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
李雙槍的頸椎病又發(fā)作了
立春之后,李雙槍的頸椎病又發(fā)作了,很久都沒好。數(shù)月以來,他的脖子幾乎無法向右轉(zhuǎn)動,但他天天捂著脖子非要掙扎著向右邊轉(zhuǎn),一轉(zhuǎn)就痛,越痛他越轉(zhuǎn),好像他知道必須經(jīng)過痛的過程才能達到不痛的效果。我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只要他忍著劇痛向右轉(zhuǎn)脖子,我口腔里就會有一種咀嚼玻璃的感覺。誰要是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景,誰就會贊同我這個感覺。據(jù)我了解,李雙槍形體上雖然顯得羸弱,但他是個犟種,有時候他性格相當執(zhí)拗,平時他都是通過獨特的性格來解決生活中的疑問,現(xiàn)在,他又想通過性格上的獨特性來驅(qū)除肉體上的痛苦??墒?,頸椎病這個婊子兒,個性更強,它蔑視李雙槍的獨特性格,發(fā)作起來照樣給李雙槍的脖子增添諸多麻煩。比如,李雙槍右側(cè)有一只雞招搖著向前走,他想扭臉看一眼都很困難——立夏這天,李雙槍坐在閣樓上的窗前,因為脖子痛了一夜,都痛僵了,思維好像被疼痛焊住了,什么也想不起來,腦袋里只好空蕩蕩的;他捂著脖子向右邊轉(zhuǎn)時,看到了一只雞——這只雞就是飄飄彩,是我們街坊短腳板的妹妹,她剛從東莞那邊回來,因為那邊突然嚴起來,雞生意不好做了,她就回到我們這個小城繼續(xù)賣燒餅。
當時是大清早,幾乎每天都是這時候,巷子里還沒幾個人,飄飄彩就騎著三輪車拉著燒餅爐子上街擺攤,車上還有她的寵物,一只貓咪,一只鴨子——飄飄彩揚言過,貓咪是她的仇敵,鴨子是她的至愛——這倆寶貝兒在一個籠子里,各行其是,貓咪在睡覺打呼嚕,鴨子鶴立籠角里響亮地叫著。飄飄彩穿著天藍色的麻布裙子,腳上一雙豬肝色的高跟涼鞋,脖子上帶著因太粗而俗氣的金項鏈,眉頭描得尖尖的,鼻子右側(cè)有一個光燦燦的鼻環(huán),兩耳上各有三枚光燦燦的耳釘,她還嘬起涂得鮮紅的櫻桃小嘴,吹著聽來有點淫蕩的口哨。飄飄彩鑲金戴銀的這副打扮并不是從東莞學來的,她回到我們這個小城,就必須和我們這個小城獨有的風尚保持一致,否則她混不下去。我們這個小城的風尚前衛(wèi)又蹊蹺,男女老少,都喜歡在身體上鉆孔打眼兒,除了耳環(huán)耳釘鼻環(huán)鼻釘臍環(huán)臍釘肛環(huán)肛釘當然還有……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帥哥哥和小妹子喜歡在鎖骨那兒打眼兒穿上兩三個鉑金圓環(huán),男左女右,即便天寒地凍大雪飄飄,他們也要袒著半個肩,將那兩三個鉑金圓環(huán)展示出來。南郊狀元鋪那兒的菜農(nóng)老大爺,喜歡在尾骨上打眼兒上環(huán),我眼見來著,大冬天他們賣菜時都露著半塊腚幫子,就是為了展示尾骨上的金環(huán)或者銀環(huán)甚至是銅環(huán)和鐵環(huán)……由此論起來,飄飄彩這點小裝飾已經(jīng)有些跟不上趟了。她大約對自己的這副打扮沒有什么意見,只管騎著三輪車在前邊走,后邊有一輛出租車不停地按喇叭,她好像沒聽見似的。
出租車司機是婊子兒斷尾鱷老強三,三十歲左右吧,也是我們街坊,他膀大腰圓,強盜心腸,夏天老打扮,上身灰背心,下身沙灘褲,脖子上吊著一粒斤把重的鐵星星,腳上穿著那雙黃色拖鞋,就那種特流氓的黃色,反正就是一副霸王鳥樣。他手里夾著煙,左邊那條光膀子文著一條很變態(tài)的斷尾鱷,連帶著光溜溜的腦袋探出車窗,圓臉笑得像個面瓜一般,他時不時按一下喇叭,滴,滴滴滴,滴,就是這個節(jié)奏,分外明顯。我看得出,就連疼脖子的李雙槍也看得出,斷尾鱷老強三絕不是請飄飄彩給他讓路,而是強烈懇請飄飄彩千萬不要給他讓路。但是,飄飄彩連頭都沒回一下,只管按照自己的速度行駛。斷尾鱷的出租車依照出租公司的規(guī)矩涂著外星球的斑馬紋,一道子藍,一道子黃,一道子紅,一道子白——我們這個小城里的出租車都是這款的。
這條巷子就在李雙槍家右側(cè),巷子里這副無賴相,這副無聊狀,甚至比這更孬種的情景,李雙槍在閣樓上已經(jīng)看過若干年了,他少年時代都是充滿歹意地向下邊發(fā)射一口痰,這個惡習堅持到現(xiàn)在也沒有放棄,只是他近來老上火,所以發(fā)射的黏液顏色就像稀雞屎一樣。但是立夏這天,李雙槍沒有向下邊發(fā)射稀雞屎,因為他的脖子痛得幾乎要他性命。他愁眉不展地坐在窗前,千辛萬苦地向右扭著臉,眼睜睜地看著三輪車和出租車逐漸遠去,他心里沒有了惡意,反而滿腔惆悵。
我當然知道,我眼見來著,李雙槍的惆悵就在于——夏天剛開始,住在他家里的蛋殼霞也出了問題,她的妄想癥似乎嚴重了一些。妄想癥,大家都知道吧……我一直不知道,是把蛋殼霞稱為李雙槍的女友好還是稱為他的情人更合適,因為李雙槍發(fā)情的時候叫她“老咪咪”,有時候叫她“老蜜蜜”,有時候叫她“老靡靡”。其實,蛋殼霞家庭條件很好,她爹地是我們市衛(wèi)生局的頭目,大家都叫他尼古拉耶維奇,他們家有一棟俄羅斯建筑風格的三層小樓,我們這個小城的全體市民都知道那座小樓。蛋殼霞在家獨霸第三層,但她隔三岔五總要到李雙槍家住幾天。于是,在這幾天里,“老咪咪”“老蜜蜜”“老靡靡”,這些又酸又麻不知所云的鳥糞稱呼,就像繁殖高峰期的老鼠一樣,在李雙槍家每一個角落里亂竄。蛋殼霞,已經(jīng)長那個樣子了,她還敢有些潔癖,即便只是在李雙槍家住一天,也要帶上一個塑料籃子,裝著各種各樣的小瓶子、小袋子、小刷子、小刀子、小剪子、小勺子等等,反正都是她的化妝品和洗漱用品。李雙槍的爹地和媽咪在我們這個小城里,社會輩分兒也是很高的,個性也都是很強的,但是,只要一看見蛋殼霞是提著籃子來的,他們就會在三分鐘之內(nèi)收拾好各自的旅行箱,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出門旅游去了。所以,今年這個夏天,蛋殼霞一直住在李雙槍家沒走,就像去年夏天一樣;所以李雙槍的爹地和媽咪只好一直在外邊旅游了,或者說只好在外云游了,也就像去年夏天一樣。當然了,李雙槍的爹地和媽咪去的還是新馬泰,也就是新加坡、馬來西亞和泰國——在我們這個小城,像李雙槍的爹地和媽咪他們這些退了休的老角色,最喜歡去的就是新馬泰了。只有像蛋殼霞的爹地和媽咪那樣的土鱉鱉,才喜歡去莫斯科看紅場。
蛋殼霞住在李雙槍家,白天里她不給李雙槍按摩大脖子,到晚上她卻要給李雙槍揉搓小脖子。而且,每天早晨,李雙槍還在疼痛的沉睡中恢復(fù)體力,蛋殼霞就坐在空蕩蕩的閣樓上自言自語,就像狐仙附體,大談星座,大談財運,大談從前和將來,說得活龍活現(xiàn),一切都像她全部看到了一樣。生活經(jīng)驗和歷史經(jīng)驗告訴我們,性格都是習慣養(yǎng)成的,蛋殼霞習慣光身子穿睡衣,就那么蜷坐在沙發(fā)里,神情專注,全身心地沉浸在當富婆的幻想中,沉浸在當王母娘娘的幻想中。她睡衣上的圖案里有一棵樹,有一只貓頭鷹閉著左眼在樹杈上打盹,天空還有幾顆星星。那件睡衣質(zhì)地比水都要柔軟,蛋殼霞顯得曲線畢露。她一旦蜷坐在沙發(fā)上,就會說個不停,說服裝,說豪車,說豪宅,說股票,說珠寶,說鉆石,說高二那年有一天下晚自習時亂糟糟的一個男生趁亂摸了一把她的小肉肉,說奧巴馬是個有色人種,說馬航,說沉船,說她爹地的催眠術(shù),說她媽咪特別喜歡那種臭豆腐氣味的香水,說自己將來的老公一定是玉皇大帝,等等。她一說至少也要三個多小時。每次遇到這種隋況,李雙槍都想花錢雇上一群聽眾代替自己聽講,但是他不能那么做,因為歷史告訴過他,妄想癥也有休息的時候,蛋殼霞要是發(fā)覺聽眾不對了,那他會異常麻煩的。所以,不管脖子痛得鵝啄的一樣還是火燎的一樣,他都得趕緊過去,親自充當一個好聽眾,必要時還得扮演蛋殼霞需要的那個角色。比如她大發(fā)雷霆,訓斥一個奴才,李雙槍就得扮演那個奴才;她要和奧巴馬交談一下美元是升值好呢還是貶值好呢,李雙槍就得馬上扮演奧巴馬。李雙槍對此毫無怨言。我看得出他很喜歡自己的角色,甚至有些迷戀,因為一旦進入角色,他就可以轉(zhuǎn)眼間遠離惱人的現(xiàn)實生活,進入另一個相當過癮的生活境界。在扮演奧巴馬時,李雙槍還要不失時機地望著蛋殼霞那又空洞又亢奮的眼神,興高采烈,發(fā)自內(nèi)心,高聲喊道:“個婊子兒!美元升值或者貶值——都他媽咪的老咪咪你說了算!”
這都是在我的眼前發(fā)生的。
我眼見來著。
按照我幼稚的思維,我認為李雙槍這么寵愛蛋殼霞原因很簡單,就是老男人疼小女人。李雙槍今年三十三四五六七八歲,盡管肯定不到四十歲,但在我們這個小城里,這個年歲也可以稱之為未婚老殘了。至于李雙槍到底比蛋殼霞大多少歲,這個要由蛋殼霞的實際年齡來決定。而蛋殼霞的年齡像霧像雨又像風,估計戶籍警都搞不清,她的爹地和媽咪也肯定不會記住這樣的雞毛事,當然,就是記得也不能承認,要是承認了他們怎么還好意思繼續(xù)給蛋殼霞當?shù)睾蛬屵溲?。李雙槍自然也搞不清楚,他甚至都不記得,當初他眼前一亮蛋殼霞像個妖精口吐煙霧搖身出現(xiàn)時,她是剛剛高中畢業(yè)還是剛剛師范畢業(yè)。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認識蛋殼霞那會兒他正處于人生輝煌的時刻——李雙槍喜歡把自己倒霉的時刻稱之為輝煌的時刻。而且,那時候蛋殼霞還不是這個樣子,雖然不比現(xiàn)在漂亮,雖然已經(jīng)明顯地呈現(xiàn)出妄想癥的征兆,但遠不像現(xiàn)在會發(fā)作得如此頻繁,如此蠻不講理。
那時候,李雙槍和蛋殼霞……
那時候,李雙槍剛被市醫(yī)院開除……
還是這樣說吧,從前,李雙槍是我們市醫(yī)院有點小名氣的牙醫(yī),市長的胖老婆諢名葉子媚,來拔牙,她牛哄哄的,奶子比屁股還要大,好像使喚狗似的,好像她來到李雙槍的診室不是拔牙而是拉屎,而且拉完了還要把李雙槍當成一條狗把屁眼給她舔干凈。李雙槍雖然從小就不吃齋念佛,但他心眼兒還算善良,他給葉子媚注上麻藥,不僅準確無誤地拔掉她兩顆壞牙,還百發(fā)百中地拔掉她三顆好牙。更加荒唐的是,在拔牙的過程中,李雙槍還是老習慣,嘴里一直念叨著普希金的詩句。后來在院長的質(zhì)問下,當然嘍,李雙槍怎肯否認他一邊拔牙一邊誦吟詩句呢!于是,這個醫(yī)療事故只有一個結(jié)果,就是李雙槍被醫(yī)院開除了。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李雙槍的爹地在我們這個小城里也是個老資格,社會輩分兒很高,他先是跑到院長辦公室面對面大吵大鬧一番,然后背靠背狠干了一番院長的祖宗八代。當時李雙槍的爹地那架勢,好像他能自由往來陰陽兩界,毫不費力就把院長家的女性亡靈騷擾一遍。但是,這個產(chǎn)生了更直接的效果,那就是李雙槍被勒令當天下午必須徹底滾出醫(yī)院。
不客氣地說,李雙槍生平又能遇上幾次這樣的天大喜事呢?所以,按照我們小城的規(guī)矩,他的幾個狐朋狗友當然要賀一賀了。李雙槍的這幾個狗屎朋友我都認識,也就是般建國和短腳板,以及臭臭和瞎子順昌,還有誰呢?沒有了。我來簡單介紹一下,那時候般建國還是市醫(yī)院肛門科的小醫(yī)生,和李雙槍是同事,短腳板還沒到西郊慈恩寺出家,臭臭的金壁虎夜總會也剛開張不久,而瞎子順昌剛剛到金壁虎演唱,還沒有獲得劉德華這個諢名。
那時候,臭臭還沒有富裕到跺跺腳全城都要抖三抖的程度,也就是生意上剛剛有些起色。處于這個階段的生意人,一般情況下都會有很多鬼主意,有很多歪點子,也就是孬種點子,臭臭也不例外,他隔三岔五總要請一些歌星來金壁虎練場子聚人氣造影響。李雙槍被開除的那天,臭臭特意請了一個名震港臺紅遍全中國的歌星來金壁虎演唱,這個歌星年輕時因爭風吃醋被人打淌了左眼,裝了一顆義眼,道上的人稱之為獨眼蜘蛛俠。當晚的熱烈氣氛就不要說了,自然嘍,為慶祝李雙槍被開除的活動也因此異常成功,包括瞎子順昌這個婊子兒,李雙槍、般建國和短腳板他們仨,當然還有金壁虎的老板臭臭,都喝成了醉狗狗。
獨眼蜘蛛俠一口氣唱了六首歌,都是他的名曲,都是千百萬老百姓耳熟能詳?shù)母?,如今原唱者現(xiàn)場這么一唱,金壁虎夜總會頓時沸騰到極點。凌晨三點半獨眼蜘蛛俠謝幕時差點造成一場災(zāi)難,所有的人都往舞臺上沖鋒,尤其少男少女們像集體發(fā)情似的尖叫不停。大家都見過集體發(fā)情的陣勢吧……想想那情況。那會兒李雙槍及其狐朋狗友已經(jīng)酩酊大醉了,他們也像中邪的狼狗狗一樣,嗷嗷叫著在人群里沖撞。幸虧料事如神的老板臭臭事先準備了六十多名保安,還特意叫來他的表弟茄子,茄子的媽咪就是臭臭的姑媽,臭臭的爹地就是茄子的舅舅,茄子是這個街道派出所的一個小頭目,他帶著三名民警前來維護秩序,這才費盡周折把獨眼蜘蛛俠護送出來。剛到路邊,醉醺醺的臭臭、李雙槍和般建國以及短腳板拉著瞎子順昌,一伙渾人沖了上來。那時候臭臭還不像現(xiàn)在這副德行老是裝個鳥樣,那時候他每喝必多,一喝多就不管不顧。很顯然,當時臭臭已經(jīng)忘了自己的身份,操起一窮二白時的腔調(diào)與嘴臉,也就是成名前的腔調(diào)與嘴臉,出人意料,猛地推開茄子,吼叫起來:“你這個狗揍的外甥!干你老舅!你要把他帶哪兒去?我們老百姓辛辛苦苦,牙縫里摳出十幾塊錢,買兩袋子化肥,他媽咪的,就不能和大歌星……哇——”個婊子兒,他吐了茄子一胸脯,氣得茄子抖著雙手大喊干他奶奶干他媽咪。
蛋殼霞就是這個時候沖上來的,又青春,又瘋子,一看就是處于妄想癥潛伏期,她穿著潔白的T恤衫,手里握著一支早就扔掉筆帽的粗大紅水筆,挺著胸膛請獨眼蜘蛛俠在她胸前簽名。那時候,蛋殼霞的胸部就已經(jīng)像現(xiàn)在這樣了,呼之欲出,十分傲慢。不過當時李雙槍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美好事物,他醉眼不分好歹,只看到獨眼蜘蛛俠淌著鼻血在蛋殼霞胸脯上簽字時手抖得打尿顫一樣,而且簽完字當場就瘋掉了,飛速向馬路對面沖去,個婊子兒,好像急于擺脫致命的誘惑。結(jié)果很遺憾,一輛在凌晨馳駛的卡車把他撞飛了,飛起很高,然后啪嘰一聲又落到馬路這邊,就像一大塊生牛肉似的貼在馬路牙子上??克牙眩瑖標牢伊?。那顆義眼宛如瞬間獲得生命的小精靈,蹦蹦跳跳,蹦蹦跳跳,滾進了下水道嘴里了,鐵篦子都沒有攔住。蛋殼霞一下子飛撲過來,要不是鐵篦子也攔住了她,那么,她和她驕傲的胸部肯定會追隨那顆義眼而去。她剛跪在鐵篦子那兒,就見李雙槍、般建國、短腳板、臭臭和瞎子順昌他們踉蹌著沖過來,蛋殼霞饑不擇食呀,沖著這幾個鳥貨哭哭啼啼地大聲疾呼:“快呀!我要這個寶貝眼睛,靠你們姥姥的,快幫我弄出來呀!”于是,李雙槍他們一幫醉鬼也撲下身來,力大如牛的短腳板費了很大的勁頭才撬開鐵篦子,好在那時候李雙槍就像現(xiàn)在一樣瘦,他大半截身子鉆進下水道里,甕中捉鱉似的才把那顆義眼撈出來?!皞€婊子兒!是個玻璃球兒,連樹脂的都不是!”——后來,李雙槍笑嘻嘻說起了這件事,他還憑借淵博的醫(yī)學知識解釋道,“咱們醫(yī)院這種玻璃球連安裝費也就十幾塊錢。”但是當時,李雙槍卻像寶貝似的把那個玻璃球放在蛋殼霞手里,當然嘍,他兩只醉眼里免不了要情意綿綿的。蛋殼霞雙手捧著那個寶貝兒,激動,亢奮,迷茫,想死,總之,現(xiàn)場蛋殼霞那種無以形容的表情和神態(tài)一下子征服了李雙槍,同時也粉碎了李雙槍。
我們這個城市很小,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即便蛋殼霞不是般建國的表妹,我判斷李雙槍和蛋殼霞也應(yīng)當早就認識,至少以前見過一面兩面的,但是,李雙槍說,直到歌星獨眼蜘蛛俠被卡車撞飛那天,他和蛋殼霞才算開始了正式交往,那顆義眼見證了他們眉目傳情的最初場景。我這次相信了李雙槍的話,因為我也眼見來著。后來,紅極一時的獨眼蜘蛛俠很快就過氣了。歌壇也是個江湖嘛,這很正常。不過,李雙槍和蛋殼霞坐在一起看電視,偶爾還能看到獨眼蜘蛛俠架著雙拐唱歌,他們倆根本不聽他唱什么,反而議論那顆義眼,蹦蹦跳跳,蹦蹦跳跳,滾進了下水道。每次說到這兒,蛋殼霞就會笑得異常瘋狂,甚至詭異,甚至好幾次背過氣去。
蛋殼霞是我們市晚報的欄目主編
蛋殼霞是我們市晚報的欄目主編,什么鳥欄目我也說不清楚,就像我也說不清她啥時候當上主編的。反正,全市人民都知道,蛋殼霞能當這個欄目主編,基本上與她的爹地尼古拉耶維奇有關(guān)(尼古拉耶維奇在我們這個小城里也是個相當?shù)睦腺Y格,不光衛(wèi)生系統(tǒng)上上下下,就是市里大大小小的官員也都領(lǐng)教過他的詭計多端),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李雙槍堅決不同意這個說法的,并不是他忘了當初他被醫(yī)院開除時尼古拉耶維奇雙手擊額大加贊賞市醫(yī)院終于拔除了一個禍害,而是因為他從中得到了很多好處,并且由一個被開除的鳥牙科醫(yī)生變成了全市知名的鳥作家——李雙槍人前就是這樣介紹自己的,要多無恥有多無恥。
當然,李雙槍能夠成鳥作家也是有點兒天分的。原先在醫(yī)院里,李雙槍就喜歡詩歌,在給患者拔牙時,在診室里發(fā)呆時,在廁所里大便時,在醫(yī)院公共澡堂淋浴時,他都會低聲背誦普希金,背誦惠特曼,背誦葉芝,他最喜歡高聲朗讀的是德國表現(xiàn)主義女詩人許勒的名作《性愛的神經(jīng)》。那時候他沉醉在詩歌里,還沒有明白自己之所以喜歡讀詩,并不是內(nèi)心具有高尚而珍貴的詩意情懷,并不是追求知識或者抒情,而是為了填補時間的空白,而是為了打發(fā)無處發(fā)泄的性欲。我眼見來著,那時候李雙槍一邊背誦詩歌一邊打手銃。蛋殼霞尤其欣賞李雙槍高聲朗讀詩歌的樣子,她認為李雙槍讀起詩來情真意切,一個句子的尾音,兩個詩句之間的微微嘆息,都能要了她的小命。她三番五次地說自己畢生的愿望就是先李雙槍死去,以便她的鬼魂能欣賞到李雙槍肅立在她墓前朗讀許勒的那首詩。李雙槍頓時沖動無比,他騎在蛋殼霞上面,甩掉了以前必需的床事游戲章程,高昂著腦殼子大聲朗誦:“全裸的美人,旋律激蕩,真是燦爛極了!”這當然不是許勒的那首名詩,但在這個時候李雙槍知道,他說的話只要像詩句就會產(chǎn)生意外的效果。
凡此以來,李雙槍堅認自己具有隱秘的詩歌才華。當然,我們知道,愛因斯坦也產(chǎn)生過錯覺。和蛋殼霞在一起的日子里,李雙槍不僅天天讀詩,也寫了很多詩歌。遺憾的是他從來沒有在任何雜志上發(fā)表過半首詩歌,就連我們市的晚報副刊都不屑發(fā)表他的詩。蛋殼霞仗著工作便利,親自拿著李雙槍的一首詩作,挺著傲慢的胸部,找到副刊特邀主編想通融一下。主編是我們市文聯(lián)主席著名詩人金剛,頭上沒幾根毛了,依然好色成性,他先是掃了幾眼李雙槍的詩作,接著笑瞇瞇地盯著蛋殼霞的胸部說:“這首詩,前半首是狗屎,但是,后半首與前半首有些不同,因為后半首是豬屎?!蹦菚r候蛋殼霞的妄想癥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嚴重,她當然聽得出著名詩人禿子金剛話里的意思,她沒有反駁,只是微笑著像模特那樣在屋里走了兩圈貓步,挺拔的奶子大幅度地顫顫巍巍,顫顫巍巍,顫顫巍巍,直到金剛的鼻孔里爬出兩條紅蚯蚓,她才笑嘻嘻地走掉了。
禿子詩人金剛的“狗屎豬屎”之說,不僅沒有影響蛋殼霞欣賞李雙槍的才華,反而促使她大力發(fā)掘李雙槍的才華。當晚李雙槍騎在她上面高聲朗誦詩句時,她忽然來了靈感,建議李雙槍不要老是“宅”在家里,要想寫出許勒那樣的好詩歌,一定要深入生活?!拔膶W藝術(shù),詩歌小說,一切都來源于生活嘛嘛嘛……”當時,在身體被劇烈運動之際,大腦里一塌糊涂的蛋殼霞呻吟了這么一句。
接著,蛋殼霞以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的呻吟言辭同樣是絕對的人間真理。她先是利用職能介紹李雙槍去采訪一些官員、一些富人、一些名人、一些手工業(yè)者、一些從事特殊行業(yè)者,包括農(nóng)民;接著,她繼續(xù)利用職能在自己主編的欄目上整版整版地發(fā)表由李雙槍充滿詩歌才情的大腦分泌出來的文字垃圾。
本來,蛋殼霞打算讓李雙槍采訪的第一個官員是我們的市長,但即將退休的市長拒絕了,因為他還記恨著李雙槍無緣無故拔掉了他太太的三顆好牙。市長放下電話,嘀咕了一句,他姥姥的,拔了我夫人三顆好牙還沒算清賬呢,好意思還要采訪我,他媽咪的。我眼見來著,我耳聽來著,市長當時就是這樣說的,說完了還無法排解憤怒的情緒,就去廁所使勁擤鼻涕,結(jié)果把鼻子弄淌血了。采訪不成官員,李雙槍只好去采訪奉獻在一線的普通工作者,比如,竭力變成名醫(yī)的肛門科大夫般建國。當時的般建國已經(jīng)是醫(yī)院的業(yè)務(wù)骨干,新院長面前的紅人,正在為當上肛門科主任而拼搏,他經(jīng)常到大街上到小區(qū)里義務(wù)講授肛門保養(yǎng)知識。李雙槍還采訪過“小貓咪”洗腳城的雞班頭方大嫂子,當年方大嫂子年方五十八歲,可惱的是,李雙槍在文章里只把她寫成二十八歲,報紙上的照片也被電腦搞得不像人家了。李雙槍還采訪過賣油條胡辣湯的老白,雖然現(xiàn)實生活中的老白眼斜得木匠吊線似的,但一上了報紙,壓題照片上的老白頭上包著白毛巾,打扮得活像陜北打著腰鼓跳著舞的老漢,雄姿英發(fā)。有意思的是,李雙槍還跑到城南一百多里路的偏僻農(nóng)村李莊,采訪了市勞模李大鏟子,李大鏟子被市長稱為“新時代的鐵鋤頭”。李莊的年輕人都打工去了,村里的土地全由李大鏟子一個人承包了,十余年工夫,李大鏟子生生把空蕩蕩的李莊建成了一座十八世紀的歐式莊園。李雙槍采訪李大鏟子時心里充滿了真實的尊敬,激動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讓李大鏟子穿著花格西裝,扛著大鋤頭站在莊園門口的大型收割機上,做眺望遠方狀——迄今為止,這張壓題照片得到了市委宣傳部的八十多次表揚。李大鏟子對此亢奮了好幾年,只要一來城里,就會帶幾蛇皮袋子他親手種的小麥、紅芋片子、黃豆、綠豆、玉米、南瓜、冬瓜等等,當然還有黃瓜以及茄子,反正都是“純粹的綠色食物,絕對無公害”。李雙槍很大方地把這些純凈的農(nóng)作物分給般建國、臭臭、短腳板他們吃上幾天,倒是讓這幫狐朋狗友拉了幾天沒受污染的干凈屎。
李雙槍采訪的第一個富人當然是臭臭,我們這個小城的著名土豪,我很喜歡他,李雙槍也很喜歡他。這時候的臭臭不僅經(jīng)營夜總會,他還拓展多種經(jīng)營,并且已經(jīng)在房地產(chǎn)行業(yè)搞出了很大的鳥名堂,走動間大屁股后邊跟著一大堆人,除了溜須拍馬的小小們,其中難免有個把要賬的。臭臭做生意,同時做慈善,給多家農(nóng)村小學捐建校園捐送課桌之類,還在城鄉(xiāng)捐建了十三座敬老院。讓全體市民更難理解的是他還捐款修繕了城西的慈恩寺——因為短腳板要出家,慈恩寺的住持法能長老不想要臭名昭著的短腳板,臭臭拎著幾包大洋去說了幾次情,并承諾修繕慈恩寺,法能長老才收下短腳板。李雙槍寫臭臭這篇文章可真是耗費了幾兩腦漿,蛋殼霞的版式也算是給足了面子,通欄大標題配上大照片,照片上的臭臭正襟危坐,雖然雙臂下垂沒露出雙手,但兩個慈祥的大門牙看樣子是真心笑出來的。李雙槍和蛋殼霞一看到報紙上的臭臭就放聲狂笑,因為他們知道,拍照時臭臭雙手握著他須臾不離手的玩具塑料狗屎,也許是橡膠的,嘴里一直嘀嘀咕咕:“我要和我的狗屎在一起,我只相信我的狗屎,我們合個影。我給你們提個要求,你們一定要讓我的狗屎在報上露個面啊??!”遺憾的是,晚報湯總編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他嚴厲命令蛋殼霞把狗屎和臭臭的雙手一起剪掉。
盡管如此,臭臭還是要表示謝意,邀請李雙槍和蛋殼霞到他的金壁虎夜總會鬼混一下,也就是喝人頭馬唱卡拉OK。那時候在我們這個小城里喝人頭馬是頂頂時髦的喲。臭臭還特別安排一直在他夜總會唱歌的瞎子順昌先唱一首劉德華的歌供兩位欣賞。瞎子順昌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更加音色蒼茫,蛋殼霞聽得肉體發(fā)抖,李雙槍聽得靈魂出竅,當晚就寫了一篇《山寨版的劉德華》來贊美瞎子順昌,不料卻為順昌贏得了諢名劉德華,以致很多人專程到金壁虎來聽瞎子順昌唱歌,很多??鸵苍偃c名要順昌唱劉德華的歌。這時李雙槍才意識到臭臭安排順昌為他們唱歌的真實目的,個婊子兒真有經(jīng)營頭腦,孬種孩子夠陰險的。蛋殼霞當晚多喝了幾杯人頭馬,她本來就有點妄想癥,這會兒徹底發(fā)飆了,鬼哭狼嚎,唱了又唱,幾乎成了麥霸。唱完了她還自我感覺良好,一個勁兒征詢臭臭的看法。臭臭說,不僅你閣下唱得好,我閣下的聽覺神經(jīng)也相當堅強。蛋殼霞起身就走,從此后再不唱歌,也再不理臭臭那個“老母狗養(yǎng)的了”,她嘴上這樣罵著,心里也這樣說著:“哼,簡直忘了你爹地是個看大門的,一想起那個老白癡,我就惡心!我靠你姥的!”
總之,李雙槍不倫不類的鳥文章給他帶來了很大的鳥名聲,蛋殼霞的欄目也備受市民的歡迎,晚報的湯總編前后表揚過蛋殼霞十幾次。湯總編當然不會說,他之所以表揚蛋殼霞,是因為市長因此表揚了他。湯總編頭頂就像詩人金剛一樣,不同的是他總是把所剩無幾的小毛毛打上發(fā)蠟,天天梳理得有款有型,像從前農(nóng)村婦女包扎腦后小髻用的發(fā)網(wǎng)子一樣。當然,市民的歡迎,總編的表揚,也代表不了蛋殼霞有多么高明,也不等于李雙槍多么有文采,只是他們的鬼主意,他們聯(lián)合生產(chǎn)的文字垃圾,就像近親繁殖的結(jié)果,投合了我們這個小城的文化教養(yǎng)——我們這個小城雖然比較發(fā)達,市民們也有著自己的價值觀,但生活中到處都有破碎的心。
阿彌陀佛,李雙槍的這類文章終于寫到了盡頭,并不是他越寫越糟,而是在信息迅猛發(fā)展的時代,這一口味很快就讓慣于喜新厭舊的讀者們厭倦了。但專欄成了品牌,李雙槍的名號不能倒閉,他只好另辟蹊徑,開始撰寫一些介紹香草、介紹壯陽神丸、介紹精神病的起因、介紹牙齒的保養(yǎng)、介紹腳氣膏之類的鬼見愁文字了。在介紹完“雙槍”牌內(nèi)褲的優(yōu)良品質(zhì)和醫(yī)療功能之后,他獲得的李雙槍這個諢名,成了他寫這類鬼文章的最后收獲。
李雙槍和蛋殼霞的床事及體溫表
這樣的鳥屎文章不需要方向性,李雙槍制造文字垃圾也就缺少了目的性,從而,日常生活里彌漫著迷惘性,做個老男人也逐漸喪失了戰(zhàn)斗性——李雙槍的這種不良感覺,最先是從和蛋殼霞發(fā)生甜蜜的床事中感受到的。我們誰不知道呀,我們當然都知道,在我們這個小城里,很多人的床事都是激烈的,奮不顧身的,也不乏有氣無力的,甚至是飲鴆止渴的……基本和全世界的床事相差無幾。在李雙槍和蛋殼霞的床事里,除了上述狀態(tài),還多了一種游戲。
這種游戲是他們事先說好的。
這個游戲是蛋殼霞設(shè)計的。
這個游戲是他們第一次床事時創(chuàng)建的。
這里說的第一次當然不是初夜以及紅顏色之類,因為那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兒他們早就丟掉了。蛋殼霞是在初二那年夏天晚自習時丟的,這事我耳聽來著,至于丟給誰,人家沒說;而李雙槍是五年級和初一之間的那個暑假里在北關(guān)那條河邊的小樹林里丟掉了,這事我眼見來著,那個女的我認識,有一張狐貍臉,比李雙槍大十幾歲呀,她姥姥的,我們都叫她燙發(fā)頭,他們從小樹林里出來時,她還擰著李雙槍的耳朵……這些鬼見愁的鳥事情,在我們這個小城根本不算什么,我們的傳統(tǒng)就是快點把一些沒鳥用的玩意兒扔掉,越早越好,以便輕裝前進,跑步進入成人社會,享受真正的人類生活。
以前他們各自的多少次都可以忽略不計,這里所說的第一次,是他們兩個在一起的第一次。為了這個第一次,李雙槍還自作聰明地把閣樓上他臥室里的臺燈換成了綠色的燈泡,弄得房間里充滿了大地深處的神秘氣息,帶有很明顯的鬼魂味道。他像個因愛情憂傷而死的鬼,雙手拉著蛋殼霞的雙手,以抒情的口吻對蛋殼霞說:“老咪咪,你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風云變幻,失散多年,現(xiàn)在,我終于找到你了。我,我將以我的方式愛你……”蛋殼霞本來很欣賞宛若鬼世界的燈光以及地獄般的氖圍,但李雙槍那來自鳥人間的話兒簡直讓人掃興之至,她忍不住嗤笑一聲:“你姥姥的!你以為你的方式很?!羻幔俊苯又?,開始上大課。于是,在接受完短暫而難熬的培訓之后,按照蛋殼霞老師的要求,李雙槍點燃了一支香煙,惡毒而淫蕩地瞥了她一眼。很顯然,他的惡毒與淫蕩與真正的惡毒與淫蕩相差十萬八千里。凡事皆挑剔的蛋殼霞老師也不那么講究了,因為她自己進入了狀態(tài),先是漫不經(jīng)心地脫光衣服,然后松松垮垮地躺在床上,喝了藥一樣,眼神迷離地盯著李雙槍,魂不守合地喃喃自語:“黃鼠狼,讓咱們的游戲開始吧?!?/p>
這個游戲,這個游戲也就是一串標新立異的動作,夾雜著一些又來勁又骯臟又荒誕的對話,像冥幣一樣飄蕩在陰森森綠瑩瑩的光與影之中。在最初的那段時間內(nèi),這個游戲不僅是他們的一個秘密,還是一管火上澆油的助燃劑。沉迷在游戲里的李雙槍的代號有時是黃鼠狼,有時是箭豬,有時是河馬,有時是豬鼻蛙,從來就沒有過自己的名字,直到那天他騎在蛋殼霞上面突然自發(fā)地朗誦詩歌之后,才猛地覺得自己不是黃鼠狼,不是箭豬,也不是河馬,不是豬鼻蛙等等,而是李雙槍。明白過來之后,或者說變回自己之后,李雙槍胯下更是風起云涌,勃興之勢直上九重云霄。這個流氓,典型的婊子兒!
但是,蛋殼霞已經(jīng)不喜歡床事了,雖然她離不喜歡床事的年齡還有千把公里遠,但她就是不喜歡了。她先是推三拖四,她腰疼,她出汗了,她雙手麻木,她的雞眼發(fā)作了,她要尿尿,她大屎憋得慌,等等。繼而,冷漠如冰。她不喜歡,不等于李雙槍不喜歡。我要憑良心講,李雙槍并不是彪形大漢,大腿還沒有我的胳膊粗,身體也不算強壯,當然也算不上瘦骨嶙峋,他只是肋骨畢現(xiàn),干巴巴的,像是石塊一樣,沒有笑容,動作呆板而且機械,缺少創(chuàng)新意識,但他喜歡床事,特騷,特流氓。為了能繼續(xù)騎在蛋殼霞上面朗誦詩句,李雙槍往往要動用許多智慧,先是從生理的角度講起,一直講出哲學的高度,臨末了還要對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進行一番失去理智的贊美,誘使她進入妄想并從而亢奮起來。很遺憾,蛋殼霞對他的哲學演說沒什么鳥興趣,對他的贊美也無動于衷,反而對他哲學中的漏洞與贊美上的瑕疵進行無窮無盡的詰問與挖苦。
李雙槍之所以是一個善于彌補漏洞修補瑕疵的高手,應(yīng)當緣于他從前無目的的讀書——當然,也不是無目的,他的目的就是打發(fā)無趣的時間。他不僅喜讀詩歌,更喜歡看《牙齒百科全書》,在沒被開除以前,也就是他在醫(yī)院工作的那幾年里,他整晚整晚地研讀這本鳥書,還時不時發(fā)出得意忘形的笑聲。我從未見過有哪個人能像李雙槍那樣在晚上專心致志地讀一本牙科書,讀相窮兇極惡,更沒有見過有誰在看這類鳥書時會發(fā)出他那樣的笑聲,有些得意,有些忘形,有些猙獰,有些空洞,就像求偶失敗的雄燕失神地啼鳴。除了詩歌與牙齒,李雙槍有一段時間還像模像樣地研讀過哲學,比如黑格爾,比如海德格爾。他讀過的那些書大都是精裝本,很遺憾有一小部分丟失了,還有一大部分一直碼放在他床頭的條桌上。那一堆書里,有他特別喜歡的幾十本詩集以及兩本哲學著作,一本《小邏輯》,一本《存在與時間》。還有兩本是蛋殼霞帶過來的書,一本是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另一本莫名其妙,書名是《收集夢的剪貼簿》。李雙槍也如饑似渴地看過這兩本書,要不然他回答不了蛋殼霞的問話,那將會釀成不堪之禍。這些實際上沒什么鳥用的書,現(xiàn)在終于派上用場了,李雙槍在彌補漏洞修補瑕疵時,經(jīng)常光著腚從床上跳下來,滴溜耷拉地沖到條桌跟前,在一堆書里翻出一本書,也就說,翻出一本能佐證他理論的書,開始對蛋殼霞進行傳教:“你看,愛情如果少了性愛,就像墻上少了電插座。墻上如果沒有電插座,這面墻就是蒼白的墻,沒有生命的墻。墻上沒有電插座的世界是盲人的世界,是瞎子的世界,就像我們的好兄弟瞎子順昌的世界……”
李雙槍的理論里除了墻壁和電插座,還有上帝和蒼蠅,以及鞋墊與辣椒,甚至糖果和雞屎。李雙槍說這些原本用意就是想騎在蛋殼霞上面朗誦詩句,但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理論探討,比較蹊蹺的是,到了這時候,李雙槍不僅忘掉本初的用意,竟然本著探討真理的精神,一時辯才無礙,猛和蛋殼霞辯論。當然,到了最后的場景總是這樣的:蛋殼霞不管抓住什么,直打得李雙槍東躲西藏,忍無可忍,銳聲尖叫。老咪咪呀住手,哎呀。老靡靡呀別打了,哎喲。老蜜蜜呀呀呀。結(jié)局是,他赤裸裸的身體被撓得鮮血淋漓,就那么來到陽臺上,踱著步,抽著煙,看著遠處燈火稀疏,就像在夢中一樣,就像他的心情一樣充滿了悲傷。我眼見來著。我很同情他。
悲傷中的李雙槍徹夜難眠,到了天明他總算明白了兩個道理:第一,這個世界上愚蠢的人很多,萬萬不要隨便和人辯論,尤其不要為了和一個女人發(fā)生床事而與她辯論。第二,歷史證明,真理是存在的,但真理要想呈現(xiàn)出來,肯定要經(jīng)過一個相當殘酷的過程。一連半個多月,李雙槍天天早晨光著屁股坐在閣樓上的窗前,一邊抽煙一邊思考。他思考的不再是這類哲學問題,也不再是墻壁和電插座,而是思考他和蛋殼霞的關(guān)系怎么會發(fā)展到這等地步。
蛋殼霞一如既往,白天去報社上班,晚上到李雙槍家睡覺,吃飯,在房間里,在李雙槍身邊,扭來扭去。她的身材,她的發(fā)型,她的神態(tài),包括錯落有致也可以說高低不平的一嘴大白鯊一樣的白牙,依然讓李雙槍神往,依然情不自禁,就像小時候在夢里得到一把手槍那樣激動,那樣愛不釋手。在我們這個小城里,有人忙著微信,有人忙著賺錢,有人忙著無聊,有人忙著上月球,有人忙著剪腳指甲。雖然李雙槍不關(guān)心蛋殼霞每天都在忙什么,但是,有好幾天蛋殼霞的行為卻讓李雙槍十分費解。也不知道她心情不好還是身體不好,反正她到藥店里買了一只黃兮兮的體溫表,當著李雙槍的面夾在腋下,一夾就是好幾天,吃飯睡覺,一舉一動都夾著。李雙槍一點都不擔心,因為他知道蛋殼霞不是生病,而是在制造事端。果然,有一天李雙槍突然發(fā)現(xiàn),只要夾著體溫表,蛋殼霞無論是走路或者刷牙,包括上街買油條,都有一番迷人的姿態(tài)。李雙槍最后終于搞懂了,體溫表只是蛋殼霞的借口,是她的安慰,是她感受不同人生的魔棒。她光溜溜走進浴室的情景沒有詩意,只有鬼祟與陰暗,但她洗完澡出來時叼著體溫表,那情景不僅充滿了詩意,就連她的鬼祟也染上了可以熔化鋼鐵的媚態(tài),李雙槍無法自制……在特殊時刻,李雙槍喜歡蛋殼霞的體溫表甚于喜歡她的肉體,就像喜歡她的肉體甚于她的個性。當?shù)皻は紡淖炖锇纬鲶w溫表插進李雙槍嘴里的一瞬間,李雙槍體會到體溫表簡直就是他和蛋殼霞之間的一個秘密契約。體溫表可以測出高潮是如何上升的,水銀上升的過程,就是他們逐漸達到高潮的過程。李雙槍和蛋殼霞的高潮熱度相差一度半。李雙槍深刻感受到,在他和蛋殼霞的床事中,體溫表比游戲比朗誦詩句更具有浪漫色彩。
為了感謝蛋殼霞的創(chuàng)造帶來的全新感受,李雙槍第二天特意買了九朵玫瑰送給她,因為蛋殼霞的幸運數(shù)字就是九。蛋殼霞當然很高興地接受了,她把玫瑰插在閣樓窗前的瓶子里養(yǎng)著。等到李雙槍半夜尿起,他發(fā)現(xiàn),赤裸裸的蛋殼霞站在窗前捏著一枝玫瑰在搔背。李雙槍活像見了鬼一樣,兩股戰(zhàn)戰(zhàn),心頭發(fā)涼,頭皮陣陣發(fā)麻,眼前金星狂舞。而蛋殼霞卻笑嘻嘻地說,背癢癢,玫瑰很解癢啊。接下來在一個禮拜之內(nèi),李雙槍天天親眼目睹赤裸裸的蛋殼霞捏著玫瑰搔癢,一點也不像電影上那樣喬裝作勢,而是真的搔得背上布滿鮮艷的血絲,含苞欲放,那樣子,那情景,充滿喜悅,充滿變異,充滿驚詫與疑問。
游戲,贊美,辯論,體溫表,玫瑰花,這時候李雙槍還沒有意識到這是蛋殼霞的妄想癥逐漸加重的前兆,因為這些年來,總是這樣,蛋殼霞仗著自己的妄想癥,總是胡作非為。李雙槍早已習慣了,他不當一回事。他被醫(yī)院開除的事也過去若干年了,早忘掉了當年人模狗樣坐在診室里一再給患者說過的話:如果壞掉一顆牙你不警惕,那很快就會壞掉一嘴牙,這時候,你再想警惕,那警惕就會給你說莎約娜拉。
般建國這粒囊腫
般建國現(xiàn)在是我們市醫(yī)院的業(yè)務(wù)副院長,他個人專業(yè)主攻肛門,如果肛門科有特級專家的話,那他就是肛門科特級專家。我談不上喜歡或者厭惡般建國,因為在我們這個小城里,有很多像般建國這樣相貌堂堂、言之鑿鑿、華而不實、心懷奸詐的人——我們這個小城的市民們總是幽默又傷感地把這類人稱之為囊腫。
我一直在探索個中原因,為什么李雙槍無限喜歡這粒囊腫,無條件崇拜這粒囊腫?為什么他有點事就會忍不住第一個告訴這粒囊腫?我分析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比如豬嘴癢癢了,它總想找棵樹蹭蹭,比如他和般建國曾經(jīng)是同事,比如般建國的爹地和他的爹地都是部隊轉(zhuǎn)業(yè)干部,轉(zhuǎn)業(yè)之前倆爹地還一起去南邊打過仗,一起負過傷,同一枚炮彈爆炸,一塊彈片把般建國爹地的右半塊屁股徹底劃開,一塊彈片把李雙槍爹地左半塊屁股徹底劃開……還有,蛋殼霞是般建國的表妹,般建國的老舅就是蛋殼霞的爹地尼古拉耶維奇,當初,般建國上醫(yī)科大學,尤其是能分到我們市醫(yī)院來,基本上都是尼古拉耶維奇一手操辦的。當然了,李雙槍當初能進市醫(yī)院,包括后來被開除,最后也都是找尼古拉耶維奇拍的板。也就是說,在我們這個小城里,有時候裙帶關(guān)系比組織關(guān)系還要起作用。
李雙槍有了心事第一個告訴般建國,如果上述種種還沒有足夠的理由,那么詩歌總可以了吧——般建國還是嫩毛醫(yī)生時也愛好詩歌!我們知道,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與人之間,再也沒有兩個詩人那么容易成為仇敵了,而兩個詩歌愛好者卻特別容易成為好友,李雙槍和般建國就是這樣的好友。般建國雖然比李雙槍大了四五六七八歲,但在詩歌的王國里遨游是不存在年齡差距的。那時候,他們只要蹲在廁所里便便,就會進行賽詩會,一替一首朗誦詩歌,每次進了醫(yī)院公共浴池,就要一邊淋浴一邊號叫……那時候,不光李雙槍寫詩,般建國也寫詩。李雙槍早就拐彎寫鳥屎文章混個名聲去了,而般建國即便成了肛門科主任還一直堅持偷偷寫詩,寫了很多,有一次寫瘋了,居然拿著幾首詩坐著醫(yī)院配給的小轎車去市文聯(lián)請教詩人金剛。金剛我們都知道了,他是個真正的詩人,每個月都在國家級的詩刊上發(fā)表二十七八九首詩,雖然頭上沒有幾根毛了,但他的文名斐然,我們?nèi)腥嗣穸佳瞿剿?,就連市長見了他,也得對他的禿頭鞠躬致敬。金剛不動聲色,把般建國的幾首詩看完,這才鄭重其事地望著般建國說:“有一個叫李雙槍的也寫詩……”般建國趕緊接上去:“對對,我們倆,就像一個媽咪那樣好!”金剛陰險地大笑起來:“我說呢!不過,你的詩和他的詩還是有區(qū)別的。他的詩前半部是狗屎,后半部是豬屎,而你的詩嘛,整體上要比狗屎豬屎臭得多!”由此可見金剛是個記憶力超強的詩人,好幾年過去了他還記得李雙槍的那泡屎。般建國死了十三秒鐘才活過來,他馬上裝出不亢不卑,微笑著說:“好!希望以后您老人家不要掛我的專家號?!?/p>
在般建國的經(jīng)驗里,寫詩的人容易便秘,牽連屁眼也容易出問題。他拿定了主意,等到金剛掛他的號來看屁眼時,他就會搞爛他的這個高尚的器官,讓他徹底改變自己的詩歌觀??墒牵饎偟钠ㄑ劬拖袼拿忠粯訄怨?,現(xiàn)在都八九十歲了也沒給般建國一次機會。于是,般建國只好從那以后不再寫詩,和李雙槍及臭臭、短腳板、瞎子順昌他們這群鳥貨一起喝酒時也不再說詩,轉(zhuǎn)而大談他的專業(yè),也就是他最拿手的肛門知識,滔滔不絕。不管在酒桌上還是在牌桌上,無論在哪里,般建國絕對不允許有人歧視他的專業(yè),取笑也不行。他會非常傲慢,非常正經(jīng),睥睨一切,敲著桌子說:“不要看不起我的專業(yè),更不要拿肛門開玩笑。我再一次告訴你們,屁眼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人體器官,在很大程度上比眼睛都重要,比如你雙眼都瞎掉了,眼珠子淌癟了,大不了你看不見,一點也不影響你吃喝,不影響你和肉妞兒弄事——順昌你是瞎子,你有資格評價我說的這個對不對。但是,弟兄們,你們想想,要是你的屁眼爛掉了,你試試看!你將遇到人類最大的麻煩!兄弟們,理智一些吧!”般建國本來還想說有一個美國詩人寫過一本詩集,書名叫作《揩屁眼兒詩作和微笑的歌》,但神靈及時提醒他發(fā)過誓不再談詩,于是他就閉嘴了,盡管他明明知道這本詩集還是金斯堡作的序——由此想賣弄一下的欲望就像一團火一樣來到了喉頭,但他還是伸伸脖子硬給咽下去了。
般建國從未輕視過自己的專業(yè)。我因此敬重般建國。我也堅決認為,這就是一個正規(guī)的人體器官,大名肛門,小名屁眼,百分之百屬于個人隱私范圍之內(nèi),容不得有任何侵犯。但在世人的習慣里,不管是說大名還是說小名,一提起這個器官,全世界的人都會神經(jīng)似的笑上幾下子,絕不是什么好笑,是那種有點下流,有點齷齪,像個賤貨的笑。般建國對這種社會性的陰暗心理非常反感,他說如果最初那個給世間萬物命名的上帝,當時把肛門命名為玫瑰、把玫瑰命名為肛門的話,那今天大家送給情婦們的花朵就得規(guī)規(guī)矩矩叫作肛門或者屁眼。凡是輕視和取笑這個器官的人,都有相當?shù)男睦砑膊?。般建國言辭鄭重。
但是,如果般建國只討論這個,李雙槍和臭臭以及短腳板瞎子順昌他們這群鳥貨至多把他當成玫瑰專家,問題是,喝了一陣子酒之后,般建國還要講人的腦神經(jīng)。他說,過了二十歲之后,人每天都要死掉五萬個腦細胞,腦細胞越少人就越長壽,這不僅造成了社會越來越老齡化,也是全體公民智商越來越低的主要因素,和法律體制之類沒有關(guān)系,是自然規(guī)律。能說出這樣高超的妖言,僅有一點點學問是不可能的,因此大家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用相當敬重的目光看著他,包括經(jīng)常在場的蛋殼霞。般建國還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能把大腦捐獻給醫(yī)療研究機構(gòu),最好捐獻給器官移植機構(gòu),最理想的是直接移植給一個年輕人,最好是女孩子,就像蛋殼霞那樣漂亮的,這樣,他那珍貴的腦漿就能繼續(xù)發(fā)揮人間罕見的聰明才智。玫瑰專家般建國說到得意處,嘴角就會帶上雞奸者的微笑,即使他不笑了,這種微笑的痕跡也會長久地留在他的嘴角。可是,他就沒想一下,就像蛋殼霞說的那樣:“誰會要他一罐子臭狗屎呢!”
在成為肛門科主任之前,般建國不僅在醫(yī)院里看門診,他還經(jīng)常走到大街上,走進小區(qū),大辦講座,到處推銷肛門健康知識,傳播肛門疾病的危險性及其預(yù)防常識和技巧。李雙槍就是沖這個去采訪他的,并且下大力氣寫一大篇垃圾文章在蛋殼霞的專欄里宣傳他。宣傳一次還不夠,般建國非要李雙槍給他再來一次。大家都是親戚嘛,再說也是好事,宣傳好的醫(yī)療風尚帶動好的社會風尚,李雙槍本著這個愿望又寫了一篇,而且還配上一幅般建國和一群老年聽眾交流的照片。本來般建國還要第三次,但晚報湯總編不愿意了,他說這個專欄是為了豐富市民文化生活開設(shè)的,接二連三,接二連三,老是發(fā)表屁眼文章,多讓人惡心呀!于是第三次沒有了。
般建國成為肛門科主任之后,變成了一個更加絕好的醫(yī)生。他給窮人看病不僅極其認真,而且盡量減少費用。他在酒桌上這樣解釋自己的這一高尚醫(yī)德:窮人的肛門就是拉屎放屁用一下,花錢多了就是浪費。當然,給富人看屁眼般建國更是認真,而且有紅包也來者不拒,他對此毫無避諱,還大言不慚,說能碰到我這樣的高級專家給他們看屁眼,收幾個紅包算什么?他們這么有錢的人,他媽咪的!再說,有錢人的屁眼金貴,用途也廣泛,多花點錢維修和保養(yǎng)也是應(yīng)該的。李雙槍他們幾個非常贊同般建國的這一說法,因為這種說法很干脆地表達了歧視富人的情緒。我個人認為,盡管仇富心理這一劣根性的現(xiàn)象比較普遍了,但歧視富人這一新現(xiàn)象也需要深研究之并根除之。但般建國的觀念卻恰恰契合了我們這個小城的社會心理。我們這個小城,從來都喜歡以一種不正派的方式來觀察和評價事物,永遠也不需要意識到這樣做是不健康的。
般建國雖然是個肛門科專家,但他剛剛當上科主任自己的肛門就出了問題。我們認為這是上帝給他的懲罰。上帝早就說過,誰要缺德,爛他屁眼。上帝也是這樣做的。有時候誰的罪過夠程度了,到份兒了,上帝就讓他的屁眼出點問題以儆效尤。般建國用自己的高級醫(yī)術(shù)解救了無數(shù)個被上帝懲罰的人,這就等于違背了上帝的意志,和上帝對著干,上帝生氣了,就爛掉他的屁眼給他一個絕妙的諷刺。當時極端嚴重,李雙槍他們這伙鳥貨去看般建國時,他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將斃之前,他的臨終囑咐不是托付老婆孩子,不是托付讓他操碎心的老爹地,而是要求李雙槍他們一定要把照看瞎子順昌的事業(yè)進行到底,直至最后一人。瞎子順昌當時感動得放聲大哭。般建國人緣奇好,連后事都很快準備好了,我們這個小城里大名鼎鼎的玫瑰送終有限公司的老總段寶,拍著胸脯承包了般建國的喪事,費用都說好了給打六折——因為婊子兒段寶孬種事做得太多,肛門曾經(jīng)爛到要報廢的程度,是般建國拯救了他,使他的這個器官到現(xiàn)在還是原裝的——結(jié)果,上帝只是想懲罰一下般建國,猶豫了兩三個月之后,這位萬能的大神又回心轉(zhuǎn)意了,他先讓般建國那個腐爛的無底洞生出新鮮的肉芽,再把肉芽變成明溜溜的紫葡萄鑲嵌在屁眼周圍,最后,毒氣收攏,葡萄干縮……般建國在地獄里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后仍然擁有一個性能良好的屁眼,沒有星點損失。嗚呼哀哉,我問蒼天,為什么壞蛋們總也不會像好人那么容易死掉,為什么?不過,這個也恰恰符合我們這個小城的社會心愿,我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懲罰壞蛋的最佳手段不是讓他們死去,而是讓他們永遠活下去。上帝理解我們。只不過,般建國的情婦們白白傷心一場,但是,也正因為這次傷心,她們才發(fā)現(xiàn)般建國這婊子兒讓人愛起來感覺上如此飄飄欲仙。
李雙槍在般建國面前
據(jù)我長期觀察,李雙槍注定不能成為主角,他和般建國他們這幫鳥貨在一起時,呈現(xiàn)的都是別人的故事,他總是不自覺、不顯眼地退到了故事的邊沿,有時候至多像個跑龍?zhí)椎模谘刍潄y的戲臺上翻幾個轉(zhuǎn)瞬即逝的身影。我一點也不驚詫。我知道這是宿命。李雙槍也意識到這一點,但他不相信宿命。有一段時間他苦讀哲學,就是想改變自己的這一弱項。很遺憾,他沒有想到,哲學可以論證宿命,但要想改變宿命那是萬難的。那段時間里,哲學像個打氣筒,把李雙槍變成一個彈性十足的皮球,一知半解的哲學閱讀使他相當自信,一旦和般建國臭臭他們在一起,也就是在酒桌上,李雙槍除了站在椅子上高聲朗誦詩歌之外,還要手舞足蹈大講小邏輯,大講時間與存在,根本不管聽眾是否聽得懂,他只管滔滔不絕,滔滔不絕地把兩個毫不相干的哲學內(nèi)容講在了一起,完全淡忘了自己也混跡其中的一群鳥貨在喝酒時除了說說肉妞兒大家會認真傾聽,除了劃拳猜寶能融為一體之外,誰要是想說點正經(jīng)的,誰要是想討論點學問,那基本上等同于自言自語或者打手銃。而李雙槍連打手銃的時間也不寬裕,往往都是才說了一二三四五句話,般建國一聲呵斥,他就得乖乖坐下來,滿臉訕笑著端著杯子,等待般建國講完玫瑰故事最后發(fā)布“干了”的命令。
般建國在他們這幾個鳥貨里年齡偏大,從前大家都很愿意聽他的講話,現(xiàn)在盡管擔任著相當?shù)念I(lǐng)導(dǎo)職務(wù),但話兒在幾個鐵桿般的鳥貨那兒不怎么起作用了。比如臭臭,沒發(fā)財時像條哈巴狗一樣跟在般建國肛門后邊轉(zhuǎn),即便后來變成小土豪,也是對般建國敬若神明,現(xiàn)在變成了大土豪,同樣對般建國敬若神明,只是敬得太高了,除了逢年過節(jié)磕個頭上炷香碰個面之外,平常幾乎就沒在神面前露過臉。短腳板呢,過去仗著自己蠻勇,常以打架和干壞事為休閑方式,般建國指到哪兒他就打到哪兒?,F(xiàn)在雖然出家了,但也相當尊重般建國,無論般建國給他說多么刺激的話,他都是心平氣和地回一句阿彌陀佛。干他老舅的!事到眼前,一直自認高智商的般建國終于醒悟到,這幾個鳥貨之所以從前聽他的,主要是他當時工資高,混吃混喝都是他倚老賣老把單埋了。瞎子順昌倒是始終如一,但他是個瞎子,在他面前搬播口才,他可以稱贊你的聲音洪亮,音色豐沛,但他不能贊頌?zāi)愕氖謩莺蜕袂?,個婊子兒多掃興。唯一可信賴的只有李雙槍了,從過去到今天,一如既往,坐在面前言談舉止還是可以欣賞的。
現(xiàn)在,李雙槍就坐在般建國面前,那樣子不是要給般建國說他的心事,而是奉般建國之命匆匆奔來聽候吩咐。這并不是般建國已經(jīng)是我們市醫(yī)院主管業(yè)務(wù)的副院長氣場增大了才導(dǎo)致場面如此,這是永恒的宿命,只要他們在一起,場面就只能是這樣的。遺憾李雙槍不懂這個,他歪著頭僵硬著脖子,忍受著頸椎的疼痛,坐在那兒喝著悶酒還以為自己是個憂傷的主角。
般建國當了副院長之后待人接物更加熱情和藹,無論誰找他說事,他都不先和你說事,他總是摟著你的肩膀,一邊大踏步前進一邊拍拍打打,一路來到醫(yī)院后門,出了門向左邊一拐,就進了他的根據(jù)地——“龍鳳呈祥”酒館——喝上幾杯再說。我們都知道,般建國更精通,一端起酒杯,人的小腦就自作主張,凡事哪肯和大腦商量一下,幾杯酒一下肚,小腦就受不了酷刑,一股腦兒就把主人全賣了。當然,這只是般建國奸詐的第一層次。其實般建國也未必想知道你那點底細,他主要喜歡借酒蓋臉胡說八道一番,借此打亂你求他辦事的目的,搞混淆東家講話主題,還可以夸下??谠S下諾言讓人高興,但醒來不買醉中的賬。般建國異常喜歡使用這些看似平常的毒招,就像他們那群鳥貨一樣,李雙槍也是多次中招。
現(xiàn)在,李雙槍再次中招。三瓶啤酒下肚,李雙槍就把與蛋殼霞有關(guān)的游戲、贊美、辯論、體溫表、玫瑰花全部交代了。他的言辭憂傷,表情惆悵,憂心忡忡,就像一個孩子得了絕癥的爹地。但是,蛋殼霞荒誕的言行舉止,在般建國眼里沒什么大不了的,那不過是女人在特定時期的特定表現(xiàn)。
“哦,特定時期,我說的不是身體上的生理期,而是心理上的生理期。后者要比前者周期更長。蛋殼霞這個年齡的小肉妞兒,這點小問題不算什么。等生理上的更年期到來時,那心理上的更年期就更離奇了。”說到這兒,般建國奸笑著湊近李雙槍,幸災(zāi)樂禍地低聲說,“就像咱們醫(yī)院的這位頭兒,外表上看著是女中豪杰吧,可是誰知道她每周都讓她先生給她剪一次毛毛!混賬東西,下作,一說這個就一臉狗吃屎的相!是肛門周圍的毛毛。老先生帕金森嘛,剪出惡果是必然的。來找我,我問為什么要破壞自然植被,她說磨得慌。我也沒再問是剪了磨得慌還是沒剪時磨得慌。不好意思嘛。所以嘛,咱哥倆以前弄詩時我就給你說過,人看著是人,有尊嚴,有羞恥心,講文明,有道德意識,實際上和低級生命形態(tài)的畜生差不多,自我控制能力都很差,都是貪圖享受,就像豬。按照生命循環(huán)的科學要求,豬已經(jīng)吃飽了,但它還要吃,吃了一盆又一盆,吃得多就睡得多,提前長到夠宰的份兒,生命就這樣結(jié)束了。兄弟,不說這些了,喝酒吧!我表妹蛋殼霞年輕活潑,雖不白皙,但很豐滿,皮膚很細膩,肉也很圓實,有點心理上的生理期算個毛!別說不算個事,就是有問題我們也要學會容忍。社會學嘛!辯證法嘛!比如那個誰,他媽咪個婊子兒叫許什么還是徐什么來著,大家都知道他是個騙子,同時也是個騙子的告密者,是個小人,但生活需要這樣的小人,社會也需要這樣的渣滓,這樣的家伙自己經(jīng)常做壞事,同時也經(jīng)常揭發(fā)他的小伙伴們所做的壞事,你知道,有些人做壞事我們是看不到的,我們需要這樣的渣滓來告訴我們——兄弟,如果我的說教對你發(fā)生了作用,那我很高興……”
般建國笑瞇瞇的滿臉酒色,講得正帶勁,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接聽電話,一聲“嗯”,一聲“啊”,兩聲之后泛起一臉焦躁,然后招呼也不打起身就走。李雙槍也沒好意思問他,因為一看那行色,就知道又是去派出所接他爹地去了。般建國的爹地七十多歲了,但精神百倍,鼻梁高挺,雙目深邃,銀發(fā)飄飄,一看見有點身形的肉妞兒就大聲疾呼:“來呀——讓爺爺摸摸你的小手!”事實上哪能只摸摸小手呢!有一次蛋殼霞就上了老姑父一當,盡管脫身及時,屁股還是被捏青好幾塊,李雙槍就是見證人。般建國他爹地的夢中情人是劉曉慶,得知人家又結(jié)婚了,他悶悶不樂,躲到大衣柜里小聲哭了好幾天,弄得滿城風雨。在我們這個小城里,一些退休的老人非常健壯,非常長壽,有的能活一百三十多歲——這些老壽星當中,還有很多人都暗下決心力爭活到三百歲或者三百零一歲——這些健壯而長壽的老人們最喜歡到新馬泰旅游,只要能邁動腿,誰也攔不住他們。般建國的爹地不喜歡旅游,他喜歡上午去商場老老實實地坐在女裝部偷看女顧客來回試裝,下午去魏武廣場觀看少婦們跳健身舞,晚上去太妃洗浴城吃雞,吃完了還要發(fā)牢騷:你們媽咪的,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啥玩意兒都弄虛作假,明明是老雞非要裝小雞……喂喂,信號還可以,聽得清吧,大家明白肛門科專家般建國為什么頻頻出入派出所接爹地了吧。
蛋殼霞的普通話和她的雀斑
巫婆不能治病,但吃了她的神藥,我們心理上就會得到極大安慰,而且有可能在這種心理暗示下我們的病碰巧就好了。李雙槍去找般建國說心事效果與之相似。游戲,贊美,辯論,體溫表,玫瑰花也不再是古怪的病態(tài),而是生活的常態(tài),必需的,就像很多無主見的家庭婦女每天必須看韓劇。即便脖子被抓滿血條子,那也是日常生活的一個側(cè)面,一個小風景,一朵小壞花,不必太在意。李雙槍一直這樣安慰自己,他想寬宏大量地讓這些鬼東西全部成為過去,可是,玫瑰花消失了,它的氣味還留在空氣里,體溫表放起來了,它的形象還在房間里徘徊,就像個突然離世的浪情婦,頭一陣子老讓人念茲在茲,很難一下子全部忘掉。
現(xiàn)在,李雙槍正在熬米粥,用炭火熬米粥。在日常生活中,李雙槍一貫吊兒郎當,但在某一細節(jié)上,他特別較真,總是有著許多與眾不同的看法,用炭火熬粥就是其中之一。李雙槍認為,炭火焰鋒堅硬而銳利,它的熱量就像針尖那樣快速刺入米粒的體內(nèi)。為什么很多人熬的粥不好喝,甚至總是有一股生米味兒,因為他們使用的燃氣缺乏力量與韌性,無法徹底攻破大米為保護精華而進行的頑強防御。在炭火面前,大米的防御土崩瓦解,它的全部精華不得不逐一流淌出來,就像一條春天的小溪,散發(fā)著誘人的味道。即使現(xiàn)在,李雙槍的頸椎病極度發(fā)作,他也不放棄自己的熬粥標準,因為他熬粥時就會長時間地回味當年蛋殼霞第一次喝完他熬的粥之后,幸福得昏了過去,臉上泛著紅暈,一下子淹沒了二十多粒雀斑,整張臉就像海棠含苞欲放。
李雙槍的頸椎病一直沒減輕,而且還要時不時加重幾陣子,就像一盤鞭炮里一定會夾著幾個俗稱大雷子的巨響爆竹。嚴重而且別扭的疼痛使他的大腦混亂而壅塞,有時候能感覺到,腦神經(jīng)上就像吊滿了尖利的石塊,有時候,就像一頭牛臥在腦袋里,伸著帶倒刺的長舌頭一下一下地舔啊舔。這頭該死的牛,干它老舅。疼痛中的李雙槍最大的愿望就是趕緊把這頭牛送到北郊渦河以外三十里的屠宰場去。當然嘍,無論多么千難萬苦,李雙槍都不能忘記關(guān)心蛋殼霞,或者說都不能忘記觀察蛋殼霞,那么隱蔽的觀察,只有大齡瘦男人才能做到,就像一個大齡農(nóng)夫躲在玉米地里窺視一個偷玉米的農(nóng)婦撒尿。我眼見來著。
蛋殼霞好像準備要調(diào)到電視臺工作了。當然這不是李雙槍問出來的,也不是蛋殼霞主動說的,而是生活現(xiàn)象無意間呈現(xiàn)出來的。蛋殼霞回她自己家一趟,把她爹地尼古拉耶維奇從莫斯科買回來的那臺高級收音機取來了,每天早上,她不再睡懶覺,而是早早起床,跟著收音機里的早間新聞學習普通話,到了晚上的新聞聯(lián)播,那更是蛋殼霞的神圣時刻,她不僅及時收聽收看,還要錄音,以便晚上睡覺前反復(fù)學習與模仿。蛋殼霞做這些時,李雙槍必須老老實實地待著,一個小屁都不能放,還要像個忠實的聽眾一樣,坐在一旁認真傾聽,然后還要指出一些瑕疵來。
當然,李雙槍指不出多少瑕疵,因為在傾聽蛋殼霞新聞聯(lián)播時他老是走神,他會想到天空,想到我們市里的電視臺,想到中央電視臺的發(fā)射塔和新聞女主播,想到飛鳥和落葉,有時候他還會想到有一只貓在閣樓頂上躡腳潛行。異常蹊蹺的是,貓的形象會讓李雙槍想起蛋殼霞的爹地和媽咪。蛋殼霞的媽咪,已經(jīng)退休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到今天也不肯原諒李雙槍勾拐她的寶貝女兒,只要一看見李雙槍,她就會指著鼻子破口大罵:早知道你這么孬種,當年我只要一松手,你就掉進你媽咪的深井里,你就沒機會禍害人了。接著開始嘮叨她當年是如何使盡吃奶的力氣把李雙槍拽到這個混賬世界上的。一位有身份的老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還散發(fā)著臭豆腐般的香水味,罵上十幾句李雙槍還是不肯在意的,他不能容忍的是蛋殼霞的爹地尼古拉耶維奇,不是不能容忍他的長相,而是不能容忍他的傲慢表情和空洞的眼神,尤其是那種空洞的眼神。第一次見面李雙槍咬緊牙關(guān)忍了,第二次他就很沖動地上前一步,猛地用頭撞擊尼古拉耶維奇的胸脯,就像足球場上齊達內(nèi)用腦袋撞人一樣,只聽尼古拉耶維奇一聲慘叫,像個被揍零散的頭號壞蛋那樣從臺階上滾下去——當然,這都是李雙槍在想象中完成的。自從第二次見過尼古拉耶維奇之后,李雙槍以后再見那位老先生就會不由自主地重復(fù)這個想象。每次想到尼古拉耶維奇慘叫著從臺階上滾下去的情景,李雙槍又開心又解氣,臉上難免要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
但是,在蛋殼霞新聞聯(lián)播時想到這個情景,是很不妙的,如果暴露了就會引起一系列的嚴重后果。個婊子兒,笑已經(jīng)掛在嘴邊了,沒法再掩飾,李雙槍急中生智連忙改變笑的根源,他故作多嘴:“老咪咪,你馬上要調(diào)到電視臺工作嗎?”蛋殼霞把他的孬種笑容誤當作他是在討好自己,贊美自己的普通話進步了,就在新聞聯(lián)播中瞥了李雙槍一眼,嗔怪地吐了一個小詞:“神經(jīng)!”——就連這兩個字她也要竭力掩飾住我們這個小城的粗鄙口音,使之標準化。
蛋殼霞學習新聞聯(lián)播……哦,練習完普通話之后,就會端著一小杯水走到陽臺上松弛神經(jīng)消消乏。李雙槍家的這座小樓第三層和閣樓連在一起,這樣一弄,房間顯得非常高大,蕩秋千都沒問題。整座小樓總體上建筑很講究,內(nèi)部裝修更講究。三樓的陽臺相當寬闊,坐在陽臺上可以仰望星空,可以俯視下邊巷子里的各種隋景,可以眺望大雁南飛,也可以聆聽附近房頂上貓咪發(fā)情的尖叫聲。這座樓或者說這個陽臺,是李雙槍的爹地和媽咪工作一生的結(jié)晶。李雙槍的爹地是我們市玻璃工藝廠的廠長,他媽咪是我們市糖廠的廠長,他們既然能經(jīng)常交換產(chǎn)品當作福利發(fā)給自己的員工,當然就有條件制造這樣的結(jié)晶。蛋殼霞不了解這些,就像從不了解她自己家的具有俄羅斯建筑風格的小樓是怎樣得來的一樣,她不關(guān)心這些,她在陽臺上消乏時看到的是更遠的地方,看到的是更為理想的物象,比如彩虹和夢境。
李雙槍從來不知道蛋殼霞看到了什么,他只是看到,蛋殼霞每次回到屋里時,嘴里都要哼著一支同樣的小曲:“一只小綿羊,一只小綿羊,一只小綿羊,一只小綿羊,一只,一只,一只小綿羊,一只渾身雪白的小小綿羊呀……”唱到這兒,蛋殼霞臉上就會露出琥珀般的笑容。這種笑容不僅可以讓李雙槍牢牢記住,還可以讓李雙槍原諒她的所有錯誤。而且,蛋殼霞去洗漱間時,還要嫵媚地瞥一眼李雙槍。這一眼,讓李雙槍覺得簡直就是……只有少女在青春期才能表現(xiàn)出的溫柔舉動。
蛋殼霞洗完澡之后要在洗漱間照很長時間鏡子,赤裸裸地擺出各種姿勢,搬出各種表情,憂傷的,楚楚動人的,挖鼻孔的,皮笑肉不笑的,更多的是她就那么站在鏡子面前,長時間地望著鏡子,那么入迷,好像鏡子里才是她的世界,好像她已經(jīng)鑲嵌進那個玻璃世界里,鏡子里的她是真實的,而鏡子外邊的她只是她的一個幻影。接著,她回到房間坐在桌子前開始皮膚保養(yǎng)。那張李雙槍用來寫垃圾文章的鋼化玻璃桌子,每年夏天都會成為蛋殼霞的臨時梳妝臺,上面擺滿了瓶瓶罐罐,蛋殼霞就像一個物理學家要做實驗一樣,開始往身上涂抹,往臉上涂抹,涂這油,抹那膏,還有眼淚一樣的小水水,她大概知道,經(jīng)過這些玩意兒的物理作用之后,自己在瞬間就能變成一個美女。更重要的是,她堅信這種可能性很大。
然而,在李雙槍看來,蛋殼霞從來就算不上美女,除了個別器官之外(比如胸部),她都算不上漂亮。在我們這個小城里,說到肉妞兒漂亮與否,首先說的是她的那張臉。而蛋殼霞的這張臉,既不黑也不白,有幾成米色卡其布的味道,最明顯的特征就是有二十多粒芝麻大小的雀斑,就像星星點綴夜空一樣分布在她臉上。星星的分布是有規(guī)律的,牛郎星和織女星隔在銀河兩岸,不到七夕不會相見,到了七夕理論上也是碰不了面的;七星北斗也就是勺子星,柄上那個星絕不會跑到勺子里。蛋殼霞臉上的這些雀斑沒有規(guī)律可言,它們無法無天,自行移動,自行繁殖與死亡。李雙槍早晨在她的鼻左側(cè)看著是三顆雀斑,到晚上她下班回來就剩下一顆還堅守在那兒,李雙槍費了很大勁,才在她鬢角的頭發(fā)里找到另外兩顆。這些雀斑,曾經(jīng)給李雙槍帶來極大的興趣,很久以來,他騎在蛋殼霞上面經(jīng)常忘記正當?shù)墓ぷ?,反而觀察她的雀斑有無變化,少了沒有,少的那幾粒跑到哪兒去了。
但是,現(xiàn)在不行了。不是騎在蛋殼霞上邊需要花費很多口舌,而是蛋殼霞貼上面膜之后,都不能動一下她的臉。李雙槍從來就不知道面膜有多少種質(zhì)地,更不知道蛋殼霞揭開面膜后她的臉是否真會變得漂亮一些,她的那些可愛的雀斑會不會趁此逃脫。有好多次,蛋殼霞揭下面膜時,李雙槍極度緊張,他擔心自己看到的是個陌生人。他總覺得,那些面膜就像符咒貼在自己的心口,讓自己心里別扭之至。但他就沒有想過,符咒雖與鬼相聯(lián)系,但并不具有驅(qū)鬼的功效,它主要提醒我們有鬼存在于此,就像偏僻的山路上插著一塊牌子,上寫“有野豬出沒”的字樣。有幾個瞬間,讀過幾本哲學書的李雙槍腦袋里甚至也會閃出一些破碎的句子,比如,貼面膜就是戴面具,戴著面具就是隱蔽了自己的真實面貌,就等于改變了真實的身份,戴著面具的人要么處于游戲,要么處于掩飾心中的秘密……遺憾的是,李雙槍沒有能力思考得更深刻一點點,或者更具體一點點,因為他只顧欣賞的是,戴著面具既能滿足蛋殼霞呈現(xiàn)陌生化的欲望,也能滿足自己對陌生化的好奇和熱情。比如偶爾的床事,不僅因為陌生而刺激,還會恐懼——就像和一個鬼在搞床事。盡管恐懼是比較高級的刺激,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享受得到的,但是,據(jù)我觀察,喜歡床事的李雙槍并不能真正享受這個刺激,每臨此情此景此種場合,他瞇縫著的雙眼里就會充滿疑問,臉上也常常寫滿了逃跑的欲望。
土豪臭臭的鋼珠槍
在我們這個小城里,臭臭是個財大氣粗的土豪,我很喜歡他的德行。除了金壁虎夜總會之外,房產(chǎn)、店鋪、鋼材、超市、煤炭等等,恐怕臭臭自己也弄不清還有多少生意,就像他說不清自己的長相……我說不清他的長相,因為他太有錢了,大家都被他的身價迷住了眼睛,誰還關(guān)注他的長相呢,就像他自己老說的那樣:“在堅強的神經(jīng)面前,天賦算個屁屁!在大批量的銀子面前,長相算個小鳥!”
臭臭喜歡群眾性場面,就像我們的新任市長一樣。
臭臭還喜歡侃侃而談,經(jīng)常妙語連珠,說到精彩處,常讓人后悔沒能及時在他胸前夾一個可以向太空傳送信號的微型麥克,讓整個宇宙都能聽到他的妙論。臭臭的這一過人之處,在青少年時代就展露無遺,當然,他也因此經(jīng)常遭到一些油頭粉面的干部子弟的嘲笑和毆打。那時候,也就是他挨揍的時候,只有四個人和他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般建國、李雙槍、短腳板、瞎子順昌。我眼見來著,這四個人,有三個鳥貨和別人打得塵土飛揚,尤其是短腳板,穿梭跳躍,怪叫連連,頭上一個血窟窿;還有一個瞎子,流著兩行鼻血,在一旁揮舞雙手高喊助陣:“殺呀!殺呀——”當然,現(xiàn)在的臭臭所具有的魅力和巨大的財富所散發(fā)的光芒,足以把他青少年時代的灰暗歲月輝映成傳奇篇章。后來,或者說自從金壁虎開業(yè)以來,臭臭就給了李雙槍和般建國、短腳板這幫鳥貨每人一張金卡,不是打折的金卡,而是全部免單的金卡。這幾個鳥貨,光有這張金卡是不滿足的,他們在這個小城里吃吃喝喝亂搞幾下,也都是掛在臭臭的賬上。這幫鳥貨之所以這樣心安理得地花臭臭的錢,除了上述緣故之外,他們還深知我們這個小城的傳統(tǒng),土豪們總是要養(yǎng)幾個混賬鳥貨,玩玩。所以,臭臭公司里有一個財務(wù)人員外號叫算盤,長得像只大老鼠似的,這只老鼠經(jīng)常穿行在我們這個小城的角角落落,專門為般建國、李雙槍、短腳板這幾個鳥貨埋單。有時候,他們會在街上或者小巷里狹路相逢,擦肩而過之后,般建國和李雙槍還要嘀咕幾句:“有錢人心眼就是好,考慮事情很周到……”
大土豪臭臭不僅對故舊好,對自己的爹地更是好。臭臭的爹地是個退休工人,原是化肥廠看大門的,般建國和李雙槍他們這群鳥貨,沒個大小,不管人前還是人后,張口就把這位慈祥的老先生叫作守門員。我耳聽來著,老先生年輕時吃過不少苦頭,為了保護五袋子化肥,被十三個小偷打成腦震蕩,很嚴重的腦震蕩。現(xiàn)在,這位老先生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我眼見來著,每到逢年過節(jié),或者臭臭高興了,隨時都要組織一場浩繁的宴會,把他的親戚們以及狐朋狗友們糾集到某豪華酒店高級包廂里,然后,在熱烈的掌聲中,坐在主座上的老先生西裝革履,細脖子上套著紅條紋的銀色領(lǐng)帶,就兩耳后剩了幾根頭發(fā),腦袋活像一個打紐時受過傷的葫蘆,活像一只裂過璺的油罐,在兩個身著紅色禮服的肉妞兒攙扶下,站了起來,開始發(fā)表賀詞:“廠長說過了,誰敢偷化肥,就打死他,打斷他的腿,啊,絕不留情!”老先生的這幾句話,在我們這個小城里幾乎人人耳熟能詳,尤其是般建國和李雙槍他們這幾個鳥貨,在很多場合,只要一見面,就得背誦這幾句語錄,如果臭臭正好在場,他也會像在宴會上一樣,禮貌地干笑著大鼓其掌,以示很珍惜爹地的老年癡呆癥。
在我們這個小城里,像臭臭這樣的大土豪,免不了要有五六七八九個情婦。我耳聽來著,臭臭最愛其中兩個,一個叫萬芳芳,一個叫高麗麗。不過,這兩個性欲旺盛的女人將不會在這段故事里出場,就像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明明知道有這么兩個人,但從未和她們碰過面,當然我們知道,是臭臭這個婊子兒這個間諜這個狗雜種故意這么安排的。我眼見來著,臭臭愛情婦們就像愛老婆一樣,有時候他也把老婆當作情婦愛上一番。臭臭的老婆叫王良,般建國和李雙槍以及短腳板他們這幫鳥貨,叫她鐵圈。臭臭在青少年時代,除了經(jīng)常遭到那些油頭粉面的干部子弟毆打之外,他的愛情生活也是湊湊合合啦。也就是說,他找不到漂亮的,他只好找王良應(yīng)個急搞上一搞。王良很丑,但是個處女,這很要命。要是個漂亮的處女我們搞完了很容易甩掉,因為人家不靠膜活著,膜沒了美色還在,美色天定,比膜更經(jīng)得起磨礪,使用壽命也更長久一些。王良當然明白這個,所以呀,她用刀用繩用毒藥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處女膜,當時一窮二白的臭臭膽小如鼠,只好和她結(jié)婚了。般建國和李雙槍他們那幫狗揍的外甥,就是因此叫王良鐵圈的。這么個鐵圈一套上,再想卸掉就相當困難了,尤其在我們這個萬事認死理的小城里,你可以打她,但你不能打死她,你可以干她,但你不能干掉她。苦惱是沒有用的,試著愛她一點點,看看會發(fā)生什么?她的丑會使她對我們感恩戴德,會天天給我們洗腳,給我們當牛做馬,如果我們要求,她自然還會給我們舔屁眼。想當年,臭臭就是這樣高高在上和王良過日子的。現(xiàn)在不行了,鐵圈王良的吃苦耐勞顯示出她的綿里藏針,顯示出她的陰謀性:臭臭經(jīng)常性地主動舔她的屁眼兒,當然不是真舔啦,而是給她買手鐲,買鉆戒,買項鏈,買高檔衣服,買她想要的一切,包括她不想要的一切,還要陪她逛商場看電影,甚至陪她到“小貓咪”洗腳城洗腳,有時候把問題搞得太嚴重了,他還得親自下廚給王良做飯,問題越嚴重他越要花樣翻新地做飯,幾乎成心要把自己鍛煉成杰出的廚師??傊?,大土豪臭臭得破費很多花樣為自己層出不窮的婚外情贖罪,為自己到處闖禍的小雞雞贖罪。鐵圈王良的智慧也充分展現(xiàn)出來,無論臭臭有多少個情婦,她一律仿若無事一聲不吭,當她從臭臭肥胖的眼珠子里抓住他的一個欲望時,她善于使用技巧,她不管丑女人撒嬌有多么肉麻,只管嗲聲嗲氣地要求臭臭:“臭啊臭啊臭臭啊,趕快給我爹地和媽咪送幾條鱖魚去吧?!贝笸梁莱舫赳R上就去送鱖魚,心甘情愿,因為送完了鱖魚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情婦家鬼混三五個晚上了。
當然,這些都是大土豪臭臭夫妻間私生活方面的點點滴滴。在公共場合,臭臭的形象也是高度符合我們這個小城的要求標準。不消說,臭臭在穿著上也喜歡標新立異,甚至更別出心裁。他喜歡戴高頂禮帽,帽圍上別著四朵鮮艷的芍藥花,一年四季都是這樣,也不知在冬天他到哪兒弄得到新鮮芍藥花。雖然我們弄不清他這個帽子有何寓意,但我們得承認,只有他配得上這頂裝飾古怪的帽子,只有他配得上那四朵真實的芍藥花,換個人戴上這頂帽子和芍藥花,剛上街肯定就會遭到善于沖動的市民拳打腳踢,甚至被當成神經(jīng)病送往北關(guān)精神病院關(guān)上個三五個月。
臭臭這樣大的土豪,煙還是要抽的,我們知道,他抽煙不是有煙癮,而是迷戀抽煙的樣子,也就是外鄉(xiāng)人所說的范兒。臭臭抽的是那種粗大的雪茄,這個世界上有多粗的雪茄他就抽多粗的雪茄。他在自己的金壁虎夜總會里,戴著那頂帽子,抽著粗大的雪茄,手里還有一根整體裝飾精美、柄上懸著兩個金鈴鐺的手杖,坐在吧臺那兒,顯得風度翩翩。當然,他還會要上一杯小酒慢慢品嘗,那個骨瘦如柴的女服務(wù)員給他倒酒時,他一定要稍稍欠身,用渾厚的男中音說上一聲謝謝。臭臭公開承認他喜歡骨瘦如柴的女服務(wù)員,他說那是一種青春方式,一種生活態(tài)度,神賜予的,很多人想瘦下來,神未必賜予。當然,這種裝扮的臭臭也會顯出常人的一面,最突出的就是一旦有人唱得很好,他就會大聲尖叫。蹊蹺的是他一尖叫就流鼻血,他旁邊那個骨瘦如柴的女服務(wù)員就會趕緊遞上熱得有點燙的毛巾。臭臭擦完鼻血,還會把毛巾疊得方方正正放在托盤里,然后禮貌地再說一聲謝謝。臭臭在金壁虎的這副打扮,以及他的流鼻血,幾乎就是金壁虎夜總會的一個亮點,有很多慕名而來的消費者,一是想看看臭臭老板這副打扮的露個面,二是看看這副打扮的臭臭老板流鼻血。般建國李雙槍他們那幫鳥貨為此老罵臭臭弄虛作假,利用電影里的玩意兒賺錢,而臭臭卻詭秘地笑道:“不對不對!草包們,喂,草包們,我只是想給自己一個豐滿的形象。”
臭臭那么多生意是怎么經(jīng)營過來的,他到底賺了多少錢,等等,對很多人來說是個謎,我覺得,對臭臭自己來說恐,怕也是個謎。一旦般建國李雙槍他們追問臭臭這個問題,臭臭笑而不答,始終面帶微笑,他的微笑也始終有著迷人的魅力。當然,我們知道,臭臭的這種笑是小時候養(yǎng)成的,小時候他老挨揍,這種笑一望便知是討好和求饒?,F(xiàn)在,同樣的一種微笑,我們看到的是風度。
就像我們這個小城的很多土豪一樣,臭臭也喜歡處處炫富。他小時候有狗屎癖好,一旦在街邊墻角樹根處看到一泡狗屎,他就拿根小棍子蹲在那兒研究分析半天,那樣子簡直恨不得吃了它,當然,他不是不想吃它,而是舍不得吃?,F(xiàn)在身份上來了,真狗屎不便把玩,他專門跑到美國買回一坨塑料狗屎,當年李雙槍采訪他時,說什么他也要和自己的狗屎合影見報,遺憾的是,蛋殼霞把他握著狗屎的雙手從畫面上裁掉了,他為此憤怒了一個多小時。現(xiàn)在,臭臭不玩狗屎了,但那坨珍貴的塑料狗屎還盤踞在他辦公桌上一個精致的乳白色瓷盤里,虎視眈眈地注視著臭臭和每一個來訪者。臭臭現(xiàn)在喜歡烏龜,他花大價錢請了一個高人,給他心愛的三只烏龜背上分別鑲嵌了七顆綠寶石。我眼見來著,臭臭常常一個人站在龜池邊,長時間地觀看璀璨的烏龜們,他左手夾在右腋下,右手撫摸著肥胖的下巴,臉上帶著玄妙的笑容,思維也進入烏龜?shù)乃季S里。
臭臭從不向比如般建國李雙槍之類的鳥貨炫耀狗屎和烏龜,因為他們不懂得狗屎的奧妙,但他們會把鑲有綠寶石的烏龜偷偷攜走,更缺德的是,他們還會把烏龜吃了,把綠寶石賣了。尤其比較惱人的還有,他們這幾個鳥貨,仗著早年為了臭臭與人血戰(zhàn)數(shù)場,現(xiàn)在一到臭臭的辦公室里就沒個規(guī)矩,亂翻亂動。一到這時候,臭臭就從抽屜里拿出那把象牙把的鋼珠槍,于是幾個鳥貨趕緊住了手腳,因為他們領(lǐng)教過臭臭在準頭方面不太靠譜,而且隨時都會失手,當年拿著一塊磚頭明明砸向敵人,結(jié)果卻落在般建國頭上。臭臭握著鋼珠槍朝他們比畫著說,這把槍可以連發(fā)十粒鋼珠,二十步之內(nèi),砰,一顆鋼珠輕松洞穿體重一百八十斤的胸膛,或者從你面門進去,從后腦穿出,然后繼續(xù)飛到它自己想去的其他地方。他還亢奮地揚言,這把槍是在公安局備了案的,就像有組織的人一定會有一個檔案。臉上怯意未消的般建國一聲嗤笑,分明不相信。但李雙槍相信,因為在他看來,在我們這個小城里,就沒有土豪臭臭辦不成的事,何況一把十連發(fā)的鳥鋼珠槍,盡管它是象牙把的!
當然了,就像我們這個小城里很多土豪一樣,臭臭有時候也很迷信,有時候他相信風水,有時候他相信宿命,有時候他相信來世,也有時候,他什么也不相信,他只是睜大空洞無神的雙眼,就像他們土豪圈里的那幫土豪們一樣,無聊之至地想著一些死去的親朋們和活著的親朋們。臭臭就這樣想想他的爹地,他的爹地患有老年癡呆癥;想想他的媽咪,他的媽咪已經(jīng)和他徹底拜拜了……想想他的朋友般建國是個屁眼兒專家,這粒囊腫;還有李雙槍這根騷棍兒以及蛋殼霞那個肉妞兒;還有表弟短腳板那個和尚以及表妹飄飄彩那個賣燒餅的;當然還有一直在金壁虎工作的瞎子順昌,他諢名劉德華……當然,有時候臭臭什么也不想,只是表情肅穆,先是任憑腦袋如同一只新陶罐般空空如也,接著,或者說不一會兒,一些雜亂的念頭包括賺錢的諸多念頭,如同微小的黑色蟲子一樣蜂擁而至,頃刻間爬滿了陶罐的內(nèi)壁——臭臭也許就是這樣發(fā)了財成為大土豪的。
尼古拉耶維奇的催眠術(shù)
我眼見來著,蛋殼霞上輩子是一只鸚鵡,它學舌的天賦如影隨形,伴隨著人的肉身又來到今生今世。
夏天還沒有過去,蛋殼霞的普通話已經(jīng)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在日常生活中,每一個字她都會像央視新聞主播那樣說出來,也就是說,只要蛋殼霞不說方言“我靠你姥”之類,她在言說方面就徹底消除了我們這個小城的粗鄙口音。甚至,她拒絕李雙槍的床事要求,也是一口標準無比的普通話,真他媽咪的掃興。掃興的不是被一個肉妞兒拒絕,而是她操著普通話拒絕了你,沒有了我們這個小城的粗鄙口音,普通話的拒絕更顯得冷冰冰的,仿佛不是一個有肉體有靈魂的肉妞兒拒絕你,而是一個由鐵皮和一點點集成塊構(gòu)成的玩具女人拒絕你。我們知道,李雙槍體形羸弱,但他特騷,特喜歡床事,盡管以前蛋殼霞也屢屢滿臉厭惡地拒絕過他,但操著我們這個小城的粗鄙方言拒絕,特別是拒絕床事,那拒絕里總殘留著些許騷情,只要有騷情就有希望——李雙槍每次都是胸懷這個希望大加贊美她的肉體,最后引誘成功達到目的?,F(xiàn)在不是這樣的了,一句簡單的普通話,就像一顆子彈擊中李雙槍的命根,就像一扇鐵門輕輕地把李雙槍關(guān)在了門外。李雙槍只好偃旗息鼓,灰溜?留地走開,胡亂披著衣衫,踉踉蹌蹌來到漂亮的陽臺上,一邊抽著煙,一邊調(diào)整著呼吸和情緒,一邊有一眼無一眼地瞄一下遠處的燈火。遠處的燈火有些縹緲,連汽車聲也像是從濃霧里傳過似的,只有臨街的房頂上突然響起的貓叫春,聲音還是那么急切,那么熱情,那么刺耳,那么淫蕩。
完美的普通話不僅毀掉了李雙槍的性要求,還毀掉了蛋殼霞的睡眠,而且無意間打開了隱蔽在她身體深處的播放開關(guān)。她整夜整夜地不睡覺,在夜晚的房間里一邊踱步,一邊滔滔不絕地播音,走到哪兒說到哪兒,就像一個自行移動的廣播電臺。她要是走累了呢,就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播放她對生活的一些構(gòu)思,她對愛情的數(shù)種設(shè)想,她對各種顏色的無數(shù)種搭配方案,她對空氣的一種期望,以及她對生活用水的種種治理措施,她還要擁有一輛小汽車,如果有五個輪子的就一定要買五個輪子的……這些通俗的日常話題與平凡的人生感悟,如果用我們這個小城帶有粗鄙口音的方言播放,那完全可以當作溫馨的爐邊夜話,但是,經(jīng)過蛋殼霞嚴格按照普通話標準這么一播放,都成了相當嚴肅的話題,相當神圣的話題,幾乎可以當個項目申請省社科院認真研究,尤其要研究一下汽車是否可以安裝五個輪子。起始李雙槍面對這些,只不過覺得猛然間眼前涌來一團煙霧,很快,李雙槍沒有了煙霧的感覺,在蛋殼霞播放這些鬼玩意兒時,他只是隱隱約約看到眼前的一朵花或者一枝柳條兒飄飄然逶迤向遠了。只有在蛋殼霞談及自身時,李雙槍才從迷夢中回到現(xiàn)實世界里。
自從成功地掌握了普通話,美化和贊嘆就成了蛋殼霞談?wù)撟约旱膽T用方式。她贊美自己的形態(tài),美化自己的雀斑,有時候還要歌頌自己一嘴凸凹不平的牙齒就像大白鯊的牙齒那么可愛,包括她的眼睛也就是她的瞇瞇眼,也成了全世界時尚女性們追逐的樣板眼睛。盡管在幾個瞬間她的大腦正常了一忽兒,明白自己把話說大了,但她心里依然享受李雙槍投來的贊嘆和羨慕的目光。李雙槍這個婊子兒,他說話總是不看風色,在討好別人時總喜歡挑一些微不足道的毛病,以佐證他的所有馬屁是真誠的。我眼睜睜看著他胡說道:“與上身相比,你的雙腿稍微長了一點點,略微顯得有點亮襠,如果稍稍不那么長……”蛋殼霞根本不吃他這一套,或者說根本不容一丁點兒挑剔,她操著我們這個小城粗鄙口音用方言罵了一句:“我靠你姥!”接著,她快速轉(zhuǎn)換成新聞聯(lián)播時的普通話闡述說,女人的氣質(zhì)就是一雙腿賦予的,一個女人有什么樣的腿就有什么樣的氣質(zhì);我們只消想一下我們熟悉的一些女人就知道了,比如飄飄彩,她好像五官不錯,臉蛋子白白的,但她的一雙腿太短了,那她作為一個女人就少了幾分尊貴與矜持,即便單單作為一個肉妞兒使用,在氣氛和情趣上就得大打折扣,可以想見,她在東莞的價位就不會高到哪兒去——蛋殼霞從不和飄飄彩來往,她不喜歡飄飄彩鑲金戴銀,珠光寶氣,庸俗,暴發(fā)戶,靠她姥的,一眼就看出來路不磊然。一番暴怒之后,蛋殼霞還要強迫李雙槍認同她的所有言辭,以及她的神經(jīng)錯亂的所有觀點。
完美的普通話讓蛋殼霞的嗅覺也變得格外靈敏,她吃飯時嗅飯碗嗅筷子,喝水時嗅杯子,穿襪子時嗅襪子,看電視時嗅電視,睡覺時要把枕頭和床單以及被子全部嗅一遍,無聊之至她就嗅自己的手機,或者嗅嗅空氣,甚至嗅一下自己的夢。她嗅到什么樣的氣味,臉上就露出什么樣的表情。即便在新聞聯(lián)播時也要嗅上幾秒鐘,好像分辨電臺的味道,好像一只口臭的老鼠剛剛啃過話筒。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后,她就在屋里尋找氣味,像貓,像狗,像鴨嘴獸那樣到處嗅,樓上樓下角角落落都要嗅個遍。最后,她把一切氣味歸咎于李雙槍這個渾身發(fā)臭的流氓,流氓的手是臭的,腳也是臭的,腋下當然更臭了,流氓的目光最臭,躲躲閃閃,鬼鬼祟祟,就像貓屎一樣,卑瑣而惡心,而且因為卑瑣所以更加惡心。
那段日子里,盡管李雙槍從未嗅到過任何異味,但他不相信自己的嗅覺了,他的嗅覺要服從蛋殼霞的嗅覺,他天天洗澡,好像要洗掉自己的懷疑。我眼見來著,他幾乎時刻泡在浴盆里,站在噴頭下,他把手都洗掉了一層皮,雙腳搓得白骨森森,把腋下的毛都搓光了,把包皮都洗沒了,裹睪丸的那層肉皮搓了又搓洗了又洗,幾乎成了一層紙,一張經(jīng)過無數(shù)道工藝的透明羊皮紙,當然屁眼也得洗呀……但是,即便李雙槍把屁眼洗得消失了,變成傷愈后的一塊橢圓形疤痕,他也不知道,蛋殼霞嗅到的是時間的氣味,或者說是告別的氣味——對于蛋殼霞來說,這一氣味總是在夏末的時候到來,但對李雙槍包括我們來說,這一氣味隱秘而快速,它風靡全球,轉(zhuǎn)瞬即逝,我們還沒嗅到它,它就麻木了我們的嗅覺。
與完美的普通話相映成趣的是,蛋殼霞的美容仍在繼續(xù),而且還增添了新花樣。她每天下班回來,就會帶回一些綠葉,李雙槍不知道這些綠葉是從植物上采摘的還是從動物身上采摘的,是來自南極還是來自北極,他眼睜睜地看著,蛋殼霞把它們放在哪兒,哪兒就有一團氣味像煙霧般冉冉升起,即便蛋殼霞把它們拿走了,那團氣味還凝固在放過的地方,就像冰塊一樣很久才能化去。蛋殼霞用蒜臼子把那些綠葉搗成豆腐渣狀,刷墻似的糊在自己臉上。那些葉子散發(fā)著嫩藕味,搗爛之后變成了死蒜味,糊在臉上之后死蒜味逐漸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肉制品腐爛的氣味——李雙槍本能地認為,那種暗綠色糊狀物質(zhì)把蛋殼霞臉部肌肉中的骯臟元素吸出來了。
讓李雙槍更加驚詫的是,蛋殼霞臉上的雀斑也在這種見鬼玩意兒的作用下逐漸消失了,僅有的二十多粒雀斑,就像僅剩下的二十幾名兵丁,在充滿殺機的叢林里行進,每天都會不知不覺地失蹤幾個。這種肉制品腐爛的氣味性質(zhì)神秘,它使雀斑消失的同時,還徹底淹沒了其他氣味,更奇怪的是這種氣味還引來大群的昆蟲,小的如同芝麻粒,有甲殼,爬行如飛,活像小人國的幽靈。李雙槍從未見過這樣的小昆蟲,不過他很快把目光投向了漂亮的蝴蝶——成群的蝴蝶都是嫩黃色的翅膀,翅膀上都有著幾點紅色的斑塊,你開窗子的一瞬間它們飛進來,你不開窗子它們就像神靈似的,就從各種縫隙里鉆進來,先在屋里盤旋,再從屋里飛到陽臺上,然后,在那兒向窗玻璃發(fā)起一波波集團沖鋒,不大一會兒,陽臺上便死尸累累,不小心一腳踏上去沙沙作響,令人牙齒發(fā)酸。李雙槍對此苦惱之至,他腦袋里閃爍著鬼火與迷信,簡直不知如何應(yīng)對,直到蛋殼霞的爹地尼古拉耶維奇突然光臨,他才果斷地認為昆蟲制造的這些現(xiàn)象都是惡神臨門的先兆。
我們以前就知道了,蛋殼霞的爹地尼古拉耶維奇,是我們市衛(wèi)生部門的頭頭,現(xiàn)在我們還需要知道,他同時也是一名深孚眾望的神經(jīng)科專家,他退休之后,發(fā)明了一套神鬼都說靈驗的催眠術(shù),影響遍及全世界,尤其在東歐那塊兒幾乎婦孺皆知。當然,在我們這個小城里,尼古拉耶維奇的這一盛名更是輝同日月。比如,大土豪臭臭的情婦萬芳芳失眠癥嚴重到極點,即便臭臭握著她的一雙小白手安慰了三天三夜,她也沒有瞌睡一秒鐘,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到了尼古拉耶維奇手里,只是動用了催眠術(shù)的第一層次,萬芳芳便沉睡半月不醒,讓臭臭擔心得要死,哭了好幾場。而尼古拉耶維奇只管帶著婦產(chǎn)科醫(yī)生也就是他那個花枝招展的老太婆,拍拍屁股去莫斯科旅游去了——大家知道,在我們這個小城里,那些退休的老角色都是喜歡到新馬泰旅游,尼古拉耶維奇豈能茍同于他們,他最喜歡的是莫斯科紅場,他無緣無故地對那個地方充滿了愛和膜拜。臭臭帶著一大批保鏢在火車站堵住了他們,尼古拉耶維奇用中指彈了彈臭臭胸前一個閃閃發(fā)光的金扣子,告訴他人沒醒過來不等于死了,她是旅游去了,我們約定將在莫斯科紅場會合。等我回來她一準醒來,如果不醒,我親自把我們家的小寶貝蛋殼霞送到你家去。當然了,半月后這位神秘專家回來時萬芳芳立時醒過來了。蛋殼霞避免了一場劫難不說,她爹地尼古拉耶維奇的聲名在我們這個小城里頓時如日中天。
就像從來就沒聽過她媽咪的話一樣,蛋殼霞從來就不相信她爹地尼古拉耶維奇的催眠術(shù)。不過,有一天晚上在飯桌上,蛋殼霞一個大意,中了她爹地的招數(shù),一下睡了三天才醒過來,并且發(fā)現(xiàn)手里還握著那天晚上吃飯時用的筷子——這個,也是蛋殼霞不喜歡住在自己家老是住在李雙槍家的主要原因之一,一想到要是住在家里接二連三地中自己爹地的鬼招數(shù),那簡直生不如死。
我耳聽來著,尼古拉耶維奇一輩子干過很多好事,沒干過很多壞事那是不可能的;他生來詭計多端;傳說他從小到老最喜歡吃毛蛋,也就是孵小雞沒有成功的雞蛋,敲開殼一看小雞已經(jīng)成型扎嫩毛了,他喜歡吃這樣的毛蛋。我眼見來著,在街頭煎毛蛋的小攤子上,他一次吃了七八十個還要吃。他年輕時的樣子我已經(jīng)淡忘了,但現(xiàn)在的樣子我是忘不掉的,頭發(fā)濃密,發(fā)際很高,額頭飽滿,沒有皺紋,并不光滑,摸上去有著如同剛煮的雞蛋那樣糙的質(zhì)感,濃密的翹胡子,叼著煙斗,老是一只眼斜著一只眼瞇縫著,這樣子看人好像蔑視他人,這樣子看豬則顯得沒必要這么傲慢無禮?,F(xiàn)在,在李雙槍家里,尼古拉耶維奇又擺著這種傲慢的姿態(tài),雖然身材沒有李雙槍高,但他在氣勢上仍舊是居高臨下地看著李雙槍。
尼古拉耶維奇帶著太太突然造訪,讓李雙槍措手不及,他目瞪口呆地望著兩位前輩,腦海里閃現(xiàn)出綠茵場,閃現(xiàn)出足球,閃現(xiàn)出齊達內(nèi)一頭撞向……還沒等李雙槍想象到最后的結(jié)果,尼古拉耶維奇和他太太已經(jīng)向蛋殼霞奔了過去。就像從前一樣,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任何狀態(tài)下,李雙槍從來就不在尼古拉耶維奇的眼里,在這位神經(jīng)科專家眼里,在這位催眠大師眼里,李雙槍簡直無法和一個毛蛋相提并論。我們知道,婦產(chǎn)科醫(yī)生早恨透了李雙槍無恥地勾引自己的女兒,她這時候怎么可能會喜歡自己親手接生的這個孩子呢,她是她老公的崇拜者,她是她老公的應(yīng)聲蟲,她老公看不見狗雜種她就看不見狗雜種……這樣說吧,李雙槍被尼古拉耶維奇夫婦隱身了。
李雙槍被隱身了他還不知道,他本來以為自己在他們面前是個木偶,其實他已經(jīng)消失在空氣里,并且和空氣化為一體。不過,他的眼睛還沒有融化,他還能看到,尼古拉耶維奇夫婦抓住蛋殼霞,他們一家說成一片,就像播放錄音帶時按住了快進鍵……李雙槍只能看到他們的嘴巴亂動,就是什么也聽不清,他看到蛋殼霞臉上糊著暗綠色的玩意兒,兩行眼淚正竭力開拓兩條小路。李雙槍還能清醒地分辨出,蛋殼霞的眼淚與家庭親情之類的鳥東西無關(guān),與激動憂傷之類的情緒無關(guān),她的淚水只是與布滿血絲的眼珠子有關(guān),也就是說,她不停地淌眼淚是幾天幾夜不睡覺的必然結(jié)果。尼古拉耶維奇的太太也就是蛋殼霞的媽咪,她渾身散發(fā)著我們這個小城老年婦女普遍喜歡的有點臭豆腐氣味的香水氣息,她看著蛋殼霞的血眼珠子,指著空氣又是一陣子……李雙槍當然還是聽不清她說什么,他努力避開臭豆腐般的香水氣味,剛剛嗅得到蛋殼霞散發(fā)的肉制品腐爛的氣味,有人松開了快進鍵,一切正常了。
尼古拉耶維奇雙手抓住蛋殼霞的雙手放在自己胸前,他原本說話就像開會一樣,大聲吆氣,腔調(diào)頓挫,不用擴音器幾里地外也能聽到,但此刻他的聲音就像巫師念咒和尚誦經(jīng),就像從夢中的河水中漂過來一樣,他呼喚著自己特意為蛋殼霞制定的昵稱:“瑪斯洛娃,放松,要放松,放棄一切愿望,拋開自身,忘掉自己的肉體,瑪斯洛娃,你知道量角器吧,你就是量角器,你知道三角板吧,你就是三角板,你就是一個平行四邊形,你就是云霧,你是池塘,你是浩渺的水,你是荷葉,想著水的浮力,你就是那只水蜘蛛,在水上輕盈滑動,你的舞姿優(yōu)美極了,瑪斯洛娃,你是蘆葦花,你在蘆葦叢上空自由飛舞,你是一粒沙子,睡在沙灘上,你找不到自己,你沒有自己,哦哦哦雙手緊扣,哦哦瑪斯洛娃,聽話,聽話,你的夢里飛滿了蘆葦花……”
就這樣,李雙槍不由自主地在空氣里睡著了。他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雙腳踏在地上,他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尼古拉耶維奇的催眠術(shù),居然在一樓客廳睡著了。尼古拉耶維奇夫婦早就走掉了,房間里殘留著一股臭豆腐一樣的香水味,聽覺里還回蕩著尼古拉耶維奇那誦經(jīng)般的聲調(diào)。李雙槍連擊幾下額頭,勉強振作起來,匆匆上到三樓,他看到蛋殼霞還在沙發(fā)上睡著,抱著屎黃色的布料沙皮狗,臉上的暗綠色糊糊……好像干涸的鳥糞一樣巴在臉上。
哥哥短腳板與妹妹飄飄彩
雖然我們都住在一條街上,但我從來沒見過短腳板的爹地和媽咪,按照在我們這個小城認死理的規(guī)矩,沒見過就等于不存在,就等于宇宙間沒有這兩個人,等于零。最早闖入我眼簾的是這樣一幅情景:短腳板騎著自行車,車把上飄起巨大一串五彩繽紛的氣球,在大街上勻速穿行時,他一直嬉皮笑臉優(yōu)哉游哉。
據(jù)李雙槍回憶,短腳板原本是我們這個區(qū)里計劃生育工作站的辦事員,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為轄區(qū)幾個街道計生辦發(fā)放計生用品,也就是發(fā)放整箱整箱的避孕套和整箱整箱的避孕藥。那時候他喜歡騎一輛缺胳膊少腿鈴鐺還健在的自行車,下班回來時車把上總是飄起巨大一串五顏六色的氣球,簡直就像蘑菇云那樣威風凜凜。這些好看的氣球都是他親自吹鼓的避孕套,五顏六色也是他親自用辦公室的紅墨水藍墨水碳素墨水涂成的。每天下班,短腳板就是這樣頭頂蘑菇云一路回家,因為沿途叫賣,回到我們這條街上時,只剩下一小串數(shù)得清的十余只氣球了,剩下的這些,短腳板都是免費發(fā)給他碰到的每一個小男孩。他只發(fā)給小男孩。
短腳板要是僅僅出售避孕套制作的氣球,那是不合情理的,因為與氣球相比,整箱整箱的避孕藥更值錢,短腳板當然理會得。他把整箱整箱的避孕藥出售給養(yǎng)黃鱔的專業(yè)戶傻春橋。傻春橋夏天喜歡穿雪白的T恤,冬天喜歡穿油黑的皮夾克,他相貌英俊,一點也不傻,他養(yǎng)的黃鱔吃了拌有避孕藥的飼料,在很短時間內(nèi)就會變得又肥又胖又長,失去了黃鱔應(yīng)有的奸詐與油滑的形象,一條條恬不知恥的樣子有點傻,所以就傻春橋了。只是,他媽咪的,沒多久那些可恥的避孕藥不生產(chǎn)了,因為它的有效期太長了,吃一粒能管三十七八年,這不是坑人,主要是成心累人。因此,短腳板的收入一下子銳減了十分之八。
那時候,短腳板不過是我們這個區(qū)計劃生育工作站一個小小的辦事員,他之所以這么囂張,是因為他成名較早。當然,青少年時代和般建國李雙槍他們這幫鳥貨在街頭鬼混也是他成名的基礎(chǔ),為保護表哥臭臭苦戰(zhàn)街頭也為他贏得了一點小名聲。但讓他真正成名的是火車站一場血戰(zhàn)。
那年頭,我們這個小城剛剛通火車,一些閑漢們總是喜歡到火車站廣場上張揚,喧囂,談情說愛,或者默默轉(zhuǎn)圈。我眼見來著,短腳板被人一刀捅在肚子上——當時,般建國和李雙槍早被人干昏倒地,像兩只死鵝一樣脖子伸老長,就是不再動彈,連瞎子順昌也被打得頭破血流,坐在地上像個失去父母的兒童一樣扯著嘶啞的破嗓子大聲哭泣,而那個眾人拼命保護的臭臭已經(jīng)尿褲襠了,他一看短腳板中刀,頓時借尿遁而無蹤影。短腳板齜牙咧嘴,拔出肚子上的尖刀,兩尺長短,沒見血進,只見半截腸子露出來,就像老鼠探頭探腦地鉆出洞口……短腳板捂著老鼠,揮刀向敵手捅去,一連三刀,直到把敵手的老鼠也捅出來,這漢子方才倒在地上。
那一年,短腳板不過十七歲,個婊子兒。
幸虧,當時神婆瑪利亞出手了,就像拖死狗一樣把短腳板拖進醫(yī)院,這才救了短腳板一條狗命。瑪利亞時年二十五歲,已經(jīng)赤著雙腳在刀口上混過若干年了,在我們這個崇尚英雄的小城里,我們將其視為神婆,所以尊稱她瑪利亞。后來,神婆瑪利亞以三十歲的高齡嫁給了年方二十二歲的短腳板?,斃麃啿⒉桓叽螅膊回S滿,她就像短腳板一樣瘦弱,甚至比短腳板還要矮小。在他們結(jié)婚證上的照片里,兩個人就像尚未發(fā)育成熟的青少年。
婚后,瑪利亞居然給短腳板帶來了命運的轉(zhuǎn)機。在她的監(jiān)督和責罵下,喜歡張羅避孕套和避孕藥的短腳板居然閉門苦讀,考進了稅務(wù)局,成了一名稅務(wù)工作者,真是天才活見鬼。當然了,這里邊有著瑪利亞的幾百套神機妙算啦。為了報答瑪利亞的栽培,短腳板用那個年頭稅務(wù)人員常用的那套把戲弄回家一個輪椅,實現(xiàn)了瑪利亞少女時代的一個夢想:像癱子那樣乘坐輪椅讓家人推著逛街。
瑪利亞的這個有點變態(tài)的夢想也許來源于一場電影;但是,我根據(jù)瑪利亞的歷史分析了她的性格,我覺得這個夢想一點也不變態(tài),這個夢想基本上可以代表這個神婆的內(nèi)心欲望,否則,當年她就沒那么著名了。我眼見來著,短腳板經(jīng)常推著輪椅在街上逛蕩,坐在輪椅上的瑪利亞神情優(yōu)雅,真的很像電影上癱瘓的貴族小姐。在我們的笑聲中,短腳板還要表演,他使用跑的動作,卻沒有跑的速度,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癱子瑪利亞眉目傳情,放聲歡笑,她歡快的笑聲就像煙花飄落,她幸福的目光就像秋天的銀杏樹葉撒滿了我們的這條巷子。就像焰火噴放到最燦爛的時刻無法遏制一樣,這對夫妻的浪漫情緒也無法控制,他們在自己家里也要坐輪椅,也要推輪椅,有時候,我們從他家樓下路過,大老遠就能聽到癱子瑪利亞歡快的大叫:“快啊快啊短腳板啊快啊飛起來??!”有時候,我們還會聽到短腳板的尖叫與號啕,我們知道,輪椅翻倒,短腳板在挨揍——這種情況也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有一次,般建國和李雙槍從巷子深處走過來,就是他們與臭臭公司的財務(wù)人員算盤狹路相逢的第一次,他們嬉皮笑臉看人家半天,回過頭來剛走到短腳板家樓下,就聽短腳板鬼哭狼嚎,抬頭一看,只見三樓陽臺上短腳板用毛巾捂著淌血的腦袋,躲閃著瑪利亞的排骨刀,一看見他們就眼露精光,連忙大聲呼救:“你們兩個婊子兒!別看了,快上來!趕緊上來攔著這個癱子??!癱子要殺人玩兒了啊!”
在我們這個小城里,遺憾的事情發(fā)生了我們不覺得有什么可遺憾的,遺憾的事情沒有發(fā)生我們反倒覺得太遺憾了。短腳板和瑪利亞最后分手就屬于這種情況……稅務(wù)人員短腳板開始嫖娼,也就是說他利用工作之便不停地玩肉妞兒,當然,他的不良行為遭到了瑪利亞的嚴厲報復(fù)?,斃麃喰貞秧w略我們都是了解和佩服的,她和火葬場的燒火工茂盛在家里肚皮對肚皮,如果不讓短腳板撞上那才見了鬼。論說短腳板應(yīng)當把茂盛這個婊子養(yǎng)的砍在現(xiàn)場,但茂盛好色而膽小下作的名聲讓他蔑視,尤其當場跪下磕頭認罪腦門磕得鮮血噴濺的膿包樣子……短腳板只好崩潰了,他頓時暈倒在地?,斃麃啇盒耐甓棠_板,又朝茂盛臉上啐了一口,提上褲子消失了。接著消失的還有茂盛,這個婊子兒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從此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那副膿包樣子。當然,我們這個小城也損失了由這個小丑帶來的一些快樂。
短腳板臥床不起整整一個月。作為知己良友,般建國和李雙槍多次探望,多次勸說,還多次給短腳板開玩笑,他們一唱一和,說什么短腳板失去的只是一雙破鞋,他的雙腳還完好無損,以后也大大方便搞更多的別的破鞋。短腳板聽完嘔了一聲,連吐三口鮮血,仰面而倒氣若游絲。當時他妹妹飄飄彩在場,她一下跳起來,拍著屁股破口大罵般建國和李雙槍:“我靠你倆的姥姥!你倆真是缺德!我嫂子瑪利亞救過我哥短腳板的狗命!”
當時,臭臭正在外地談生意,聞聽消息,當即肋生雙翅飛到短腳板床前,短腳板有氣無力地抓住臭臭的雙手,兩枚無神的眼珠子僵直地望著臭臭,半天才說:“我要去慈恩寺……”
就這樣,短腳板出家了。我們都很奇怪,作為親表哥的臭臭不僅沒有勸阻,反而大加贊成,并且極力說服慈恩寺的法能長老收下短腳板。法能長老喜歡普度眾生,但久聞短腳板惡貫滿盈,哪里肯要,臭臭連去好幾次,除了每次攜帶幾包大洋贊助伙食外,還答應(yīng)出資修繕整個寺院。這么個優(yōu)厚條件,老和尚法能唔唔唔唔唔唔收下了短腳板,并按照他們僧家的規(guī)矩,給短腳板取法名為“無鏡”。
如今,無鏡和尚已經(jīng)修行到了一定的層次,除了正課誦經(jīng)修禪,他在寺院里走動時也是眼觀鼻鼻觀心手持念珠吟誦佛經(jīng)。般建國和李雙槍,以及大土豪臭臭和瞎子順昌也時而去看望無鏡和尚。他們以為和尚清苦,順手會帶一些燒雞鹵肉之類,當然還自以為聰明地帶上幾箱啤酒,因為在他們的意識里,無鏡和尚還是那個喜歡喝啤酒的短腳板。但是,無鏡和尚已經(jīng)吃素了,他對那些酒肉視而不見,只是閉著眼睛豎立單掌,念叨一聲:“阿彌陀佛!”他此時的聲音無色無味,沒有紋理,就像一段光潔的木頭,仿佛在塵世里的一切罪孽都在這一聲阿彌陀佛里消弭了,就像他原來的一嘴爛牙,黑牙根崎嶇不平,遁入空門之后,在短暫的時間里變白了,變得整齊了。消失的瑪利亞又浮出水面,她很驚訝短腳板的這一絕世舉措,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猶豫再三,終于鼓足勇氣,在一個晴朗的上午鄭重其事地去探望短腳板,但是,穿著袈裟理著光頭的無鏡和尚已經(jīng)把她認作俗世眾生中的一員,他垂目合十日:“阿彌陀佛!施主是許愿的吧,那請施主凈手上香——”
短腳板去了高級世界里,塵世里還有他的妹妹飄飄彩。
有時候,般建國和李雙槍念及與短腳板的友誼,想幫她點什么,但是,飄飄彩拒絕任何人的幫助,包括大土豪臭臭,盡管臭臭是她的親表哥。想當初,飄飄彩想到金壁虎夜總會當服務(wù)員,老板臭臭皺著眉頭思考了半天,這樣拒絕了她:“先不要被繁華蒙住了雙眼。以你的性格,在這種地方你很快就會墮落。即使你不會墮落,也會破壞我的秩序,很快會讓茄子他們天天守在我這兒。我的意思是,賣燒餅才是最適合你的職業(yè),一切自食其力,雖然辛苦點,但你會吃得香睡得著。當然,你要是缺錢買東西,哥哥可以贊助你,比如你要想買車,哥哥就可以送你一輛寶馬……”如此等等。茄子,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他是這個街道派出所的小頭目,和臭臭是姑表兄弟。后來,飄飄彩一提起這些,就會一臉怒容,雙眼垂淚:“個婊子養(yǎng)的!有開著寶馬賣燒餅的嗎?”
飄飄彩賣燒餅,她何時學會烤燒餅的,一直是個謎,但是,在我們這個小城里,每個角落都有這樣的謎語,無法考究。當然,這種土爐炭火燒餅到現(xiàn)在還是我們這個小城的著名小吃。飄飄彩當年賣燒餅時,她有一個小喇叭做廣告,擺好攤子后她先是一按喇叭按鈕,就有一個女人在那個灰蒙蒙的喇叭里又喊又唱:燒餅——燒餅!親愛的燒餅,親愛的蔥花燒餅!親愛的燒餅呀,你展開向往的翅膀,飛離故鄉(xiāng),飛向遠方……唱得腔沒個腔調(diào)沒個調(diào),簡直就是個嚎,而且一聽我們這個小城的粗鄙口音,就知道是飄飄彩自己錄制的。不過,我們這個小城的人不僅貪吃,而且貪玩,尤其好聽歌曲,唱得好就欣賞它的好,唱得臭就單單聽它能唱得有多臭,喜歡音樂嘛。所以,有很多人都來吃燒餅,都來聽歌,都很陶醉,一邊吃燒餅一邊跟著那沒有旋律的節(jié)奏搖肩膀晃腦袋。有時候,稅務(wù)人員短腳板也會在飄飄彩的燒餅攤子前停下來,大吃幾個燒餅,搖晃一陣子腦袋,然后揚長而去。飄飄彩就會在背后大聲叫嚷:“先生,忘給錢了吧——先生先生,你們稅務(wù)局的人就這樣白吃白拿嗎?我靠你姥!”短腳板為了維護稅務(wù)人員的形象,只好回來乖乖交錢。
我們都知道,土豪臭臭有時候簡直就是個賤種。他有錢,在幫助他人之類的很多事情上基本上用的也都是賊心眼,但我們也得承認,有時候他也會使用一點點好心眼,比如飄飄彩賣燒餅——臭臭派人每天到飄飄彩攤子上訂購三百個燒餅,分發(fā)到他的夜總會、他的工地、他的店鋪以及他的老婆和情婦們……他本來想訂購五千個燒餅,可是飄飄彩一天不得閑也只能做五百個燒餅。做了半個月的這宗大生意之后,飄飄彩知道了這件荒唐事,于是,她把燒餅攤子一掀,盡管她知道臭臭的姥姥就是自己的奶奶,她還是沖著云朵飄飄的天空尖叫著大罵了一聲:“臭臭,我靠你姥!”
飄飄彩就這樣拍拍屁股去了東莞。
飄飄彩從來不掩飾她在東莞的工作,即便到了現(xiàn)在。這個工作豐富了她的閱歷,加深了她的文化修養(yǎng),鍛煉了她的膽略,使她的舉止更加從容了,使她的言談話語也具備了哲學色彩。她說,當雞沒有什么呀,很享受的呀,當雞也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既需要教授的治學精神,也需要官員的八面威風,當然,有時候扮演一個奴才也是很開心的事情……
后來,大家都曉得,東莞那邊突然嚴起來,雞生意不好做了,飄飄彩沒有像她的姐妹們那樣,轉(zhuǎn)移到香港或者內(nèi)地別的城市繼續(xù)發(fā)展雞行業(yè),而是直接回到我們這個小城繼續(xù)賣燒餅。每天一大早,她騎著三輪車拉著燒餅爐子去街上擺攤,就像去東莞之前那樣,穿著天藍裙子,脖子上戴著粗俗的金項鏈,眉頭描得尖尖的,鼻子右側(cè)有一個光燦燦的鼻環(huán),兩耳上各有三枚光燦燦的耳釘,在行進中她從不東張西望,只管嘬起涂得鮮紅的櫻桃小嘴,吹著聽來有點淫蕩的口哨。但是,有了經(jīng)歷就會有些改變,這是在所難免的。我觀察到飄飄彩與以前略微不同的有兩點,一是以前她看人時眼神有些迷離有些狂亂,現(xiàn)在一看人就兩眼直勾勾,好像釘子要釘進木頭里,嚇死人了。二是她的三輪車上除了爐子和木炭及面粉油鹽醬醋之類,還有一只貓咪,一只鴨子;貓咪通體黑亮四爪雪白,鴨子毛羽土灰色腳蹼姜黃,這倆寶貝兒在一個籠子里,各行其是,鴨子鶴立籠角伸頭探腦響亮地叫著,而貓咪蜷在籠子當央睡覺打呼嚕。
后來,經(jīng)過采訪,經(jīng)過飄飄彩獨自坐在窗前一邊望著淋淋細雨一邊喃喃自語,我們才知道,這兩個渾不搭的蠢動物是她的寵物,是她從東莞帶回來的,是一個老雞傳授給她的一點人生經(jīng)驗——當她寂寞憂郁,當她傷心難過,當她有所懷念時,她就向鴨子訴說衷情,鴨子雖愛學舌,但誰能聽懂鴨子的話呀,所以不存在出賣;當她煩惱時,當她情緒狂躁,當她受了氣,當她無聊,當她對生活失去了興趣時,她就會抓起貓咪隨手亂扔。我們知道,貓咪是摔不死的神秘動物,即便飄飄彩抓起它從窗口扔到樓下去,它也會像散步歸來的長者一層層回到三樓自己家里,然后渾若無事,無聲無息地跳到飄飄彩的膝蓋上。這時候,撒了氣的飄飄彩胸膛里空落落的,她的神經(jīng)逐漸松弛了,她的心也平靜下來,她盤腿而坐,雙手撫摸著貓咪,向鴨子訴說曾經(jīng)的燈紅酒綠,訴說她經(jīng)過的一些有錢的男人和一些有錢的女人。她說有錢的男人千人一面,而有錢的女人千奇百怪……哦哦,她們吃得無比豐盛,主要洗得也無比干凈,很容易給人樂趣,也很容易讓人找到樂趣,她們喜歡逛商場,也喜歡流連于美容美體店,有的女人喜歡跑到森林里游蕩,有的喜歡到沙漠里旅行,有的喜歡坐在豪宅里天天照鏡子,有的喜歡坐在豪車里窺視街邊風色,有的女人夢想上月球,有的女人只想得到更多的男人。還有一些女人,特別是胖女人,她們喜歡運動,尤其喜歡滑冰,在南方,盡管都是旱冰場,她們也能在七彩冰面上一玩一天,你別想看到她們矯健的身姿,也別想看到她們流暢的動作,那些胖女人,只會在冰上走,就那么走來走去走上一天還在興奮中,她們這些胖女人,走動時遲疑緩慢,搖搖晃晃,就像一團臟泡沫,就是那種臟泡沫,一鍋骨肉都熬爛了還漂浮在湯面上的那種臟泡沫。
飄飄彩在講述這些時,她的聲音,她的情緒,都像一條直線那樣沒有起伏,沒有迂回,沒有嘆息,活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女人,世間萬象她都可以容納,都樂于接受,同樣也樂于拒絕一切,也正是因為一切都不在話下了,她才能這般平靜地講述從前的故事。常常是,在飄飄彩開始講述時,那只通體黑亮四爪雪白的貓咪已經(jīng)睡著了,并且在她的愛撫下像個乖老頭似的打呼嚕。那只毛羽土灰色腳蹼姜黃的鴨子,在飄飄彩講述的過程中時而走來走去,時而臥下來注目傾聽,即便兩只綠豆眼困得直眨巴,它也不肯屈服,甩甩腦袋挺起脖子集中精力繼續(xù)聆聽。
喂,誰還在被催眠的狀態(tài)中
尼古拉耶維奇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天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本來為蛋殼霞數(shù)日失眠而施展的催眠術(shù),為什么李雙槍會緊跟著蛋殼霞進入了深度睡眠里。很多催眠師施法之后,總會有一個時間限制,一般時間都不會太長,過了這個時間,被催眠者就會自動清醒過來。尼古拉耶維奇的催眠術(shù)遠不是這樣的,他不僅在神經(jīng)科方面修煉成專家,在催眠術(shù)方面也修煉得相當了得,一般般的催眠師根本達不到他的高度。比方說,尼古拉耶維奇今天上午十點給你施的催眠術(shù),你當場睡下,一口氣睡到第二天早上六七點鐘你準能清醒過來,就像平常一樣如廁屎尿刷牙洗漱吃早點,然后上班等等,但到了十點,你就會自動進入睡眠狀態(tài)。即便你正在讀書或者看電視,或者購物,或者洗腳,或者正在聽上司例行訓話,或者正在給心愛的情婦打電話,等等,因為催眠術(shù)要發(fā)作的時間到了,你就只能在睡眠中做這些事情。表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是這樣的:別人看著你在讀書,其實你在睡覺,而且你也是很正常地翻動書頁,可怕的是書里的內(nèi)容也照樣進入你的記憶;別人看著你在打電話,其實你在睡覺,而且你在電話里照樣和情婦流利交談,談天氣談物價談陰謀與愛情;你的上司眼看著你站在他面前俯首帖耳地聽他訓話,而你非常清楚自己就像平常那樣心里邊正在厭煩地干他老舅,干他媽咪……凡此等等,每天反復(fù)如此,只是你從未意識到自己還處于被催眠狀態(tài)中。當然,再厲害的藥都有發(fā)作完畢的時候,尼古拉耶維奇的催眠術(shù)也不例外,只是療效長達三十一天,過了這個期限之后,你才是原來的你。
我眼看來著,李雙槍目前就是生活在這樣的夢境效果里,個婊子兒,他居然還很亢奮,他亢奮不是因為他明白自己的處境,而是因為他的頸椎竟然不疼了,他向右邊觀看時,脖子也沒有絲毫疼痛的感覺,他得意地又向左扭了一下,還是沒有疼痛。盡管不能肯定,但他還是有點疑惑這是尼古拉耶維奇的催眠術(shù)產(chǎn)生的神奇效果。他偷偷竊笑,一言不發(fā),雙手按摩著脖子,看著在沙發(fā)上酣睡的蛋殼霞,一會兒祈禱這個肉妞兒不要從睡眠中醒過來,一會兒又恨不得立刻把她叫醒,看看她醒來后會發(fā)生什么變化。
就像上次一樣,三天之后,蛋殼霞徹底睡醒過來。她好像忘了上次的教訓,或者說正是因為有了上次的經(jīng)歷,她才不在乎當前是不是還處于被催眠的狀態(tài)下。她打著哈欠一邊去廁所尿尿,一邊大聲使喚李雙槍快點熬米粥煎雞蛋,而且尿完尿在刷牙時扯著嗓子連喊好幾聲:“李雙槍,別把雞蛋煎老了!煎老了蛋黃就像老繭一樣硬邦邦,就像你。也不能太生了,弄得蛋黃他媽咪的陽痿似的,一碰就淌,就像你?!薄铍p槍居然沒有留意到蛋殼霞的普通話缺少了標準性,夾雜著濃重的我們這個小城的粗鄙口音——李雙槍雖然是根騷棍子,但確實具有蛋殼霞所說的雙重特征,他一半沾沾自喜硬邦邦,一半幸災(zāi)樂禍軟綿綿,踉踉蹌蹌下樓去,到廚房里熬米粥煎雞蛋。我們知道,熬米粥是李雙槍最拿手的,也是他備受稱贊的,煎雞蛋卻是他永遠也煎不好的,也永遠是他被呵斥被咒罵的根苗。盡管他多次想改變這個問題,每次煎雞蛋都是小心翼翼了再小心翼翼,但是,就像老透氣的房子越修繕漏得越厲害一樣,有一次他居然把蛋黃煎成彈丸一樣硬,差點把蛋殼霞一嘴大白鯊般的牙齒全崩了,雖然他不是存心如此,但后果……我一天天地數(shù)著,李雙槍臉上落下三四道抓痕二十一天都沒有消退干凈。
吃了早飯,蛋殼霞照常上班,她挎上做工精致的花布小包包,戴上耳麥,玩著手機,當然她還穿著她喜歡的白底黑點的裙子,打扮得就像斑點狗。斑點狗一邊出門,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給李雙槍布置任務(wù),讓他馬上硬著頭皮冒死去采訪一下尼古拉耶維奇先生,本著科學的精神,用通俗的筆法,寫一篇普通市民易懂的科普文章。這是湯總編的要求,湯總編本人對于催眠術(shù)移魂法之類的玩意兒不以為然,他也不能容忍其他人對這類玩意兒迷信甚至膜拜,“我們晚報也是政府公器,有責任清理一下這些精神垃圾給普通市民心理上造成的霧霾……”湯總編如是說。蛋殼霞在學湯總編的話時,還模仿湯總編的神情,盡管李雙槍明白她是在搞笑,但她在腔調(diào)和氣勢上卻有著欄目主編的作風。這個主編的作風,常常讓李雙槍笑得彎下腰來十幾天伸不直。
蛋殼霞下班時手里沒有了一把綠葉,反而常常是兩只燒餅夾兔子肉或者水烙饃卷芝麻鹽。李雙槍一點也沒有覺得奇怪,他認為這是尼古拉耶維奇的催眠法恢復(fù)了他們的正常生活。只是沒有了那些源地不明的綠葉,就看不見一團濃霧似的嫩藕的味道,當然死蒜氣味也無從說起,更遑論肉制品腐爛的氣味。最糟糕的是,那些微小的甲殼蟲和成群的蝴蝶也不來了,它們在李雙槍的記憶里也消失了。晚飯時蛋殼霞偶爾提起她的爹地以及催眠術(shù),催促李雙槍快點把這個垃圾文章寫出來,狡猾的李雙槍輕輕一閃避開話鋒,開始嘲笑湯總編的發(fā)型以及湯總編那本菜譜,頓時,蛋殼霞笑得前仰后合,一下子忘掉了一切。湯總編兼任我們市作協(xié)主席,他見誰就鼓動誰加入市作協(xié)。李雙槍當然是被鼓動者之一,但李雙槍沒尿湯總編那一壺,因為湯總編身為市作協(xié)主席許多年了,只自費出版過一本菜譜,菜譜既不要談?wù)撊松膊灰憩F(xiàn)善惡,盡情忽視尊嚴與愛,只需東抄西湊一堆菜譜就行了。當然,按照湯總編的菜譜做菜,每個人都可能吃成禿子,就像湯總編那樣。這個事情,是蛋殼霞和李雙槍永恒的談資,他們只要一提這本菜譜就會笑個不停,他們要是想笑個不停,就一個勁兒說那本菜譜。
我眼之所見耳之所聽,蛋殼霞好像沒留意到自己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或許她的一切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的,她根本不需要留意什么鳥玩意兒。普通話已經(jīng)徹底嫻熟,所以閣樓上沒有了新聞聯(lián)播,她洗漱之后還是長時間地照鏡子,在鏡子里擺出各種姿勢,每擺出一種姿勢,臉上就會出現(xiàn)相應(yīng)的表情。只是,她的面膜沒有了,她好像忘了繼續(xù)購買,她洗完澡就這樣素面朝天赤裸裸回到臥室。蛋殼霞的這副樣子每次都能激起李雙槍這根騷棍子的強烈欲望,他幾乎忘掉了自己羸弱的體形,像個地頭蛇一樣……蛋殼霞有時候很喜歡李雙槍像個地頭蛇,也有好多次,她果斷地推開他,皺著眉頭使勁嗅他的身體、手、胳膊、胸膛、腋下,然后猛地把他踹到床下,嘴里還夾雜著憤怒的惡罵:“我靠你姥!豬!”
有一次被踹到床下,李雙槍照舊滿不在乎地爬起來,嬉皮笑臉地繼續(xù)上床。當他費盡千辛萬苦終于騎在蛋殼霞上邊時,仍然高聲吟誦許勒的詩作《性愛的神經(jīng)》。忽然,他停止吟誦,俯下腦袋專注地觀看蛋殼霞的臉,然后他尖叫了一聲:“個婊子兒!雀斑!”蛋殼霞的雀斑一度幾乎全部消失了,現(xiàn)在它們又逐漸回來了,就像失蹤的士兵又回到隊列里。老戰(zhàn)友久別重逢,李雙槍的尖叫是可以理解的。
有時候,李雙槍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蛋殼霞不在身邊,他從不呼喚,只是帶著怪異的情緒,躡手躡腳,樓上樓下,四處尋找。有時會在客廳里,有時會在某個房間里,有時會在陽臺上,他發(fā)現(xiàn)蛋殼霞在打電話,好像對方一直在說話,她一直在聽,只是偶爾咿哦兩聲。她的手機上貼滿了各種各樣的小飾物,就像鉆石,就像夜明珠。她坐在那里,一個黑色側(cè)影,耳邊是閃著暗光的手機,就像未來世界里的一個夢。李雙槍根本不在意蛋殼霞半夜里給誰打電話,因為他非常清楚,這不過是妄想癥的內(nèi)容之一。
在神秘的被催眠的狀態(tài)里,還會出現(xiàn)這樣的效果:即便白天,有時候李雙槍也會找不到蛋殼霞,明明她就在那兒,他就是看不見,或者他本來就沒看見她,扭臉間卻發(fā)現(xiàn)她貼墻而立,仿佛現(xiàn)實中的墻壁在被催眠的世界里沒有硬度,就像水一樣容易劃開,就像水一樣容易合攏,或者,在催眠術(shù)的作用下,蛋殼霞具備了穿墻而過的特異功能。他們還喜歡裝作相互跟梢,就像電影上那樣,在樓梯上扮演對面相逢不相識的游戲,相互豎起食指放在嘴邊噓一聲,然后擦肩而過,就像兩個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的特工,就像兩個木偶。他們沒有腳步聲,沒有重量,就像地球失去了吸引力,就像水面上漂浮的兩滴油珠。
最奇異的是,他們還要佯裝外出旅行,幾乎到了弄假成真的地步。他們先是歡天喜地收拾旅行箱,接著在我們這個小城里隨意穿行一番,真的像外地游客一樣津津有味地吃一頓小吃,最后打車去往火車站,一本正經(jīng)地買站臺票,進入候車大廳……我認為,他們這樣做無非就是感受一下外出的情緒與歸來的感覺,或者就是想聆聽一下火車站那種混雜而凌亂的聲音。我們知道,現(xiàn)在的火車到站或者駛離站臺早就不鳴笛了,但身在人群中的李雙槍卻奇怪地聽到了火車一面緩緩駛離站臺一面連連鳴笛。即便到了這時候,李雙槍仍然不明白他的意識仍然停留在被催眠的狀態(tài)里,火車連連鳴笛與其說是他聽到的,不如說是他感受到的。他依然興致勃勃,左手拉著蛋殼霞,右手拉著旅行箱,像一對情侶那樣甜蜜地來到七樓的候車室里,站在窗前眺望我們這個小城,眺望橙黃色的落日逐漸暗淡下來。然后,他們真的就像遠方歸來的旅客一樣,說說笑笑地走出火車站,消失在人海里,就像兩滴雨消失在滂沱大雨里。
我當然知道,這些都是李雙槍和蛋殼霞從前的恩愛狀態(tài),幾乎每年,他們都要復(fù)習一遍,而今年,他們只不過在被催眠的狀態(tài)里把那些往事再來了一遍。我眼見來著,我睜大眼睛,詫異地望著這一切。我對他們的故事沒有太多的期待,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他們明年的故事和今年大致相同,即便有了一些新花樣,但總是以秋天來臨,蛋殼霞回到自己家為結(jié)局。
事實上也就是這樣的,春末或者夏初,蛋殼霞就會來到李雙槍家住上一段時間,到了秋初,蛋殼霞就會帶上她的那個塑料籃子,裝著各種各樣的小瓶子、小袋子、小刷子、小刀子、小剪子、小勺子等等,反正都是她的化妝品和洗漱用品,笑嘻嘻回到自己家里。就像候鳥一樣,就像大雁南飛,然后,她還會像熊一樣蟄居整整一個冬天,沒有人再能夠得到她的信息,包括李雙槍。這沒有什么稀奇的,在我們這個小城,有很多女人都是這樣生活的,充滿了愛,充滿了恨,充滿了自信與自由。只是,每次蛋殼霞離開之后,在最初那幾天里,李雙槍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老是覺得蛋殼霞也許根本就不存在,她從未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現(xiàn)過,她的肉體,她的愛,她的尖叫與普通話,她的游戲和玫瑰,包括她的妄想癥與她的旅行,都不過是他心理上的一個幻影。
今年與往年不同的是,蛋殼霞沒有磨蹭到下午才走,而是早上起來就提著她的塑料籃子回家了,她走時有些急匆匆的,好像天機已經(jīng)泄露,她不便久留此地,趕緊溜之乎也。李雙槍起床時,意外地覺得自己的腦袋成了空殼,頸椎病又發(fā)作了,個婊子兒,像只老鼠隱隱作案,脖子向右轉(zhuǎn)動又有些吃力了,這一切,也許是催眠術(shù)已經(jīng)失效的結(jié)果。他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使自己清醒起來,便勾著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腦門,結(jié)果他聽到幾聲敲空桶的聲響。
洗漱完畢之后,李雙槍還覺得心里也空蕩蕩的,整個人就像一只新買的鋼精鍋那樣干凈而空洞。他正在疑惑,門鈴?fù)蝗豁懫饋?,接著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吊著嗓門叫了一聲:“李雙槍先生在家嗎?”李雙槍一聽裝腔作勢的聲音,就知道是他爹地和他媽咪旅行回來了。他沒有像往年那樣,懶洋洋地走到陽臺上把鑰匙投下去,而是急匆匆一溜跟頭地往樓下跑,結(jié)果他在樓梯上跌了下來。鼻梁骨磕碰了一下,好像斷了似的疼,但他顧不了那么多,趕緊爬起來手忙腳亂地打開門。他爹地和他媽咪就站在門口。雖然經(jīng)過漫長的旅游,雖然風塵仆仆,他媽咪還是笑瞇瞇的,這位糖廠的退休廠長,笑得仍像糖水一樣甜蜜,他爹地依舊是火眼金睛,還是一副玻璃工藝廠廠長的德行,壞兮兮地微笑著問道:“小棒槌那位小先生,這段時間都在哪兒睡覺的?”李雙槍沒有回答,因為他從來就不關(guān)心小棒槌的生活,他直勾勾地看著旁邊那輛出租車,好像愛上了這輛出租車。我只消遠遠一看,就知道出租車是斷尾鱷老強三的。婊子兒老強三脖子上吊著那粒大約斤把重的鐵星星,一張臉笑得面瓜一樣。這個天生一張面瓜臉的婊子兒,對我們這條巷子里的居民們服務(wù)起來十分周到,他正打開后備箱,往下搬兩個旅行箱。我自認分得清,李雙槍當然也分得清,他爹地的箱子黃不嘰嘰的,圓通通,就像一只伊麗莎白瓜;他媽咪的箱子黑不嘰嘰的,也是圓通通,就像一只碩大的地雷。
在瞎子順昌家那邊
我耳聽來著,一場高燒就可以破壞掉小孩的某個器官,或者神經(jīng),甚至智商。多少年來,從來沒有人給我說過真正原因,我一直認為順昌就是由一場高燒變成瞎子的。尤其奇怪的是,瞎子順昌沒瞎之前我從未見過他,變成瞎子之后我倒是經(jīng)??吹剿K纫彩亲≡谖覀冞@條街上,順著巷口一直走到頭向右拐三十五米就是他家。巷子深處有一段是明代的老街,到現(xiàn)在還有一段當年的青石鋪就的路面。只要聽到巷子深處響起篤篤篤篤篤篤一陣陣相當刺耳的聲音,我就知道是瞎子順昌拄著拐杖出來了。順昌成了瞎子依舊糙性不改,他總是故意地能把拐杖敲多響就敲多響。那時候他就是這個鳥樣子在巷子里徘徊,游蕩,嘴里邊還要嚎著流行歌,個婊子兒。瞎子順昌嚎歌嚎得有聲有色,有很多街坊們都聽入了迷,只要一見瞎子順昌的身影,一聽到拐杖的響聲,就會有一大群街坊嘴角上笑嘻嘻,跟在他后邊聽他嚎歌。行進中有個閑漢諢名叫大個子諸葛亮,他總是在瞎子順昌嚎到關(guān)鍵時刻高聲大喊:“跳??!”于是,瞎子順昌連同他嘴里正在噴薄的高音一個飛躍躥過虛假的水洼,也就是他想象中的水洼,到達人生的頂峰。
現(xiàn)在,我們這個巷子整齊劃一,除了那一段明代青石鋪成的路面保持原樣外,整個路面不僅變成了柏油路而且還拓寬了,路兩邊也種上了梧桐樹,開設(shè)了微型花園,一天到晚鳥語花香。為了方便老年人活動,街道委員會考慮得很周到,他們在巷子里大小五十余處空地上設(shè)置了運動設(shè)施,從凌晨到黃昏,無論細雨淋淋,還是烈日當頭,都會有很多白發(fā)缺齒的老太太和一些禿頂花眼的老頭在那兒鍛煉身體,嗨嗨嗨,嗨嗨,嗨,他們哼哼嗨嗨,為活到三百歲而努力拼搏著。即便新修建的公廁,也都有專人打掃,一年到頭每個公廁都散發(fā)著茉莉花味的清潔劑。
以前我們這個巷子可不是這個樣子的,用“臟亂差”三字不足以形容,最明顯的是狹窄,老鼠穿行都要側(cè)身,黃鼠狼更不屑從這兒路過。但是,在這個又臟又亂又差又狹窄的巷子里,卻住著一個給我們帶來無限快樂的瞎子順昌。除了整天拄著拐杖激烈地敲打路面在巷子里來回嚎歌之外,瞎子順昌的一舉一動都會給我們帶來響亮的歡笑。比如,你給他吃東西時他的大嗓門立刻就會細聲細語,活像個靦腆的少女,而且吃東西之前他還要細細地嗅上一番,就像個雙目失明的食品檢查員那樣。需要警惕的是,你看著他雙手耷拉著像得了軟骨病,可是,只要一碰到你哪兒,他就會抓得死死的,活像烏龜咬住手指頭。有一次,大個子諸葛亮慷慨地送給瞎子順昌一個易拉罐啤酒,這個大個子,這個好心的婊子兒讓我遞給他,結(jié)果瞎子順昌一把連我的手也抓住了,簡直就像叫花子抓住狗頭金,我要想抽出自己的手除非齊腕斬斷……雖然當時歡樂的笑聲響徹了我們這個巷子,但我的手因此殘廢了好幾天。不過現(xiàn)在我能理解了,因為在瞎子的世界里,萬物在沒抓住之前都是飄搖不定的,一旦抓在手里,任宇宙如何跋扈最終也得停當下來。
這些只是瞎子順昌給我們巷子里帶來的原始快樂,他有時候還會用更加原始的舉動來考驗我們這個巷子里的道德水平。比如上公廁。因為我們知道,所以我們可以肯定,瞎子都是非常講究衛(wèi)生的人,即便屙屎尿尿。那時候,這個巷子里的公廁情況欠佳,有的人素質(zhì)太差,進了公廁就像隨地吐痰那樣解決屎尿問題,致使在冬天巷子里回蕩著一股寒冷而清晰的騷臭味,夏天就回蕩著一股悶熱而潮濕的騷臭味。所以,瞎子順昌每次上公廁都是請個可靠的人扶他進去,因為不可靠的人肯定會故意讓他踩上地雷。他當然踩過地雷好幾次呀。但是,也不是每時每刻都有個好心人守在公廁門口專門伺候他,有時候瞎子順昌要在公廁門口徘徊很久才會等來個可靠的人。有一次,也就是李雙槍和蛋殼霞正值火焰般熱戀時刻,他們采訪我們這個小城的文化名人小凡先生回來,老遠就看到瞎子順昌在公廁門口徘徊,李雙槍一看他摸摸索索的樣子就知道他等待很久了,就像老母雞蛋來到屁門就是找不到窩一樣,整個臉帶脖子一陣子通紅,一陣子泛綠。當時,瞎子順昌一聽有人過來,馬上招呼:“前輩,前輩,行行好吧,快把我領(lǐng)進去,我憋得要屙褲襠里了……”李雙槍反而放慢了腳步,他忍住笑聲,想看看瞎子順昌會不會屙到褲襠里。當時蛋殼霞異常生氣,異常沖動,她怒氣沖沖地把瞎子順昌扯進了廁所,分分鐘都沒要,就聽見一陣子機關(guān)槍加大炮的聲音,緊接著,就見蛋殼霞捏著鼻子火箭般發(fā)射出來,一邊哈哈哈哈狂笑,一邊大罵:“我靠他姥!”后來,李雙槍每次說這個事情,都會笑得像個偷情得手的幽靈,像頭發(fā)情的騾子,特小人。
我眼見來著,那時候,陰天下雨瞎子順昌也會在巷子里走動,不過他不再來回徘徊,也不再嚎歌,他只是站在臨街的巷口那兒,打著傘,胳肢窩下夾著三四把傘,還要拄著拐杖,就那么瑣碎叮當?shù)卣驹谀莾?,拉著向遠方張望的架勢,就像在聆聽從雨中傳來的繁雜而喧囂的聲音。
我當然知道,事實上瞎子順昌只是在那兒等人。那時候,般建國和臭臭都還沒有搬走,他們都住在這條巷子里。瞎子順昌就是在等般建國、李雙槍、臭臭和短腳板幾個鳥貨,他等著給他們幾個送傘,好像他很擔心那幾個高貴的腦袋被雨水淋濕了會失去坑蒙拐騙的功能。
那時候,這幾個鳥貨還都是小癟三,遠不像現(xiàn)在一個個整天做個端莊的鳥樣子。般建國和李雙槍剛剛分到市醫(yī)院當實習醫(yī)生,雖然也坐在門診室里,但還沒有開處方的權(quán)力,他們只好整天在醫(yī)院公廁里一邊大便一邊號叫普希金或者惠特曼;短腳板還在沿街叫賣避孕套做成的彩色氣球,把整箱整箱的避孕藥私售給養(yǎng)黃鱔的傻春橋喂黃鱔;最難熬的是臭臭,他當年最辛苦,不管刮風下雨,他整天販賣化肥,憑著他爹地是化肥廠的老守門員,他以出廠價購進,然后賃輛卡車拉著化肥四處下鄉(xiāng)以市場價賣給莊稼人,往往,賺的幾個辛苦錢除了吃頓飯剩下的剛剛夠賃車錢。也就是說,從前這幾個鳥貨就是這樣在我們這個小城里漫無目的地逛蕩著,那時候他們還不能領(lǐng)會一個人要想有點出息肯定少不了這樣的體驗過程。
在雨中,這幾個鳥貨不可能一起來到瞎子順昌面前,但是,我們見過一般瞎子的固執(zhí)往往是驚人的,瞎子順昌更加固執(zhí),他就像嗑藥了一樣,非要一個一個等齊了,有一個沒到他就不肯走,即便雨停了他也要把雨傘發(fā)完了才肯罷休。這幾個本來就打著傘的鳥貨,在瞎子順昌的一再叫嚷中只好收起自己的雨傘,撐開瞎子順昌送來的雨傘,一起罵罵咧咧地把瞎子順昌送回去,然后把雨傘張放在院子里一口口醬菜缸上。瞎子順昌家是醬菜世家,他家院子里擺著十幾口醬菜缸,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時時刻刻都散發(fā)著不同的氣味,那些種類齊全的氣味令人惆悵至死。我每次路過瞎子順昌家都要死過去十幾分鐘。正是因為這些醬菜缸,所以瞎子順昌家就有十幾把油布雨傘,以備下雨天好罩在上面??梢钥吹贸?,這些油布雨傘制作精良,但由于使用經(jīng)年,原本的朱紅色已經(jīng)變成了灰暗的褐紅色。在雨天,這些油布雨傘罩在醬菜缸上,看上去就像森林里美麗的毒蘑菇。我曾經(jīng)大膽地推測過,這些毒蘑菇一樣的油布雨傘,一定深深感動過般建國、李雙槍、臭臭和短腳板他們,至少,也是他們在以后的歲月里照顧瞎子順昌的一個微小卻不容易否認的理由。
瞎子順昌是什么時候搬走的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始在金壁虎夜總會唱歌的一樣,就像我不知道他爹地和媽咪什么時候告別了這個世界一樣。我們這個小城和大千世界從無二致,在蕓蕓眾生之間也藏著許多平凡的秘密,正是因為這些秘密過于平凡,所以常常不為人所知。但是,我難免也會知道一點點,比如,瞎子順昌他爹地的四方大臉就像醬油上過色,還是個齉鼻子,他媽咪皮膚白白的,沙啞嗓門,喜歡款式古樸的鑲邊大襟褂,只要看見個對眼的漢子,就會佯裝撩衣搔癢走點光兒給人看。再比如,瞎子順昌搬家時丟了很多東西,只帶走了那十幾口醬菜缸和十幾把油布雨傘。
瞎子順昌在金壁虎夜總會唱歌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歌聲酷肖劉德華,這也是人所盡知的,加上李雙槍的垃圾文章一宣揚,瞎子順昌曾經(jīng)在我們小城里紅極一時。有那么一兩年,瞎子順昌膽敢一人上街,馬上就會身陷重圍。我眼見來著,有很多次,在公園門口,在十字路口,在商場門口,瞎子順昌被緊緊包圍著,人們瘋狂地叫喊著他的諢名:劉德華、劉德華、劉德華……很多人甚至帶著哭泣的腔調(diào),他們還拿著小本本,拿著帽子或者亮出雪白的襯衫,請瞎子順昌簽名,指定了一定要簽這么一行字:山寨版的劉德華就是我瞎子順昌。更有甚者,一些不知道是誰生也不知道是誰養(yǎng)的肉妞兒,非要他把這一行字簽在額頭簽在腮幫子上或者胳膊以及大腿上,甚至赤裸的奶幫上,等等。瞎子順昌特別喜歡給人簽字,他在重重包圍中常常一簽就是幾個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因為很多人聞風而至,幾乎傾城出動,一撥接一撥,沒有完了,直到瞎子順昌累得口吐白沫昏倒在地,路燈照著他蒼白的臉。
可是,瞎子怎么寫字呢?
哦哦哦,你不知道,也無法想象,瞎子在屬于自己的沒有光線的世界里寫字有多么流利;由此我常想,與其說瞎子順昌特別喜歡簽字,不如說他酷愛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聽過瞎子順昌的歌聲,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在金壁虎夜總會唱歌的風采。事實上,我不可能再看到那種騰傳眾口的景象了,因為瞎子順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唱那些流行歌,或者說他不再模仿劉德華唱歌了,也許他已經(jīng)意識到,不管多么流行的歌曲,不管多么紅極一時的歌星,在唱歌的江湖上都有過氣的時候,就像當年紅遍全中國的獨眼蜘蛛俠。瞎子順昌現(xiàn)在只唱我們這個小城的傳統(tǒng)小曲,有時候他還會按照傳統(tǒng)小曲的調(diào)子,現(xiàn)編現(xiàn)唱一些現(xiàn)實生活中的荒誕故事,雖然不像當年模仿劉德華那么璀璨與喧囂,但是,他極富特色的演唱依然是金壁虎夜總會必不可少的一個節(jié)目,就像我們這個小城里那一道流傳千年的小菜,無論多大的宴席,少了它這規(guī)矩就是不圓滿的。
現(xiàn)在,瞎子順昌住在南郊一個叫狀元鋪的富人區(qū)里。狀元鋪那邊,原先是一望無際的菜地,就是由那些尾骨上穿環(huán)的菜農(nóng)們經(jīng)營的,現(xiàn)在開發(fā)成別墅區(qū)了,能住進去的當然都是屙金尿銀的富人了。瞎子順昌在那兒自然也擁有一套兩層小樓的獨體別墅。我們這個小城的人都知道,瞎子順昌的別墅是大土豪臭臭送給他的。但是,在人前人后臭臭竭力否認,他說那是瞎子順昌演唱多年辛苦所得,想想他媽咪的那些鳥歌星們,唱得個鳥樣就金山銀山,我們順昌只掙一套別墅實在是太不像話了。大土豪臭臭一貫的德行,做了好事他就想方設(shè)法尋找種種托詞不肯承認。但是,有一些于事無補也于事無損的好事,臭臭還是會承認一點的,比如,瞎子順昌現(xiàn)在的保姆他就承認是他花錢雇請的。
這個保姆不是別人,就是賣燒餅的飄飄彩。針對這個,所有的人都覺得沒什么不可思議的,我也沒覺得有什么了不起的,因為我和我們這個小城的人們一直認為,在大土豪臭臭包括般建國李雙槍這幾個鳥貨的圈子里,沒有什么事情不可以發(fā)生,他們之間要是發(fā)生了讓人大驚小怪的事情那才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跡。
但是,臭臭要出多高的價格才能達成這件事,飄飄彩是如何同意給瞎子順昌當保姆的,她什么時候從我們這個巷子里搬到南郊狀元鋪瞎子順昌別墅的,這些我都無從得知,但我推敲出她這個保姆應(yīng)當是兼職的,因為白天她依然騎著三輪車去街上賣燒餅,帶著她的寵物貓咪和鴨子。瞎子順昌每天晚上都要到金壁虎演出,照例自然有車接送——臭臭這一手為瞎子順昌造足了氣勢,簡直讓他成了永不倒的金字招牌,當然類似這些手段也是臭臭財源亨通的一個招式。不過,近來接瞎子順昌的那輛奧迪不需要繞道南郊到狀元鋪接人了,到了傍晚時刻它就會來到魏武廣場的西北角,因為瞎子順昌每天下午都會到那兒觀看飄飄彩賣燒餅。當然,除了能嗅到蔥花燒餅新鮮出爐的芳香,瞎子順昌什么也看不見,他只是坐在一旁擺出觀看的姿勢,有時候聽到鴨子和貓咪的叫聲,他還會像個孩子一樣驚訝,齜牙咧嘴。出乎意料的是,瞎子順昌到場給飄飄彩的生意帶來無限生機,很多人都過來圍觀,就連那些跳健身舞的少婦們也會圍過來,她們穿著健美褲,線條暴露,跟光腚差不多。個婊子兒,喜歡觀看穿著健美褲的少婦們的般建國他爹地也隨之圍過來,為了討得少婦們的歡笑,這位鼻梁高挺,雙目深邃,銀發(fā)飄飄,喜歡吃雞的老頭子每次都要倚老賣老地沖瞎子順昌大呼小叫:“順昌,聽聽我是誰?我是市醫(yī)院副院長肛門科專家般建國的爹地!現(xiàn)在我命令你馬上站起來,給大家唱段小曲兒!”瞎子順昌馬上站起來,不過他沒有開唱,反而抱拳當胸,笑瞇瞇地說:“前輩前輩,請買燒餅,請買燒餅!”
從我認識瞎子順昌時他就喜歡稱人前輩,張口閉口都是前輩,無論老幼,沒有人感到意外,要是有一天他不稱人前輩了那大家都會覺得這個世界太他媽咪的荒誕了。
我們這個小城相當富裕,但要是放在全國的范圍里考量,那就不怎么富裕了,要是放到全世界范圍里,那我們的富裕就連根毛都算不上了。所以,南郊狀元鋪的別墅群,還有相當一部分沒有賣出去,即便賣出去的一部分,基本上也都是房主住在二樓,把一樓出租給外地的生意人。
瞎子順昌家的別墅也是這樣的。
租住他家一樓的是個甘肅人,三四十歲的樣子,我們都叫他老夏。老夏右腿有點踮腳,但他老婆有幾分姿色,高顴骨,一對小虎牙,喜歡穿花衣服,常年都是黃褲子藍底紅花的上衣,只是一看人有點斜眼。他們還有一個女兒,大概十歲左右,患過小兒麻痹癥,扎著一根馬尾辮,整天坐在一輛藏青色童車里。哦,還有一條花耳朵的大狗,一根粗大的灰尾巴,尖兒是白的。有時候,花耳朵大狗在院子里來回跑動,老夏就會在后邊追它,他老婆就推著女兒也跟在后邊追逐,沒心沒肺的,一邊追一邊全家笑哈哈。我們這個小城是著名的藥材集散地,老夏像很多外來人一樣,在我們這個小城里做藥材生意。瞎子順昌的別墅前面還有一個小院子,院子里放著瞎子順昌帶過來的十幾口醬菜缸,不過沒有醬菜了,每年老夏都會在那十幾口缸里種上向日葵,一到秋天,成熟的向日葵就會笑瞇瞇地看著他們一家人,還有那條花耳朵大狗。老夏的一堆堆裝有各種藥材的麻包就碼放在種有向日葵的瓦缸周圍,長年累月地散發(fā)著好聞的中藥味,香醇醇又甜蜜蜜,苦絲絲又酸得活像頭遍子醋。每年秋天,般建國、李雙槍、臭臭包括僧人無鏡他們來瞎子順昌家聚會時,都要贊美這種復(fù)雜的中藥味。
瞎子順昌搬到南郊狀元鋪好幾年了,每年入秋后的第一個星期天,般建國、李雙槍、臭臭以及無鏡和尚,他們這群鳥貨都要到瞎子順昌家聚餐,雷打不動。這個約定不知道是誰最先提出來的,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他們生活的定義。在我們這個小城里,只要定義確立了,那就是永恒的,沒有什么力量能夠改變它。
今年的聚餐多了飄飄彩,作為保姆,主人家聚餐她怎好不在場。來得最早的是僧人無鏡,也就是婊子兒短腳板,但我們現(xiàn)在必須稱之為無鏡大和尚。在西郊的無鏡和尚又是按照僧人的修行騎著雙腿來的。他一大早就出發(fā)了,到達南郊狀元鋪別墅區(qū)已經(jīng)上午十點多了,當他滿頭大汗來到瞎子順昌家別墅門前時,剛好,般建國和李雙槍也剛剛到。個婊子兒!這倆鳥貨又是騎自行車來的。本來般建國醫(yī)院配有車,李雙槍也是動步就要打車的,但是,他們還是老老實實地騎自行車,因為他們不敢忘記這場聚會是什么樣的色彩。至于大土豪臭臭,也許他是借尿遁來的,反正這個正在燉肘子的大土豪一聽到外邊的叫喊,馬上一邊尖聲尖氣應(yīng)著聲,一邊踉踉蹌蹌下樓迎接。飄飄彩也跟著下來,她當然不是為了迎接般建國和李雙槍這兩個令她厭惡的混賬東西,而是為了快點看見無鏡和尚如今變成什么樣子了,自從短腳板出家,他們兄妹相見稀之少之,因為一個世界變成了兩個世界。東家瞎子順昌是不需要動彈的,他站在陽臺上居高臨下,笑瞇瞇地看著這干人等進了院子。雖然是瞎子,但他注目而視的樣子還是很讓人欽佩的。
這幫鳥貨進院時,老夏一家子的老游戲剛剛開始——又是那個“狗會吃洋蔥或巧克力嗎”的游戲:
老夏兩腿夾著那條花耳朵大狗腚部,雙手抓住它的前腿像是要它作揖似的抬起來,笑瞇瞇地問:“猜一猜,狗會吃洋蔥嗎?”他老婆,那個喜歡花衣服的女人,推著童車里的女兒,笑嘻嘻地回答老夏:“不吃不吃!”他女兒就是咯咯咯一陣子大笑。老夏接著問:“猜一猜,狗會吃巧克力嗎?”花衣服老婆笑嘻嘻回答:“不吃不吃!”他女兒又是一陣子大笑。
這個游戲其實很簡單,連續(xù)起來就是這樣子的:
猜一猜,狗會吃洋蔥嗎?
不吃不吃!
咯咯咯咯咯。
猜一猜,狗會吃巧克力嗎?
不吃不吃!
咯咯咯咯咯——
接著,老夏放開花耳朵大狗,一拍手,花耳朵大狗便搖晃著尖兒是白的粗大尾巴,在院子里打圈跑動起來。于是,老夏追逐花耳朵大狗,他老婆推著童車里的女兒追逐老夏,一圈轉(zhuǎn)圓了,就變成花耳朵大狗追逐老夏的老婆……他們就這樣相互追逐,沒完沒了,笑聲一片,根本不在意幾個人進了院子。
不知為何,這幾個鳥貨滿臉敬畏,小心翼翼地躲閃著老夏一家子,連那些笑瞇瞇的向日葵也不敢看,一邊沒話找話自摸似的贊美著好聞的中藥味,一邊躡手躡腳地上了樓。
好像上了樓就進了自己的領(lǐng)地,這幾個鳥貨開始說笑起來。大土豪臭臭繼續(xù)燉肘子,繼續(xù)當他的廚師——這要感謝鐵圈王良,是她用陰柔的手法把猙獰的大土豪臭臭馴成了杰出的廚師。優(yōu)秀的廚師都是很挑剔的,臭臭也是這樣,飄飄彩給他打下手,因為刀法不行,一只茄子沒有切成均勻的丁塊,連連遭他呵斥。飄飄彩不是王良,她根本不買大土豪的賬頭,叫起來聲音比他大三萬倍。在客廳,般建國又在高談闊論,說他的肛門與玫瑰,說他的頂頭女上司剪毛毛,老先生又是個帕金森。李雙槍鼻梁上貼著兩塊創(chuàng)可貼,這是他迎接他爹地和媽咪的功勞,這是他在被催眠的狀態(tài)下獲得的一點記號??礃幼铀呀?jīng)從那種狀態(tài)下清醒過來,也可能已經(jīng)進入催眠術(shù)的第二層次,走得更遠進得更深。蛋殼霞從不參加這個聚會,她一心一意為冬眠做各種準備。這些,也沒給李雙槍帶來一丁點失落,就像往常置身于這個場合一樣,他兩只細瞇瞇眼里還帶著執(zhí)迷不悟的笑意,臉上掛著要搶風頭的急切表情,可是,宿命,仍然就像從前那樣,他剛剛說了三四句海德格爾,就被般建國一聲斷喝閉了嘴,訕笑著耷拉著雙手,認真聆聽瞎子順昌講那個不知講了多少遍的老故事,單單看他今天又能講出什么花樣來。
瞎子順昌打著火紅的領(lǐng)帶,罩著一件米色風衣,戴著墨鏡,坐在正座上就像個尊貴的客人。他先是怪異地笑了一聲,就像奸笑一樣,就像公羊淫蕩的尖叫,叫人聽著渾身發(fā)癢。接著他開始講述少年時代,在他還沒有瞎的年代,他去裁縫店做衣服,那個長相標致的女裁縫給他量體時如何摸他的往事。雖然是同一件事,但瞎子順昌每年都能說出新鮮的細節(jié),可見當年的那點性事在他黑暗的世界里,或者說在他明亮的大腦里每天都在發(fā)酵,每天都在發(fā)生分子裂變。我們知道,一個雙眼明亮的人變成瞎子之后,充滿光線的生活就停止了,進入黑暗生活是他另一種人生的新開端。但是,在沒有光線的世界里,瞎子們總是喜歡回憶他眼見過的往事。到了現(xiàn)在,鋪天蓋地小鳥般的回憶錄告訴我們,回憶是不可靠的,回憶的次數(shù)越多,想象的成分就越大,以至于在后來的回憶里打滿了想象的補丁。但是,瞎子順昌不管這些,他說到自己想象的精彩處,還會猛地站起來瘋狂地連挺好幾下屁股,以示他當年就是這樣行動的。這件事本身早已為幾個鳥貨所熟知,但瞎子順昌每次都能講得花樣翻新——也許能講得花樣翻新才是他這些年來一直講下去的根本所在,才是這幾個鳥貨能繼續(xù)聽下去的主要理由。
瞎子順昌在講述的過程中,廚房里會傳來臭臭的詭笑,還有飄飄彩的嘆息。般建國全神貫注,瞪大雙眼,好像聆聽教授們講述內(nèi)外括約肌的功能。無鏡和尚是短腳板時,他會帶著濃厚的性意,不停地插嘴,向瞎子順昌咨詢一些細微感覺,但是,現(xiàn)在僧人無鏡奉獻的是訕笑和沉默這些和尚用之不盡的財富。中過催眠術(shù)的李雙槍原本應(yīng)該對什么都要警惕一點兒,但是他很快就聽入神了,就像雨天爬陡坡一樣,努力掙扎了幾下最終還是滑進故事的底層。只有飄飄彩的兩個寵物,在陽臺上的籠子里各行其是,貓咪在睡覺打呼嚕,鴨子在嘎嘎叫,兩個畜生的聲音很大,簡直響徹云霄。
而我在一旁……我是李雙槍的弟弟。我的諢名叫小棒槌。我見過瞎子順昌所說的那個女裁縫,她至今還活得好好的,雖然年紀無限大了,整天帶著兩嘴角涎水,但見了小帥哥她還是眉頭一挑,一連串的秋波排山倒海般壓過去。只是,從現(xiàn)有的基礎(chǔ)上我看不出她當年會像瞎子順昌說的那么有風韻。不過,我不能說這些,我不愿意說這些,我只想在一旁一言不發(fā),我只想不動聲色注視著他們,我只想注視著這一切……我早已厭倦了多嘴多舌,因為我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個可以使很多故事生根的世界。
責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