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體自產(chǎn)生后,只是有限地借鑒近體詩的規(guī)則,主要表現(xiàn)在借鑒近體詩的五七言句式而加以變化以及借鑒意象手法兩個方面,其它方面,譬如寫作題材、風格、規(guī)模境界等都盡量遠離近體詩,以便于成為“別是一家”的詞體。
到了周邦彥的時代,詞體“別是一家”的使命早已完成,于是,適當借鑒近體詩的其它手法,也就成為詞人藝術源泉的來源之一。但詞體的借鑒近體詩,也還要結(jié)合詞體的特殊質(zhì)素。一般而言,詞體的句式結(jié)構多是柳永式的直線型結(jié)構,而不使用對偶型結(jié)構,這也與詞體本身的長短句形式有關,而美成體中對偶的使用則相當頻繁,如: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滿庭芳》), “梁間燕,前社客”(《應天長》),“風銷絳蠟,露浥紅蓮”(《解語花》),等,都是工整的對偶。
美成體之重回古典,借鑒近體詩的對仗型結(jié)構,使用得有變化而巧妙。
譬如《風流子》上片中的幾句:“望一川瞑靄,雁聲哀怨;半規(guī)涼月,人影參差?!贝怂木洌ヮI字“望”之外,正是一幅隔句相對的結(jié)構?!耙淮ā睂Α鞍胍?guī)”,“瞑靄”對“涼月”,“雁聲”對“人影”等,十分工整,但放在詞體中,不易察覺,因為它是隔句相對,隨后的句式,則是散句與對仗摻雜使用:“酒醒后,淚花銷鳳蠟,鳳幕卷金泥。”這是摻雜“酒醒后”這一單句的直接對仗句式;再隨后,就又變化為隔句相對:“砧杵韻高,喚回殘夢;綺羅香滅,牽起余悲”,“砧杵韻高”對“綺羅香滅”,“喚回殘夢”對“牽起余悲”,此類詞例甚有意味,是近體詩對仗精神在詞體中的巧妙運用?!巴O冀尤?,紅翻水面,晴風吹草,青搖山腳?!保ā兑淮缃稹ば∈そ贰罚┮彩歉艟鋵φ蹋貏e是“接日”、“吹草”的動賓結(jié)構的對仗,更為生動。這種隔句相對,既達到了對仗之美的目的,又在一定程度上使對仗消隱在散句的后面,需要仔細賞玩才能夠發(fā)現(xiàn)。
詞體到周美成的手中才開始大量使用對偶的形式,有著詩體變革和詞體變革的原因:
(1)詞體之產(chǎn)生初期,一方面詞體的短小篇幅,較少對偶的空間,一方面也由于詞體別是一家的需要,因此,近體詩中的忌諱,譬如一篇中不能重復使用同一個字,在詞體中反而成為特色,如歐陽修:“漸行漸遠漸無書”“夢又不成燈又盡”(《玉樓春》),前古典時代的線型句式結(jié)構,長短不齊的句式、虛詞使用等,都成為了詞體形式的特色,對偶形式反而為例外。其中早期文人詞中,譬如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還屬于詞體未能獨立出來之對于詩體的習慣性依賴,花間體之后,詞體形式逐漸與詩體形式漸行漸遠,散句則為詞體之多數(shù),直到美成體,才重新吸納近體詩之對仗等因素入詞,從而在詞體的藝術形式方面,實現(xiàn)了以詩為詞的雅化;(2)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反對駢偶的華美風尚,散體句式成為時尚,因此,歐陽修時代的詞人,大都以散體寫詞,這也可以說是“以文為詞”,或說是以古風體入詞。到了周邦彥的時代,詩文革新的思潮早已過去,而北宋末年的感傷主義思潮、唯美主義思潮興起,詩歌領域中的江西詩派方興未艾,于是,美成大量地、有意地使用對偶型句式結(jié)構,也就成為了必然。
美成體發(fā)生在蘇黃創(chuàng)建宋詩體制之后,因而,不可避免地受到宋詩潛移默化的影響,其中主要表現(xiàn)在借鑒了宋詩的議論化句式,以議論入詞。這是發(fā)生在張先體、東坡體中的一個重要變革,總體而言,清真詞不以議論為其詞體的特質(zhì),但也常常潛移默化地、巧妙地將議論的句式使用到詞體中來。一方面,他以精心的遣字構成朦朧的境界,即使是平常的物象,詞人也常用雅字來替代。正如王國維所列舉的,寫月而不說月,而以“桂華”一類代之,如“桂華流瓦”(《解語花·上元》),這樣,就給人以“隔”的感覺;另一方面,有時當詞人情感的潮流十分激越之時,也時時沖決“雅”的門檻。如《關河令》:“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尉遲杯》中的“有何人念我無聊?夢魂凝想鴛侶”;《風流子》的“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天便教人,霎時廝見又何妨”,極樸極厚,直訴心曲,全不管溫柔敦厚、含蓄蘊藉,別是一種滋味。如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二所評:“此等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薄安环琳f盡”,正是指出了其“說”的特征。就雅俗審美特征來說,此類語本身并不雅,而是一種大白話,是一種俗,但置于雅詞之中,反而與雅詞相得益彰,成為了另一種滋味的“雅文化”了。同時,這也是張先體等士大夫詞體革新的果實。“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沾地絮”(《玉樓春》),這樣的比喻意象,也出現(xiàn)在美成體之中。
綜上所論,不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詞體作為詩體偉大河流的分支,在從詩體母河主流分支之后,一方面,不斷地強化著自己作為分支的獨立性,日益健全著別是一家的獨特審美特質(zhì),另一方面,又從未間歇地從母河中汲取營養(yǎng),從早期文人詞、溫韋領銜的花間體、晏歐體為中心的北宋中前期的士大夫詞人集團、東坡體、東坡之后以少游體為中心的北宋后期士大夫詞人集團,集北宋文人詞之大成的美成體,無不從詩體中汲取可資借鑒的成分,運用到詞體中來,只不過每個時期借鑒的主要部分不同而已。早期文人詞借用詩體題材,飛卿體借鑒近體詩精神,張先體、晏歐體等開始借鑒宋詩入詞,少游體進一步將宋詩手法融入詞本體,美成體大量使用典故,是江西詩派在詞體中的表現(xiàn),并進一步以近體詩精神重新熔鑄詞體的藝術形式。
美成體之后,如稼軒體的大量使用典故,散文化的詞體寫作,白石體的大量使用典故,都與宋詩有著密切的關系,它們既有著詞體自身的發(fā)展線索,也可以視為江西詩派通過詩歌傳達到詞體中的一種結(jié)果。詩詞雖然分野,但它們畢竟都是在宋代文化土壤和氣候下成長出來的果實,有著相互滲透、相互影響的關系,我們只有將它們視為一個總體下的分支,才有可能將它們較為真實地回復到文學史流變的原生態(tài)中。有關詞體典故化用的歷程(包括美成體的典故化用),以及南宋詞的詩體借鑒歷程,限于篇幅,尚需另篇單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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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襄陽職業(yè)技術學院公共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