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巍 涂鋒
應清華-卡內基全球政策中心的邀請,美國大西洋協(xié)會(Atlantic Council)、美國國際戰(zhàn)略研究中心(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高級學者謝偉森(David Sedney)近日來華訪問。謝偉森曾任美國國防部副助理部長,在東亞、南亞和中亞事務、前蘇聯(lián)、大國間政治和反恐戰(zhàn)略等領域有深入研究。謝偉森在訪華期間接受了《中國經濟報告》記者的專訪,針對中美兩國的外交政策、中美關系等問題發(fā)表了見解。
美對敘利亞的政策改變了嗎
中國經濟報告:我們留意到之前美國國務卿克里提到敘利亞問題要“通過政治途徑解決”。這是否表明,美國針對中東和敘利亞的政策已經改變?這和美國之前的政策是否存在矛盾?
謝偉森:先要強調一點,我現(xiàn)在并非美國政府的一員,而是其批評者。我曾經在國務院和國防部任職。當我聽到關于克里國務卿的這個報道時,也被搞糊涂了。這是不是意味著美國政府政策的改變,我并不清楚。我認為美國政府的敘利亞政策是一場災難,這是由于他們對反對派的支持太過軟弱。美國未能更早地支持那些反對派,這使得阿薩德政權還能持續(xù)到今天。隨后就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暴力,包括“伊斯蘭國”的興起。因此,今天的問題比幾年前還要嚴重。我知道,歐洲等地方有人提出,美國應該與阿薩德當局重新合作。我的觀點是,那將會是一場災難。那樣做并不能解決敘利亞的問題,也不能解決伊拉克以及整個中東的問題。
中國經濟報告:很明顯,你是反對與敘利亞當局合作的。還有報道暗示,美國政府應該與一些反對派中的極端組織合作。對于這個可能,你怎么看?
謝偉森:我不認為這是真的。像al-Nusra這樣的極端派別,他們與基地組織結盟,我覺得美國政府不會選擇和它合作,這也不會成為美國政府的政策。因為做出這樣的政策改變,是與美國的國家利益相悖的。
中國經濟報告:即便al-Nusra切斷其與基地組織的聯(lián)系?
謝偉森:首先,我不認為它能夠切斷與基地組織的聯(lián)系。因為基地的支持對于該派別的生存至關重要,基地組織給al-Nusra提供資金與人員。對于特定個人而言,切斷與基地組織的聯(lián)系是可能的。但是對于整個激進派別而言,切斷這種聯(lián)系意味著其本身將不復存在。
戰(zhàn)略偏移:美國最大的政策失敗
中國經濟報告:我們把敘利亞和中東問題放到更大的背景來看?;粮裨谄湫轮妒澜缰刃颉分刑岢鲆粋€概念:“自我矛盾的強權”。你覺得,用這一概念來描述美國的外交政策是否合適?
謝偉森:在過去的六年里,奧巴馬政府宣稱要“從幕后領導”,但這一政策卻拖了美國的后腿。這一政策其實對美國和整個世界都不利,對中國也是不利的。其原因在于,美國的退居幕后導致權力真空。而填補這一真空的卻是混亂、失序以及暴力。我認為美國最大的政策失敗就是所謂的“戰(zhàn)略偏移”。戰(zhàn)略偏移可以有兩種涵義,一種是“偏向”某處,但偏向某處的同時也就意味著“偏離”另一些地方。而我覺得,美國政府進行戰(zhàn)略偏移的主要意圖是“偏離”。對于中東、以色列、歐洲甚至非洲而言,人們的觀點就是如此,覺得美國正在戰(zhàn)略上“偏離”它們。而在我看來,這一政策的后果是非常糟糕的。美國從伊拉克偏離,包括太早撤軍,從而給“伊斯蘭國”以機會重返伊拉克。美國從敘利亞偏離,也沒有發(fā)揮其應有作用,從而使局勢進一步惡化。對于敘利亞危機,阿薩德政權當然負有主要責任,但美國的偏移政策也促成了這一切。美國還從以色列偏離。近70年來,以色列對于美國來說都是關鍵的戰(zhàn)略盟友,而以色列人認為現(xiàn)在的美國政府正在“偏離”他們。因此,以色列人愈發(fā)覺得缺乏戰(zhàn)略安全,進而在安全問題上更多地依賴本國力量。去年發(fā)生在加沙的沖突,就是一個例子。在中東,美國的偏移還發(fā)生在也門。其結果是,也門政府倒臺了,整個國家也陷入分裂。這對于波斯灣地區(qū)絕非好事,對于其他國家——包括中國——的利益也是有害的。
但是,后果還不止于此,美國的歐洲盟友也非常擔心。因為我們說“偏移”時,他們覺得我們是在“偏離”歐洲。即便我們口頭上說不會,但我們的實際行動卻正好相反。我們減少了在歐洲的駐軍,削減了在歐洲的外交,所留下的缺口全都被俄國填補了。一邊是美國偏離歐洲,另一邊則是俄國侵入歐洲。烏克蘭問題的責任當然全在普京,俄國入侵烏克蘭是毫無道理的。但是美國偏離了歐洲,所留下的則是權力真空,以及各種難題與困境。我還要講一下利比亞。我們支持了反卡扎菲的力量,卻沒有后續(xù)跟進。所以到今天,利比亞的局勢比我們介入之前還要糟糕。利比亞缺乏有效的治理,沒有安全,也沒有軍事能力。是美國拋棄了利比亞人民。因此從這些例子來看,奧巴馬政府所提倡的理念,包括美國應該溫和、應該后撤、應該從幕后領導等等,其結果是對美國不利,也對世界不利。
中國經濟報告:那么,你認為奧巴馬政府從某些區(qū)域偏離的這種政策是基于理想主義,還是現(xiàn)實考慮?
謝偉森:我認為這既不是理想主義也不是現(xiàn)實主義。相反,我覺得這是源于美國的國內考慮。我同意,國內政策對于美國的國際能力是非常關鍵的。但是,要考慮到美國在世界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而這種角色還沒有一個國家或者組織能夠取代。因此,美國的撤出,如果不能確保其替代者,就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美國和中國能夠一起崛起
中國經濟報告:美國也許是世界霸權的中心,是目前世界秩序的基礎性支撐力量。那么,你認為新興大國的空間還存在么?
謝偉森:當然存在。自從蘇聯(lián)解體,美國就一直是處于支配地位的大國。我不喜歡霸權主義的說法。我覺得中文里講“霸權主義”是特指美國的,而這種指稱是不對的,我會說處于支配地位的大國。實際上,我反對霸權主義這個詞,我覺得這是一個用來形容美國的、在學術上不準確的概念。我會用“主要大國”的表述。但這種表述就意味著,還有其他大國,它們都能發(fā)揮各自作用。與此同時,我也拒絕如下說法:中國是一個新興大國,美國是衰敗大國,因此二者之間的沖突不可避免。我認為,歷史上大國共同崛起的例子比比皆是。在過去的200年里,這方面的典型例子就是美國的崛起及其與英國的關系。美英之間并沒有發(fā)生沖突。當然有一場獨立戰(zhàn)爭,但那是發(fā)生在美國成為世界強權之前。相反的是,美國的崛起伴隨著與英國的合作,并成為盟友,其結果也對兩國都更為有利。我知道,有些中國人會說中美之間的沖突難以避免。但在國際關系領域,沒有什么是不可避免的。所有的結果都與抉擇相關,取決于你想要什么,取決于你的戰(zhàn)略目標所在。endprint
我的觀點是,美國和中國能夠一起崛起。在未來的幾十年里,在經濟、政治、軍事等各方面,美中兩國都還可以變得更強。中國已經變強了,也還會更強。美國應該與中國合作,中國也應該與美國合作,特別是在一些難點領域,比如說來自俄國的挑戰(zhàn),來自“伊斯蘭國”的挑戰(zhàn),以及其他很多安全議題等。與此同時,美中兩國在很多方面也有分歧,比如說在南海問題方面,雙方應該尋求解決這些分歧的途徑。我相信,美中兩國的共同崛起是有可能的。
但是,我也看到了危險所在。美國有些人將中國視作一個威脅,反之亦然,也有中國人視美國為威脅。但重要的是,這些圍繞威脅的觀點不會占據主導地位,中美可以并肩合作。舉例來說,最近中國提出了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作為一家國際機構,其目的是幫助亞洲國家建設更多的基礎設施,美國應該支持這一提議,但美國政府現(xiàn)在并沒有這樣做。如果認為亞投行有什么不足的話,美國更應加入其中,并與中國一道努力去予以改善和解決,而不是置身事外。而現(xiàn)在,美國不僅自己拒絕加入,同時還給盟友施壓,讓它們不要加入亞投行。我覺得這種做法是錯誤的。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中國或者美國拒絕可能的合作機會,我都會認為是一種錯誤的選擇。
中國經濟報告:在亞投行問題上,你預估美國政府仍然會拒絕?
謝偉森:我已經不在美國政府任職了。到今天為止,美國政府仍然反對亞投行。但是我強烈建議美國政府,包括建議我的那些前同事,要改變這一立場。但是他們是否聽從我的這一建議,取決于他們自己。
警惕“不負責任的聲音”
中國經濟報告:好的。這是你給美國政府的建議。那么你有什么建議給中國政府嗎,比如說在“和平崛起”問題上?
謝偉森:在這個問題上,我的建議更多的是提給中國人民,而非中國政府的。這是因為,在各個領域內,都可能有我所稱的“不負責任的聲音”。有些中國人會說美國是一個威脅。他們說美國要壓制中國的崛起,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我們不應該看看事實嗎?實際上,美國一直是中國崛起的支持者。美國對中國很開放,特別是在貿易方面。如果美國要制約中國,本應該阻止對華貿易。回顧過去30年中國所接受的國際資助,世界銀行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世界銀行向中國提供了數千億美元,用以幫助中國的建設。而美國在世行占有最大份額,美國自然非常支持世行對中國的投資。這些投資包括鐵路、公路、港口等各個方面。所以,如果你回顧過去的三四十年,美國實際上一直在支持中國的崛起。幫助中國人民解決溫飽問題,并且實現(xiàn)繁榮,始終是符合美國利益的。自從卡特總統(tǒng)以來,在我所任職的每一屆政府,這一立場都沒有改變過。所以,當我聽到那些宣稱美國遏制中國的不負責任的聲音時,我的確感到擔憂。
但這是否意味著美中兩國沒有任何分歧?當然不是。沒有兩個國家能在所有問題上都意見一致。每個國家的社會結構都不同,政治制度和地緣政治利益也有差異,因此自然就有不同的觀點。但是,這方面的不同并不表明我們之間一定要有沖突。
在許多領域中美需要攜手合作
中國經濟報告:在現(xiàn)實層面,中國的外交政策愈發(fā)積極主動了,比如最近提出的“一帶一路”以及亞投行。對此,你的觀點是?
謝偉森:我這次之所以來中國,一方面是受清華-卡內基全球政策中心的邀請,對此我非常感謝。但同時,我也是帶著對“一帶一路”的興趣而來。說實話,美國以及各國的學者,仍然對這一概念的涵義不甚明了。這個“一帶一路”究竟是指什么?它背后的戰(zhàn)略意圖何在?其涵義究竟是什么?我覺得,這種理解層面的困難可能部分源于語言本身。這是因為,當人們聽到“一路”,會問“什么路”?這條路是通向哪兒的?在英語中,“路”這個詞是指在陸地上的,但是當中國講“一路”時,好像是指在海上。同樣的,在英語中說“帶”,一條帶子是用來環(huán)繞的,比方說腰帶。那么你這里說的“帶”又是指什么呢?我必須說,此處的語言的確是讓人迷惑的。這也許能解釋一部分問題。
但是,說到中國在世界上發(fā)揮更為積極的作用,這一定是有益的。我們在很多領域都需要和中國一道努力,比如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特別是在一些我們共同面對威脅的領域。有些極端分子想要襲擊中國,也想要襲擊美國。而我們兩國都不想被襲擊,也不希望有別的國家遭受襲擊。當然,在這些問題背后都有非常深層次的原因。中國曾經遭受這樣的襲擊,比如在昆明發(fā)生的悲?。幻绹惨粯?,比如“911”事件。很多國家也有類似遭遇。前幾天,突尼斯也發(fā)生了恐怖襲擊事件。對此我們必須做出快速應對,但同時也要解決其背后的深層次原因,比如經濟困境等。在這些領域,中國和美國是能夠攜手合作的,這樣對兩國都有利。
中國經濟報告:最后一個問題。我們留意到,最近華爾街日報登出了一篇文章,作者是美國重要的中國問題學者沈大偉(David Shambaugh)。這篇文章很強調中國所面臨的挑戰(zhàn)。也許中國的讀者很想了解,他的觀點在美國有多大的代表性?
謝偉森:實際上,我這次來中國之前是做了一些功課的。我有一些朋友是中國問題專家,我來之前和他們聊過。我向他們問起過這篇文章,但他們幾乎都不怎么認同沈大偉的觀點。所有和我交流的中國問題專家都認為,這篇文章的分析是存在缺陷的。他們并不認為中國身處險境。實際上,他們的觀點正好相反:中國的實力會持續(xù)增強,中國所采取的很多政策也是有助于其發(fā)展的。我自己也不認同這篇文章的觀點,也并不認為它反映了中國的實際狀況。
中國經濟報告:也就是說,你并不覺得它反映了美國學界和政界的主流觀點?
謝偉森:是的,并非主流觀點。美國的主流觀點與之恰好相反。沈大偉只是一種聲音,其他人對此問題是很不認同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