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英國當代作家伊恩·麥克尤恩的作品《時間中的孩子》被認為是其創(chuàng)作生涯的轉(zhuǎn)型之作。在這部作品中,麥克尤恩以孩子和時間作為兩大主題,密切關(guān)注廣闊的現(xiàn)代生活。而在這兩大主題中,童年和幻想貫穿了整部小說的始終,本文試對童年幻夢進行分析和探討,以發(fā)掘其代表的意義的缺失及其掩蓋下的生命本身。
關(guān)鍵詞:麥克尤恩;時間中的孩子;童年;幻想
作者簡介:白蕓(1990.11-),女,河南鄭州人,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2013級碩士研究生,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研究方向:英美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03-0-02
麥克尤恩從創(chuàng)作之始,就明顯地表現(xiàn)出對“童年”與“孩子”的特別關(guān)注,首部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中,他就常選取兒童或青少年作為主角,從他們的視角來展開整個小說?!稌r間中的孩子》則被看做麥克尤恩的轉(zhuǎn)型之作,由此,麥克尤恩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更廣闊的現(xiàn)代社會領(lǐng)域中更為普遍的人性問題。在這部小說中,“童年”對于小說中的每個角色都有著特別的意義,“孩子”則是小說中所有人都在討論的話題。對于小說人物斯蒂芬和查爾斯而言,童年更多地和一種夢一般的幻想相聯(lián)系而成為逃脫現(xiàn)實痛苦的途徑,而作者則在最后向我們揭示只有從生命本身出發(fā),才能找到生活的意義和幸福所在。
一、白日夢中的童年幻夢
小說的開頭即道出主人公斯蒂芬人生的不尋常之處——兩年前遺失三歲愛女凱特,并持續(xù)尋找無果,然而這種尋找的行為“已遠不止是一種習(xí)慣,因為習(xí)慣可能被打破。這已經(jīng)成了根深蒂固的性情,是一些重大經(jīng)歷在他的性格上刻下的印記?!蓖絼趫?zhí)著地尋找丟失的凱特一樣,超越習(xí)慣并成為根深蒂固性情的還有斯蒂芬不由自主陷入白日夢狀態(tài)的日常思維。丟失的女兒和離家的妻子令斯蒂芬生活的意義急劇失落——他同時被迫從父親和丈夫兩種角色中完全抽離。
在這部小說涉及到的時間里,斯蒂芬?guī)缀跏菚r時刻刻都無法控制地沉浸在自己的白日夢里,似乎一停下來就會被席卷而來的無意義吞噬。弗洛伊德曾指出,幻想的動力是未得到滿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個愿望的履行,它與使人感到不能滿足的現(xiàn)實有關(guān)聯(lián)?!叭藗冮L大以后,停止了游戲,似乎他們要放棄那種從游戲中獲得的快樂……表面上看來拋棄了,其實是形成了一種替換物或代用品,當他停止游戲時,他拋棄了的不是別的東西,而只是與真實事物之間的連結(jié);他現(xiàn)在做的不是‘游戲了,而是‘幻想,他在虛渺的空中建造城堡,創(chuàng)造出那種我們叫做‘白日夢的東西來”。斯蒂芬確是無法滿足于現(xiàn)實的,失去了妻女,失去了幸福的生活,繼而連生活的意義也失去了,關(guān)于童年、孩子的意識流浮動貫穿了斯蒂芬所有的白日夢。
女兒凱特是斯蒂芬深入骨髓的痛,也是他一切痛苦的源起。斯蒂芬的思想總是不由自主地回到凱特丟失的時刻,反復(fù)而又清晰地一遍遍重新細致地體驗一切細節(jié)。斯蒂芬在育兒委員會的報告中設(shè)想凱特本應(yīng)擁有的童年,甚至還試圖用行動讓自己相信凱特還活著還擁有自己的童年時光——為凱特去玩具店購買大量的生日禮物、唱生日快樂歌,更可悲的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并沒有瘋”,他把幻想中凱特的童年投射入現(xiàn)實中,并用行動麻醉理智,說服自己去相信其合理性。他得到的只能是“意義的急劇失落”和“可悲的豐富”,以及更深切的痛心。
如果關(guān)于凱特童年的純粹幻想和把幻想投射到魯絲身上的行為是斯蒂芬自發(fā)的強烈的,用來替代“凱特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身邊的存在”這樣一種現(xiàn)實,那么斯蒂芬對于廣場上乞討的黃衣女孩的特殊的關(guān)懷則是一種潛在的微弱的替代,實際上他之所以對那個黃衣女孩那樣特別,同樣是因為他把對凱特的幻想投射到了黃衣女孩的身上——他透過黃衣女孩再次看到了凱特——雖然他只是覺得看到了凱特的影子。很久以后,當斯蒂芬再次遇見這個穿黃衣的乞丐女孩時,才意識到邋遢粗俗的乞丐女孩與凱特其實并無一絲相像,卻還是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披到這個“凱特的影子”身上。然而,此時這個乞丐女孩早已凍死在街頭了,即使是微弱如此的幻想最終也毫不留情的破滅了。
斯蒂芬關(guān)于自己的童年的白日夢以及夢境一般的經(jīng)歷也是童年幻想的一種復(fù)現(xiàn)。首先出現(xiàn)的是斯蒂芬對于童年的回憶。斯蒂芬回憶了記憶里的父母,兒時對鐵軌的好奇心和贊嘆,童年記憶最深刻的寄宿生活及其伴隨而來的意味深長的“童年的終結(jié)”。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已經(jīng)夠大了,懂得自己生命的這個階段,這段親密明朗的時光,結(jié)束了”,自此以后,在斯蒂芬的幻想中自己的童年不再浮現(xiàn)了,似乎他終于醒悟自己的童年是徹底結(jié)束了,不管現(xiàn)實有多么痛苦,也不可能再追回早已失去了的安逸的童年。
二、化為現(xiàn)實的童年幻夢
斯蒂芬對童年的追尋和渴求是潛在于內(nèi)心的,更多是體現(xiàn)為白日夢形式的幻想,而查爾斯對童年的熱烈渴盼則是直接而極端的,他將這種回歸童年的欲望和幻想化為現(xiàn)實行動。他穿上老式的學(xué)生服裝,在口袋里裝著彈弓,說話完全不顧成人彼此問候的客套和禮節(jié),在一百六十行尺高的山毛櫸上建造樹屋并住在里面。查爾斯熱衷于展示給斯蒂芬的一切跡象都指向一個結(jié)論——查爾斯真的“成了一個成功的青春前期兒童”。然而這一切未免正確得太過刻意,“這過于正確了,反而不能令人信服,不足以顯示個性,甚至有點欺詐”,斯蒂芬開始疑心自己的存在對于查爾斯夫婦來講似乎只是充當一個見證者——見證查爾斯真的回到了童年。需要旁觀和關(guān)注本身就是一種對名與利的欲望,令人信服的表象下涌動著不安的疑憂,叫囂著要撕破偽飾的表皮。
查爾斯“失而復(fù)得”的童年以其孩子氣的幼稚又任性的自殺而告終。在和妻子——一直扮演查爾斯母親角色的特爾瑪爭吵之后,查爾斯來到樹林把自己暴露在寒冷中,企圖通過傷害自己來傷害特爾瑪,最后活活凍死在冰雪之中。而這場導(dǎo)致查爾斯自殺的爭吵根源于查爾斯自身性格深處的矛盾,正是這個矛盾的無法調(diào)和殺死了查爾斯?!八氤雒胱寗e人說他有朝一日會成為首相。然而他又想成為一個無憂無慮的小男孩,沒有任何責任,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這不是一時的古怪念頭,這是一個壓倒一切地占據(jù)他所有私人空間的幻想”。他想要的是童年的安全感,無權(quán),服從,以及隨之而來的自由,作為逃離金錢、決定、計劃和要求的手段。他對童年的癡迷已經(jīng)等同于一種信仰,“童年對他來說是無限的。他說起它時就像在描述一種神秘的狀態(tài)一樣”,從某種程度上講童年變成一種等同于宗教救贖的力量,只有童年才能使他獲得救贖,遠離苦難。這種認知源于查爾斯缺失的童年。由于查爾斯十二歲喪母又跟隨野心勃勃的父親長大,年幼的查爾斯沒有一個同齡孩子應(yīng)有的無憂無慮,而是“一個縮小了的父親的翻版”。沒有體驗過的童年成為查爾斯的一個心結(jié),在不斷加深的對現(xiàn)實的厭倦中深化為一個神圣的幻想,最終壓倒了他對世俗權(quán)力名望的渴求而成為能化解一切痛苦矛盾的救贖的樂土?!盎孟胪瑫r間的關(guān)系……它仿佛在三種時間——和我們的想象有關(guān)的三個時間點——之間徘徊……愿望利用目前的一個場合,按照過去的格式,來設(shè)計出一幅將來的畫面”,這是一個白日夢的典型模式,查爾斯與妻子特爾瑪隱居的荒野是一個理想的場合,特爾瑪與查爾斯扮演的“母子”則是按照查爾斯補償性的童年模式進行的。雖然這個“白日夢”被切實地實踐了,它實質(zhì)上依然是一個夢,所以它一定有一個夢醒的結(jié)局——查爾斯萌生了重回政界的念頭,由此滋生的苦惱令他無法再平靜的像一個男孩那樣繼續(xù)在樹屋生活下去,于是激烈的爭吵終于爆發(fā),并引發(fā)了查爾斯自殺的悲劇。
三、來自生命本身的意義和救贖
如果說童年在斯蒂芬心中意味著是逝去的令人緬懷的美好和因愛和自責而產(chǎn)生的求而不得的補償欲望,“童年”這個概念在查爾斯的心中是一方純美的樂土而被賦予理想化的光環(huán),童年的缺失令他把童年幻想為救贖的天堂和唯一的靈魂寄托。童年無論是擁有還是缺失都是過去了的事情,這些努力都只能是徒勞,無法化解生活的困境。這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者早已在小說中埋下了看不見的線——牽引之手。
首先是一個可以說是匪夷所思的頗具魔幻色彩的情境。斯蒂芬發(fā)現(xiàn)他有一段無法定位的記憶:他的父親和母親騎著自行車在海邊的小路上行進,而他坐在父親身后的兒童椅上。當他去找妻子朱莉時,來到一個他肯定自己沒來過的地方,卻產(chǎn)生一種“熟悉到疼痛的感覺”。緊接著,他看到了那段無法定位的記憶里出現(xiàn)的他父母的自行車,然后他看到酒吧里坐著他的父母——二十多歲的他的父母,后來他從母親口中得知他們當時正在討論尚未出生的他。斯蒂芬透過窗戶與母親四目相對,隨后他感覺自己掉入了虛空。蘇醒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妻子的房間里,這一意外事件成為一個契機,使久違失愛的夫妻二人有了片刻溫存。正是這片刻溫存在小說結(jié)尾被證實孕育出了真正的希望——一個新生兒。
其后,作者描寫了一個看似突兀的事件——斯蒂芬與司機喬遭遇的車禍。在小說的最后,這一事件與分娩奇跡般地交織在了一起,共同指向了生命本身。斯蒂芬在朱莉分娩時及時趕到,孩子生出的一瞬間喚起了他“像煙花一樣短暫而清晰的回憶:一條太陽照耀下的鄉(xiāng)間小路,卡車的廢墟和壓在下面的一個頭”,卡車的突然炸起和翻轉(zhuǎn)也與朱莉“陣發(fā)性攣縮讓她從床上翻起來,扭轉(zhuǎn)身子側(cè)躺著”遠遠暗合,這一瞬間孩子的新生和喬的新生連在了一起——“這才是我們真正擁有的東西,繁殖,這一生命熱愛自身的事例,我們所有的一切都來自于它”。至此,所有看不見的線都交織在了一起,丟失的凱特代表的是生命的驟失,斯蒂芬年輕的母親感知到斯蒂芬生命的存在而給予斯蒂芬以生命,新生兒和喬自身就是新的生命,甚至在查爾斯的死里也暗含生命的隱喻——斯蒂芬隨同特爾瑪去尋找查爾斯的尸體時有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描述:“他們走過一塊石頭,表面白雪覆蓋,然而在下面的縫隙深處,卻孕育著一個微型熱帶森林。謙遜的地表植物在積雪下也冒出了小小的嫩葉片。一個季節(jié)正在穿透另一個季節(jié)”,這種生命的隱喻是強烈的,讓人震撼于生命的力量。
《時間中的孩子》這部小說中,每個主人公都有著刻骨銘心的失去,由此才帶來了無止境的童年幻夢。斯蒂芬和朱莉失去了女兒以及幸福美滿的生活,查爾斯失去了童年和童真,特爾瑪失去了查爾斯。而斯蒂芬、朱莉和特爾瑪觸摸到了生命本身。當?shù)弥炖虻挠嵪r,特爾瑪“笑起來,她瞇著眼睛,眼里充滿淚水”,平復(fù)了失去查爾斯的巨大悲傷和憤怒,斯蒂芬和朱莉則把新生兒當做“對他們即將懷著愛一起重返世界的答謝”,生命本身讓他們重新?lián)碛校匦略诂F(xiàn)實生活中得到救贖和新生,重新感悟到生活的意義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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