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坤??
偉大的作家總能用最樸素的筆還原出最真實的生活底色,并在人物塑造中融入他們對人生的悲憫和關懷。閱讀他們的作品,讀者從中感悟生活,思考人生意義,豐富個體的情感。契訶夫的短篇小說《苦惱》和魯迅的短篇小說《祝?!吩诳坍嬋宋锖捅憩F主題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表現了內心凄苦,渴望別人同情而不可得的底層人物的悲劇命運,讀后讓人在同情主人公不幸遭遇的同時,由衷感嘆作家對生活燭幽洞微的表現能力。對照閱讀完這兩篇作品,讓人深切感受到人生中無法傾訴的痛苦,讓人感嘆其實傾聽也是一種美德。面對弱者的傾訴,我們其實只需要做一個善意的傾聽者。
契訶夫的小說《苦惱》寫的是一位在大雪紛飛的夜晚出來找活的老車夫姚納·波塔波夫,老人因為兒子剛死,極想找人傾訴一下喪子之痛。在拉客人的時候,他千方百計地想在客人面前提及兒子死了這件事。每次他都用最卑微的聲音引出話題“老爺,我的那個……兒子在這個禮拜死了”。這時候,哪怕施舍一點善意,哪怕做出一丁點傾聽的姿態(tài),對老人表示一下最起碼的同情,老人也會好受一些??墒怯?/p>
誰在乎這個孤身一人的可憐老者?有誰會在乎失去兒子對他來說意味著多大的痛苦?他們沒有心思去關心老人兒子的生死,他們都在尋找自己的快樂生活;他們不是老人的傾聽者,他們只會因為嫌馬車跑得慢而大聲呵斥“老干巴猴”快點,然后再在老人后腦勺上加上一個“脖拐兒”。這種讓人無法傾訴的痛苦是周圍的冷漠造成的。
傾聽者的缺失使老車夫姚納的痛苦無處宣泄,可是他又多么渴望能有人傾聽。契訶夫用他一貫冷峻的風格,不動聲色、細膩地將人物呈現在讀者的面前。小說在描寫姚納想找個傾訴的對象的時候寫道:“姚納的眼睛急切而痛苦地來回打量著街道兩旁過往的人們。在這成千上萬的行人中難道就找不出一個人能聽聽他的訴說?但人們步履匆匆,沒人理會他和他的苦惱,……這苦惱浩如煙海,無邊無際。一旦姚納的胸膛裂開,讓這苦惱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恐怕它會淹沒整個世界……”但始終沒有一個人給他傾訴的機會,最后,姚納只好向陪伴他的那匹老馬訴說:“是這樣,老伙計,馬兒呀……庫茲瑪·姚內奇不在了……他沒有了……誰知他無緣無故一下子死了……這會兒,打個比方,你有一頭小馬駒子,你就是這頭小馬駒子的親娘……突然間,比方說吧,這頭小馬駒子突然死了,你不是也傷心嗎?”
小說的結尾接著寫道:“老馬嚼著草,聽著,把鼻息噴到主人手上……姚納講得起了勁,便把心里的話統統講給它聽了……”老車夫的忠實聽眾竟然是一匹馬,這真是對人情冷漠的環(huán)境的極大諷刺。冷漠而麻木的人不如一匹馬,能安靜地給老人傾訴的機會。掩卷沉思,小說作者的憤激與悲憫的情懷讓人動容。
魯迅小說《祝?!分械南榱稚﹥纱螁史?,唯一的兒子阿毛又被狼吃掉,人生之悲可謂大矣。可造成祥林嫂悲劇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她缺少真正的傾聽者、同情者。從魯鎮(zhèn)人身上,我們看到同情心的缺失,他們一開始就懷著尋找談資的心態(tài)來聽阿毛的故事,而不是要來安慰祥林嫂的不幸。即使一開始也會“陪出許多眼淚來”,但臉上卻分明有著“鄙薄的神氣”,然后是“嘆息一番,滿足地去了”。很顯然,聽阿毛的故事,只不過在滿足獵奇的心理,是在對別人不幸的咀嚼中獲得對自己卑微生活的滿足感。
同在社會底層,魯鎮(zhèn)人覺得比祥林嫂優(yōu)越了很多,他們不會慷慨施舍自己的同情心給“嫁過兩次”的祥林嫂,潛意識中冰冷的封建禮教和倫理道德壓抑著他們的同情、憐憫。在這個冷漠的世界里,當祥林嫂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之后,阿毛的故事就“只值得厭煩和唾棄”。這是比姚納得到的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一種冷漠和麻木,姚納還能和老馬傾訴,而祥林嫂只能“看了天空,嘆息著,獨語似的說著‘我真傻”。魯迅在《我之節(jié)烈觀》中用“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來指稱類似魯鎮(zhèn)人這樣的群體,他們用無意識的集體行為,用麻木和冷漠謀殺了祥林嫂。
美國傳教士明恩溥寫過一本《中國人的素質》,在這本備受魯迅推崇的書里他寫道:“中國人對別人的痛苦所表現出來的冷漠,任何文明國家都無法望其項背?!闭Z言雖然尖刻,但何嘗不是一針見血呢?
傾訴,本是人們發(fā)泄痛苦,舒緩心情的一種方式。當生命中的痛苦不能承受時,人總要傾訴,并且渴望有傾聽者的回應,從而獲得心理上的安慰。因此,傾聽其實是一種對他人的同情,是對他人情感的一種尊重,這尊重背后有一種愛在支撐。但當這種傾聽被擱置時,人與人之間就會出現情感的真空,由此就會形成麻木不仁的性格,而群體的麻木不仁必然會導致同情心的缺失和國民性的弱化,這也許是我們讀這兩篇小說的最大收獲。文學大師們用他們深切的愛關注著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和其中生存著的人們,去體會他們生存的蒼涼,這就是他們的作品振聾發(fā)聵的價值所在。
作者單位:山東省青島市第二中學(26606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