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復仇》(二)一文中多次重復“玩味”一詞,以此作為耶穌復仇的具象化表現(xiàn)。關于耶穌如何以“玩味”的姿態(tài)開展精神復仇,“玩味”后所感所得如何,以及“玩味”姿態(tài)蘊含的魯迅復仇精神是本文將要探討的問題。
關鍵詞:玩味;清醒;大痛楚;復仇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343(2015)08-0078-2
魯迅在《雜憶》中說:“不知道我的性質特別壞,還是脫不出往昔的環(huán)境的影響之故,我總覺得復仇是不足為奇的,雖然并不想誣無抵抗主義者為無人格?!睆统鹗囚斞竸?chuàng)作過程中一個重要的主題,《復仇》(二)則直接取材于耶穌受難的故事,但其側重點并不在宗教解釋,而著重描繪耶穌受難時的現(xiàn)實困境和心理體驗,凸顯先覺者與庸眾的對立關系,述寫先覺者以“玩味”姿態(tài)開展的精神復仇。由此,耶穌蒙難的基督神話得以變異與顛覆,成為具有鮮明個人風格的“魯迅式”文本。
一、不肯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
“玩味”一詞頭兩次出現(xiàn)分別在文中的第四段和第八段:
“他不肯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
他沒有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樣對付他們的神之子……”
“玩味”本義為細細體會其中意味,而這里魯迅強調的是“分明地玩味”。即保持清醒的精神狀態(tài)進行玩味,進行復仇。為實現(xiàn)這種清醒的心靈“玩味”,耶穌“不肯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 、“沒有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不肯”體現(xiàn)的是耶穌主觀意志上的抗拒,而“沒有”則是從敘述者的角度出發(fā)對于耶穌這一行為的客觀肯定,隱約透露出敘述者的價值判斷。
沒藥,植物名,亦稱“末藥”(乃由原名音譯而來), 有鎮(zhèn)靜作用。對于藥和酒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隱喻,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已進行了明確的論述:“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彼幧婕梆B(yǎng)生和長生,酒能夠保全性命。藥和酒是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躲避現(xiàn)實,無法直面生命而尋求釋放與超脫的工具。然而,耶穌偏偏拒絕了這釋放與超脫,拒絕麻痹自我得到心靈自由的假象,選擇“直面慘淡的人生”。這一行為在一定意義上來說已是耶穌的復仇,他不肯滿足群眾看他墮入幻象的希望,而是以清醒的玩味的姿態(tài)看著他們如何譏誚他、戲弄他、釘殺他,最后親手斷送了改變命運的未來。
“不肯喝那用沒藥調和的酒”是耶穌以清醒狀態(tài)進行玩味的前提。盡管這清醒伴隨著無與倫比的痛苦與折磨,他卻以這種真切的痛的實感作為現(xiàn)實存在的證明與依托,清醒地玩味看客的形形色色表現(xiàn),清醒地感受自身被辜負和被釘殺的悲憤和苦痛,清醒地悲憫和仇恨著庸眾們的愚昧和殘酷。唯有清醒方能保存獨立的個人意志,不受蒙蔽;唯有清醒方能予以反抗,予以復仇。這也恰恰體現(xiàn)了魯迅對于個體獨立意志的思考,對清醒與痛苦的抉擇?!罢娴拿褪浚矣谥泵鎽K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p>
二、大痛楚、大歡喜和大悲憫
“玩味”一詞的第三次出現(xiàn)是在文中的第十二段: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著可憫的人們的釘殺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詛的人們要釘殺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釘殺了的歡喜。突然間,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于大歡喜和大悲憫中?!?/p>
此處耶穌玩味的既有本味,又有它味。于耶穌的角度,以色列人殘酷愚昧地釘殺神之子,卻絲毫不知正在自毀前途,將可以帶領他們走向光明的人親手殺害,因此深感悲哀;于以色列人看來,他們在“打他的頭,吐他,拜他……”的種種對耶穌的戲弄與侮辱中獲得無聊的快意與歡喜。一悲一喜形成鮮明對比,本味它味均被耶穌細細玩味,以色列人的愚昧與人性的陰暗面在這玩味中暴露無遺,由此更凸顯出一種濃烈的悲涼和諷刺。耶穌在肉體的深度痛苦中玩味著本味和它味,他以一種報復性的反抗心理面對看客施加于自身的極刑,并將極刑中自身的美妙感受作為對釘殺他的以色列人的復仇,因此他“痛得柔和”“痛得舒服”。此時此刻,他已經(jīng)“通過心理的復仇將自己置于悲劇的審判者與欣賞者的地位?!?/p>
以“玩味”的姿態(tài)實施復仇之后,耶穌突然感受到一股深入心髓的“大痛楚”,而這痛楚竟令他“沉酣于大歡喜和大悲憫中”。在手足的痛苦中,耶穌猶自玩味著本味和它味,從痛感中感受到柔和和舒服,可見這種透到心髓的“大痛楚”并不單是肉體的痛楚,更是耶穌玩味先覺者的悲涼與庸眾的愚昧后內心的失望和苦悶,是耶穌奮力求索卻反遭以色列人殺害的激憤和惱怒,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沉痛和無奈。因為這群看客已不僅僅是一群單純的無聊賞鑒者,而是淪為以迫害侮辱他人為樂的幫兇。而緊隨而來的“大歡喜和大悲憫”,則以悖論的形式體現(xiàn)了魯迅“寓大愛于金剛怒目中”的復仇精神。于毀滅中成全,于復仇中拯救,才是“大歡喜”的精髓所在。耶穌希望以一己之軀的犧牲,換來對庸眾的療救。人之子對苦難的承擔,是把生命的意義附麗于受難和復仇中,這是先覺者人生價值的完成。也正因為如此,這“大歡喜”中才伴隨著同情民眾,關懷民眾的“大悲憫”。
三、玩味與復仇
魯迅曾在《且介亭雜文二集·再論“文人相輕”》中說到:“遇見所是和所愛的,他就擁抱,遇見所非和所贈的,他就反撥”“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由此可見,魯迅的生死觀中交織著一對又一對緊張卻和諧的矛盾,復仇這看似決絕無情的行為起初是源于愛與關懷,對看客決絕的報復中同樣包含了他驚醒群眾麻木的熱烈渴望。文中表達的“復仇”,并非是“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中的“復仇”,而是用“無戲可看”的辦法喚醒群眾,目的仍是為了“揭出病苦,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因此他“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xiàn)在”,因此他覺得就連四面的敵意都是“可悲憫的,可詛咒的”。
由此可見,盡管以“玩味”的姿態(tài)復仇看似較為被動,并未取得魯迅所說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或者以半牙,以兩牙還一牙”的實際效果,卻確確實實是一種魯迅式的復仇。以精神的意志反擊精神的弱點,使復仇成為一種喚醒式的拯救,更由于這是一種帶有悲憫的俯視視角的拯救,較之《復仇》中平行視角下的針鋒相對的抗拒更加高大和可貴。由耶穌以“玩味”的姿態(tài)實施復仇,魯迅揭示了先覺者與庸眾之間友與仇、愛與憎的復雜關系,表現(xiàn)了先覺者寓犧牲與反抗于一體的復仇精神,流露出魯迅冷峻犀利外表下可貴的人文主義情懷。
《復仇》(二)中的三個“玩味”,是耶穌實施復仇行為的具象化姿態(tài),他拒絕藥酒以保持清醒,在玩味本味與它味中反抗看客的迫害,在靈與肉相互交織、共同表達的“大痛楚”中實現(xiàn)“大歡喜”與“大悲憫”。這種“玩味”的復仇姿態(tài)既是先覺者于困境與絕望中所爆發(fā)出來的激憤與悲痛,又是其為“引起療救的注意”而作的犧牲與反抗,而這正是魯迅那交織著愛與憎、輕蔑與憐憫、憤激與悲涼的復仇精神的外現(xiàn)。正如汪暉所說,魯迅“對人類神圣的大愛不是表現(xiàn)為平庸的、小市民式的甜言蜜語,而是表現(xiàn)為大憎和復仇?!?/p>
參考文獻:
[1]李何林.魯迅《野草》注解(修訂本)[M].陜西人民出版社,1973
[2]趙磊.拯救與復仇——“耶穌受難”[J].河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
[3]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