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維
為自己說點什么,而且是說給別人聽的,對我來說很難。比寫小說難。小說可以自說自話,可以自私,誰都不管,但創(chuàng)作談不可以。創(chuàng)作談要給創(chuàng)作談一個存在的理由。呵呵呵呵,我得笑幾聲,因為,我本打算用一封寫給一位作者朋友(當然也是一位重要的朋友)的談寫作的信來代替它,代替這樣一個我始終無法傾注多少情感的創(chuàng)作談。理由是,它最起碼真誠,是我的心意所在。最終卻還是沒有,你們看到的是它,“在繼續(xù)之中繼續(xù)”,而不是“給H君的一封信”。我怕編輯生氣,怕她對我隨便扔出一封信來的輕率產(chǎn)生誤解,怕這封信產(chǎn)生什么我預想不到的蝴蝶效應??梢娢沂莻€膽小的人,顧慮重重。
我還是不得不提那封信。這簡直像是換了個人稱來復述。信是因朋友的一句話而起——“寫作算得了什么?我才不會為寫作痛苦?!彼f他不會為寫作痛苦,就好比一個男人對自己愛戀的人說,我才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我當然不信。權當氣話。我理解他,理解他面對她(寫作),這位陪伴了他二十年的青梅竹馬的戀人、朋友、妻子,說這樣的話時的情緒,和話里被掩藏的部分。他寫了那么多年,從少年時代不離不棄地直到現(xiàn)在,即使放棄了生命中那么多重要的人和事,也到底沒放棄得了她。我為此難過。面對曾經(jīng)的摯愛——她不再青春、光滑、充滿彈性,不再美好、婉約、令人憧憬,想到她,進而想到她帶來的一切,她背后那些令他不屑、痛恨的人與事——他失去了激情。
好像這事是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他還如此年輕。
被事件密不透風重重包裹的生活,你穿來插去地,許多東西都被擠得掉落了。即使它是裝在你心里的。你不曾想到它也會悄悄鉆出來,離開你。你。我。他。她。誰都不會例外。
無法繼續(xù),喪失,迷惘,這段時間里,我的作者朋友接二連三地有人遇到了這樣的困擾。我的難過也就接二連三地產(chǎn)生。這和寫得好寫得不好沒什么關系,他們曾經(jīng)都寫得很好,也有我剛開始寫作時給予我支持和指點的前輩。之前,我和他們討論的是,怎么寫,怎么寫好。而現(xiàn)在,是為什么而寫,怎么寫下去?不久前,一位前輩談起了他的問題,說他喪失了主見,沒辦法繼續(xù)之前的熱愛了,他所熱愛的作家在批評家的犀利論調里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他喜歡的契訶夫的小說,被人說成單薄;他喜歡的歐·亨利的小說,被人說只有故事沒有文學性——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而他的寫作,也感覺是一成不變的,他無法突破自己,他寫不下去了?!安荒贻p了,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了?!彼虼硕箲]。當然,他仍舊在寫,寫劇本,一些例行的約稿。劇本可以賣錢,比雜志的稿費高。他呵呵呵地笑??伤麤]法再好好地寫小說。那才是他的最愛。
寫作是什么?如果只求溫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也是單純的,耕作著自己的詩情畫意就夠了。但現(xiàn)在不是農耕社會。我們用的是智能手機,可聊天交友網(wǎng)購看片。如果把寫作當成某種追求,去努力追求,便也有了得失心。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很難說得到的比失去的多,或者得到的比失去的更重要。
我該寫什么?寫什么可以讓我一直繼續(xù)下去,就像繼續(xù)著我的生活,繼續(xù)著生命存在的那種態(tài)勢,甚至,如生命繁衍那般延續(xù),一代又一代。構建一個作品,寫它,寫好它,或許遠遠不夠。我想,我需要的,是一個能代表我心意的作品,而不只是一個好的作品。這大概是我在寫作上一直固執(zhí)和任性的原因。一些曾經(jīng)持反對態(tài)度的朋友,最終選擇了認可和支持,我感謝他們。
生活與寫作,在某種程度上驚人地重合。作品就像是作者的影子。它反映著光線(生活)在人這樣一個物體上的變化與軌跡。寫作不能解決生活中的具體問題。但如果作者可以坦然地面對自己的作品,面對寫作這件事,便可以以同樣的態(tài)度面對他的生活。你很難通過別的什么方式,那么近地去接近你的內心。
我生活在小城市,可以每天走著上班。我喜歡步行,沿著一條江走,每天遇見不同的人,他們與我一同生活在這個城市,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騎車的,釣魚的,在江邊洗衣服,在路邊擺修車攤,或是站在公交站牌下吃著不停掉渣的燒餅。我走的那條路,一成不變,樹,房子,門店招牌,路上落滿的黑黑的樟樹籽,也都是一成不變。而這一切,都迅速地被時間拋棄。它們是流動的。那一粒掉到我頭上,隨后無聲地滾落在透水方磚上的樟樹籽,很快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這是我路過它時便已成定局的事。對這些慣常的事物,我開始充滿感情。那些靜止中的流動,流動中的靜止,帶著油畫般的質感,散發(fā)著令人安定的氣味。我認為我需要它們。因而,我愿意寫下它們。讓它們成為我的一部分。承載、依靠、陪伴,它們在作品中起著各種作用,我將那些最珍貴最敏感的交給了它們。我信任它們。
前日從杭州火車東站坐車回余姚。列車晚點一小時。我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睡著了。從清醒到睡去就是幾分鐘的事。車站里都是人,很難得找到空位,我一直走來走去,不時看看車站液晶顯示屏上的“晚點未定”紅色字樣。找到位置坐下后,在嘈雜的人聲中,很快睡去。我已經(jīng)很久沒好好睡覺,車站、人群給了我一個短暫而又酣暢的睡眠。它在未被預期的情況下,說來就來了。我想,我的寫作也該是如此。在庸常的生活中,人群里,任何地方,在被打擾被阻隔及未被應許之際,繼續(xù)著正在繼續(xù)、必須繼續(x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