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第五屆中國書法蘭亭獎“蘭亭論壇”于2015年4月22日至23日在浙江紹興蘭亭書法博物館舉行。其中蘭亭論壇上,專家與青年學者們的對話環(huán)節(jié)成為本次論壇的一個亮點,杉村邦彥、王連起、王玉池、祁小春、陳振濂來自國內(nèi)外的五位“王學”專家參與了對話,為青年學者關(guān)于“王學”研究中的種種疑問進行了解答。本文特選出其中代表性的對話,整理成文,希望此文能夠為廣大讀者答疑解惑。
高帥:陳振濂先生,唐代的書家能否見到大量的二王真跡?在當時的受眾面是怎樣的?另外,在唐太宗時期既然有大量的真跡,為什么卻是《蘭亭序》的影響最大,除了唐太宗的大力推薦之外,還有哪些因素?
陳振濂:在過去印刷術(shù)不發(fā)達的情況下,普通的書家要見到王羲之的真跡是不可能的。范圍應(yīng)該是在唐太宗周圍書法寫得非常好的幾個大臣。唐代楷書的發(fā)展有自身的規(guī)律,不是因為唐代書法家見到了王羲之的真跡,于是唐代的書法就開始走向繁盛,這個邏輯是不成立的??瑫膶嵱眯允亲陨戆l(fā)展的動力,唐楷成熟以后實用的動力一般遠遠大于書法家們在宮里看到的這些作品所帶來的影響。所以像歐陽詢、虞世南等書法家,他們具有兩面性的,在實用方面使用自己的楷書,但是在宮里又討論王羲之的墨跡。第二個問題的回答是,唐太宗對王羲之墨跡的收藏,為什么唐代書法不受王羲之的影響?其實在王連起先生提到《蘭亭論辯》里面已經(jīng)有這個問題的答案了。唐代勾摹王羲之的《萬歲通天帖》《蘭亭序》和唐代的刻帖以及王羲之寫的現(xiàn)在流傳的幾個石刻非常像。所以,唐摹的《蘭亭序》里面,其實已經(jīng)不是魏晉的真摹,而是勾摹的時候已經(jīng)加進去了很多唐代的審美趣味。我曾發(fā)表過一篇論文——《摹拓之別》。石刻在刻與拓的過程中都會產(chǎn)生誤差。以致石刻到最后效果成型有巨大的差異,那么勾摹我認為也是有的。因為勾摹后的《蘭亭序》,已經(jīng)明顯有唐代書法的趣味了。唐代勾摹的專家在勾摹的過程中不是完全按照王羲之的尺牘去做。而是潛在的受唐代書法的審美所影響,他雖然崇拜王羲之,但他自己去倡導,他倡導楷書的嚴謹、穩(wěn)定。因此,勾摹的專家也完全有可能在勾摹過程中預(yù)想最后的效果要符合皇上的審美趣味。于是他在勾摹的時候會把很多唐代的技法加進去。2011年在故宮舉辦“王羲之的書法真相”活動時,將《蘭亭序》中的“之”字單列了出來,與唐代書法和王羲之的《初月帖》等對比。當問及參加活動的人,《蘭亭序》更像唐代書法還是王羲之其他手札時。結(jié)果,大部分人認為《蘭亭序》和唐代的楷書和行草書更像,《蘭亭序》用筆的動作、習慣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王羲之的手札也是雙鉤的,不是直接寫出來的,那是魏晉流傳到現(xiàn)在的。他的書法遠遠不像,反而和唐代的楷書像。因此,我們今天再看王羲之,其實有不同的視角。第一個視角是魏晉,第二個視角是站在唐代的立場上。其實看待《蘭亭序》,只需要告訴我唐代書法是甲、王羲之手札是乙、《蘭亭序》在中間,《蘭亭序》到底更靠近甲還是乙?這是每一個人眼睛都可以觀察到的,所以,為什么唐代這么多人寫出來的作品沒有一個像《萬歲通天帖》的,就是這個道理。那時候的王羲之書法已經(jīng)是在唐代趣味籠罩之下的。
王字平:祁小春老師的《山陰道上:王羲之研究叢札》中提及《喪亂帖》研究定義,書中沒有給出《喪亂帖》具體的書寫時間。依照虞龢的《論書表》,唐修晉史記載,如果我們以此作為判斷依據(jù)的話,則從《喪亂帖》與《蘭亭序》的釋文可以比較看出來。但是如何仔細臨摹這兩個帖,從風格上,我個人感覺《蘭亭序》的用筆比較復雜,《喪亂帖》的用筆更加剛勁有力。除去《十二帖》寫作的心情不同之外,考慮到王羲之晚年患有肝病,《喪亂帖》更有氣概,能否試想因此《喪亂帖》的寫作應(yīng)在《蘭亭序》之前。日本判斷《喪亂帖》寫于永和十二年,《蘭亭序》寫于永和九年。我想請教祁小春老師,當時是這樣判斷的嗎?
祁小春:我對于研究《喪亂帖》下了一定的功夫,在《山陰道上》里面,我有一個雜記,提出《喪亂帖》可能是一件底稿。也就是說他還要重新謄寫一遍才能完成正式稿。原因在于在當時的這種吊唁的書信應(yīng)該是楷書書寫,才是合乎禮儀的。他前面兩三行還寫得比較規(guī)整,后面越寫越亂,而且他的草法不是《十七帖》的標準的草法,而是有點隨意??赡苤荚谙劝阉瓿闪?,然后再謄寫一遍。引用韓玉濤先生的話:“這是一件從行楷書往草書過渡的絕世佳品?!彼J為王羲之往里面注入了很強烈的創(chuàng)作意識,手札中“奈何奈何”、“悲乎痛哉”這些話,都表明王羲之內(nèi)心很悲哀。不可否認王羲之是很悲哀,但是我們看到唐人書里的內(nèi)容,知道他是套用當時吊喪帖的模式寫出來的話。這個時候我們要謹慎了,我們不能看到某書法家今天很高興,我們就認為他心情很高興,由此簡單地建立作品內(nèi)容與風格之間的關(guān)系。《喪亂帖》與《蘭亭序》比較,時間先后以及你認為它應(yīng)該是在《蘭亭序》之前。我認為不能通過風格論來斷定時代,這是我們做文獻一個鐵的規(guī)則,風格論是不能很有力地證實的,因為它是主觀感覺性的東西。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所以只能通過文獻考證。王玉池先生曾做了考證,認為“先墓”,實際上還有在舊京也有先墓,王玉池先生認為確定先墓的地點即可以確定《喪亂帖》的時間。因為王羲之的先墓所在地可能有兩個,一個是在山東瑯琊臨沂,還有一個在舊京洛陽,那指的是哪個呢?如果說確定在瑯琊臨沂先墓的話,時間基本上根據(jù)歷史的記載事件是可以確定的,如果說確定在洛陽,也是可以通過歷史事件記載。這種是一個文獻考證。在這點上杉村邦彥先生不贊同王玉池先生的觀點,王玉池先生認為《喪亂帖》的先墓就是今天的舊京先墓。杉村邦彥指出正因為王羲之要區(qū)別舊京的先墓和臨沂的先墓,所以就加了一個“舊京”,這點可以去爭論。我覺得從文獻的角度來判定時間是最靠譜的;風格論基本上不能作為考證的一個手段。我為什么要在這里提出這個問題,我在大學里教學,包括跟學者討論,我時常感覺他們很喜歡談風格論,而風格論是不能作為證據(jù)的,例如,《蘭亭序》地風格正如陳振濂先生所說的,已經(jīng)經(jīng)過唐人有意識的修改,以投皇上所好。因此將他們通過風格來判斷書寫時間先后,是靠不住的。
岳小藝:陳老師您好,我們在還原王羲之真相的過程中,往往是從后世的記載中尋找線索,在這個考證的過程中,應(yīng)該注意哪些問題?再者,我們在還原王羲之真相外,對王羲之的研究有無新的拓展空間,除了考證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么?請您提點指教,謝謝。
陳振濂:我認為像王羲之,其實他始終是個謎。既然是謎,首先第一個任務(wù)便是弄清楚它的真相。真相,需要有力的證據(jù)來證明才行,靠風格分析等等,是不可靠的。因為真正的作品它其實是科學的,哪怕是藝術(shù)行為,它也必須去強調(diào)科學性。證據(jù)要具有說服力。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文獻考證是王羲之研究最重要的基礎(chǔ)。在場的這幾位專家都是這領(lǐng)域研究的高手。關(guān)于第二個問題,既然大家認定王羲之是書法家,除了文獻考證以外,應(yīng)該有書法的內(nèi)容,但是書法是藝術(shù),書法有學術(shù)的內(nèi)容,但它本身歸類是藝術(shù)。因此,藝術(shù)感和書法它應(yīng)該有自己的解讀角度,但是它的解讀角度必須是在文獻里非常清晰的情況下,它才有可能作出解讀。解讀的角度和歷史的手法是不一樣的,解讀的方式首先是一條模式,其次叫做藝術(shù)史研究,研究者必須對藝術(shù)有體驗。比如說王羲之的書法到底是在什么地位?如果把它的《萬歲通天帖》里面的線條拿來理一遍,你會發(fā)現(xiàn)我得出來的結(jié)論是和唐代的楷書背道而馳的。唐代楷書的每一筆有提按頓挫,這些要素在王羲之以前的各種各樣模板里面很多是不具備的,或者說很多是缺失的。假設(shè),唐代以后的提按頓挫是100%,那么看魏晉書法的時候這些技法動作的意識,可能只有60%,甚至50%。漢字本身是具有約束作用的,提按頓挫是要有的,但是全面的頓挫肯定是唐太宗以后。這樣來看,它應(yīng)該有另外一個脈絡(luò)的研究,比如說圖像、技法和意識,在這方面是文獻無法解決的。文獻只是說清楚歷史上孰是孰非。在藝術(shù)分析方面,論據(jù)不能是個人的感受,而是需要嚴格的圖像分析來證明。其實用藝術(shù)的圖像和技法意識來證明是極其具有說服力的,這樣的結(jié)論是使大家信服的,但各個高校在這方面的成果還是比較少的。所以我認為,在圖像的研究方面,它是與文獻的研究相輔相成的。但是即使是做圖像的研究,文獻研究也是它的基礎(chǔ)。
蔡思超:各位專家老師好,我們在判定王羲之作品書寫時期時,首先是通過文獻資料,這是最確切的判定年代的方法,沒有文獻資料的時候往往會依據(jù)風格來判定年代。王羲之的晚年作品是明顯區(qū)別于西晉古體的新書風,我們看到部分帶有西晉的章草痕跡的作品時,便往往判斷是其早期的作品,但是有沒有可能在書風已經(jīng)很成熟的晚期,也有寫西晉書風的情況,因此,依據(jù)從西晉到東晉書體變化來判斷早晚是不是顯得不夠充分?
王連起:剛才的對話中提到文獻考證和藝術(shù)風格的判斷的問題,在文獻不足以解決問題時,特別是唐宋元明清的書法,還有大量的繪畫,是必須要靠藝術(shù)風格來確定真?zhèn)蔚?。這對鑒定者的要求很高,如果鑒定者對于畫家或者書家其一生的風格變化完全認識,那么這樣的判斷我認為是具有一定的說服力的。所以鑒定書畫最基本問題是辨?zhèn)伪仨氉R真。這里有很多,尤其是晚期必須靠作品去認識它的真面貌,但是也會遇到?jīng)]有文獻的時候,我們該如何去認識?趙孟頫說,“蘭亭者,新體之祖也”,就是說大量的偽真體是舊體,所以他很多帶隸書筆意的,我也講了像《姨母帖》,也講到庾翼看到王羲之的字,與張芝的字對比起來,感嘆道“煥若神明,頓還舊觀”,因此我們不能通過《姨母帖》來否定《蘭亭序》,也不能通過《喪亂帖》來否定《姨母帖》,王羲之風格的多樣性與后人評價一樣。虞龢《論書表》中載,一方面是高古,另一方面是妍媚、漂亮。所以在通過風格判斷外還需要有史料考證。
徐淑坤:各位老師好,我今天要請教的是王連起老師,王老師在《蘭亭序考》一文中有這么兩句話:“所謂唐傳宋,虞世南、褚遂良時代雖晚,但其逼真的程度,除所謂的馮摹本之外,似乎就不讓其他任何摹本了?!蔽业膯栴}是《蘭亭序》在沒有真跡的情況下,判斷各種版本《蘭亭序》逼真程度的方法。
王連起:判斷各個版本的逼真程度的標準,是米芾留下的標準。他曾記錄他擁有過兩個版本,一本為王遂本,另一版本為四大家翻本的第二本。他講到這里一些字的特點例如一些字的回鉤,像“長”的回鉤,甚至一些毛筆開叉造成的筆畫的飛白,這些特點在馮承素摹本里都有體現(xiàn)。而在其他的臨摹本中是看不出來的。而所以我說它應(yīng)該是最接近的。標準就是米芾《書史》記載的。
白銳:各位老師好,我想請問杉村老師一個問題:在《蘭亭序》的研究中,中國、日本還有西方學者在研究方法論上面有什么不同?謝謝。
杉村邦彥:關(guān)于《蘭亭序》的研究,在日本尤其是近代還是比較深入的,日本非常有名的漢學家中田勇次郎曾經(jīng)出版過很多重要的關(guān)于王羲之的書,他也參與過《王羲之全集》的編輯,對王羲之這個時代的書法都做了進一步的研究,也有一些文章發(fā)表。他覺得中日雙方在研究方法上沒有什么不同,并且中國在這方面的的研究比日本更加深入。再補充一點,日本在《蘭亭序》的研究上,曾經(jīng)在江戶時代出過一本書叫《蘭亭紀元考》,對“禊”的研究上可能日本方面的研究更深入一些。
郭德軍:各位專家好,我想請問杉村邦彥先生,介紹一下當代日本關(guān)于在王羲之尺牘方面的研究和最新的動態(tài)?
杉村邦彥:關(guān)于王羲之尺牘的研究主要是解讀其文本非常困難,在日本是中田勇次郎先生,他對于王羲之尺牘的文本研究很深入,對王羲之的尺牘都有詳細的釋文。廣島大學的森野繁夫,最近也出版了《王羲之全集》和關(guān)于王羲之尺牘的釋文的書?,F(xiàn)在在王羲之尺牘文本解釋上還存在很多爭議,比如說《喪亂帖》后面的斷帖,它的文章究竟怎么解釋?怎么翻譯?這方面還存在許多爭議。另外,森野繁夫也出了王羲之的釋文,以及對王羲之語匯進行了總結(jié),這是對王羲之尺牘研究目前來說比較好的一個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