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身份倒錯中流逝

霍超群

【摘要】愛瑪?shù)某翜S經(jīng)歷了“幻想—拒絕—放縱”三部曲。探微“愛瑪”與“包法利夫人”二者因稱謂不同所導(dǎo)致的人物性格矛盾，可為愛瑪之死找到巧妙的新突破，在這個視角下，愛瑪悲劇的產(chǎn)生并非其行為失控的終極形態(tài)，而是理性“回歸”的一次懸崖勒馬。

【關(guān)鍵詞】愛瑪 ?包法利夫人 ?身份倒錯 ?悲劇

福樓拜有一句名言：“生活的本質(zhì)就像是一盆漂浮著許多毛發(fā)的湯，可是你還得把它喝下去?！?在《包法利夫人》中，每一個角色都讓人“難以下咽”：愛瑪情欲旺盛得令人發(fā)指、夏爾的平庸使人恨鐵不成鋼、無名文書萊昂的怯懦令人生厭、風(fēng)月老手魯?shù)婪虻墓亚楸∫庠馊吮梢摹@些血肉鮮活的人物讓我們深刻看到法國十九世紀(jì)的社會現(xiàn)實：虛偽與逼仄的環(huán)境讓人的心靈蒙塵，墮落的人世間保藏著最不切實際的幻想。

長久以來，關(guān)于主人公愛瑪悲劇的討論往往離不開個人原因與社會原因兩個方面，而“悲劇的最高層次莫過于性格悲劇” ，評論者多從愛瑪身上挖掘出她不安現(xiàn)狀、耽于浪漫、空虛淫蕩的性格缺陷，但較少有人從 “身份倒錯”視角對包法利夫人的悲劇命運進(jìn)行探析。

一、愛瑪與包法利夫人：一個身份倒錯的女人

愛瑪與包法利夫人是福樓拜筆下同一個人物的兩個不同名字，但她們的身份卻截然不同：愛瑪是個生命力充盈以至于精力過剩的鄉(xiāng)下姑娘，有著姣好的臉龐和喜愛幻想的心，她熱衷閱讀，渴望純潔的愛情;包法利夫人則是愛瑪出嫁后隨丈夫夏爾·包法利姓氏“約定俗成”的名字，她有義務(wù)延續(xù)家族血統(tǒng)，維持家庭正常開支。換言之，愛瑪是自我悅納的“自己”，包法利夫人是別人眼中的“她”。

那么二者的身份究竟給愛瑪帶來怎樣的迷失與困惑呢？婚后的她仍然想過著“愛瑪”的生活：“結(jié)婚以前，自以為有了愛情，可是，婚后卻不見愛情生出的幸福?！笨梢姁郜敳]有從夏爾身上找到她所希冀的浪漫，婚姻生活更是“不能再平靜的平靜”。但愛瑪即便是“恨自己給他幸?！?，也會履行包法利夫人這個名字帶給她的責(zé)任：她會在家中畫畫和彈琴，讓丈夫為擁有她而自命不凡;她很會管家，把出診賬單寄給病人時，會附上一封措辭委婉的信。日子過得雖然平淡，卻并不拮據(jù)。

一場舞會改變了愛瑪?shù)拿\。在舞會上，愛瑪遇到了一見鐘情的子爵，從而陷入了虛無縹緲的幻想當(dāng)中：愛瑪不甘做平凡的包法利夫人。而風(fēng)月老手魯?shù)婪蛞欢我馕渡铋L的話更是讓愛瑪因“包法利夫人”的稱呼而惱羞：“‘??！您看！，魯?shù)婪虻穆曇舫錆M了憂傷，他說，‘我不應(yīng)該過來。愛瑪這個名字，占據(jù)了我的整個心靈，讓我情不自禁地說出口，可是您卻不允許我叫！包法利夫人！……唉！每一個人都這樣叫您，可是您卻不允許我叫！包法利夫人！……唉！每一個人都這樣叫您！……其實，那并不是您的姓氏，那是別人的！”魯?shù)婪驗榱艘T愛瑪上當(dāng)，故意變換愛瑪?shù)姆Q呼，造成他想愛的是“愛瑪”并不是“包法利夫人”的假象，而這個芥蒂卻是愛瑪最在意的，她渴望掀起生活的波瀾，卻礙于“包法利夫人”的名字，不敢釋放自己的欲望。這種因為同一個體不同稱謂所導(dǎo)致的身份倒錯，亦實亦虛地暗示了愛瑪內(nèi)心錯綜微妙的種種矛盾，也只有這個既是愛瑪又是包法利夫人的女人才深切體味到個中的隱痛。

二、幻想—拒絕—放縱：愛瑪沉淪三部曲

愛瑪?shù)纳矸菝允Р⒎且货矶?，而是有一個較為清晰的墮落過程。她的墮落始于幻想，幻想離開死水微瀾的丈夫，幻想抵達(dá)流光溢彩的巴黎，幻想和子爵相守相依。但是這種幻想還只停留在隱秘的內(nèi)心，她對現(xiàn)實生活也沒有極端的反抗?？墒莾H僅是精神出軌怎么能滿足這個沉溺于夢幻的女人呢？巴黎舞會的奇幻之旅讓她看到上流社會的奢華排場，丈夫矯正畸形足失敗的事業(yè)“污點”讓她怒火中燒，魯?shù)婪驅(qū)λ哐艢赓|(zhì)的迷戀讓她重拾妖嬈女人的資本。于是我們看到愛瑪對“包法利夫人”身份的拒絕：當(dāng)夏爾在舞會上想親吻她的肩膀時，愛瑪無情地說道“別把我的衣服弄皺了”;當(dāng)夏爾治療失敗企圖得到妻子的愛撫時，愛瑪殘忍地大喊“走開吧”，懊惱為什么會嫁給如此平庸的丈夫;而在與魯?shù)婪虺醮紊谏裼韬笏尤粵]有一絲愧怍，反而是“微妙的東西滲透全身”，“我有了一個情人了”的呼喚讓一個無恥的淫婦形象躍然紙上。就這樣，她由一種輕微的“浪漫幻想癥”墮落到對自身的社會姓名極度不認(rèn)可的態(tài)度，這表面上是對無能丈夫的唾棄，實際上流露出她在追求欲望過程中的與自我價值不符的野心和迷惘。

值得注意的是，愛瑪?shù)某翜S歷程并非“一往無前”，這當(dāng)中也有短暫的掙扎與反思。文中有兩處細(xì)節(jié)可見端倪：期初愛瑪偷情后會“看看天邊有沒有人走過，看看小鎮(zhèn)里的每一個窗戶有沒有人在窺視她”;她的臉偶爾會“比樹葉還要蒼白”、“身子比樹葉抖得還要厲害”。她畢竟是有夫之婦，社會輿論和道德規(guī)范對她尚有約束力，所以此時她并沒有拋開一切，失去理智。而另一個細(xì)節(jié)則是愛瑪收到父親魯奧老爹寫的信，信中所言情真意切，久違的父愛讓愛瑪為之動容，“覺出久居鮑魚之肆的腥臭味” ，親人真切的問候讓愛瑪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愛的力量讓她想要擺脫生活的困囿，與夏爾“重歸于好”。

然而，要愛瑪成為現(xiàn)實中的“包法利夫人”仍然是那么困難。她寧可去做眾人詛咒的墮落的女人，在肉欲的快樂中沉淪也不愿成為眾人贊譽的賢妻良母：夏爾手術(shù)失敗的噩耗讓她從身份倒錯的懺悔中徹底清醒！而夏爾這次的失誤仿佛解除了愛瑪內(nèi)心淫蕩的封印，她變得明目張膽，情欲旺盛得驚人。此后，她不再輾轉(zhuǎn)于愛瑪與包法利夫人二者身份的痛苦中，她甚至想和情人遠(yuǎn)走高飛，她甘心拋下自己年幼的女兒……當(dāng)愛瑪“修煉”成以一種純粹官能、散發(fā)情欲的姿態(tài)存在著，那么她實際上是將自己置于一個不計后果的境地，情人的溫柔繾讓她如墜云端，她曾經(jīng)敬畏的道德約束、家庭責(zé)任通通只能偃旗息鼓;她也不再為夏爾的平庸而生氣，甚至沒有吵鬧，她更懶于揭開她對夏爾厭倦的本質(zhì)，她的日常生活陷入僵木——在釋放情欲和等待釋放情欲之間。她的沉淪圖式應(yīng)運而生。

三、奢華的生命形式與殘忍的理性回歸

正如上文提及，愛瑪?shù)膲櫬涫沟盟龑τ淖非蠼z毫不受理性的限制，暴露著最原始的、赤裸裸的面目，因此她最終為情欲驅(qū)使而毀滅的結(jié)局也就昭然若揭。在身份倒錯之后愛瑪?shù)男袨樽兊檬タ刂?，甚至是不可理喻。她“越來越縱情于人生享樂，變得易怒、嘴饞、淫蕩”，她時常對丈夫發(fā)脾氣，但實際上她根本不想再在夏爾身上花功夫;另一方面她在萊昂面前情欲驚人：“她迅速脫掉衣服，拉開束腰胸衣的細(xì)帶”、她“渾身顫抖著撲進(jìn)萊昂的懷里”，為的是通過肉體的刺激喚起所謂的新奇的幸福感，然而事與愿違;于是她機械地寫情信，她堅定不移地相信：一個女人得永遠(yuǎn)給情人寫信;在漸趨平淡乏味的幽會中，她的社會功能開始衰竭，她分不清虛假的奉承和現(xiàn)實的冷酷，她大大方方補貼情人，不惜欠債累累，最終變賣房產(chǎn)。從中我們可以窺見愛瑪?shù)挠薮?，她居然為了取悅她的情人與家庭割裂，于世俗所不能容忍。然而，愛瑪?shù)乃魉鶠殡y道僅僅是“愚蠢”二字能概括的嗎？她分裂的人格所造成的失控行為，理智顯然已經(jīng)無法加以勸阻;膨脹的情感饑渴，最后匯聚成洪流，沖垮了所有倫理道德的藩籬。有人認(rèn)為她最終選擇自殺是其失控的終極體現(xiàn)，而筆者認(rèn)為，愛瑪?shù)谋瘎∈鞘Э亍皬?fù)歸”理性的一次懸崖勒馬。

愛瑪?shù)囊簧荚谧非罄寺?，但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一份實實在在的愛情，而是自己想象的空中樓閣，她永遠(yuǎn)“生活在別處”：起先，她拒絕做“包法利夫人”，因為她發(fā)現(xiàn)婚后的生活如一溝絕望的死水，但是她還對丈夫抱有幻想，希望她有朝一日飛黃騰達(dá);而當(dāng)丈夫事業(yè)受挫，魯?shù)婪虻某霈F(xiàn)正好填補她對異性的絕妙想象，她在愛瑪與包法利夫人中間選擇了愛瑪，舍棄包法利夫人的頭銜，她甚至渴望和他私奔，重組新生活;當(dāng)魯?shù)婪驘o情拋棄了她，她又找到了籍籍無名的法律文員萊昂，此時她不再小鳥依人地依偎在他身邊，她想要控制他，讓他成為“愛瑪?shù)那榉颉倍皇恰叭R昂的情婦”，錯位的社會身份讓她的理智失去控制，可是她越不想做包法利夫人，危如累卵的債務(wù)就越會明晰地提醒著她：“你就是包法利夫人，你已經(jīng)無從選擇?！?/p>

最后她終于認(rèn)清了，也可以說是屈服了，而當(dāng)她可悲地接受自己的這個社會姓名時，她怎么面對過去那個荒淫空虛的自己呢？如果認(rèn)清自己的代價是傾家蕩產(chǎn)，這個代價會不會太大了呢？可惜呵，盡管愛瑪用“最奢華的生命形式” 了結(jié)一生，也無法卸下盲目追求欲望的生命所承受的沉重與艱辛！

參考文獻(xiàn)：

[1][法]福樓拜著、朱華平譯：《包法利夫人》，廣州出版社2007年版。

[2]李艷：《愛瑪之死——論<包法利夫人>的欲望敘事》，蘭州大學(xué)，2009年碩士論文。

[3]周蘭桂、劉時容：《“情感饑渴”與“閱讀迷失”——名著<包法利夫人>愛瑪悲劇的另眼細(xì)讀》，《湖南人文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2015年4月第2期。

[4]李健吾：《福樓拜評傳》，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5] [法]喬治·巴塔耶著、劉暉譯：《色情史》，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