯得大了。姥姥握著自己的腳,直喊乏。她把腳放進熱水里,捏一陣兒,揉一陣兒,搓一陣兒。
那時,堆放米面的東耳房住著只黃貍貓,人們都說是野貓,我不信,野貓咋會住在人家屋里呢?我??匆娺@只貓從小院子里跑到院當中,在太陽底下打個滾兒,再伸個懶腰,然后慢慢騰騰看著我。我剛一邁腳,它“嗖”一下就躥回東耳房。它在放柴火的南房里生了不少小貓。一次我推開南房門,柴火里的小貓亂滾亂爬。我正要去摸,大母貓“呼”一下撲過來,我趕緊跑出去。
姥姥很疼惜這只貓和它的小貓,從來不讓我們做欺侮貓的事,她常說,人七輩子好心才能轉生個貓咧。我發(fā)現,說這些話時,姥姥眼睛里柔柔的,暖暖的。
每年深秋,姥姥用那根又細又長的木棍子打棗——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棗子急急忙忙往下掉,滿院子亂滾。我提著剛好能裝進一只小貓的竹籃,嘻嘻哈哈繞院子跑,把那些蹦得老遠的棗兒揀在小竹籃里,順手捏一個硬硬的棗填進嘴,脆生生,甜津津。不提防就被從天而降的棗子打著了頭,疼一下,摸一摸,哈哈笑著,又歡蹦亂跳地尋找起目標來。
當年村里還沒有自來水,吃水用水得到村中間供銷社前面的轆轤井上挑。姥姥年紀大,又有一雙半大腳,我年齡小,都挑不動,我們就用打棗的長棍子,舁上一只小桶,去舁水。
姥姥轉動轆轤,那粗黑的繩索一圈一圈繞開了,把桶放入深井。我屏氣靜聽水桶碰撞井壁的聲音,覺得像美妙的音樂一樣動聽。姥姥看著我,慈祥的笑臉如花一樣綻開。
轆轤吱吱呀呀叫,裝滿水的桶就被吊了上來。該舁上水回家了,姥姥總是讓我走在前面,水桶總是離她很近。路上,我總是把握不住自己的腳步——不是太大,就是過小,弄得水是走一路灑一路。姥姥總說,娃別急,小心摔倒了。那時天很藍,太陽十分明亮,還有小鳥跟著我們來來去去。那時我稚嫩的肩頭,根本不覺得有什么分量。
還有那個木格玻璃小窗。小窗的這邊是大炕,那邊是灶間。我坐在大炕上,通過小窗和灶間的姥姥說話。姥姥要么在冒著蒸汽的大鍋臺前團團轉,要么盤腿坐在草墊子上,不緊不慢拉著風箱。風箱呱嗒呱嗒有節(jié)奏地響,姥姥的上身便前后晃啊晃,她寬大和藹的臉龐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通紅發(fā)亮。
我守在小窗旁,摸著小窗上那光滑的玻璃,摸著那些方方正正的木格子。那是重復了多少遍的動作,毫不厭煩。那是那個時代特有的小窗。我再沒有見過這樣的小窗。這是有著一手出色木匠手藝的姥爺做的??上?,擁有這個特色小窗的老房子,于上世紀70年代由姥爺做主,賣給了他人。
事隔多年,姥姥對這所房子的變賣還耿耿于懷。一次,我故地重游,迎著房子新主人詫異的目光,我怯生生地說明了我是誰,我的來意。主人客氣地應答著,讓我盡管看。
我努力想找到昔日的哪怕一點痕跡,但除了正房前那兩株粗大的棗樹,一切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溜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房,也顯得陳舊,灰暗,低矮,一點沒看頭。
望著熟悉而陌生的院落,我悵然若失。我知道,那曾經的點點滴滴,永遠地留在了記憶的那一邊。
姥姥于1978年臘月二十二在省城病逝,享年58歲。當時還讀初中的我,尚在離省城百余公里的村里。那天我正和爸安頓午飯,媽從省城醫(yī)院風塵仆仆趕回家??粗怀陕暤膵?,我知道,姥姥走了。我捏著一棵蔥,呆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