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從《我們》、《美麗新世界》與《一九八四》這三部反烏托邦著作的異同出發(fā),著重論述了奧威爾如何通過強烈的感官化修辭真實再現(xiàn)極權主義統(tǒng)治下的社會生活。接下來,剖析了《一九八四》中極權主義如何利用肉體感官原則來對人的身體進行利用、威脅、迫害、監(jiān)視以使其馴順,使人失去存在的應有之態(tài),最終達到極權統(tǒng)治目的。經(jīng)此,獲得了對該書感官性原則和反極權主義主題與意義的深入認識。
關鍵詞:《一九八四》;感官化修辭;極權主義;感官性原則
作者簡介:王書(1991-),女,漢族,四川南充人,碩士研究生,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研究方向:西方文學思潮與文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03-0-02
《一九八四》是喬治·奧威爾寫于1948年的一部政治寓言小說,為后世構造了一副驚心動魄的極權主義社會生活圖景。他是用未來意識進行的想象性創(chuàng)作,而當代的讀者則是用過去意識去閱讀的,從而將此書與歷史進行對照與回審?!兑痪虐怂摹放c扎米亞京的《我們》以及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合稱“反烏托邦三部曲”,都是對烏托邦式的理想社會進行猛烈抨擊的小說。三者都描繪了多年以后的極權主義社會形態(tài),那時科技水平高達發(fā)達,卻沒有用來發(fā)展國家實力、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而只是被當作對人民進行高度監(jiān)管的手段。三部小說像是三座未來主義風格的反烏托邦建筑,但不同于《我們》和《美麗新世界》的是,《一九八四》利用極其強烈的感官化修辭,更為深度地剖析了極權主義如何利用人的感官性原則達到其政治目的,因而在主題的表達上也更加淋漓盡致。
一、感官化修辭
對極權主義之下的社會生活進行高度真實地場景展現(xiàn),是《一九八四》的一大特色。奧威爾自創(chuàng)新詞與概念,透過主人公溫斯頓的視角進行了大量的感官化描寫:動脈曲張的癢感、劣質的生活帶來的苦感、夢見母親與妹妹的悔感、藍色鎮(zhèn)紙與“黃金鄉(xiāng)”產生的美感、與裘麗婭恩愛的快感、最后被關進友愛部飽受折磨的痛感……這些細密的感官化修辭是奧威爾對極權社會人之生存狀態(tài)的獨特再現(xiàn),其最大的特點是逼真而迫切,一蹦而出,沒有給人留下任何思考的余地。那么,奧威爾如何靠感官化的修辭來給讀者造成身臨其境之感?
首先,奧威爾將《一九八四》的背景色彩設置成一種洗掉了人之尊嚴與生活美感的腫脹發(fā)白的灰色,透過一系列觸感和嗅感等感官描寫來細致刻畫人物的日常生活狀況,表明了人在極權社會里的生存空間是骯臟和狹隘的。
奧威爾還擅長用不同于主基調生硬冰冷的修辭——而以一種極其珍貴的溫暖的詩意感——來對讀者進行欺騙,以產生一種異樣的、美妙的灼傷。對于溫斯頓來說,第一束沖破白灰色天空的希望之光來自于女主人公裘麗婭給他寫的那張僅有三個字的紙條——“我愛你”,這三個字是不可思議的,讓溫斯頓生平第一次產生了非常強烈地活下去的欲望。第二次則是他和裘麗婭在“黃金鄉(xiāng)”的約會——全書的修辭都是沉淀在行動的幻覺之下一種壓抑的絕望的死靜,而這一節(jié)卻相反,它第一次把自然當做對象收束進修辭里,是一種奇特而鮮活的躍動,算是全書最具詩意的篇章。第三次的光芒來自于溫斯頓在舊貨商店買的那個內嵌著紅珊瑚的藍色鎮(zhèn)紙,其雨水一般柔和的玻璃吸引了溫斯頓,他將它買了下來,藍色鎮(zhèn)紙從此成為他內心的烏托邦的象征。
然而,“我愛你”的簡短有力、“黃金鄉(xiāng)”的溫軟如玉以及藍色鎮(zhèn)紙的柔和似雨,這些都是奧威爾詩意化的修辭騙術罷了。這幾縷金光只是人物的一個幻覺,或者說是黨從很早開始就布下的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當人物和讀者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放松警惕之時,溫斯頓所租的房間卻突然沖進來一批思想警察。原來以往的一切都處在黨的監(jiān)控之下,主人公的所有行動都被思想警察一步一步籌劃進自己的圈套中。在抓捕過程中藍色鎮(zhèn)紙被打碎了,這象征著溫斯頓心中的烏托邦從此破滅。其實,溫斯頓從被逮住的那一刻起就瀕臨死亡了,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要堅守永不背叛裘麗婭的諾言。但后來他被帶到了101號房,此刑房只提供受刑人最害怕之物,溫斯頓面對的就是來自老鼠的酷刑,在此他最后一絲反抗意識、最后一股對裘麗婭的柔情以及堅決不出賣她的決心都在老鼠馬上要啃噬他臉的這一刻被消滅得干干凈凈,他絕望地、真誠地吼出:“咬裘莉亞!咬裘莉亞!別咬我!”,這時他才算是真正地死了。小說最后那個被放出來的溫斯頓只是黨制作的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已不能算作一個人。
很多評論家認為奧威爾的作品缺乏詩意,T·S·艾略特還曾因為奧威爾《巴黎倫敦落魄記》的非純文學性質而拒絕了此書的出版。但《一九八四》關于“黃金鄉(xiāng)”這一節(jié)的描寫表現(xiàn)了奧威爾是可以而且能很好地進行詩意寫作的,但詩意化修辭僅是奧威爾的幌子,他真正的藝術涵養(yǎng)在于最底層最現(xiàn)實的寫作。而要實現(xiàn)這樣的寫作就必須依靠他拿手的感官化修辭手段,那些來自下層勞動人民的饑餓感、疼痛感、無助感等苦難意識都透過這些修辭表達了出來,足以證明奧威爾本人對人的肉體性原則這一問題的重視與思考。
二、“馴順的肉體”
“馴順的肉體”這一概念由福柯在其《規(guī)訓與懲罰》中提出來,他認為“人體正在進入一種探究它、打碎它和重新編排它的權力機制”,這種機制會“使人體在變得更有用時也變得更順從,或者因更順從而變得更有用?!边@說明使肉體變得順從的這種權力機制對于集權和極權來說非常重要。那么,如何使肉體變得馴順?《一九八四》的答案就是利用肉體性原則——即始終以肉體的切身感受和需要作為判斷與選擇的第一原則——來對人的肉體加以懲戒或滿足,從而達到控制的目的。
極權社會導致了肉體的不滿。這首先體現(xiàn)在因常年戰(zhàn)爭而導致饑餓這一層面上,饑餓和劣質食物大大降低了人除了感官滿足之外的一切需求,因此饑腸轆轆之人不會有更多的精力去思考“如何活下去”之外的事。大洋國的絕大多數(shù)人們沒有喝過真正的咖啡和酒,只有從書上才見識過水果長什么樣。而情懷——比如會為一些像藍色鎮(zhèn)紙這樣“美麗而沒有實用的小東西”產生感動情緒——等審美經(jīng)驗更是成為了比真正的巧克力更加奢侈的東西。饑餓意味著貧困和無知,貧困和無知又意味著人在面臨所有選擇上會優(yōu)先考慮“活下去”這一肉身性原則。肉體的第二種不滿即性壓抑與性不滿。在極權社會中,人類正常的性行為被擠壓成簡單的“繁殖后代”的手段,夫妻在電幕的監(jiān)控下例行公事式地做愛,很多女人因為從小受到黨這方面的教育與宣傳因而直接把性交往當做是一種類似于“灌腸”般痛苦的行為。人基本的性需求得不到滿足,因而內心的激情得不到釋放,這就非常容易為黨利用。
極權社會導致了肉體的被利用,即人在性愛方面的激情被轉化為對抽象精神的崇拜。什么是抽象精神?抽象精神指一種不能具體可感的、容易引起政治狂熱的激情化思維方式。它不是也不可能是極權主義真正核心的東西,因為它根本就不存在。抽象精神是以人們被壓抑的性本能情緒作為發(fā)端,利用這種無可發(fā)泄的肉體沖動,以“偶像崇拜”等形式為掩飾,最終變成一種大規(guī)模規(guī)訓肉體的手段。它集中體現(xiàn)在對老大哥這個形象的塑造上:老大哥永遠不老,發(fā)表的一切言論都是真理,所做的一切選擇都是永遠正確的,極權社會中的人們對他信任、崇拜到發(fā)癡發(fā)狂的地步。抽象精神還通過“兩分鐘仇恨”、“仇恨周”等形式,絕妙地將人們對肉體的不滿轉化為對莫須有之物的憎恨。它雖是肉體原則的對立面,但它利用肉體的不滿,將一種集體性的整一情緒置換了人們最初的、屬于個人化的情緒沖動,使無理性的激情成為極權社會中人們真正擁有的唯一感情。
極權社會導致了肉體被威脅與迫害。人最不能承受的就是肉體被拷打、折磨,因為拷打所造成的痛感是最直接最迫切的,它不再經(jīng)歷精神的層面,而直接面對肉體本身。肉體的痛苦來得太急切太實在,不容人做出除了投誠乞憐以外的其他選擇。
極權社會導致了肉體被監(jiān)視,進而從感官到精神的各個層面上消解了人原有的存在之態(tài):第一,尊嚴——人的尊嚴就是有自行選擇的權利,然而極權主義卻讓人面對非死即生的嚴酷選擇;第二,自由——伯林把自由分為積極自由與消極自由,認為前者就是“去做某事的自由”,后者是“免于做某事的自由”,而極權主義把前者發(fā)展到極端,人該有的不被選擇的權利就受到了侵害;第三,責任——存在主義認為,人不僅要對自己負責,還要對別人負責,但極權主義迫使人和人進行相互監(jiān)視、欺騙與出賣,讓“責任”遁逃于外;第四,本真——人最為真實的經(jīng)驗來自于感官,透過它進而去認識自己、他人和世界,但極權主義卻用其權力意志讓人自欺欺人,又強行扭轉事實,逼迫人承認與客觀真理相悖的謬論;第五,多元——極權主義下每一個階層的人必須遵從自己的本分,不能活得參差多態(tài),而必須整齊劃一,這就使多種形式的個人生存狀態(tài)被扼殺。
在極權社會中,人的“存在”成為最為荒誕可笑之物。因為人不能進行自我實現(xiàn),所以存在也就喪失了所有的意義和全部價值,只剩下了感官本身。更可怕的是,極權主義利用人的感官原則來向權力乞憐,因此在肉體面臨極度考驗之時,思想、存在、價值等形而上之物就變得不再重要,人們的精神被削弱到只剩下肉體意識的地步,使人把對肉體以及控制其肉體的掌權者的絕對服從變作一種本能,就像落水之人抓住自己的頭發(fā)當做救命稻草一樣。
三、《一九八四》的意義
《一九八四》從頭到尾都在表明這樣一個事實:身體感官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原則。肉體上的不滿是開端,它會開啟思考的大門;人一開始思考便會將現(xiàn)有處境和應有之態(tài)進行對比,從而產生反抗情緒;后來,人會因為條件的成熟而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反抗,即行動;行動失敗之后,身體感官遭到折磨,又會迫使人投降于使其更為舒適的原有狀態(tài)。因此,一切將生命進行下去的動機都是對身體感官的暫時滿足。溫斯頓絕不是一個懦夫,他對極權社會的操作模式有較深的理解,而不像裘麗婭那樣是個完全用感官思考的人——“只是一個腰部以下的叛逆”,也沒有像后者那樣從一開始受刑就出賣了愛人。但是,即便是溫斯頓也受不了那種摧毀人一切尊嚴與意志的折磨,所以真正該遭到譴責的是極權主義以及它迫使人做出非此即彼選擇的那些殘酷手段。這集中體現(xiàn)在奧威爾對101號房的設計上,該房間不同于其他行刑處——它專門抓取每個人內心最害怕的東西,從而對人的身心形成難以想象的威脅,人一切的理性防線在它面前就不攻自破了。
《一九八四》的意義就在于,它采用了客體化描述與主體化感官修辭相結合的方式,從肉體感官的層面上逼真地展現(xiàn)了極權社會的種種狀況,揭示了人失掉“存在”應有之態(tài)的根由就在于極權主義,從而破除了倡導把一切歸到統(tǒng)一性平衡里來的烏托邦幻想。奧威爾的意義是持久的,在他之后的極權世界將遭到《一九八四》和《動物莊園》等偉大作品地比照與審視。
參考文獻:
[1](英)喬治·奧威爾:《一九八四》,董樂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2](法)福柯:《規(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 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
[3](法)加繆:《西西弗神話》,沈志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