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在那兒，衡水二中就是性價比的問題

楊璐

2013年5月22日，河北衡水二中的一名高三學生（右）在向老師請教

儀式感的跑操

想看衡水二中著名的跑操，得去沒有圍墻遮擋的下屬志臻中學。它坐落在主干道人民西路和小巷康寧街的夾角，住著衡水二中一部分高一學生。早上5點半，人民西路上的汽車開始嘈雜起來，順大門往校園里看去，兩棟樓之間露出操場的一角。學生穿著校服從四面八方開始跑向操場，一邊腳下踏步站好方塊兒隊形，一邊不浪費時間的雙手高舉紙張嗡嗡嗡地朗誦著什么。5點45分，一聲哨響，學生們停止朗讀，把手中的紙揣進兜里，跟著指令踏步、齊步走、跑起來，腳步聲推著口號聲翻涌，好像每個班有各自的口號，混雜著“二中加油！二中必勝！二中第一！我們第一！”交疊而來，讓清晨幽僻的街巷一點兒也不安寧。

這種清晨擾民的行為，衡水市民早就習慣了?！芭懿僭诤馑瞧毡楝F(xiàn)象，封閉式管理的學校都會跑，起碼在80年代就有了。”50歲的市民回憶自己的中學經(jīng)歷時告訴記者，“那時候也是5點多起，先跑操，跑完操讀會兒書，之后吃飯，開始一天的課程?！?/p>

可外人對整齊得有如閱兵般的跑操還是覺得震撼。衡水二中前一次被推上風口浪尖就是因為2010年6月一個跑操的視頻。伴隨著“不拋棄、不放棄”的《士兵突擊》原聲音樂，這種長期訓練出來的整齊劃一放在高考的背景下，太能挑起話題了，上傳時間不長，點擊過了300萬，有人抨擊這是磨滅個性，可更多的是學校同行來參觀學習，衡水二中紅了。

在衡水二中老師的眼中，跑操確實有實際意義?！案咧袑W習壓力大，體育課少，學生也不重視，上體育課拿著書看，只有跑操的時候不能看書，強制學生鍛煉身體?！焙馑幸晃焕蠋煾嬖V本刊記者，操場一圈是400米，早晨要跑兩圈以上，上午第二節(jié)課和第三節(jié)課之間的大課間休息還要跑，每天能跑幾千米，學生在長身體的階段，是有健身效果的。

除了健身效果，跑操在衡水二中顯然承載了更多意義。所以，學生不是像正流行的時髦人馬拉松跑法，而是專門請教官訓練出了儀式感。衡水二中的老師告訴記者，就像軍隊里訓練新兵是從站軍姿開始的，學校練習跑操跑得整齊，作為高中生活的開始。十幾天的軍訓里，從早上5點半學生起床一直到8點多教官正式訓練之間，都在練習跑操。高一上課的第一個月早自習和體育課也是同樣的練習內容。

而從高一到高三都能跑得橫平豎直，是因為跑操早已經(jīng)量化了標準數(shù)據(jù)。操前踏步向前擺90度，向后擺60度，大腿抬到水平，要用力跺出聲音。跑操的兩列間距是10厘米，速度是每分鐘200米。學校還專門設立了小紅帽機制。衡水二中的畢業(yè)生小花告訴記者，小紅帽類似于大學里的學生會。他們在跑操時站在跑道拐彎處，給每一個跑到他們面前的班級打分，那些在彎道處跑歪了的班級分數(shù)低，加上權重算入班級總體分數(shù)里會影響班主任的績效考核。

除了儀式感的跑步，讓人匪夷所思的操前朗讀也是精心設計的。衡水二中的老師告訴記者，2006年以后，學校陸續(xù)請過幾次瘋狂英語的創(chuàng)始人李陽或者講師做講座。除了學英語的方法和各種煽情的激勵話語，那種高舉課本、挺胸抬頭喊出英語來的形式給學校留下深刻印象，于是模仿加入到早上的跑操里。即便是來參觀的同行對此困惑不解，還問過陪同老師：“舉那么高，能看見字兒嗎？”

跑操結束之后，學生們沒有立刻解散。每個班圍成一個圈，老師站在中間點評早上的狀態(tài)和布置一天的任務。操場班會開到6點鐘，全套的跑操才算結束，學生們跑回教室，開始早讀。

比跑操還嚴厲

跑操雖然是衡水市中學生的傳統(tǒng)，可如此儀式化的嚴格起來是在2004年校長秦海地上任之后。衡水二中的歷史不長，1996年為了解決衡水市區(qū)高中少的問題，才在一所職業(yè)中學的基礎上創(chuàng)辦的。為了表示對市區(qū)內新辦中學的重視，還把河北省每個市都要有一所外國語學校的牌子掛在了這里?？啥械纳龑W率并不高，衡水市區(qū)的家長首選把孩子送到衡水中學，進不去這所超級學校，就舍近求遠到各個縣里上學，并不愿意選擇二中。

小花是2004年中考考入衡水二中的學生，高中三年見證了二中的起飛。她告訴記者，初中雖然在一所很好的學校里，可自己的學習成績并不好。100分的物理化學綜合卷子，她只能考40分。中考之后，班級里三分之一的同學都考上了衡水最好的衡水中學，成績中游的學生被家長送進縣里再搏一下高考，而中下游的學生預感著基礎和學習狀態(tài)不行，高考逆襲的希望不大，就去了二中。

“剛剛輕松了半年，秦校長就來了。其實那些校規(guī)校紀和跑操從前就有，但是沒有認真執(zhí)行過，秦校長給老師施加壓力，老師又壓給我們，一下子就嚴格起來了。比如說，從前中午時候家長給學生送零食，后來就再也不允許了。”小花說。令網(wǎng)友們震驚的跑操只是一系列校規(guī)校紀中的一項而已?！昂馑∷薜膶W校都跑操，我初中住校也跑，所以沒什么不適應的。但是外地來的學生真不適應，記得當時有個天津來的學生，動作很慢，特別痛苦?！毙』ㄕf。

讓小花也覺得有點忍受不了的漫長一天中的更多精細瑣碎的規(guī)定?！澳猩蛔屨f話，走在操場上嬉皮笑臉那種不可以，老師就會管。一個年級16個班輪流當小黃帽，站在食堂和樓道里給其他班級打分。比如食堂是吃飯的地方，出了食堂不許吃東西，所以食堂的飯不許帶出來。如果我們餓了，只能在宿舍里偷偷泡方便面吃。樓道里有人說話會被扣分。宿舍里的床單沒有鋪好、被子沒有疊方塊兒也會被扣分?！毙』ㄕf。

這些日常表現(xiàn)和月考成績加上權重匯總起來就是一個班級的表現(xiàn)，它直接同老師的績效掛鉤。“我們要是表現(xiàn)不好，老師肯定有壓力，有的老師脾氣好可能就說服，有的老師就用其他方法懲罰。記得高二的時候，如果考試不好或者犯了錯誤，中午下課鈴一響，班主任就進到教室里，一句話不說地站一會兒。我們就不敢走，等他讓我們下課，再跑去食堂，菜有時候就沒有了?！毙』ㄕf。

衡水二中要求學生住校封閉管理，一個月放一次假，但特殊情況下，假期會推遲。小花告訴記者，她曾經(jīng)掰著手指頭數(shù)過，最長一次58天才讓回家。不能放松的日子里，小花是個會給自己找松懈空間的學生，她會準備一床替身方塊兒被以節(jié)省早上跑操前的時間，還跟同學用傳紙條的方式閑聊天，來化解學校不許說話的規(guī)定?！坝袝r候同學們真的很氣，就找比較僻靜的地方，用粉筆在地上寫校長的名字，大家輪流上去踩?！毙』ㄕf。

可有些學生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環(huán)境，在衡水二中門口，記者遇見了因為違反校規(guī)被勒令回家反省的學生和他姐姐。姐姐也是衡水二中的畢業(yè)生，她告訴記者，從軍訓開始就有學生跑操沒法整齊、疊不成豆腐塊兒的被子、適應不了二中的校園文化而轉學的。她自己到了高二也突然崩潰，天天哭鬧?！拔野謰層X得別人能適應，我也行。二中的人都能去本科，升學率逐年上升，他們勸我不要哭鬧，忍受3年。后來發(fā)現(xiàn)不管用，就強制告訴我不許轉學。電話只在宿舍里有一部，沒什么時間跟父母詳細說，全靠老師和同學的勸慰才挺了過來?！?/p>

可也有心理脆弱沒過得了這道門檻的孩子。女學生告訴記者，第一個跳樓的學生是在早上5點多，按照作息推測是剛起床的時候，從宿舍樓跳下去的，倒不是這一次鬧得滿城風雨的安鐵柵欄的教學樓。

二中的崛起

“他們覺得高中緊張不是事兒，要是不嚴格，‘二本都上不了。”女學生解釋了當時父母不顧及她情緒崩潰的理由。無論是跑操還是嚴格的校規(guī)校紀，最終的目標是高考分數(shù)和升學率的提高。

白天的生活是以考試為周期的。每周有周測考試，一般是在本科的課堂上老師會出小卷子考，高一、高二每個月還有月考。到了高三，快速地把所有課程復習了一遍，然后幾乎都是在考試中度過的?！白詈蟀肽?，三四天就要考一次試。最后一個月到了考試、講題這樣的頻率，連排名都不排了，因為沒有時間?！毙』ㄕf。

晚上有做不完的作業(yè)?！拔疑洗髮W之后去書店，發(fā)現(xiàn)書店里賣那種課外參考書、習題集。我們不需要這些東西，老師留的作業(yè)就已經(jīng)做不過來了。我們晚自習是按照學科的，上課時老師就發(fā)一張卷子，正反面的那種，題都是篩選過的，集中訓練某一個知識點或者某一種題型，下課時候交上去?！毙』ǜ嬖V記者，除了這種老師自己摘錄的課后習題，還訂了很多專門訓練考試的報紙練習?！吧贤炅藢W科自習，還有一門公共自習課，留給我們自由支配，用來練習比較薄弱的科目?！?/p>

理論上衡水二中的學生要求晚上22點鐘準時睡覺?！皹堑览镉兄狄沟拇髬?，睡覺時間到了她們就會查房，有人說話或者不睡覺都會被扣分。”小花告訴記者，可在學習的壓力下，周圍同學都在學習，她也不想睡覺?！岸斓谋蛔雍?，可以擋住亮光，我們就捂著被子用手電筒照著書再看一會兒，一直看到困了睡覺?！毙』ㄕf。

小花雖然對學校的嚴厲感覺壓力大，可她告訴記者，高考形勢就是這樣，她也只能隨大流。她的成績在班級里屬于中等，不為拔得頭籌而焦慮，也沒有因為成績差被老師家長批評的擔憂，心理壓力算是不大的?？墒撬瑢W當中有人支撐不住?！耙粋€男同學其實學習成績在20多名吧，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太好，逼自己逼得太厲害了，上課時突然就用書敲自己的頭?！毙』ㄕf。

學生壓力大，老師也不輕松。二中跑操在網(wǎng)上紅了以后，有人寫過校長秦海地帶領教師“二次創(chuàng)業(yè)”的文章，學生5點半起床跑操，他就數(shù)年如一日的5點20到學校，迎接老師上班和學生跑操。老師的作息也要跟學生同一個節(jié)奏，陪著學生早上跑操，晚上上晚自習。學生的考試成績是老師最直接的績效結果?！叭绻銕状蔚箶?shù)第一，就直接拿下，不讓你上課了，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倍械睦蠋煾嬖V本刊記者。老師的壓力還在于學生的心理問題：“看學生考試成績波動大、情緒不高，這個科目的老師就得利用晚自習和課間找他談一下。班主任在課間也要到教室去看看，必須跟學生及時溝通，否則就會出問題。因為學生本來在這個階段情感波動就大，又是這種封閉式管理?！?/p>

雖然為了提高教學水平，學校邀請過全國各學科著名的特級教師來給老師講座，組織老師到山東、江蘇這些教學改革試驗區(qū)去聽課，還參加各種機構組織的教學研討會。但是在應試教育的大環(huán)境下，想提高學生成績最快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拿出更多的時間，重復地練習。有畢業(yè)生統(tǒng)計衡水二中高一、高二的全年放假時間不會超過40天，高三不會超過30天。甚至每月的假期都是按照小時計算的，高一、高二在周六上午9點放假，周日下午15點到16點返校，高三在周六中午11點放假，周日中午11點到校。

全面抓緊之后，二中的高考成績明顯提高。小花告訴記者，二中有一個慶功飯的傳統(tǒng)。如果高考成績好，高一、高二的在校生可以免費吃一天飯，算是給學哥學姐們慶祝，也算是給在校的下兩屆激勵?！拔覀兡且粚贸粤松弦粚玫拿赓M飯，下兩屆又吃了我們的。二中算是開始飛起來了，超過了周圍的縣級中學，排在衡水中學的后面?！毙』ㄕf。

2008年的畢業(yè)生是秦校長從入學開始嚴管的第一批畢業(yè)生，有人考上了北大、清華，衡水二中的名氣在教育界和家長間就傳開了，2013年全校有20多個考上一流大學的，2014年也有十幾個。衡水二中把當年高考優(yōu)勝者的大幅頭像掛在衡水市的休閑廣場上，給納涼的市民展示這些驕傲的成果。

高考性價比

已經(jīng)形成了高鐵、動車出行習慣的人，會覺得衡水十分閉塞，距離北京250公里，可只有最老式的慢車才能到達。衡水的經(jīng)濟在河北省里算是倒數(shù)的，除了“衡水老白干”和“六個核桃”飲料，衡水人覺得在全國知名的品牌只有教育了。

衡水二中在休閑廣場上掛出高考成績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頭像，衡水中學立刻把剩下的位置全部占據(jù)，掛滿了自己學校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照片。二中雖然上升勢頭很猛烈，可在超級學校衡水中學眼里，還不是一個量級的。衡中畢業(yè)的弓箭告訴記者，衡水市高中的第一梯隊里只有衡中，第二梯隊的第一名才是二中。

在二中因為跑操視頻在網(wǎng)上紅起來前，衡水中學已經(jīng)知名了。它是全國百強中學，高考成績連續(xù)15年是河北省冠軍，僅2014年考入清華、北大的學生就有103人。10年來有十幾萬的老師同行到衡水中學去參觀學習。

雖然衡水人覺得衡中對學生時間的擠壓要比二中少多了，成績也好多了，可在外人眼里，這兩個學校依舊是應試教育的典型，每次有類似的話題另一個也躺槍。弓箭寫了一篇文章回憶衡水中學的日子，也是由跑操、豆腐塊兒被子，落成一人高的卷子和男女同學的“非正常接觸”這些同二中情形類似的部分組成的。在弓箭看來，衡水中學的特點是老師的嚴管強迫學生提高了單位時間的學習效率?！案咧袝r最經(jīng)常聽到的是‘狀態(tài)這個詞。上課前兩分鐘，預備鈴就響了，同學們不能再在走廊里出現(xiàn)，必須坐在位子上等正式上課鈴響，否則就會被批評進入狀態(tài)慢。自習課有人進教室，你不能抬頭看，否則會被批評不在狀態(tài)。我到現(xiàn)在都還有這個習慣，有人進辦公室只要不是走來跟我講話，我是不會抬頭的?！惫f。

弓箭的文章在高中朋友圈里刷了屏，回憶起高中的生涯，每個人都感慨萬千。他們是高考的受益者，經(jīng)過3年的刻苦學習考上了一流的大學，在大城市里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這幾乎是他們人生奮斗的第一個成果。弓箭告訴記者，她和同學們是非常感激高中3年的時光，學習的苦、老師的嚴厲、同學間的競爭與鼓勵都讓人懷念。但是，也對剛上大學的心理落差記憶猶新。

“那是一種井底之蛙從井里爬出來的感覺?！惫苑浅?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北京大學，可一開始心里并不那么高興，“從前的生活太封閉了，根本不知道別人在井外的生活可以那么豐富。高中時候自己挺順利的，上了大學才有人外有人的感覺。有些同學學習好，社團工作也好，知識融會貫通，‘大一就去國外很好的大學讀書走了。當時真的有短暫的迷茫和自卑?！惫f。

弓箭畢竟是個聰明的學生，雖然在“玩兒”的方面不如其他同學知道得多，可很快調整過來，積極投入到大學生活里。在她看來，大學時代才是人生的啟蒙，形成了完整的“三觀”。甚至不同的校園文化還塑造了學生不同的氣質和性格。她親身體會了高中老師苦口婆心的教育，不僅要考大學，還要考好大學。好的大學，思想上寬容，什么奇葩都有，發(fā)展是多元的。

大學里自由發(fā)展的狀態(tài)，卻需要高中封閉的軍事化教學來做敲門磚。在一線教學的老師們并非不懂這個道理?！昂馑慕逃サ锰貏e緊，主要就是看考試成績。這種環(huán)境教出來的學生看起來比較笨，比較呆滯。比如說體育課，高一、高二每周有兩次，可學生們都不會玩兒，少數(shù)學生能打打籃球，大部分都是待著。”二中的老師說，“學校逼得特別緊，可能還會影響一些學生的成績。有的學生偏科，應該拿出更多時間補補，可他一點兒自己的時間都沒有，就很難彌補了。不像南方有些地方教育，注重個人的發(fā)展?！?/p>

弓箭讀高中的時候，就覺得自己一定要考出衡水去。“每次出學校去體檢，看見衡水的街道破破爛爛的，一點也不喜歡。老師會讓大家寫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學，然后貼在教室后面的墻上。大部分同學都想去北京或者石家莊上學?！惫f。她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如愿以償?shù)卦诒本┯幸环莺荏w面的工作。小花也因為二中換了新校長，教學抓得驟緊而成績提高，考上了一個不錯的大學，現(xiàn)在過得很好。但是如果時光倒流，她們和她們的同學都不想再過一遍高中那樣的生活。小花告訴記者，親戚讀高中，就不想去衡水二中了，她將來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再過同樣的高三生活。

可沒有其他渠道的家長，依舊把衡中和衡水二中作為孩子人生起航的地方，甚至從河北其他城市遠道送來這里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