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七月初八,北京西郊圓明園外。
一陣喧囂聲打破了這里清晨的寂靜。拖著辮子的大清官員,竟不顧體面,跟幾個高鼻梁藍眼睛的洋人推搡起來。而這伙洋人里為首的,是英國特使阿美士德。
光怪陸離的禮儀之爭
阿美士德此次訪華,跟二十多年前的馬戛爾尼訪華不同。面對大清皇帝,他沒有祝壽的任務,只有談判的使命。
在大清君臣眼中,中國就是“中央之國”,樂于接受萬邦來朝。來訪的各國特使不光是“客”,更是“臣”,進宮覲見時必須三跪九叩。這是規(guī)矩,沒有例外。可是,打遍海上無敵手的英國,就不吃這一套。
由于中英記載不同,馬戛爾尼來華時有沒有磕頭,成了歷史懸案。不過,他向清廷提出的談判條件確實悉數遭拒。不難想象,馬戛爾尼在禮儀問題上的偏執(zhí),使他在乾隆心目中的印象分大減,最終導致使命未竟。
正是由于馬戛爾尼的前車之鑒,英國外交大臣加索理弗在阿美士德啟程前,特意下達了一道訓令:“你到達皇帝的朝廷后,盡快獲得接見,而依照該朝廷的全部儀式進行,但這不能有損你的君王的榮譽或降低你的尊嚴,如此,就會危及你的使命的成功?!毖酝庵?,就是只要無損國格人格,禮儀問題自己看著辦。
對于禮儀問題,第二副使埃利斯表示,只要完成談判任務,三跪九叩也在所不惜。而第一副使小斯當東堅決反對,認為這樣做既犧牲國家尊嚴,對談判也不會起實質性作用。阿美士德猶豫再三,決定采納小斯當東的主張,拒絕三跪九叩。
阿美士德覺得,小斯當東二十年前就隨馬戛爾尼來過中國,其后長期擔任英國東印度公司駐廣州特選委員會主席,是個地道的“中國通”,相信他沒有錯。殊不知,小斯當東對華強硬,多次引發(fā)中英貿易沖突,早已上了清廷的“黑名單”。
圓明園外的磕頭鬧劇
對于阿美士德這次訪華行程,嘉慶帝早有耳聞。經歷過馬戛爾尼訪華的他,對阿美士德使團毫無興趣,于是傳旨沿途官府按慣例招待,不得鋪張奢靡,注意監(jiān)視使團動向。當看到小斯當東赫然列于使團名單時,嘉慶帝恍然大悟:這個使團絕非“仰慕中國德威”,“傾心向化”前來“朝貢”,而是另有目的。
既然來者不善,嘉慶帝甩出了撒手锏:使團必須三跪九叩,不然不予接見。這一招還真的打中了阿美士德的七寸。
阿美士德渴望見到嘉慶帝,但三跪九叩又是使團明確拒絕的禮節(jié),這可怎么辦呢?他很著急。接待大臣蘇楞額、和世泰希望說服阿美士德乖乖地磕頭,以便完美交差。因此,他們也很著急。蘇楞額曾應阿美士德的提議,奏請朝廷變通,以單腿下跪取代三跪九叩,換來的卻是一頓臭罵和革職問罪。
一面是三跪九叩必須執(zhí)行,一面是洋特使毫不讓步,蘇楞額已經倒霉了,和世泰倍感焦慮。思前想后,他決定演一出生米煮成熟飯的鬧劇。
和世泰上了一道奏折,謊稱阿美士德同意三跪九叩,請求皇上召見,騙取了嘉慶帝的信任和傳見諭旨。接著,他就陪著使團連夜趕路進京,直到次日清晨才抵達圓明園。他的如意算盤是,引導阿美士德等人入殿后,趁其疲憊之機,強行摁倒磕頭,就算完事了。
殊不知,到了園子門口,阿美士德自稱熬了一宿,精疲力竭,且國書和禮品還沒運來,無法覲見。他強調,即便見了皇上,他也拒絕三跪九叩。
和世泰急了,皇上就在園子里等著呢,怎么能說不進就不進呢?
一旦謊言敗露,那就是欺君大罪。于是,他帶著幾個侍衛(wèi)一擁而上,就想把阿美士德等人往園子里拽。一時間,圓明園門口陷入騷亂,就像篇首描述的那樣。
阿美士德的反抗和喊叫,令和世泰很難堪。無奈之下,他只好奏報說,英使步行一夜,十分疲勞,不能快走,建議改期覲見。嘉慶帝同意了。
等到第二次傳見時,和世泰只好又謊稱阿美士德拉肚子,歇幾天。嘉慶帝同意了。
第三次穿見時,和世泰又推說阿美士德這回徹底病倒了,無法覲見。嘉慶帝說,那就換副使來吧。和世泰趕緊說,副使也病了,不能覲見,要等阿美士德病愈后一同覲見。
嘉慶帝再愚笨,也能聽出真假:原來你們耍我???“中國為天下共主,豈有如此侮慢倨傲,甘心忍受之禮”。于是,他傳旨將和世泰革職拿問,英國使團既然不愿磕頭,那就別見了,請回吧。
使團尚未入席,就被禮送出境了。三跪九叩猶如一堵墻,掐滅了中英兩國這次官方碰撞的歷史機遇。那么,阿美士德到底想在談判桌上撈到什么好處呢?他為什么非要來中國,非要撈這些好處呢?
叩首背后的貿易暗戰(zhàn)
整個18世紀,英國憑借強大的海上力量逐漸成為中國第一大貿易伙伴。1764年,中英貿易總額為289萬兩。1797年增至1299萬兩。到1817年,僅中國出口到英國的貨值就高達1849萬兩。中英貿易仍持續(xù)快速發(fā)展,英國長期作為海路進口中國貨物貨值最多的西方國家,所占比例長期處于70%左右的水平。
然而, 19世紀初以來,英國商人在中國市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一是進出口結構畸形。在中英貿易格局中,中國以茶葉、瓷器、南京布為大宗出口物資,進口的主要是印度棉花、毛紡織品和白銀。1817?1819年,中國從英國進口的貨值總共才659萬兩,勉強達到1817年中國向英國出口貨值的1/3.。英商雖然通過大量使用匯票、賤賣毛紡織品等方式,減少白銀支付量,但仍無法扭轉對華貿易長期逆差的態(tài)勢。更糟糕的是,就在阿美士德訪華前后幾年,原本深受中國市場歡迎的印度棉花,變得賣不動了。這一方面是由于印度棉價上漲,另一方面是由于中國江南地區(qū)種植面積擴大,棉花品相更好,以及由陸路運輸改為海上運輸后,運費大幅節(jié)約。拳頭產品失去了價格和品質上的雙重優(yōu)勢,這讓英商很受傷。
二是港腳商人異軍突起。1807年,巴林洋行在廣州開張。它的出現,打破了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的壟斷局面,這家洋行的出資人巴林,就是東印度公司的代理商,典型的港腳商人(個體戶)。他吸收了東印度公司的很多職員成為股東,并通過英國國內的工業(yè)巨頭向政界施加壓力。經過多年努力,東印度公司對印度和中國的貿易壟斷權被終結。此后,中國官府面對的英國商戶,將不再是東印度公司獨此一家,而是千人千面的個體戶。
三是競爭者脫穎而出。自1784年中美首次貿易后,美國對華貿易發(fā)展迅速。1790?1794年,美國進口中國貨值44萬兩,占同期西方國家海路進口中國貨物總值的6%;到1817?1819年達到571萬兩,占41.5%。美國對華貿易的增速遠快于英國,對英國在華利益構成了潛在威脅。
面對如此變局,英國決策層和商界顯得很不適應,他們都把這些困難完全歸咎于中國官府的“閉關政策”,為改善對華貿易條件,推動中國減少貿易壁壘,擴大開放市場,而與清廷不斷交涉,甚至發(fā)生了多次武裝沖突。對于這些沖突,當時中方慣用的對策就是停止貿易。在清廷決策層看來,英國以貿易立國,但惹事不斷,“天朝物產充盈”,貿易本就可有可無。因此,一旦中斷貿易,英國人肯定損失更大,自然會妥協讓步。這一對策在19世紀初的歷次沖突中屢試不爽。
1815年,以英國為首的反法同盟在滑鐵盧徹底擊敗了拿破侖統(tǒng)治的法國,并舉行了維也納會議,在削弱法國實力的同時確立了英國的世界霸主地位。然而,長年累月的對法戰(zhàn)爭嚴重沖擊了英國經濟。政府舉債、軍費激增,催生了戰(zhàn)后英國的經濟危機。為了化解這一困局,英國政府必須設法開辟新的海外市場。因此,當時的英國社會輿論對擴大對華貿易、開辟中國市場抱有強烈期待。中英之間經常性的貿易沖突,以及清廷屢屢以停止貿易來反制,使英國政府和東印度公司損失慘重。緩和兩國關系,穩(wěn)定和擴展對華貿易,顯得很有必要。阿美士德就是秉持這樣的使命,來跟清廷商討雙邊貿易問題的。
阿美士德領到的談判任務有四項:一是確保兩國貿易地位平等,英商享受充分權利;二是確保兩國貿易不被無故中斷;三是中國官吏不得闖入英國東印度公司駐廣州的商館;四是商館人員可與官府直接通信。然而,磕頭這關沒過,四項訴求也就沒有機會送到嘉慶皇帝的桌案上了。
阿美士德并非一無所獲。嘉慶帝為了展示“天朝胸懷”,還是允許使團沿大運河南下,經由中國陸路抵達廣州、澳門。阿美士德使團借機搜集了大量中國的地理情報,為英國發(fā)動鴉片戰(zhàn)爭提供了許多軍事地圖。只是他最主要的任務沒完成。
嘉慶帝也并非兩手空空。未曾謀面就把“大不敬”的洋鬼子趕跑了;收了“貢品”,賜了“禮品”,找足了面子。把小斯當東這個眼中釘趕走了,他跟著阿美士德回到了英國,此后再也沒來過中國。然而,嘉慶失去的是跟西方世界正面接觸的歷史性機遇。
“天朝”繼續(xù)懵懵懂懂,好似睡獅,無視外部世界的巨變,更不求改革創(chuàng)新,而是毫無準備地坐等列強“先禮后兵”,打上門來。中國歷史即將在這里拐彎……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博士,現供職于國務院臺灣事務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