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國維在其詩詞中表達了很明顯的悲觀主義傾向,他完全贊同叔本華的人生觀,認為人生就是一場迷霧,世界是一個騙局,人生而有欲,但人越是追求欲望的滿足,就越是深陷在欲望的泥潭中。生命的本質(zhì)就是痛苦,生活與欲望、痛苦如影隨形。人生就是一片茫茫的苦海,于是“明朝又是傷流潦”。受這種悲觀情緒的影響,他在衰落的現(xiàn)實中掙扎無力時,選擇了自殺的“解脫”方式,留給后人的是無盡的惋惜和思考。
關(guān)鍵詞:王國維;叔本華;悲觀主義哲學(xué)觀
中圖分類號:I207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5)32-0112-02
王國維是一代國學(xué)大師,筆下既有“拼取一生腸斷,消他幾度回眸”(《清平樂》)的凄美,又有“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1]289的哲學(xué)況味。他學(xué)貫中西,治學(xué)嚴謹,為一個即將沉沒的王朝盡職盡忠,最后卻寫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2]475的絕筆,留給世人決然投湖而死的孤獨背影。他的一生是一幕幕輪番上演的悲喜劇,他的死拋開經(jīng)此世變的客觀因素,一直深深影響他的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人生觀無疑是更深層次的原因。本文僅就王國維的詩詞及其文學(xué)評論來分析其中蘊含的哲學(xué)意味,并探討樹立積極人生觀的現(xiàn)實意義。
一、偶開天眼覷紅塵 可憐身是眼中人——哲學(xué)的追問
《浣溪沙》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1]P271
這首詞且不談王國維寥寥幾筆即是一幅皓月行云的寫景功力,只從“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便可體會一個文人的哲學(xué)追問。詞中的“眼”是指“天眼”,它能夠跨越時間、空間界限,觀一切世相。王國維生前頗以天才自目,“不屑營營于蝸角蠅頭之間,冷冷孤磬,響遏行云”,是他對自我的寫照,也未嘗不能看作他對理想境界的向往。一個人面對無限的宇宙,領(lǐng)悟到絕對的真理,同時又看到了虛幻的人世和渺茫的自我,那是怎樣一種心情?“可憐身是眼中人”,道出理想與現(xiàn)實、人之至上性與非至上性的矛盾,不甘與覺悟,盡在其間。“可憐”二字,著實透漏出他人生觀的悲觀主義色彩。
王國維的悲觀主義人生觀來源于叔本華建立在生命意志上的悲觀主義哲學(xué)。他所說的“天眼”與叔氏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所謂的“世界的永恒的眼睛”異曲同工,這種眼睛能透視蕓蕓眾生的內(nèi)在本性。正如人們常說“站得高,看得遠”,于高峰之上,紅塵的點點滴滴盡收“天眼”。
王國維在另一首《浣溪沙》中寫道:“天未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風(fēng)飛。江湖寥落爾安歸?”[3]75詞中“孤雁”之被“逆”也集中反映了“人之對人是狼”這一叔本華式的人類法則。在叔氏看來,“生活意志處處都在自相攫食”,生物界如此,而“人把那種斗爭,那種意志的自我分裂暴露到最可怕的明顯程度,而‘人對人,都成了狼’了”[4]212。由此,王國維詞中的“孤雁”指的即是“眼中人”,一切罪惡的總承擔者。王國維稱南唐后主李煜詞“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3]20他自己這首《浣溪沙》亦如此。
正如這“逆風(fēng)飛”的“失行孤雁”,王氏絕世才華,不凡抱負,“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必然對人生的終極意義不斷追索。榮格說,一個人在他所不認識的世界中醒來,是他想要看清這個世界的原因。王國維也曾自言:“人生之問題,日往復(fù)于吾前,自是始決從事于哲學(xué)?!盵1]296
二、有我之境無我之境——《人間詞話》中的悲觀哲學(xué)
最能體現(xiàn)王國維式悲觀哲學(xué)觀念的,莫過于他在《人間詞話》中對“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辨析。他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盵3]5這正照應(yīng)了叔氏所說:在歌詠詩和抒情狀態(tài)中,“主觀的心境,意志的感受把自己的色彩反映在直接看到的環(huán)境上,后者對于前者亦復(fù)如是”[4]345對“無我之境”,王氏說:“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盵3]5其中,后一個“物”,即審美靜觀的客體,是個超時間、超因果的“單一的感性的圖畫”,而前一個“物”指的是審美靜觀中的主體,他們“自失于對象之中了,也即是說人們忘記了他的個體,忘記了他的意志;他僅僅只是作為純粹的主體,作為客體的鏡子而存在;好像僅僅只有對象的存在而沒有覺知這對象的人了,所以人們也不能再把直觀者和直觀分開來了,而是二者已經(jīng)合一了;這同時即是整個意識完全為一個單一的直觀景象所充滿,所占據(jù)”[4]248-249雖然王氏對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做出了準確的界定,但是卻不能向傳說中的神仙那樣“不食人間煙火”。生之為人,就要在社會中摸爬滾打,在交往中滿足自我的衣食住行。但這并沒有剝奪人追求精神境界的權(quán)利,關(guān)鍵在于怎樣擺脫社會事物對精神境界修養(yǎng)的煩擾。因此,人生的根本困境不在于“有我之境”中的種種苦惱,而在于處于“有我之境”中,卻要去追求“無我之境”的困惑及掙扎。王氏分析了此種苦惱之成因,提出了著名的“三重境界說”:“‘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3]122按通常的理解,第一境指俗境。人在俗境中卻去追求理想之真境,故有“望盡天涯路”之嘆。第二境指真境。人到了此境界不免有“高處不勝寒”之感,因為他太不食人間煙火了,未免過于寂寞凄涼,所以只能“為伊消得人憔悴”。到了第三境,人終于豁然大悟:在俗諦中也能實現(xiàn)真諦;以前之所以沒有發(fā)現(xiàn)在俗諦中也能實現(xiàn)真諦,是因為沒有真諦照耀之光,如今一旦“燈火闌珊”,我們才發(fā)現(xiàn)“那人”早就在我們身邊了。
由此來看,通常認為《人間詞話》是王國維關(guān)于詩學(xué)的著作,這話只說對了一半。不如說,他是以評詞的方式,在言說對人生的思考。
我們在其詩詞中可以看到叔氏人生哲學(xué)的影子。《人間詞》中不乏描述人生痛苦本質(zhì)之作。例如,《蠶》(“口腹雖累人,操作終自己”“茫茫千萬載,輾轉(zhuǎn)周復(fù)始”)[1]233詩以蠶做比喻,揭示了人辛苦勞碌一生,卻終歸幻滅,且世世代代循環(huán)的悲苦命運。而造成這一命運的原因就在于口腹之欲和生育的本能,這與叔氏的“欲望論”是極其相似的。再如,《蝶戀花》“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只有相思分”[1]287,訴說游子思婦,男怨女癡?!耙娬f來生,只恐來生誤”,今生已矣,來生又未可期;“人間總被思量誤”“人間自有相思分”“人間總是堪疑處”,反映了他對宇宙人生根本問題的哲學(xué)思考。
這些思考與他個人的精神歷程是分不開的。早在30歲那年,他就遇到了“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的學(xué)術(shù)信念“危機”。其實,這與其說是他的學(xué)術(shù)信念發(fā)生了危機,不如說是他處于生存論的精神困境中更為恰當??档抡J為,人總是處于有限與無限的沖突與對峙中。王國維對人的這種生存狀態(tài)有著極度的敏感,難怪他在《虞美人》中感慨:“人間孤憤最難平,消的幾回潮落又潮生!”[1]285悲觀情緒油然而生。
三、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人生的痛苦本質(zhì)
《蝶戀花》
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問昏和曉。
獨倚闌干人窈窕,閑中數(shù)盡行人小。
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
薄晚西風(fēng)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1]289
詞中“一霎車塵生樹杪”,超越了正常的時間思維,而“薄晚西風(fēng)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更是使人悲情滿懷。
叔氏認為,人生的本質(zhì)是痛苦,因為欲望是無窮盡的,不可能得到永遠的滿足??v然欲望得到了完全滿足,所帶來的又是空虛、厭倦,也不免于痛苦。意志現(xiàn)象愈完善,痛苦也就愈顯著。因此,人的痛苦超越了動植物的痛苦。而就人來說,智力越發(fā)達,痛苦就越深重,所以天才最痛苦??傊松拖瘛扮姅[”一樣,在痛苦和無聊之間來回擺動,最終在欲求和達到欲求之間消逝。而王氏在《紅樓夢評論》中說:“生活之本質(zhì)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于不足……故人生者,如鐘表之擺,實往復(fù)于痛苦與倦?yún)捴g者也,夫倦?yún)捁炭梢暈榭嗤粗环N……文化愈近,其知識彌廣,其所欲彌多,又其感苦痛亦彌甚故也?!盵5]4-5這之中不可不看到其受叔本華影響之深遠。在上述意義上,“任何個別人的生活,如果是整個的一般的看去,并且只注重一些最重要的輪廓,那當然總是一個悲劇;但是細察個別情況則又有喜劇的性質(zhì)。這是因為一日之間的蠅營狗茍和辛苦勞頓,一刻之間不停地別扭淘氣,一周之間的愿望和憂懼,每小時的岔子,借助于經(jīng)常準備著戲弄人的偶然場合,就都是一些喜劇鏡頭?!盵4]439然而,人類意志往往是對欲求的肯定,當人們越是為實現(xiàn)自己理想和目的去進行認識和行動,越是想在自己的行動中取得成功,他們的意志越強烈,也承受著越大的痛苦。這也是王氏在這首詞中表達的很明顯的悲觀主義傾向,他完全贊同叔本華的人生觀,認為人生就是一場迷霧,世界就是一個騙局,人生而有欲,但人越是追求欲望的滿足,就越是深陷在欲望的泥潭中。生活與欲望、痛苦如影隨形。人生就是一片茫茫的苦海,于是“明朝又是傷流潦”。
四、生活之本質(zhì)何?欲而已矣——尋求解脫之道
叔氏認為:“欲求和掙扎是人的全部本質(zhì),完全可以和不能解除的口渴相比擬?!盵4]425每個人都有生活的欲望,但這種欲望是無限的,這就注定了人生的痛苦不可避免。于是他提出了“原罪說”,認為人所贖的罪不是他個人獨有的罪,而是原罪,即生存本身。王氏也提出了中國式的“原罪說”:“夫人之有生,既為鼻祖之誤繆矣,則夫吾人之同胞,凡為此鼻祖之子孫者,茍有一人焉,未入解脫之域,則鼻祖之罪,終無時而贖,而一時之誤繆,反復(fù)至數(shù)千萬年而未有已也?!盵5]15他所說的“鼻祖之罪”就是“原罪”,就是“欲”或“意志自由之罪惡”。在《紅樓夢之精神》中,他認為,寶玉的佩玉不過是生活之欲的代表,如果它無人世之心,也就不會遭逢悲劇。然非獨寶玉有欲、有痛,每個人生來都擔負著“鼻祖之罪”,墮入欲望與痛苦的深淵。
有痛苦,自然就要尋求解脫。何謂解脫?叔、王的看法如出一轍,即“拒絕意志”“拒絕一切生活之欲”。叔氏認為,解脫的過程即是“在愈益清楚地看穿個體化原理的時候,首先出現(xiàn)的只是自愿的公道,然后是仁愛,再進為利己主義的完全取消,最后是清心寡欲或意志的否定”[4]556。王氏則提出了“解脫”的兩種途徑:“一存于觀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覺自己之苦痛”[5]9,由此看法出發(fā),他把惜春、紫鵑的解脫歸之前者,寶玉的解脫歸之后者,認為:“解脫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者也?!盵5]9
談及自殺,王國維曾闡釋說:“自殺之事,吾人姑不論其善惡如何,但自心理學(xué)上觀之,則非力不足以副其志而入于絕望之域,必其意志之力不能制其一時之感情,而后出此也?!盵6]24借助王氏本人詞作“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我們可以將這一闡述理解為:一只力量弱小的鳥兒,卻嘗試飛到山頂,當?shù)竭_半山腰時就竭盡了體力,于是陷于了絕望,而自己的理智又控制不了解脫的欲望,于是甘愿墜落山底,粉身碎骨。
王國維在時代的悲劇里,深感自己無力扭轉(zhuǎn)乾坤,而陷入深深的失望、困惑與時代錯位中,痛苦與孤寂可想而知。他曾熟究于西學(xué),后又從西學(xué)尋求心靈的支點,在叔氏的悲觀主義人生哲學(xué)里尋到了精神寄托,欲借此來消解生活不幸和社會動蕩之苦,毅然留給后人投湖自殺的背影。
五、人生不是風(fēng)前絮——積極人生觀的現(xiàn)實意義
《采桑子》
高城鼓動蘭■,睡也還醒,醉也還醒,忽聽孤鴻三兩聲。
人生只似風(fēng)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1]268。
秋夜凄冷,夜半時分,城里夜鼓聲聲,分外低沉刺耳,驚心動魄。轉(zhuǎn)眼看看幾上,殘燭搖曳,時明時暗,晃得人心幽幽;似睡非睡,欲睡還醒。忽然,從遙遠的夜空里,傳來兩三聲落單孤雁凄厲的叫聲?!八策€醒,醉也還醒”,剎那間,這一切撩動著他的思緒:人生到底是樂還是苦呢?這種精神上無所皈依的寂寞,是植根于中國文人士大夫的千古之愁。自古以來,讀書人無不關(guān)心性命問題,無不追尋各種精神慰藉。你我的人生不就是那凄雨冷風(fēng)中飄飄幽幽的柳絮嗎?悲和歡都已零落如星,泛作江水上的點點浮萍。
王氏身兼學(xué)者與詩人,往來于理性與感性之間,一心想擺脫塵世的紛擾,一心想掃凈心靈深處的塵埃。而當他俯首再看這萬丈紅塵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悲歡離合時,看到的只是自己,一個終究逃不過人生紛擾與循環(huán)的可憐之人。也許,人世的一切不過一場虛無的夢境,而“我”要一生在這虛妄中掙扎,最終卻也逃不過走向寂凄的盡頭。王氏以為他把這個世界看透了,也看開了,遂寫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2]475,在昆明湖縱身一躍,丟下了這個滿目瘡痍的塵世。誠然,他的自沉與他盡忠的清王室的衰亡不無關(guān)系。他的抉擇讓我們看到了整個社會在巨變中的陣痛與痙攣,以及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忠國志子們救世的努力與無法扭轉(zhuǎn)乾坤的悲痛。但不可否認,他所堅持的悲觀主義人生哲學(xué)決定了他最后的歸宿。
觀王國維先生悲劇的一生,深受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人生觀影響。如果后人能夠領(lǐng)悟至此,則敢說,先生沒有白死,因為他不僅活在中國學(xué)術(shù)中,更活在當代中國人意蘊幽邃的價值反思中;如果后人能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是本能,知道自己不需要什么才是智慧”取得一致認知,則敢說,在其整體意義上,人生不是悲劇,而是喜劇。由此我們更應(yīng)深深地意識到一個積極的人生觀、價值觀對于正確認識自己、認識世界的重要性。擁有積極的人生觀、價值觀才能以積極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工作、學(xué)習(xí)中的順境與逆境,在實踐中鍛煉和成長自己,讓生命富有活力,充滿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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