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訓(xùn)”

【基金項目】湖南省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批準(zhǔn)號：12YBA143）

摘要：朱子的父親朱松非常重視用《大學(xué)》等儒家經(jīng)典教育朱子，確立了朱子一生從事儒家“為己之學(xué)的為學(xué)宗旨，樹立了朱子以《大學(xué)》為依據(jù)，實現(xiàn)自我，改造社會的人生理想，對朱子日后成為一代大儒具有重要影響。

關(guān)鍵詞：朱松；朱熹；大學(xué)

1142年，朱子出生后第十三年，南宋政權(quán)與女真政權(quán)簽署和約，暫時解除了女真的軍事威脅，統(tǒng)治才基本穩(wěn)定下來。[1]可見，朱子的童年生活與學(xué)習(xí)，是在政局動蕩中，同父母一起不斷流離轉(zhuǎn)徙，艱難度過的。期間，朱子的祖母去世，兩個哥哥也相繼夭折?！氨ж?fù)經(jīng)奇”，嚴(yán)格自礪，以求為世大用的朱松，此時“下從算商之役于嶺海魚蝦無人之境”，“已無復(fù)有當(dāng)世意”。[2]但朱松對于朱子的啟蒙教育，則是系統(tǒng)而嚴(yán)格的。[3]朱松本人，也并未因懷才不遇、世事艱難而放棄自己的信仰與思想學(xué)術(shù)，竄伏于凡庸，或曲學(xué)阿世，獵取功名富貴。反而“日以討尋舊學(xué)為事，手抄口誦，不懈益虔?！盵4]

朱松以《大學(xué)》為依據(jù)，對朱子的言傳身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二個方面：

一、以二程后學(xué)道南一脈的義理之學(xué)為中心的圣學(xué)教育，確立了朱子一生從事儒家“為己之學(xué)”的為學(xué)宗旨。朱松推崇二程之學(xué)，重視《大學(xué)》、《中庸》，明確以“為己之學(xué)”為學(xué)問宗旨。他自述“自勝冠以來，妄常有意于古人為己之學(xué)”。又說：“行年二十七八，聞河南二程先生之余論，皆圣賢未發(fā)之奧。始捐舊習(xí)，祓除其心，以從事于致知誠意之學(xué)?！盵5]朱子晚年回憶父親朱松：“日誦《大學(xué)》、《中庸》之書，以用力于致知誠意之地?！盵6]可見，朱松以“為己之學(xué)”自期，而且認(rèn)為與“今世士大夫之學(xué)大不相近”的二程之學(xué)就是上接孔孟的“為己之學(xué)”。朱子確立“為己之學(xué)”為治學(xué)宗旨顯然首先來自韋齋的言傳身教，他自述說：“以先君子之余誨，頗知有意于為己之學(xué)?！盵7]

值得指出的是，朱松二十七八歲后開始研習(xí)、踐行的“為己之學(xué)”，所依據(jù)的經(jīng)典，就是《大學(xué)》與《中庸》，尤其以《大學(xué)》為重。豫章羅從彥（1072—1135）指出，朱松立志“為己之學(xué)”是由《大學(xué)》而入的，他在《韋齋記》中說：“朱喬年得尤溪尉，嘗治一室，聚群書，宴坐寢休其間。后知《大學(xué)》之淵源，異端之學(xué)無所入于其心。自知卞急害道，名其室曰‘韋齋，取古人韋佩之義?！盵8]可見，正是讀了經(jīng)二程詮釋的《大學(xué)》，朱松才立志“為己之學(xué)”，并以古人佩韋之意自警，發(fā)奮讀書以變化氣質(zhì)。

從《韋齋集》中的材料來看，朱松對二程道學(xué)的認(rèn)識還不夠深入，對《大學(xué)》思想內(nèi)涵的認(rèn)識也還不夠完整。但他對于二程之學(xué)與《大學(xué)》的價值是深為認(rèn)同的。首先，他認(rèn)為二程之學(xué)就是“為己之學(xué)”，而“為己之學(xué)”就是“致知誠意之學(xué)”，“致知誠意之學(xué)”，就是要立志成為圣賢，所謂“士之于學(xué)，要以求為圣人而后止，推所以善其身者以治天下國家”[9]。其次，在《中庸》與《大學(xué)》的關(guān)系上，他深信二程之說，認(rèn)為二者構(gòu)成了完整的圣學(xué)框架：《大學(xué)》為入道門庭，而《中庸》為堂奧。在《答莊德粲秀才書》中，他還提出了自己的入于圣賢之境的路徑：“以德為車，而志氣御之，則朝發(fā)軔乎仁義之涂，而夕將入《大學(xué)》之門，以躪《中庸》之庭也。”[10]

顯然，韋齋的《大學(xué)》思想與朱子在《大學(xué)》學(xué)上的成就相比，就像種子胚芽與參天大樹一樣，是非常懸殊的。但韋齋對《大學(xué)》的重視，是出乎切膚之痛的深刻體驗。他常說“近世大學(xué)之道蕪廢，士無貴賤狥世相師，千百一范，莫知孰使陶之者”，“索居深念惟小人之歸是憂”，[11]又希望：“王者正心誠意于一堂之上，而四海之遠(yuǎn)，以教則化，以綏則來，以討則服”[12]，這實際上是將自己對時代苦難的原因，個人人生價值與意義的追求，以及對改良政治現(xiàn)實的社會理想都寄托在《大學(xué)》之道上。所以，他“日誦《大學(xué)》、《中庸》之書，致力于致知誠意之地，”從而將“為己之學(xué)”的載體《大學(xué)》種入到了幼小的朱子的心靈之中。黃幹指出朱子因此“早歲已知其說，而心好之。”[13]

二、對“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倫理原則的體認(rèn)與信仰，樹立了朱子以《大學(xué)》為依據(jù)，實現(xiàn)自我[14]，改造社會的人生理想。朱松對靖康之難的一個深刻認(rèn)識，就是北宋末年君臣之義的廢弛。靖康之難中，大臣們非但不能以身殉節(jié)，反而殉利賣國。朱松說：“靖康之變，殉利賣國，交臂以事賊者，非失職不逞之流，皆朝坐燕與謀帷幄而柄廟堂者也?！盵15]朱松認(rèn)為，正是臣子們與儒家士人不能堅守君臣之義，才導(dǎo)致國家遭此大難。他說：

“天下有大戒二，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父子主恩，君臣主義，如人呼吸食息于元?dú)庵?，不可以須臾離也。自古志士仁人，非茍自輕其生以立區(qū)區(qū)之私義而已，蓋深畏夫君臣之義廢，則為人上者不能一日保其天下國家，斯人之禍可勝言邪？”[16]

朱松從自己的切身遭遇中明白，政權(quán)的穩(wěn)定，是普通百姓和像他這樣的中小官吏們的最大利益所在，所以維系政權(quán)基礎(chǔ)的君臣之義，實際上不僅僅是維護(hù)帝王的權(quán)力與利益，亦與普通士人和百姓生死攸關(guān)，是如人們的呼吸與飲食一樣，不可須臾離棄的倫理綱常。在《上李丞相書》中，朱松痛陳：

某聞今世游談?wù)撜f之士未嘗不以人材不足為患，某獨(dú)以謂今世之所患者非乏材也。君臣之大義不明于天下，而學(xué)士大夫闕于徇國死難之節(jié)，豈非今日之患甚急而至大者歟？蓋父子主恩、君臣主義，是謂天下之大戒，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譬如有生之類食息呼吸于元?dú)庵?，一息之不屬，理必至于死。[17]

朱松認(rèn)為，對于朝不保夕的南宋政權(quán)來說，最重要的問題還不是人材的不足，而是君臣之義的原則未能確立。若不能堅守君臣之義，所謂人材不僅不能保護(hù)國家，恰恰可能至這個弱小的政權(quán)于死地。朱松并指出，堅守并宣揚(yáng)君臣之義正是儒家之學(xué)的精髓所在：

“先王設(shè)為禮樂政刑所以維持膠固者甚備，而夫子、孟軻之徒，道既不行于天下，退而與其徒講說論著，丁寧深切至矣，遺澤余風(fēng)被于末世。[18]

朱子對于韋齋的教誨心領(lǐng)神會，堅守不渝。他越成熟，也越能理解父親的思想和志業(yè)。在戊申《延和奏札》（第一札）中，他說：

臣聞昔者帝舜以百姓不親、五品不遜，而使契為司徒之官，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又慮其教之或不從也，則命皋陶作士，明刑以弼五教，而期于無刑焉。蓋三綱五常，天理民彝之大節(jié)，而治道之本根也。[19]

時年朱子59歲，這是上給宋孝宗的諫言，將其與上文所引朱松的書信對比，可知朱子簡直就是給朱松的思想在做注釋。朱子列舉舜帝命契設(shè)人倫五教，又命皋陶設(shè)五刑，其實就是詳細(xì)闡述朱松所講的“先王設(shè)為禮樂政刑以維持膠固”的君臣之義的綱常。而朱子在與朋友和當(dāng)時朝臣的通信中，闡明或以君臣之義相勸勉的文字，則更多[20]，在此不一一列舉。

如果說韋齋“為己之學(xué)”的遺訓(xùn)確立了朱子終身從事內(nèi)圣之學(xué)的宗旨，那么其君臣之義的遺教則將輔佐帝王平齊天下的外王責(zé)任也托付給了朱子，而講明并堅守君臣之義、父子之恩也是儒家“為己之學(xué)”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這兩個方面也是朱子在行狀中所總結(jié)的朱松畢生為學(xué)的主旨。[21]朱子之所以竭盡心力研究、注解、闡揚(yáng)《大學(xué)》的思想，也可說是為了完成韋齋的遺訓(xùn)。因為《大學(xué)》既是普通讀書人內(nèi)圣外王之學(xué)的綱領(lǐng)，也是圣帝明王平齊天下之學(xué)的總綱。闡明《大學(xué)》的深刻義理，使儒家的“為己之學(xué)”復(fù)明于天下，正是朱子認(rèn)為父親交給他的首要任務(wù)。而韋齋種在朱子心靈中的這粒種子，也使朱子自始至終持有一顆儒者的心魂，并能自覺尋師訪友，逃出釋老之學(xué)，最終成就儒者的圣業(yè)。朱子一生中反復(fù)閱讀韋齋的遺著，卻直到臨終前4個月，才給韋齋寫行狀，亦可見朱子畢生試圖確切地理解父親。[22]

【注釋】

[1]脫脫等.高宗本紀(jì)二.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556

[2]朱熹.皇考吏部朱公行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七.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4506

[3]關(guān)于朱松對朱子的教育，束景南先生有較詳細(xì)的考述?束景南.朱子大傳.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12-39

[4]朱熹.皇考吏部朱公行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七.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4514

[5]韋齋以“為己之學(xué)”自期，可參看劉承相《朱子早年的思想歷程》?劉承相.朱子早年的思想歷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2010，7-11

[6]朱熹.皇考吏部朱公行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七.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4506

[7]朱熹.答江元適.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八.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1700

[8]從羅從彥作《韋齋記》中可以看出，朱松作為韋齋讀書自礪，從事二程的“為己之學(xué)”是在北宋宣和五年，即1124年中秋，時年韋齋27歲?羅從彥.韋齋記.豫章文集卷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342

[9]朱松.上謝參政.韋齋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03

[10]朱松.答莊德粲秀才書.韋齋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11

[11]朱松.答莊德粲秀才書.韋齋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10

[12]朱松.上趙漕書.韋齋集巻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14

[13]黃幹.朝奉大夫華文閣侍制贈寶謨閣直學(xué)士通議大夫謚文朱先生行狀.附錄.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559

[14]“實現(xiàn)自我”雖然是個新詞，宋代思想家從沒使用過，但這個詞所指的問題則是孔孟經(jīng)常討論的，孔子在《禮記·哀公問》中提出了“敬身”與“成身”的命題，孟子也提出了“踐形”的思想?錢玄等現(xiàn)代學(xué)者注譯的《禮記》中，就將“成身”譯為“成就自身”?錢玄注譯，禮記（下），長沙：岳麓書社，2001，664

[15]朱松.策問八首.韋齋集巻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06

[16]朱松.策問八首.韋齋集巻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06

[17]朱松.上李丞相書.韋齋集巻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15

[18]朱松.上李丞相書.韋齋集巻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517

[19]朱熹.戊申延和奏札.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十四.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656.

[20]例如給陳傅良的信中說：“夫君臣之義?父子之恩，天理民彛之大，有國有家者所以維系民心紀(jì)綱政事本根之要也?”朱熹.與陳侍郎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二十四.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1086

[21]朱熹.皇考吏部朱公行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七.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4507

[22]朱子給朱松的行狀作于1199年12月，1200年3月9日，朱子去世?朱熹.皇考吏部朱公行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七.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4505-4515

作者簡介：周之翔：1972-，湖南新化人，歷史學(xué)博士，湖南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歷史系講師，現(xiàn)為貴州省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副研究員，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史、中國古代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