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試教育樣板”解讀

2015年3月，兩會期間，全國政協(xié)委員崔永元吐槽衡水中學。衡水中學似乎成為不降溫的熱點話題。2014年，河北衡水中學“一本上線率86.6%，二本上線率99.3%，104人被清華大學、北京大學錄取，包攬全省文科、理科狀元，以絕對優(yōu)勢摘取河北省15連冠”！與此不相稱的是，如此的高考成績，卻招來又一輪爭議。有專家批評衡水中學是“高考訓練營”，也有專家稱贊衡水中學是“神一樣的學?！?有學生難忘衡水中學的刻苦磨煉，也有學生謾罵衡水中學是人間地獄。衡水中學到底是一所什么樣的學校？它的精神內(nèi)涵是什么？高考神話如何締造而成？

學習日以秒計算

每天早晨5：30，衡水中學的學生會被非常大的鈴聲吵醒;然后，急速穿衣、收拾床鋪，這個過程會有5分鐘。因為學校對于宿舍衛(wèi)生有比較嚴的要求，被子必須疊出角來，鋪面要平整，不能有任何褶皺，多余的物品一件都不能放到外面，衛(wèi)生差的宿舍會被檢查的老師用相機拍下來，再附上宿舍成員的名字通報;所以學生會在這方面多花些時間。起床后，幾乎沒有學生洗漱——時間太緊張了。5：40，所有的學生都已經(jīng)站在操場上，手持小本背誦英語或語文。從醒來到站在操場，只有10分鐘時間——離高考100天左右的時候，這個時間縮短到5分鐘。如果哪名學生遲到了，班主任會當著所有學生的面批評，級部逮著了，還要扣分?？鄯值暮蠊牵合乱恢苊刻煸缟霞优苋?。如果發(fā)生在高強度壓力下的高三學生身上，那是很要命的。

衡水中學的跑操是很讓人震撼的。跑操時，人貼人，但異常整齊，如果一個人步子錯，他肯定會摔倒，學生靠得太近了。跑操時喊的口號要響亮，喊得不響，重喊或者加跑，直到喊響了為止。內(nèi)容都是“高考必勝”類的豪言壯語。跑操每周一至周六都有，高考那兩天照樣跑，照樣喊。在沒有體育課設置的高三，跑操是每天的唯一運動。對于學生而言，這個運動沒什么樂趣鍛煉體質(zhì)，卻非常節(jié)省時間，還提升集體“士氣”。在高三分秒必爭的階段把跑操堅持下來，身體就能夠承受繁重的學業(yè)壓力。

跑操結束后，是半個小時的早讀。早讀的內(nèi)容，都是老師安排好的，列在黑板上，或是提前印出資料，分發(fā)給學生。學生有了明確的任務安排，就不會浪費一分鐘，尤其是在頭腦還有點迷糊的清晨。

早讀結束后，6：30學生離開教室吃早飯，學校規(guī)定6：50必須回到教室。所以，去吃早飯的路上大家都是跑步，為的是節(jié)省時間。吃飯慢的學生，吃到一半，一看表，時間來不及了，就倒掉飯菜往教室跑，時間久了，甚至會餓暈。所以，吃飯慢的學生在衡水中學會待不下去。

6：50班主任會準時站在講臺上，清點人數(shù)。然后進入早預備，主要任務預習上午上課的內(nèi)容，一直到7：35。7：45開始上課，每節(jié)課40分鐘，課間10分鐘。不允許老師拖堂，拖堂就被罰錢，一般在鈴響后30秒之內(nèi)，老師們都會下課。課間，教室里要保持安靜，不允許說笑打鬧，狀態(tài)要和上自習差不多，有問題的小聲討論，保證第三人聽不見。上課前兩分鐘，學生完全進入狀態(tài)，看下一節(jié)內(nèi)容;老師進入班級，但不能講課。上午4節(jié)課，11：10結束。接下來是一個多小時的公共自習時間，學生可以自由安排。

12：15是學校規(guī)定的午餐開始時間，但各班都有自己更嚴格的規(guī)定，大概在12：20左右才允許去吃飯，12：40要求必須進宿舍門。進不去的就在宿舍外等一段時間。

12：45到13：45是午休，不允許聽歌、看書、學習、聊天，要保持絕對安靜。走廊里有老師檢查，有時會突然進入某個宿舍抽查，或是悄悄站在宿舍門口偷聽。發(fā)現(xiàn)情況，會突然推門，徑直走向“問題學生”，先讓其穿衣服下來，然后掀開被褥搜查。若是課本、參考書一類就教育一下;要是雜志、漫畫就一律沒收，還要通報批評。

下午是兩節(jié)課，三節(jié)學科自習。18：15吃晚飯，18：35必須到教室，安靜學習。18：50到19：10是看新聞時間。在離高考還有100天時，這個活動會取消，取而代之的是看理化生的實驗錄像。從19：15開始，接著再上兩節(jié)學科自習，到21：00。從21：00到21：50，是一節(jié)公共自習課。21：50以后，可以回宿舍了。大多數(shù)同學一般在22：00左右回到宿舍，“瘋狂”地洗漱，一秒也不敢耽誤，因為22：10熄燈。熄燈后又是嚴查紀律，出問題的宿舍第二天肯定被全校通報，輕者班主任罰其跑圈，重則停課。

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老師、學生眼中的學校

“他們到底有什么絕招？一句話，衡水中學把學生做題的潛力挖掘到極致了?！毙吓_的一名高中教師，這樣評價“衡中經(jīng)驗”。

“衡水中學，每天13節(jié)課，6節(jié)正課，由老師上課講解;7節(jié)自習課，大部分時間用來做題?！鄙鲜龅男吓_高中老師說。他曾聽學生講：“衡中的學生，連等待打飯的時間都要被利用上做題?！?/p>

“用各種各樣的方式重復。”一名曾在衡水中學教語文的老師說。

信金煥在衡水中學任教18年，2012年被評為特級教師。她說一評上特教，馬上收到了北京朝陽區(qū)的邀請函，承諾解決全家北京戶口，提供住房，安排丈夫工作和孩子就讀。但，她拒絕了邀請。她說自己不到40歲就評上特級教師“是學?？吹闷稹保摇霸谶@里感覺很幸?！?。

王亞玉曾是河北省的理科高考狀元，她非常贊賞自己的母校。她說：“其實，我沒什么特別。在衡水中學，真正值得關注的是那些老師。雖然老師每月工資三四千元，超過當?shù)毓珓諉T;但，這份薪水建立在近乎公務員兩倍工作時間之上。”

她認為，老師備課很重要。因?qū)W生大部分時間是自習，每門課每天一節(jié)正課40分鐘，老師們需要在極短時間內(nèi)講清楚必講內(nèi)容。從學生早讀開始，任課老師就要進入工作狀態(tài)。如果是班主任，工作時間還要提前，有的要陪學生跑早操。

每天17：30下班，之后至21：30，是老師們的彈性工作時間。除了備課，老師們要出很多習題，并判卷。為了了解習題的深淺，老師要把習題都做一遍?！敖?jīng)?？吹嚼蠋熢趯W校開大會時，偷偷在下面閱卷?！币幻Z文老師說。除高考、暑假和春節(jié)，在五一、十一以及周末，老師們基本不能休息。

2012年，李秋宇因奧賽獲獎，被保送清華大學。保送通知下達后，他并沒有離開學校，而是做了高二奧賽“輔導老師”。李秋宇說：“我喜歡有規(guī)律的生活，每天早上5：30起床，然后跑早操。”

衡水中學高二學生王奕文也喜歡跑操，認為喊口號“很提神”。她說：“每天早晨5：30起床并不難，聽到鈴聲就會醒，這是‘條件反射’。跑步前，5分鐘的集結時間，背一個單詞都是收獲。從這一刻開始，就要把思維帶到學習上來?！?/p>

有學生崇拜衡水中學，也有學生痛恨衡水中學。19歲的閆靜是衡水中學一名高三在讀學生。2012年，她考入衡水中學。當時班里排27名，她的學號便是27號。以后的學號，則根據(jù)每學期末或?qū)W期初的考試成績重新排定，以此刺激學生間的競爭。

閆靜告訴記者，在這里，每個人的學習生活按部就班，就像鐘表一樣精準。時間被一張精確到分鐘的《生活作息表》分割成細小的段落，每個段落都有規(guī)定的內(nèi)容，一段連著一段，猶如齒輪一樣咬著前行。這種密不透風的時間控制彌漫在整個衡水中學，在這樣的強力驅(qū)動下，學習已經(jīng)成為一種條件反射。

在閆靜眼中，衡中有一種“氣場”。只要走進去，便會自然而然地融入到跑步前進的學習狀態(tài)中?！斑B教學樓的臺階上，都貼有動能定理等數(shù)理化公式。在這種環(huán)境下，想不好好學習都不行。大家已經(jīng)習慣利用每一分鐘來學習了，即使是跑步，同學們也都在列隊間隙看看書，上廁所也會帶著書記幾個單詞，這都是我們的生活常態(tài)……在那里生活了3個月，才明白什么是人間煉獄?！?/p>

一位衡水中學的畢業(yè)生如此回憶那段生活：“教室里的攝像頭監(jiān)控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并保存下‘違紀證據(jù)’。使得我們自習課不能喝水，不能與同桌講話，不能往教室后門看，不能照鏡子，不能大聲笑，不能走神，不能咬筆，短褲和裙子不能高過膝蓋，不能留怪異發(fā)型，女生不能佩戴首飾……總之，就是各種不能。”

存在的現(xiàn)實原因

在河北省不少高中校長的眼里，衡水中學的“罪惡”似乎罄竹難書。在反對者看來，衡水中學壟斷優(yōu)秀生源，破壞了教育公平。這所學校的“幸?！笔墙⒃诒姸喔咧械摹巴纯唷敝系摹：颖笔〗逃龔d基礎教育處正處級調(diào)研員李強，專注高中教育研究10多年了。他說，他理解其他地市的苦衷：“尖子”走了，升學率受影響。

21世紀教育發(fā)展研究院院長楊東平說：“衡中的教育是一場學校、教師、學生和家長各取所需的合謀?！?/p>

學者熊丙奇認為，衡水中學其實是我國應試教育的一個樣本。分析衡中的辦學，應該重點挖制度根源，否則，就把應試教育的板子打在學校身上，一來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二來學校也不服：其他學校也是應試教育，“只因我做得最好才被質(zhì)疑”。

必須意識到，評價制度不改，唯分數(shù)論就難以打破。切實推進制度改革，才能把學校從應試教育中解放出來。這是爭論雙方需要達成的共識之一，一方淡化制度，只批評學校;一方強調(diào)制度之下的現(xiàn)實合理性，難以找到交集。如果制度不變，批評者繼續(xù)批評，辦學者繼續(xù)老樣子辦學，這能促進教育進步嗎？更重要的是，如果制度改革作為不大，大家認定制度難以改革，贊成衡中模式的聲音不會減弱。

家長的選擇也不會改變，衡水中學的影響力也不斷擴散。2014年3月24日，衡水實驗中學落戶昆明;同年8月28日，張家口中學與衡水中學合辦衡水中學張家口分校;2015年3月27，衡水中學微山分校揭牌成立。

事實上，衡水中學近年來也在尋求突破，但他們也背負著壓力，萬一成績下降怎么辦？如果衡中考上北大清華者減少，可能又會遭遇新的質(zhì)疑，就像當年的黃岡中學一樣。從這一角度看，不以高考論英雄，還需要社會輿論的配合。

衡水中學模式是現(xiàn)實評價制度、地方政府教育戰(zhàn)略、社會名校情結的綜合產(chǎn)物。改革不是衡中一校的事，必須從各個環(huán)節(jié)共同努力。圍繞衡中的討論，應深入揭示評價制度的問題，政府教育戰(zhàn)略問題，以及這些問題對教育價值的導向和辦學者、受教育者選擇的影響，但有一個前提是，所有人要意識到，升學教育模式并非好教育模式。打破升學教育模式，是我國教育改革和學校辦學的共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