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魂茶

綿陽

“這剪子在柜子里放了十多年，也該拿出來曬曬，讓柜子歇一歇了。”婆婆一邊嘮叨，一邊忙著屋前屋后搬東西。冬天的太陽爬上了老人花白的頭發(fā)，散著它不多的溫熱。她的孫女灰灰如今也厭棄她了，說：“您就不能歇歇，省點力氣嗎？”婆婆抬起她那重濁的眼，吃力地看了灰灰一眼，又摸索著往自己的黑屋子走去。那眼簡直不像人的眼，倒像是死了多時的魚的眼了，灰灰在心里嚇了一跳。

婆婆把被子裹成一團，塞進柜子里，她自己則蜷縮在床角，渾身直打哆嗦。灰灰進屋來看了一眼，婆婆又趕緊把被子從柜子里拿出來，往床底下塞去?！澳降子袀€什么寶貝藏在被子里了，誰會要您的東西？”灰灰一邊埋怨，一邊把被子從床底下撈起來，給婆婆蓋上?！氨蛔永鲜菑哪_頭跑走，要關起來?！逼牌耪f?；一艺驹诳煲兂尚嗄镜奶ぐ迳希粗抢鲜降牡窕敬?，有片刻工夫，她竟不知自己身處何時何地。

灰灰是跟著婆婆長大的。在她一歲半的時候，媽媽又給她添了個弟弟，從小體弱多病，需要格外呵護，灰灰就由婆婆來照管了。

灰灰還記得自己才一點點大的時候，大人們聚在一起說笑，慫恿她向婆婆要黃綢的裙子穿，有珠花的冠子戴，據說那是婆婆的寶物，一直被壓在箱底?；一铱摁[著要了，不僅沒有，反而挨了婆婆的一頓罵。她問爸爸為什么，爸爸只是笑，灰灰的心里也就老是存著個疑惑。后來，她長大一點了，知道婆婆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嫁給當地的地主少爺，也就是她的爹爹，應該是帶有一些嫁妝的?；一以θハ胂笃牌女斈曜雠畠簳r的樣子，伊是一位小姐，又有好看的衣服首飾穿戴，但結果卻怎么也想象不出。從她記事起，婆婆的臉上就爬滿了皺紋，一年到頭穿著顏色灰暗的衣服，用一雙裹成畸形后來又放開了的不大不小的腳走街串戶，忙里忙外。

如果仔細找找，家里也許還能找出一點古物吧。譬如一面背面刻有如意云紋的青銅鏡，至少是清代留下來的東西了，灰灰就曾經看見婆婆拿著它，迎著光，用梳子在白瓷碗里蘸幾滴水，照著梳頭發(fā)。那時候婆婆沒有現在這么老，更不昏聵，她會清早從菜園子里摘了新鮮的菜，偷偷地賣給附近學校里的老師。再后來，婆婆就變了法門，每天早上提個竹籃子大街小巷地叫賣鍋盔油條。夏天的時候，背上再背個木箱，叫賣起冰棒雪糕。現在回想起來，灰灰才猛然發(fā)覺那時候不過是改革開放初期。

小時候，灰灰愛坐在青石門檻上，看螞蟻搬運食物，餓了就嚷嚷。婆婆沒錢買零食，就把腌蘿卜給她一條，灰灰津津有味地嚼起來。等到媽媽抱弟弟從醫(yī)院回來，看到了，一場爭吵也就開始了。媽媽說小孩子吃腌蘿卜不好，婆婆卻沒什么講究。

這婆媳之間矛盾深著呢。早先，婆婆家成分不好，兒子找媳婦不大容易，媒人說到灰灰的媽媽，也是家里成分不大好的，而且母親死得早，父親臥病在床。婆婆這邊為了讓爸爸早點完婚，代辦了媽媽的嫁妝，一旦發(fā)生口角，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又接媳婦又嫁女兒！”灰灰的媽媽是要強的人，聽了這話火冒三丈，回道：“不是我要來，是你接我請我來的！”一面又去找灰灰的爸爸理論。

婆婆共有五個女兒和兩個兒子。大姑、二姑、三姑已經出嫁了，四姑、小姑還在家里。兩個兒子，一個是灰灰的爸爸，一個是灰灰的叔叔。

婆婆溺愛她的小兒子，喜歡給叔叔扎女孩的頭發(fā)，再戴上一朵梔子花。叔叔手插褲袋，在門口唱當時的流行歌曲：“歸來吧，歸來吧……”婆婆一聽，問他：“青天白日怎么有鬼來？”大家全笑了。

四姑那時還不到二十歲，歡天喜地地正要跑去誰家看《紅樓夢》，撲通一跤摔在大門口，把左眼下的一塊皮磕在石頭尖上了，扯著喉嚨直喊疼。爹爹趕緊帶她去醫(yī)院，婆婆拿了錢也趕去。那血怎么止也止不住，吧嗒吧嗒滴了一路。后來縫針的地方好了，就留下了一個暗紅的疤。

小姑懂得愛俏了，要穿耳洞，戴耳環(huán)。婆婆拿出繡花針、火柴，還有幾顆塑料珠子，準備給小姑穿耳洞后當耳環(huán)戴?；一乙惨鞫h(huán)，她擠在婆婆腿邊，說自己不怕疼，一副怪堅強的模樣。婆婆用一顆綠豆在灰灰的小耳垂上碾來碾去，等到把耳垂碾麻了，就要一針扎下去。小姑在一旁嚇唬她：“很疼的，要流好多血！”灰灰偏偏一點也不動搖，結果，真把耳朵給穿了兩個洞。

灰灰喜歡跟著上學的小姑趕路，婆婆不讓她去，說要給她刮痧，從荷包里摸出一塊硬幣，又做出要進屋去拿水的樣子?；一遗铝?，回轉身，扭頭就往房里走，說：“我累了，要去睡覺！”婆婆也就笑著讓她去睡覺。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不富裕，婆婆操持著一個大家庭，要讓每個人都不餓肚子，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在灰灰的記憶里，婆婆幾乎無所不能。她會腌腌菜、打豆腐、蒸饅頭、烙餅干，還會包粽子、做酒糟、打糍粑，她做的酒曲子能拿到街上去買，連家里用的醬油也是她親手釀造的。每當婆婆像變戲法一樣做好東西吃的時候，灰灰就興奮地跟在她后面，東摸摸西瞅瞅。

年底，婆婆腌下一條臘魚，掛在屋梁上，到第二年三四月份也舍不得吃。那魚受了潮，長了蛆，渾身的肉被蛆吃得快沒有了，就剩下一個大腦殼。某天中午，婆婆決定把魚煮著吃了，于是一屋人圍著灶臺，個個等著分魚湯喝?；一铱吹叫」猛肜锏谋茸约旱亩啵蜌夤墓牡?，不肯吃。等到小姑吃完自己的，又來夾她碗里的，灰灰氣得淚珠子一顆顆往下掉，憑誰也勸不好。最后還是婆婆將她哄好了。

灰灰六歲才上學，沒上學之前，整天纏著婆婆，腳跟腳手跟手。

灰灰跟著婆婆到菜地里去摘菜，走到半路，看到田埂邊有一塊光光的大青石，就用手去摸它，再不肯走了，吵著要把它搬回家去，放在院子里。

“這塊石頭要不得。以前，一個老龜成了精，經常夜里偷人家田里的稻谷吃，被村里的人瞅機會逮住了，用鐵鍬斬斷了頭。頭被溝里的水沖走了，身子動不了，就化成了這塊石頭。你看，那不正像烏龜背上的殼，那不正像烏龜的腳嗎？”灰灰仔細一看，青石的背脊果然像是烏龜凸起的殼，殼下還有四只腳在爬動?！坝袀€年輕小伙子也想把這塊石頭往家里搬，好在夏天乘涼的時候當桌子用。費了好大的勁才搬到家里，第二天就害病，家里的雞呀鴨呀也全走瘟病死了。趕緊把石頭送走，又燒香求菩薩，才得好。不該是自己的東西，萬不可動念，暗中有鬼神曉得的。”婆婆一邊拉灰灰走，一邊絮叨地說了這一番話?；一宜贫嵌瑢⑿艑⒁?，打消了把石頭搬回家的念頭，不過，每走幾步，總要再回過頭去看一眼。

晚上，灰灰不肯好好睡覺，纏著要婆婆講故事。婆婆就講起了野人家家的故事?！耙叭思壹覍３栽谏掷锩月返暮⒆?，有一天她遇到了姐弟倆，謊稱是他們的外婆，晚上就和他們睡在一頭。半夜的時候，弟弟聽見野人家家在吃東西，咬得脆嘣脆嘣的響，問是什么，野人家家說是胡蘿卜。弟弟也要吃，野人家家就給了他一根，一看卻是小孩的指頭。弟弟知道那是姐姐的指頭，姐姐已經被吃了，他忍住傷心，說要解手，偷偷地跑出去躲了起來。第二天，等獵人經過的時候，弟弟就和獵人一起把野人家家打死了?！被一衣牭骄o張?zhí)?，頭腦中就出現了野人家家、小孩的手指、胡蘿卜的畫面，嚇得牙齒咯吱咯吱地直打架。有好幾次，她夢到自己被野人家家吃了，就哭醒了。

野人家家的故事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了，灰灰聽厭了，就要婆婆講新的故事。婆婆講起她小時候的事：“那一年發(fā)大水，姥爹領著我們往古城堤上避難，眼看那水一層層往上漲，往上漲，就要漫過頂了，人們都哭，求老天爺寬恕罪過。這時候，從天的西面滾過來一陣響雷，是雷公菩薩駕的車，龍王顯靈了，龍頭龍爪子看得越來越清楚。過了一會兒工夫，那水就下去了。”

龍王顯靈的故事聽了一段時間，灰灰聽厭了，又要婆婆講新的故事。婆婆就講她從她的姥爹那里聽來的故事：“從前，有個年輕人清早去砍柴，走到樹林子里的時候，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正在梳頭。他也是少年不老成，走上前去說：‘大姐，你看你背后，是誰來了？年輕人睜眼再看時，哪里還有白衣女人的影子！等他砍完了柴回來，又看到那個女人在前面的路口梳頭，不過這回頭不是長在頸上，而是被取下來擱在她的腿上。那人嚇得屁滾尿流，回到家里就病倒了，不到一年就死了。”

灰灰的小腦袋里裝滿了精靈古怪的東西，漸漸地，她自己也能夠想象因果報應，用來解釋日常生活中一些不尋常的事了?！按孱^的那棵老柳樹為什么會從樹心里裂開呢？就是里面曾經住了只狐貍，有千年的道行，盡干些作祟的事，惹得雷公發(fā)怒了，把它劈死了，連樹也跟著遭了殃。

“小孩子們都唱：‘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握個手。這是不好的，月亮哥要是知道了，一定不高興。月亮哥只跟聽話的小孩走，他跟著誰走，誰就會越長越漂亮，越變越聰明。月亮哥是跟我走的，我從來不用手指他，也很聽大人們的話?！边@想法令灰灰感到安慰，晚上走路時，總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月亮哥正從天上看著她。

灰灰家世代居住的這個小鎮(zhèn)，也是有些歷史的。鎮(zhèn)子很小，由三個村組成，又按方位分為東西南北四個門。四門各有特長，人稱“東湖的鯽魚西湖的藕，南門的包子北門的酒”。不過，這些掌故到灰灰這一代，知道的人已經很少了。

灰灰住在北門，那里有一座古城堤，是她兒時的樂園。古城堤其實是個隆起的土丘，上面長著雜草樹木，下面埋著死人的尸骨，灰白的墓碑點綴其間。但灰灰和她的小伙伴們看到的不是這些，他們在林子里挖野韭菜，尋野葡萄，摘桑葚，快樂得忘乎所以。堤下是人家種的田，豌豆、紅薯、地瓜唾手可得，河溝里可以捉魚采藕，這些都是他們野炊時的佳肴。除了吃，古城堤也提供了浪漫或驚險的場地，少男少女在僻靜的角落席地而坐，談天說地，小孩們則站在堤上最陡峭的地方，從上往下沖。

灰灰村子里的先賢是唐代一位叫陸羽的先生。傳說陸羽是一個棄兒，剛生下來就被父母丟在了廟門口。那廟前面是一片湖水，四周長著白茫茫的蘆葦。寒冬臘月，又是夜晚，嬰孩眼看就要凍死了，這時飛來三只大雁，用翅膀溫暖了他。等到第二天廟里的老和尚打開門，發(fā)現棄兒，就收養(yǎng)了他，取名陸羽。為什么要叫陸羽呢？三只大雁不正好是六只翅膀嗎？后來，陸羽長大了，要到外面的世界去求取功名，老和尚看留不住他，就給盤費讓他走了，他知道陸羽是個孝順的孩子，將來發(fā)達了，一定會回來報恩。

夏天的晚上，灰灰和小姑去公園里散涼，看著陸羽先生的石膏塑像，就在心里對他說：“先生，你保佑我將來也聰明，有學問吧！”陸羽先生笑了，用慈祥的眼神望著她，仿佛應許了她的請求。灰灰還對婆婆說：“等我長大了，有出息了，也會報答您的?！逼牌乓宦?，笑了，說：“我連放火的光都叨不上，還能指望叨你點燈的光？”灰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書上有“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格言。

灰灰上學了，開始識字了，婆婆指著一疊日歷中的一頁問她：“今天是禮拜幾？”灰灰由此知道婆婆是不識字的，十分驚訝。

灰灰放學回來，一邊吃飯，一邊想著快點出去玩，吃的樣子很就饕餮，老把菜碗里的菜夾落在桌子上。婆婆說灰灰像做賊的，又說以前合作社里打了糧食就曬在禾場上，有一只麻雀只顧啄稻子吃，一個石磙滾來了，它也不曉得躲?！盀槭裁床粫缘枚?？”灰灰問?！八植慌聺L！”婆婆說著就笑了起來。過了好幾年，灰灰才慢慢悟過來，原來貪嘴的麻雀說的就是自己呀，只顧吃，也不怕飯菜的滾燙！

晚上，灰灰還是和婆婆睡一床，婆婆打謎語給她猜，看她在學校變聰明沒有。

“一只雀子，飛上桌子，你捉它的尾巴，它啄你的嘴巴。是什么？”

“遠看像座墳，近看霧騰騰，安上兩只槳，劃進你的門。是什么？”

“紅包裹，包冷飯，又好吃，又好看。是什么？”

“一把刀，水上漂，有眼睛，無眉毛。是什么？”

灰灰沒少費腦筋，但謎底的事物總是與她作對，一個也猜不中。每次都是等婆婆告訴她答案，才恍然大悟。

三姑生孩子了，婆婆趕去看護，把平時攢的合不得吃的幾斤油也拿去了?；一业膵寢屩懒耍瑵M腔怨氣地數落婆婆，說她生孩子的時候，婆婆連個照面也不打，送到產房里的飯明明是落了片樹葉，還騙她說是菜炒糊了?！斑@屋里本來底子就薄，兒女又多，一人舀一瓢水都要把水舀干，哪經得起嫁出去女兒再來揩油！”婆婆不作聲，只當沒聽見。每當這種時候，灰灰不知道該站在哪邊，衛(wèi)護誰，就偷偷地從人前走開。

四姑談戀愛了，找了個吃商品糧、戴眼鏡的對象，結果遇人不淑。“這孩子個性太強了，總不信命，好端端門當戶對介紹的她不要，偏要去攀高枝，纏那些不知根底的?！逼牌潘较吕飳Φf，又常拿一種凄然的眼神望著四姑。左鄰右合有些流言蜚語傳了出來，婆婆是個要臉面的人，不知操了多少心，慪了多少氣，但她沒有在人前說四姑一句重話。小姑不省事，和四姑吵嘴了，就跟著外人罵四姑不知廉恥，婆婆氣了，拿掃帚趕著要打?；一蚁矚g四姑，因為四姑是公共汽車上的售票員，手里常有很多零錢，灰灰要錢包，要帽子，要洋娃娃，四姑都給她買。而小姑是比較可惡的，什么東西都和灰灰爭搶。

通常二姑來了，灰灰是最高興的。二姑的一雙兒女，正好和灰灰姐弟倆年齡相仿，是極好的玩伴?；一乙蚕矚g去二姑家，那里田野開闊，可以放牛，可以砍柴，屋后就是一條大河，還可以采菱角，夏天瓜地里有白瓜、酥瓜、香瓜，想想就美。逢年過節(jié)或是寒暑假，孫兒們來了，聚在一起熱鬧，婆婆看到了，總是高興得合不攏嘴，把平時攢的好吃好玩的東西都拿出來給他們。

后來，四姑出嫁了，婆婆算是完成了一樁任務。緊接著，小姑也要嫁人了。

小姑爺家離得很近，每天都來看小姑，小姑在縫棉被的時候，姑爺也在場。那時候，姑娘家以能夠備得上十床棉被當嫁妝為榮，婆婆沒錢置辦那么多，就讓小姑把一床舊絮也算進去，勉強湊八床。小姑也不是不體諒，就是礙于姑爺在場，面子上過不去。那時候，灰灰一晃也讀小學三年級了，老師布置了背書的作業(yè)，她就纏著要姑爺給她檢查?！芭郎交⒌哪_……”她其實是背熟了的，故意漏掉幾句，又說小姑房里光線太暗了，要到院子里去。他們到院子里去了，屋里的那床舊絮很快就縫進了新被套里。小姑在出嫁前的最后幾天和灰灰和解了，回門時，把她結婚時戴的一對小桃心吊墜耳環(huán)送給了灰灰。

姑姑們都嫁了，灰灰和婆婆更貼心了。婆婆下地干活，走親訪友，帶著灰灰。婆婆傳給灰灰很多隱秘的知識。

“在六月螞蟻特別多的時候，在灶臺上燒一張紙，口中念著：‘吹吹打打嫁姑娘，冬去春來家家忙，嫁出女兒潑出水，不接不請莫回來。螞蟻就不會再來了。

“任何地方都有神，大門口有門神守著，灶門口也有司門菩薩守著。那是一個說話聲音很細小的中年婦人，萬不可得罪，否則家里就要鬧火災了。

“走路的時候，如果碰到人家潑在路口的藥渣，千萬不可用腳踩，一踩，那病就隨著你的身了。

“人要是有什么心愿要求菩薩成全，就得吃齋?；S是每月初一十五，再加菩薩的節(jié)慶吃。長齋，就是一年四季都吃?！薄牌懦灾S，又像是長齋。

灰灰家對門的隔壁有個叫梅仙的女人，村里傳說她是現世的菩薩，老天爺派到地面上來的使者，她可以一口氣吃下五只雞、二十個鴨蛋，還能夠推知人前生今世的因果。婆婆經常到她那里去，有時是為慶祝觀音或玉皇大帝的生日什么的。

經梅仙介紹，婆婆入了一個佛教組織?；一矣幸淮卧跓o意中翻出了婆婆的一個小本本，上面貼著登記照，寫著她的法號“妙香”。

婆婆不時和村里其他信教的女人一起去求神拜佛，做法事。近的有空山洞。那空山洞里有個蓮花峰，蓮花峰上滴下來的水，是佛水，喝了可以保佑人吉祥平安。婆婆去了一趟，接回來一大瓶，半夜把灰灰叫起來喝?；一颐悦院攘艘淮蟀?，等第二天早上知道是怎么回事，臉上的怪樣就像吞了一只蒼蠅。遠的到過武當山。那一次婆婆去了三天，帶回幾塊護身符和一些供果。其實，那供果不過是她自己帶去的水果，在佛前供一供，又帶了回來，已有敗壞的跡象了。然而，這些經歷讓灰灰?guī)缀醭绨萜鹌牌艁砹?，她自己還從沒出過遠門呢。

農歷七月十五那天晚上，家家戶戶在門口燒紙錢，祭奠親人中新死的鬼。也不知是給誰燒的紙錢，婆婆讓灰灰下跪作揖，灰灰不肯，婆婆緊張了，趕緊跪下來念叨：“兒孫輩不懂規(guī)矩，沖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反而要保佑她吉詳平安，聰明伶俐?！被一乙姶耍挥傻们裙蛳?，連作三個揖。

婆婆懂得很多通鬼神的本領，灰灰耳濡目染，也學到了一些。比如取一個碗，碗里盛半碗水，拿張黃表紙點燃，掩在水上，再拿三根筷子在空中祝禱：“保佑某某吉詳平安！”將筷子插在水中。如果筷子在碗里立得住，就表示神靈得了請示，不來危害某某了。如果立不住，就是請示不成功，還要進一步賠罪。通常，誰家的小孩病了，找婆婆看病，就是這套程序?；一页A在人縫里興奮地張望，有時還幫婆婆遞東西。

婆婆除了給活人看病，還會按照陰間的一套規(guī)矩慰問死人。

“人死了，頭三天一定要在遺像前點三根香，記得要是三根，這樣，新死人的魂就在這香煙中上路了?！逼牌艑一艺f。

“人死了以后要過一個叫奈何的橋，在孟婆那里喝一碗茶。我死的時候，你千萬不要忘了在我口里放一撮茶葉，黃泉路上喝了茶，就可以把陽間的一切事忘掉，輕輕松松上路了?！薄慨斅牭竭@話，灰灰就陷入了關于另一個世界的思考：賣茶的孟婆長什么樣呢？她也像婆婆一樣，靈魂里都爬著皺紋嗎？她為什么要賣忘魂茶呢？難道人世的記憶連鬼也承載不起嗎？

“人死了要給他寫袱包，從頭七到七七，袱包一定不能少，真正講孝心的人家，是要寫滿三年的?！薄案ぐ趺磳懩?？”灰灰問。“用白紙做成信封，封皮上寫：‘新逝顯考（妣）某某大人受用，不肖男（女）某某敬上，里面裝上黃表紙，黃表紙在陰間里是當錢來用的。

“還要做靈屋。靈屋要三層樓高，每層三大間，前后寬敞，屋門前種搖錢樹，樹上掛金條，屋里放聚寶盆，盆里裝金元寶和銀元寶，屋后有花園，還有仆人和馬。做得更細一點的，屋子里桌椅、床榻、箱子、屏風什么都有?！?/p>

灰灰能寫字，會畫畫，是婆婆給人家寫袱包、做靈屋的好幫手。婆婆把細竹竿截成許多小段，先用細鐵絲交叉綁成一個靈屋的骨架，在骨架四周糊上紙，靈屋就大體成形了，灰灰再用水彩筆在靈屋的四壁畫上花鳥圖案，或是用彩紙剪成了圖案貼上去，靈屋就更加漂亮了。這樣，每次得了報酬，婆婆就會給灰灰買各種她喜歡的小東西，如耳環(huán)、項鏈、檀木香扇。

當然，婆婆也有法力達不到的事情。比如活人要探望死去的親人，就得去找靈姑。靈姑的肚子會說話，問她親人在那邊過得還好嗎？她肚子嗡嗡，說不好。問的人哭哭啼啼，問要怎樣才可以化解？靈姑說要燒錢，于是燒錢。又問未亡人還有多少陽壽，靈姑說要觀花樹。那花樹長在靈姑的肚子里，旁人是無法看到的，她數數樹上有八根枝丫，說：“你還有八年好活?！眴柕娜说昧宋拷?，只要靈姑開口，一般不會少捐香火錢。婆婆在爹爹死后，二姑在華弟車禍喪生后，都親自去問過靈姑。

灰灰在婆婆的言傳身教之下，養(yǎng)成了頗為奇特的性格。她喜歡一個人玩，可以對著任何一樣東西自言自語，就像它們是有生命的一樣。如果灰灰不是同時還在接受學校教育的話，很可能就是一個神神道道的小迷信頭子。

那時候，學校規(guī)定小學三年級以上的學生必須練毛筆字，灰灰就要爹爹教自己寫毛筆字。爹爹說：“古人寫字，把一池水寫黑了，字就寫好了?！薄霸鯓硬拍馨阉畬懞谀?？”灰灰問?！跋疵P洗出來的！”爹爹說。于是，灰灰每寫幾個字就要跑去洗筆。

從灰灰家旁邊的那條巷子出去，往東走不了百米，就有一條河，那河又臟又臭，可灰灰不管這些，仍舊常去洗筆。后來，有人在河邊開了一家書畫社，取名“墨河齋”，灰灰就說墨河是因她洗筆而得名的。

放學回來，灰灰喜歡一個人爬到屋頂的木板閣樓上看書。那是她新發(fā)現的一片樂土，里面除了陳谷子爛芝麻，還堆放著一些書。到底曾有些什么書，除了全套的《毛選》，后來被一個堂兄拿去了，其他她都不記得了。

灰灰上了初中，要被發(fā)展為共青團員了，她十分歡喜，逢人便說?；一业陌职珠_玩笑地說：“不得了啦，黑五類的后代也要入團了！”灰灰問：“什么是黑五類？”爸爸說：“那得去問你爹爹！”

晚上，灰灰跑去問婆婆：“爹爹沒錢沒地，怎么會是地主？”

“成分不好，有什么辦法！”

“爹爹以前挨過批斗嗎？”

“怎能不挨！你爹胸前掛塊牌，頭上戴高帽子，被拉去游街。誰都知道你爹是個老實人，家道敗了，他又不是長子，手里沒有一個錢。那些祖上留下來的東西，要有，都在你二爹那邊。你二爹人乖覺，也滑頭些，快解放了，趕快去學一門泥瓦匠的手藝，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要沒收財產了，就連忙把錢交出來。態(tài)度好，覺悟高，沒吃什么苦。哪知道你二爹的大兒子，也就是你大伯，有一回賭錢賭輸了，別人不跟他玩了，他掏出兩塊洋錢往桌上一拍，說：‘你們說我有錢沒錢？當天夜里就被人告了狀，第二天一早隊長就帶人來搜，在床背后挖出三罐洋錢，兩百七十多塊。后來再怎么挨批斗，被關被打，你二爹都一口咬定說沒有。現在他那三個兒媳婦老是打架，還不是為爭財產。我們這邊什么都沒有，倒安逸……”

“爹爹以前讀過書，怎么沒有參軍鬧革命呢？”

“你爹小時候念書不專心，進學堂就把風箏往樹上一系，放學了就趕緊把風箏解下來，拿去放。私塾里老師要背書，背不出來用竹條打手心，他背‘孫而子，子而孫，沒了下文，同學就跟著說：‘甘蔗田里走，呼呼聲！原來你爹中午和幾個朋友到人家田里偷甘蔗吃，被人發(fā)現了，趕著要打，他們沒命地跑，耳朵邊盡是甘蔗葉子被風吹動的聲音。你爹一輩子沒成什么事。那時候世道亂得很，你大爹二十幾歲一出門就被人謀了，大婆年紀輕輕，又沒有兒女，就回娘家去了。后來又相得個人，也死得早，只一個女兒，嫁了，現在不知道跟誰在過。前幾年我碰到她，還一起去還了愿。那也是個一輩子命不好的人，我什么時候要去看看她……”

灰灰不耐煩聽這些，打斷婆婆，問：“爹爹那時候為什么不逃到臺灣去呢？現在我好幾個同學的爹爹從臺灣帶好東西回來了！”

“快解放了，你爹從小玩到大的幾個伴怕受累，要去臺灣，約你爹一起去，你爹合不得田地，也舍不得老小，不肯走?！?/p>

灰灰覺得有點無趣，又想起日本侵略者，便問：“日本人呢？日本人侵略到我們這里來沒有？”

“日本人來的時候，什么惡事都干，雞呀狗呀看到就搶去殺了吃，誰要是不給，連人也一起殺。你爹被捉去了，一個日本頭頭要花姑娘，叫你爹去找。到處都找遍了，找不到，那人就要把你爹拉出去槍斃，你爹嚇得只求饒。幸好這時候有個更大的日本頭頭來了，說不許隨便槍斃人，就把你爹放了?！闭f到這里，婆婆忽然低聲問灰灰：“肩上有兩條杠的是什么官？”

“您問這干什么？”灰灰感到奇怪。

“那個救你爹的日本頭頭肩上就有兩條杠。

“后來，那些日本兵吃了敗仗，回不了國，又沒有吃的，就幫村里割稻子，冬天也下到河里去摸螺螄蚌蛤，換糧食吃。夜晚睡在土地廟里，冷不過，就起來圍著鎮(zhèn)子跑。直到第二年春上，才有飛機來接他們回去?！逼牌沤又f。

灰灰又好氣又好笑，心想日本人殺了多少中國人，婆婆還感激他們，可憐他們，真是愚昧得厲害！

灰灰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由學校組織去看了《南京大屠殺》。黑洞洞的電影院里，銀幕上黑壓壓的都是人，人都被殺了。一排排的刺刀，一排排的人，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十歲左右的孩子們完全不懂為什么要殺人，也不懂人為什么這么容易就被殺了，看到血腥的場面，他們只是嚇得心驚膽戰(zhàn)，哭爹喊娘?；一耶敃r是被嚇哭了的，日本人的刺刀成了她記憶深處危險事物的代名詞。

鄰居家的孩子在他家后院挖出一塊菱形的鐵，擦擦還發(fā)亮，給大人們看，認得的老人說這就是當年日本人的刺刀頭，白錫鐵打的。

灰灰的爹爹在灰灰小學即將畢業(yè)的時候就死了，她只是一直不愿意回想爹爹最后的那段日子。

爹爹感覺喉嚨疼，去醫(yī)院檢查了一回，醫(yī)生說是喉癌，沒得救了，除非去省上更大的醫(yī)院碰碰運氣。

往常，爹爹除了干田地里的活，還經常到各處的河溝里去網魚，鯽魚、刁子、財魚、鱔魚、團魚，都有打到。打到的魚，合不得吃，都提到街上去賣了。爹爹一病，家里就只有婆婆販賣鍋盔油條得來的微薄收入了。那時候叔叔還沒有結婚，成了家的兒女又各有自己的家務。

“您就在家里歇著吧，想吃點什么，兒女們都會買來孝敬您的。”婆婆對爹爹說。爹爹什么也不說，等于接受了這個事實。人生七十古來稀，活到六十三歲也不算短壽了。兒女雖然有幾個，但各有各的難處，都是平頭百姓，沒有哪個是做官做府，大水漂來的錢。就說去外面看病吧，也不見得就看得好，白花了冤枉錢。

爹爹的病情一天天惡化了，臉變得浮腫，喉嚨也說不清楚話了，躺在床上動不得。疼得實在受不了了，就讓婆婆給自己注射嗎啡，或吞服嗎啡。這病也許還能治吧，現在醫(yī)學發(fā)達了，不見得是癌癥就得死?？芍尾∈且ㄥX的，得花多少錢呢？又實在沒個底！爹爹忍不住胡思亂想，想到委屈時，脾氣也變壞了，拿起手邊的東西就拍打床板，末了又呻吟：“我又沒有哪個姐姐來心疼我，把我弄到醫(yī)院里去看看?！边@時候，婆婆哭喪著臉，說：“哪個有本事把您弄去醫(yī)院看呢？”——爹爹原本是沒有姐姐的，只有兩個兄弟，也都在他之前走了。

爹爹在床上躺了將近一年。一天夜里，灰灰的爸爸突然被婆婆叫去了，說是爹爹快不行了。接下來的幾夜，灰灰的爸爸和叔叔都守著爹爹的床邊?！澳€想吃點什么，我給您去買？”清早，灰灰的爸爸問爹爹。“我想吃香蕉，還想吃糊湯粉……”爹爹含混吃力地吐出這句話。爸爸趕緊去買了。

傍晚時分，灰灰走在放學路上，鄰居大媽朝她喊：“快回家去戴黑袖章，你爹爹沒了！”灰灰一聽，沒命地往家里奔去。

家里，同族的大人們已經在搭帳篷，燒大灶了。婆婆的眼睛紅紅的，扯住灰灰，拿出一張一百塊的錢，說：“爹爹死前吩咐了，給孫兒們一人一百塊錢。爹爹還說，灰灰是個懂事的伢，先前常來陪爹爹說話，到后來，不知為甚事忽然就不來了?！被一乙宦?，眼淚頓時就流下來了。她跑到爹爹的遺體邊哭，看到了黃表紙下一張灰白的臉，用手去觸爹爹的腳腕子，冰涼冰涼的。

灰灰剛開始是常去陪爹爹說話的，爹爹還教她下象棋，后來爹爹躺在床上動不得了，大小便不能自理，房里氣味大，漸漸就不去了。早知道爹爹這樣喜歡她去，她一定天天去陪他！

然而，人死如燈滅，一切都不可挽回，而活著的人還得繼續(xù)活下去。爹爹走的時候給婆婆留下了八千塊錢，這些錢是他多年勤扒苦做積攢下來的，在一九九〇年的當時看來，夠婆婆生活好多年了。

自從爹爹病了，灰灰就回了父母的家，很少再去婆婆那邊，雖然父母的家就在祖屋旁邊，只有幾步之遙。

叔叔終于娶媳婦了，灰灰叫嬸娘，雖是農村來的，模樣長得很周正。叔叔年輕時沒學什么手藝，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垮塌后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做點小本生意也一向不順，嬸娘配著叔叔，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灰灰的爸爸是個能干的人，日子漸漸過得好起來?；一业墓霉脗兤南蛑迨逍鲁傻募?，有什

然而，某天，灰灰在學校里，忽然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說婆婆不在了！灰灰回到家里，婆婆已經火化了！

爸爸說：“你婆婆腦子糊涂，記不得事了，又老愛一個人跑路。以前說是要去西門看你大姑，卻往東上走了，在人家田埂上迷了路，撿別人扔的爛西瓜吃，被蚊子咬得渾身都是包。找了三天，才被我和你大姑找到。又有一回，要到蔡家灣去找你姨婆，走到漢北河，不曉得路了，一個人坐在河邊哭。幸好被人看見了，告訴我們，我和你叔叔去接了回來。這回鬼使神差，一不小心就出了這么大個禍，被車撞了，吃了些啞巴虧，受了苦……”

媽媽說：“每次都是在你叔叔那邊過的時候出錯。那女人毒得很，先前婆婆還動得時，幫她做了多少事，現在動不得了，連飯也不給吃。她餓不過，當然要跑去找人了。每次都是不見了幾天，才說出來，叫我們去找。這回又是不見了兩個星期，哪里都找遍了。剛聽說火葬廠里收了個被車撞的女尸，沒人認領，叫你叔叔去，他看也沒看，一聽人家說是五十幾歲的，就空手回來了。又找了幾天，你爸爸見不是事，親自去看了一回，這回認清了，不是才怪！只是胸前被撞了個洞，嘴大張開，不成人樣了。雖然用冰塊冰著，渾身也浮腫得老高。幸好這回還講了點孝心，出兩千塊錢在電視上登了尋人啟事。不然，這周圍的人不知又要怎樣嚼舌根了。你在學校里，你弟弟不許早告訴你，說你要是回來看到了，肯定要嚇得哭。這人生真是不該托啊，我現在也不怪她了，人老了都是可憐的，只怕過不了幾時，我也像她那樣老了，被你們嫌……”

灰灰走進設在婆婆生前住的黑屋子里的靈堂，桌上供著遺像，像前點了三根香，香煙裊裊上升。那像畫得傳神極了，看久了，畫中的那人就要走下來。錄音機里放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的佛唱，一起一落，一抑一揚，似泣訴著自有人類存在以來就彌漫著的悲涼。灰灰忍不住掉淚，也只能是掉淚。

對面梅仙的婆母看到灰灰進了靈堂，久在里面不出來，就走過來安慰她，說：“癡伢，你婆婆這樣走，是喜喪。她老人家算是有些鬼氣的，一生里不吃不喝，為兒孫們著想，連死了，也都是外人來送，不掏你們一分錢。只怕我將來還不如她！”這個婆婆比灰灰的婆婆年長幾歲，身體卻還硬朗，灰灰想到自己的婆婆，一下子就再也見不到了，更加傷心。

嬸娘也進來了，說：“快出去吧，你婆婆這像看到就讓人怕。幸好你當時沒回來，你婆婆火化的時候，簡直像條死魚了，肚子鼓得老高，眼睛凸出來，你看了不做噩夢才怪！”

堂屋里，大家都忙著給婆婆準備在陰間里用的東西。四姑一邊用紙剪冥衣，一邊對灰灰說：“你婆婆以前老囑咐我們，她死的時候，要把茶葉放在她嘴里，火化的時候還是忘了。不過，你婆婆被找到的時候，已經死了兩個星期了，這時候放怕也來不及了。”小姑的眼睛紅紅的，哽咽著說：“婆婆一生里沒叨到誰的光，沒享到誰的福，只是辛苦操勞……”叔叔打斷她，說：“這時候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又低下頭去寫袱包。大姑二姑清理出婆婆的幾件舊衣服，說要把這些衣服送給別的老人去穿，好幫著婆婆贖罪，讓她在那邊早點托生。

鎮(zhèn)上的風氣歷來是崇宗敬祖的，尤其是已經駕鶴仙去的祖宗。誰都想祖墳上冒青煙，好庇佑子孫后代發(fā)達。這兩者之間，似乎有一種確定不移的關系，連小孩子們貪眠了，大人們也開玩笑似的說：“祖墳埋在睡山上了？”

以前，陳死的鬼多埋在古城堤上，而今，新死的鬼再也不能埋在古城堤上了。古城堤已不復存在。起先，它的一小塊地皮被封上水泥，豎起一座十米高的豐碑，修成烈士陵園，再后來，它被夷為平地，做成廣場，據說將來這廣場要開發(fā)成商業(yè)步行街?；一衣牭艿苷f，當推土機開上古城堤的時候，許多老人拄了拐棍要趕去拼命，這時候村長發(fā)話了，這塊地已被作價三百萬賣了，年終每家每戶的福利要從這里面來，村里積年欠下來的債也要靠這錢來還。大家雖然將信將疑，但不那么反對了。后來，灰灰又聽到有人說：“村長家失火了，市長垮臺了，為什么？做這樣斷子絕孫的事，把古城堤上的龍脈都挖斷了，不遭報應才怪！”

沒有了古城堤，人還得埋下去，于是新墳舊墳一起遷到了松柏寺。松柏寺是一座新修的墳場，沒有松柏，只看得到一排排的墓碑。逢上清明或是大年初一，遠近來燒香的人，把這里圍得水泄不通。那時候各家各戶都備了紙錢，競相把鞭炮放得震天響，據說這響聲與孝心有關，與來年的氣運有關。也不知在天上的神享用了沒有，但見地面上滾滾的濃煙遮天蔽日。

畢竟是人死為大呀，也只有在這種時候，看守松柏寺的丑兒，才突然被人想起，連同死人一起受享。丑兒七十多歲了，是婆婆娘家那方的人，他是孤兒，打了一輩子光棍，靠給人家打短工和零工為生?；一倚r候很怕丑兒，丑兒老是嚇唬著要揪她的頭發(fā)，但現在，丑兒已經不認得灰灰了?？吹狡牌诺墓腔液斜凰瓦M來，丑兒指著空的墓穴，幽幽地說：“一個蘿卜一個坑，又填進去一個，好，好??！”

那一晚，灰灰夢見婆婆被爹爹接走了，亮堂堂的屋子里，爹爹拿出一副金手鐲，要給婆婆戴。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