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美國夢
2015-04-29 00:00:00可鋒/譯
海外文摘 2015年2期
哈維爾·費洛雷斯被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他從自己當(dāng)作睡床的吊床上撐起身子，在臉上澆了點涼水，套上僅有的長褲。22天前在下班路上被兩名美國移民局官員攔住時，他穿的就是這條牛仔褲。幾個星期過去了，這條汗水浸過的牛仔褲變得硬梆梆的，在酸橙樹林里沾到的泥巴也結(jié)了塊。哈維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跌跌撞撞地走向電話，電話是從他在美國俄亥俄州阿克倫市的家打來的，那兒有他拋下的妻兒。哈維爾從電話里可以聽出來，他們正在吃早餐。
被遣送回墨西哥的22天以來，他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霸缟虾?。”31歲的哈維爾說，沒聽到人應(yīng)答，他更大聲地問：“早上好？”他能聽到電話那邊有類似勺子碰撞飯碗的叮當(dāng)聲?！拔刮刮梗俊彼謫?。終于聽到妻子說話了。“喂？”她說，“喂喂，聽得到嗎？”哈維爾試圖回應(yīng)，但妻子聽不到。幾秒鐘后，電話掛斷了。
2002年，哈維爾第一次離開墨西哥南部的貧困鄉(xiāng)村去美國，當(dāng)時他為父母買了這部電話機。人口只有900人的密克斯村沒有手機通話服務(wù)，也沒有郵政服務(wù)，更沒有接入高速寬帶。在美國俄亥俄州生活的13年里，哈維爾與父母只有靠固定電話聯(lián)系，此刻與妻子和4個擁有美國國籍的孩子聯(lián)系也是。
去年6月，哈維爾還看到奧巴馬總統(tǒng)在電視上保證，不再遣返某幾類非法移民。總統(tǒng)及其幕僚說，他們將繞過國會，通過發(fā)布行政命令幫助那些沒有犯罪記錄并育有美國國籍孩子的人，也就是像哈維爾這樣的人?！罢f的就是你啊！”一位倡導(dǎo)放寬移民政策的人士當(dāng)時這樣寫信給哈維爾。即使已經(jīng)被美國政府下了驅(qū)逐令，哈維爾仍相信屬于自己的奇跡會出現(xiàn)：他能繼續(xù)和4個分別才10歲、7歲、4歲和9個月的孩子在一起了，他能繼續(xù)在門窗廠工作，還在那里管30個人，每個月向美國政府納稅850美元。
然而，日歷從7月翻到11月，哈維爾始終沒有等到撤銷遣返，還是被遣送回墨西哥最窮的州。
通話中斷后，哈維爾重新檢查過電話線，測試了電源插座。他寫下了想問妻子的事情，提醒自己別忘記：她有沒有報名申領(lǐng)政府救濟的食品券？有沒有給自己的卡車?yán)镅b上防凍劑？哈維爾等了10分鐘，又等了20分鐘?！昂喼币偭恕！彼f。然后他給家人打過去，也顧不上從他那兒往美國打電話每分鐘的話費要比從美國打給他貴10倍。
“哪位？”接電話的是7歲的女兒羅西歐，“是爸爸？你在哪？”
“是我，”哈維爾說，“是我打來的?！?/p>
“什么，喂？”羅西歐問。
“是我打來的。”哈維爾重復(fù)。
“喂？”
“是我，是我啊！”哈維爾叫喊著，但他只能聽到撥電話的聲音。
哈維爾在餐館的廚房和雞肉加工廠干了13年，用這么長時間追尋他初次來到美國時懷揣的夢想：在郊外買一套四居室的房子，門牌上刻著他的姓氏;家里有一輛福特F-150皮卡車;全家是俄亥俄州阿克倫市動物園的家庭會員。可13年后，他被美國政府拘留了一星期，又帶著手銬坐了3小時飛機被遣返回原籍。
生活從希望的高峰落回絕望的低谷。返回墨西哥的第一天，哈維爾就被迫接受施舍，一家非營利組織給他買了一張回家的公共汽車票，那是回家最便宜的一條路徑，車程38小時。第二天，他打電話給妻子，妻子說擔(dān)心錢花光，把原來租的房子退了，搬到一個朋友家寄宿，在那兒，她和4個孩子擠在一間房里。第三天，門窗廠的老板不再回復(fù)哈維爾的電郵。第四天，哈維爾回到密克斯村，那里的家人聚了聚，他第一次見到了兩個姐夫、4個外甥女和3個外甥?，F(xiàn)在是第22天。哈維爾的家人還在嘗試?yán)斫馑降诪槭裁椿貋?。他的父母很少離開村子所在的瓦哈卡州，更別說墨西哥了，他們不明白美國移民政策的細微區(qū)別。
父親再次問哈維爾，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這么說，他們這次就是強迫你離開了？”
“因為我是非法過去的，”哈維爾告訴父親，“因為我穿越了沙漠?！?/p>
“你沒有做過別的什么事吧？”父親問，“除了那個沒別的了嗎？”
“沒有。”
母親仍然不能完全相信，問哈維爾：“你沒偷過東西吧？”
“當(dāng)然沒有。”
姐姐問：“你喝醉了？”
“我不喝酒?！?/p>
2011年，哈維爾因駕駛牌照過期的車而被警方發(fā)現(xiàn)他非法移民的身份，警方便把這一交通案件移交移民海關(guān)執(zhí)法局。為了結(jié)此案，哈維爾不得不簽署一份文件，承諾一年之內(nèi)離開美國。幾年過去了，哈維爾卻并未離開，那期間他還過得不錯，家里又添了小孩，自己又升了職。移民政策已有所轉(zhuǎn)變，不過過程非常緩慢。直至去年夏末，奧巴馬總統(tǒng)宣布了一項重大舉措，說他會繞過國會發(fā)布一項赦免部分非法移民的行政法令，那是奧巴馬政治生涯中最大的一次冒險。但后來，政敵借此威脅要彈劾奧巴馬，一些盟友也擔(dān)心自己受牽連。所以，奧巴馬最終宣布了另一項更“溫和”的移民政策，說會推遲原先的行動。他的助手澄清，移民政策還是會變的，不過那是以后的事。
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哈維爾乘飛機被遣送回新拉雷多市，然后乘巴士穿過墨西哥，坐在卡車的車斗里，沿著泥濘的道路，一路顛簸回到老家密克斯村。對哈維爾而言，村里似乎一切都未改變：還是那個教堂、還是那所破爛不堪的學(xué)校、渾濁的小溪、滿是碎石子的小路。在密克斯村，哈維爾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那件事是他當(dāng)初離開這個村子的最大理由——一天早上，他拿著一把砍刀，和父親走入酸橙樹林。
從家里出發(fā)，哈維爾的父親通常要徒步走大約3公里山路，才能走到酸橙樹林。但那天，一位朋友開車送了他們一程。哈維爾與父親、弟弟爬進了一輛破舊卡車的車斗。車開在通往山頂小城的路上，路坑坑洼洼，車顛簸著前進。一不小心，卡車陷入了泥漿，他們只好下來推車。一群牛擋了車的道，朋友按響了喇叭，等著牛群離去。接著卡車翻過一座高山，開入山谷，137棵酸橙樹便映入眼簾。哈維爾一家人的生活就靠這片果林。哈維爾的祖父83歲高齡還去果園采摘果子，他父親一生都在這片林子里勞作。15歲輟學(xué)后，哈維爾在果園干了兩年活。直到有一天，他開始覺得酸橙的氣味反胃，當(dāng)哥哥問他想不想爬進陌生人的車?yán)锪镞M美國時，他只有一個肯定的回答。
“我們開始干活吧?！备赣H說著，背起一包化肥，脫掉涼鞋，赤腳走進果林。
“您怎么光著腳？”哈維爾問。
“我的腳熟悉這片林子的每一寸土地?！备赣H回答。
酸橙樹需要生長空間，還要給它們澆水、修剪、施肥，讓它們曬太陽，如果一切都能夠處理得當(dāng)，果實每3個月就會成熟一次。果農(nóng)會將成熟的酸橙賣給出口商，出口商批發(fā)采購以后在運往美國出售。一箱酸橙重50磅，售價15比索，約合1美元。一個優(yōu)秀的采摘者一天能夠摘1噸酸橙，掙20美元。哈維爾不是優(yōu)秀的采摘者?！皽喩矶己芴??！彼f?？车兜哪颈顾氖帜テ鹚?，他的肩膀也開始疼痛。45分鐘后，他連一棵樹上的酸橙都沒摘完。
在俄亥俄州，哈維爾所在的門窗廠的工人們每工作兩小時休息一次，在有空調(diào)的休息室里，吃一些免費的餅干，看看電視。作為廠里的主管，哈維爾帶著步話機，負責(zé)在每次休息結(jié)束后叫所有工人返回生產(chǎn)線工作。哈維爾可以通過工廠的揚聲器聽到自己用英語發(fā)布命令的聲音，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最像是美國的一分子。
看到哈維爾在樹蔭下休息，父親也走了過來。當(dāng)年，兩個年長的兒子決定離開家去美國，這消息把父親擊垮了。父親花了一個星期試圖改變兒子們的心意，他們難道不懂和爸爸、叔父、表兄弟一道工作有多重要嗎？父親一直滿足于有規(guī)律的日常生活，滿足于了解自己生活的精確參數(shù)：鎮(zhèn)上有987人和47輛車，他擁有26只雞和兩頭牛。這些年來，每當(dāng)兒子們從美國打來電話，父親總是提及被他們拋之腦后的那些零零碎碎：母親在爐灶上烙的玉米餅，收工后給人松快之感的凍椰奶，以及分布在方圓400平米內(nèi)的14位親戚?！耙患胰吮驹撟≡谝黄??！彼嬖V兒子們，哈維爾剛回來時老人感覺松了一口氣。此刻，他開玩笑似地踢了一下哈維爾的腿說：“在美國變懶了，當(dāng)大老板了嗎？你太悠閑了，我們才剛剛開始勞動。”
他們回到家，電話鈴聲已經(jīng)響起，“她今天又打電話了，一直在打?！蹦赣H說。哈維爾早已料到是誰，他接起了電話，“爸爸！”電話那頭是海蒂，哈維爾回來的第一周，她幾乎每隔10分鐘就撥一次電話，后來哈維爾實在沒轍，只好讓電話一直響著。海蒂才4歲，還不會怎么聊天。哈維爾和妻子瑪麗露結(jié)識于門窗廠，她婚前已有兩個孩子，婚后又生了兩個。之前，瑪麗露上晚班的時候，哈維爾就在家獨自照看孩子，準(zhǔn)備晚餐，督促孩子寫作業(yè)，哄他們睡覺。9個月大的小女兒最早入睡，兩個大孩子都很聽話，通常自己回屋睡覺，4歲的海蒂最粘人。海蒂是哈維爾的第一個孩子，為了她，哈維爾學(xué)會了朗讀英語兒童書籍。
“爸爸，你在哪呀？”
“我在很遠的地方，寶貝，很遠?！?/p>
“回來吧?！?/p>
“我也想回去，寶貝，但是太遠了?！?/p>
自從哈維爾被驅(qū)逐出境，家里的每個人都各自承受著不同的苦處。妻子白天除了要照顧孩子，還得按時按點去門窗廠上班，每晚只能睡2小時。她精疲力竭，沒法給孩子喂奶，廉價的奶粉讓小女兒胃疼，一疼就整宿鬧騰，一鬧騰就把大家都吵醒了，因為一家五口如今都睡在一個房間。
電話里女兒的哭聲令哈維爾焦躁不安、傷心欲絕。在親身經(jīng)歷之前，哈維爾看到過很多家庭被驅(qū)逐出境。瑪麗露的前男友，也就是另兩個孩子的父親，2005年因酒駕被捕，隨后被遣送回墨西哥。那是個沒有責(zé)任心的父親，回國后從未打過電話。然而，門窗廠的男人們很快過來安慰瑪麗露，給她買衣服或者帶她吃飯。哈維爾看在眼里，他也是那些男人中的一個。
白晝將盡，薄暮降臨，無所事事的哈維爾朝一家網(wǎng)吧走去。網(wǎng)吧就是一間小屋，有6臺破舊不堪的電腦，網(wǎng)絡(luò)信號斷斷續(xù)續(xù)，但這里是鎮(zhèn)上唯一聯(lián)網(wǎng)的地方。哈維爾登錄臉譜網(wǎng)，打開了哥哥的空間。哥哥一直是他在美國最親密的朋友。在進入門窗廠之前，他們結(jié)伴去的美國，在德克薩斯和南加利福尼亞干著相同的活。哥哥的空間有更新：“在上班?！薄鞍Γ 惫S爾長嘆了一聲，抬頭看了看時鐘，琢磨著俄亥俄州廠里自己管過的班組也快下班了。接下來的幾分鐘，他在網(wǎng)上搜索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窗戶圖片。
“有82個不同種類。” 他欣賞著一張圖片說道。
“全美國最好的玻璃。”他說著點開了另一幅圖。
起初，門窗廠與雞肉加工廠或餐館后廚并無差別，不過是換成了經(jīng)常加班的流水線。只要工作不掉隊，沒人質(zhì)疑他的身份。哈維爾的第一份工作是按規(guī)格切割木頭框架，每兩分鐘更換一次尺寸，這也是廠里要求最苛刻的工作之一。哈維爾善用鋸子，兩年后被老板安排監(jiān)管框架工，6年后升職，管理生產(chǎn)線。每一班組有370扇窗戶的任務(wù)量，哈維爾監(jiān)管的那一組通常能完成425扇。
但在哈維爾心里，每扇窗戶精致優(yōu)雅與完成目標(biāo)同樣重要：框架線條要平整，玻璃要精細而結(jié)實。他給窗戶拍了照，在手機里存了幾十張。他的薪水大漲，在郊區(qū)租得起房子，窗戶是他們廠生產(chǎn)的——客廳里的兩扇超大款是他對這套房子最為傾心之處，可以擺弄滑動嵌板和百葉窗，決定讓多少陽光照進來。窗戶給人一種舒適感和歸屬感。人們憑窗而坐，是為了以最舒服的距離瞭望世界，對外部因素作出評判，并掌控它們。
有一次，哈維爾說起他的窗戶，父親聽后感到驚奇、納悶，問道：“用一輩子的積蓄買些木頭和玻璃嗎？”哈維爾想讓父親明白，于是拿出手機給他看工廠里拍的照片。在他家的客廳里，哈維爾看到的是安全和舒適，但在父親的眼里卻是其他東西。“金色籠子。”父親說。這個詞代表窗戶，有時候也用來形容美國。有柵欄，需要操控，像個金色籠子。
密克斯村的夜晚意味著傾盆大雨、蚊子成群、漆黑一片?，F(xiàn)在，哈維爾打著手電筒來到電話機旁，準(zhǔn)備打今天的最后一通電話。電話響了，哈維爾知道是瑪麗露打來的。晚上是打電話的最好時機，孩子們睡了，房子里安安靜靜，說話時沒有打擾。
“孩子們怎么樣？”哈維爾問。
“他們很好，你為什么總是打聽孩子？不打算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嗎？”她問。
“對不起。”他道歉說，瑪麗露沒等問就已經(jīng)向他倒起了苦水。這一天仿佛另一場災(zāi)難，連續(xù)第22個糟糕的日子：兩個小時的睡眠，大兒子學(xué)校老師的電話，食物救濟站的手續(xù)問題，哭哭啼啼的小女兒，疼痛發(fā)炎的喉嚨。自從哈維爾被遣返，這就是他們晚上通話時聊的話題。在一天當(dāng)中，瑪麗露的煩躁逐漸聚積，晚上聊天時哈維爾覺得自己仿佛在竭力拆彈。
“你付出的太多了。”哈維爾對瑪麗露說，聲音里透著溫柔和敬意。
“我不知道自己一個人還能撐多久，”瑪麗露說，“每天都覺得心里堵得慌?！?/p>
兩人又開始商量讓哈維爾回美國的可行辦法。找蛇頭幫忙要8000美元，他們拿不出這筆錢。也可以嘗試自己偷渡，穿過沙漠回去，但是避開邊界巡邏隊和躲過掌控走私通道團伙的可能性有多大？“要么死要么被抓，錢都會打水漂?！惫S爾說?；蛟S瑪麗露可以帶孩子們來墨西哥，但他們首先得有護照，還要有買5張機票的錢。
掛掉電話，關(guān)上手電筒，房間陷入黑暗之中。哈維爾躺在床上睡不著，家人最后一次趕來見他的情景在腦海里浮現(xiàn)。
哈維爾剛被移民局官員攔下就立馬在卡車?yán)锝o瑪麗露打了電話，而她二話沒說就把孩子們?nèi)M一輛汽車，往他所在的地方趕。他們到的時候正好看到哈維爾被押進一輛政府車的后車廂，接著車就開走了?，旣惵逗秃⒆觽兏谲嚭笞妨艘粫海睦镌絹碓娇只拧，旣惵镀疵蠢?，而孩子們則不停地喊著爸爸。但哈維爾沒有聽到，也一直沒有回頭。家人來跟他說再見，卻沒趕上，分別的第一天就是那么開始的。
午夜已經(jīng)過了很久，第22天過去，第23天到來，而哈維爾仍然無法入睡，迷糊了幾分鐘就醒了。大雨傾盆，聲聲震耳。墻壁上沒有窗戶，涌入的雨水淋透了他的衣服。他從吊床上挪到地上，又挪回到吊床，等著黑夜結(jié)束。
（譯注：2014年11月20日，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在白宮宣布實施移民改革，宣布500萬非法移民將免遭遣返。12月4日，美國國會眾議院通過一項議案，宣布奧巴馬總統(tǒng)兩周前頒布的移民改革新政無法律效力。哈維爾與妻兒團聚的日子仍然遙遙無期。）
[譯自美國《華盛頓郵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