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沈銀道在河口干得很起勁,不到一個月,在他的旗下就集中了大大小小的一二百號人,整天在河口的柳林壩子里開批斗會。陳二白的娘又成了他們批斗的對象,罪名卻是特務(wù)。其實特務(wù)兩個字是啥意思沈銀道自己都不完全清楚。這些跟著他干的人主要是從外地串聯(lián)回來的學(xué)生,他們覺得沈銀道太偉大了,他敢放火燒地主的老房,他還敢放炮炸村上的磚瓦窯,而且他們還知道,身手敏捷的張清元就是他從磚瓦窯里給炸出來的。
沈銀道一下子拉了這么大的隊伍,心里自然是高興得不得了。他這時也隱隱約約明白了胡成鎖為啥要冒險去搶班奪權(quán),這其間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這種擁有權(quán)力的感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公雞立馬變成了鳳凰,強(qiáng)盜一下子就變成了英雄。他突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女人唐小芹,胡成鎖幾乎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干了她的。他現(xiàn)在才覺得這一侮辱是胡成鎖給他什么都不能彌補(bǔ)回來的。他不明白,自己為啥先前就沒有意識到呢?
就在胡成鎖請張清元吃宵夜的第二天一早,從村口就走來了一幫人。那幫人背著真槍真刀,都穿著沒有領(lǐng)徽的軍服。沈銀道這時還在那柳林壩子上開批斗會,批斗的仍然是陳二白的娘。這次又加了一個陪斗,陳二白的女人。沈銀道一看就知道那幫人肯定是沖著河口的人來的。見了那威武的架勢,柳林下的人早就作鳥獸散了,唯有沈銀道還癡呆呆地站在那壩子上沒有動。沈銀道想,什么是造反,人家那樣威武雄壯地挎著真刀真槍才算是真造反。沈銀道正這么想著,那幫人就已經(jīng)進(jìn)了柳林,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沈銀道上前怯怯地問道,您們是來抓人的吧。那幫人沒有立即回答。有個長得壯實的人問,你知道城里的新常青嗎?沈銀道說,知道的知道的,您們就是新常青的人呀?那人反問,怎么,還不相信?沈銀道趕忙說,我相信,我相信??茨鷤冞@威武的架勢我就相信了。另外幾個站在一旁的人附和著說,他就是我們糾察隊羅隊長。沈銀道見到了新常青糾察隊隊長也算是開了眼界。羅隊長接著問沈銀道,前些時,是不是有一個城里人來你們河口治過腿傷?沈銀道說,對呀,他就住在張清元家里,是張清元一手張羅的。羅隊長馬上就對沈銀道產(chǎn)生了興趣。他又問,張清元現(xiàn)在在哪里,我們要把他帶走。沈銀道這時就后悔起來,要是今天把張清元抓住該多好,將他交給新常青,說不定自己還能參加新常青的隊伍呢。不指望當(dāng)糾察隊隊長,當(dāng)個河口的支隊長總是可以的吧。這些當(dāng)然是后話,而今張清元成了胡成鎖的座上賓,說不定還在那大院里睡自己女人呢。沈銀道嘆了口氣說,你們來遲了,他早讓胡成鎖請去當(dāng)座上賓了。羅隊長問,胡成鎖是誰?沈銀道繼續(xù)說,就是在我們立新公社奪權(quán)成功的那個人。不過還有一個人您們說不定也會有興趣的。羅隊長問,是不是那個替人療傷的獸醫(yī)?根據(jù)他們掌握的情況,秋收起義的總司令劉江海就是讓一個鄉(xiāng)下獸醫(yī)下猛藥才給治好傷的。他們抓不到張清元,能把這個與他們作對的王獸醫(yī)抓回去也是可以交差的。他們就由沈銀道帶路到王獸醫(yī)家去抓人了。
張清元被請進(jìn)公社大院以后,王獸醫(yī)就感到危險已經(jīng)來了。他不得不到外面去躲一躲,避一避風(fēng)頭。他相信張清元有事他就一定會有事。沈銀道帶人到王獸醫(yī)家自然是撲了個空,羅隊長很不甘心。他不相信自己堂堂一個糾察隊隊長抓不到一個鄉(xiāng)下獸醫(yī)。他推斷王獸醫(yī)的家人一定是知道他的下落的,于是,他們就把王獸醫(yī)的女兒王幼玲帶到了沈銀道家里審問。王幼玲剛滿十八歲,發(fā)育得很飽滿,臉上的紅暈如春天的桃花。王幼玲閉口不說父親的去向。那幫人就將她綁在了沈銀道家的石磨上。羅隊長見她如此抗拒,就要給她點壓力,他上前撕開了王幼玲的白府綢襯衫,王幼玲那白亮滑潤的肚皮一下子就露了出來。羅隊長腦門發(fā)熱了,且熱得滾燙。他機(jī)械地做了個手勢,那幫人就知趣地出去了。
王獸醫(yī)每天夜里才能回來吃一點東西。那天夜里,他還未到家就讓埋伏在路旁的新常青糾察隊給擒住了,并連夜帶到了城里。這一次,王幼玲沒能與父親對上面。她被釋放后的當(dāng)天夜里就投了好幾次水,但都讓人救了下來。直到凌晨她才安安靜靜地下了水,那時她的母親剛好打了一個盹。
王獸醫(yī)被帶到城里后,他才從新常青那幫人口里得知,自己那一次冒險的施救居然還造成了這么嚴(yán)重的后果。他在張清元家救的那人竟然是赫赫有名的秋收起義的司令。秋收起義那次失敗后,就一直在謀劃著反擊。而新常青也沒有想到秋收起義會這么快就恢復(fù)了元氣。劉江海受傷后,新常青就派人在城里、鄉(xiāng)下的大小醫(yī)院診所都搜查過,但沒有見到劉江海的人影子。他們感到奇怪,劉江海的腿受了那么重的槍傷沒有去醫(yī)院怎么說好就好了呢。
劉江??祻?fù)后,他指揮秋收起義打的第一個戰(zhàn)役就是搶占物資倉庫,控制縣農(nóng)機(jī)廠。僅僅一個月時間他們就在縣農(nóng)機(jī)廠生產(chǎn)出了大批的槍支彈藥,火力配備也一舉超過了新常青。秋收起義認(rèn)為反攻的時機(jī)到了。那一次交火是在全城的各條街道進(jìn)行的。新常青和秋收起義足足打了三天三夜,雙方傷亡慘重。最后,秋收起義依靠幾門自制的土炮才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新常青后來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時表示,他們主要是讓前期的階段性勝利沖昏了頭腦,對對方的發(fā)展壯大估計不足。以后的情形是新常青節(jié)節(jié)敗退,而秋收起義卻頻頻告捷。
到河口去抓張清元,是新常青的總司令茍大河指使糾察隊的羅胖子就是羅隊長去干的。這一次,羅胖子雖然沒有抓來張清元,但卻抓到了多管閑事的王獸醫(yī)。茍大河也是很滿意的。這時的王獸醫(yī)料想,他這次被抓進(jìn)城是少不了皮肉之苦的。但他心里也很坦然,他想,我不就是動了幾下刀子、下了幾味治牲畜的猛藥救了一個人嗎?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狀,要是你們誰成那樣子了我還是一樣的救。王獸醫(yī)講的這一番道理,是當(dāng)著茍大河講的。就連站在茍大河身邊的那些人也為王獸醫(yī)捏了一把冷汗。他們清楚,茍總司令是從來不容許旁人這么對他說話的。但茍大河卻出人意料地吩咐左右要好好善待王獸醫(yī)。這讓王獸醫(yī)有些驚訝。
羅胖子抓來了王獸醫(yī),本想茍總司令會治他一個皮開肉綻的,沒想到他卻成了茍大河身邊的紅人,這讓他很不好受。因為,他在河口犯的那事,一旦讓王獸醫(yī)知道,不與自己拼命才怪呢。但羅胖子還是把去河口的另一大收獲報告了茍大河。那就是張清元已讓胡成鎖保護(hù)起來了,并且河口有個叫沈銀道的人明確表示愿意為端掉胡成鎖的老巢出力。茍大河得知這一消息,就在盤算一個重大計劃。新常青在秋收起義的強(qiáng)大攻勢下,大有放棄城里地盤的可能。新常青能去哪里,他心里沒底,端掉立新公社的胡成鎖,這不正為自己找到了一條退路么。再則,與他們作對的張清元也在胡成鎖的保護(hù)之下,要抓到他,就必須打掉胡成鎖。狗娘養(yǎng)的,什么人不好救,非救他不可。茍大河發(fā)誓,抓到張清元要剝下他的皮。
打掉胡成鎖進(jìn)而生擒張清元,是新常青近期的主要任務(wù)和目標(biāo)。這也正是沈銀道希望看到的,他要出一口惡氣。他甚至想到,等生擒胡成鎖后,他要當(dāng)著胡成鎖的面去干唐小芹。他覺得那樣就是復(fù)仇,那情形簡直不是在干自己的女人,而恰是在干胡成鎖的女人。為此,沈銀道冒險偷偷進(jìn)了幾次城,去向羅胖子打聽新常青究竟什么時候才動手。羅胖子也故作高深地對他說,這是機(jī)密,你打聽干啥?沈銀道幾次都沒有得到明確的回答。直到一天夜里,一隊人馬突然開到了河口,沈銀道這才知道,新常青要正式對胡成鎖下手了。沈銀道激動得直打哆嗦,他主動請纓要帶他的隊伍去打頭陣。這次率人來河口的依然是糾察隊的羅胖子,只是這次人更多力量更強(qiáng)大。羅胖子對沈銀道說,這次行動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你必須得讓胡成鎖相信,你是帶人去請功的。沈銀道覺得這辦法太好了,因為他回河口來拉隊伍就是胡成鎖指示的。他把隊伍帶過去請功當(dāng)然就不會引起胡成鎖的絲毫懷疑。
第二天一早,沈銀道就把新常青那伙人帶進(jìn)了立新公社大院。等胡成鎖發(fā)現(xiàn)這伙人是來要他的小命時已經(jīng)遲了,胡成鎖率人做了最后的抵抗。大院內(nèi)槍聲土銃亂作一團(tuán)。這次武斗共持續(xù)了幾十分鐘,雙方共計死亡37人。胡成鎖胸部中彈受了重傷,羅胖子也受了皮外傷,倒是沈銀道還完好無損。他滿院子里搜尋張清元,幾乎每個角落都找遍了,但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他斷定張清元又逃脫了。想到這里,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知道張清元的背后站的是如日中天的秋收起義,指不定哪天就打到河口來了。
沈銀道沒找到張清元,卻在另一間房里找到了唐小芹。見面后,沈銀道上前給了唐小芹幾個嘴巴,隨即就把唐小芹摁在了那張木床上扒下了她的褲子。他正準(zhǔn)備解開褲帶時,門被人撞開了。沈銀道驚恐地回頭一看,是羅胖子。羅胖子走過來對沈銀道說,你可以走了,這里沒有你啥事,我們新常青全部接管了。沈銀道聽后仿佛一塊堅冰梗在了喉嚨里。兩個挎著槍的人立即將他帶出了房門。沈銀道很無奈,他對著那扇門板喊道,她是我的女人。里面卻沒有回音。羅胖子簡直不敢相信,在這死氣沉沉的大院里居然還有這么個美貌的女人,她不單是那顆美人痣迷人,而且還有這河口鄉(xiāng)下女人少有的秀媚與豐腴。沈銀道被帶出了房門就蹲在了那墻根下。他聽到房里的打斗聲,他估計是唐小芹不從在反抗。幾個脆響的巴掌后動靜小了,只有節(jié)奏分明的吱嘎聲。沈銀道又想起了那次胡成鎖干唐小芹時,他就在隔壁房間里接受修理。雖然沒有流血,他覺得此時也好不到哪里去。
張清元這次之所以又能逃過一劫,是基于他犀利的目光。那天一早,沈銀道就帶人來公社大院了。一開始,胡成鎖還真以為是他來邀功請賞了,他認(rèn)為沈銀道一下子拉起了這么多人實屬不易,應(yīng)該受到表揚。壯大了隊伍,就可以抵抗來自城里的威脅。此時的胡成鎖像元首一樣在公社院門外迎候。張清元也被胡成鎖叫去了,他就站在胡成鎖的身后。但張清元很遠(yuǎn)就看見這隊人中有張面孔十分熟悉,但又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正在努力回想時,不覺大腦“嗡”的一響,他突然想起了他那次進(jìn)城遇見的河街上的武斗,那面相兇巴巴、胖乎乎的一個,就是他救秋收起義的劉司令進(jìn)弄堂后讓他嚇退的那個人。張清元預(yù)感到大事不好,就悄悄退到了后面,他剛退到院內(nèi),那幫人就舉著步槍手槍沖過來了。胡成鎖猝不及防,當(dāng)他慌忙退到院內(nèi)時,對面的子彈就呼嘯著飛過來了,一下就傷著了左腿,他退回辦公樓以后,立即組織人抵抗。立新戰(zhàn)斗隊雖然沒有手槍、步槍,卻有幾十桿土銃。一陣槍戰(zhàn)后,胡成鎖的肺部最終是讓一顆子彈穿透。
張清元從院里撤退到樓內(nèi)后,本想把唐小芹帶上從院后門逃走,但他剛穿過辦公樓的過道,就看見沈銀道已帶了一隊人馬從后門包抄過來了。張清元著實嚇了一跳,他要是不去營救唐小芹,正好與沈銀道在后門碰個正著。張清元知道,他這時一旦落入沈銀道的手里,難說自己還有小命活出來。那次沈銀道炸磚瓦窯本來就想把自己往死里弄的,不想自己命大,不但沒有被炸死,反而受到了胡成鎖的些許優(yōu)待。張清元的理解是,這正是沈銀道中途反水的一個重要原因。
幸好沈銀道沖進(jìn)大院后,沒有直接沖進(jìn)辦公樓,而是立即上了那棟宿舍樓。按照分工,他的任務(wù)是控制那些被關(guān)押受審的對象,這其中也包括唐小芹。張清元知道他這時要帶走唐小芹是根本不可能的了,自己留下也是等死,他趕緊溜上了樓,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從二樓走道盡頭的窗口跳到院墻外的竹林里時,卻聽到旁邊房里有人在求救,同志,救我一條命吧,我快挺不住了。張清元被那聲音釘在了那里。他尋聲一望,那近窗的一扇門緊鎖著。他想,這里面關(guān)著的也許又是一個即將被扔下窗去的可憐人。自己救了秋收起義的劉司令一命,就得到了一些優(yōu)待,為啥不能搭救一下這個可憐人呢?就這么一走了之張清元有些于心不忍。張清元上前用肩一靠那門板鎖就斷了。張清元開門一看簡直嚇傻了眼。那房里關(guān)著的是公社的趙秘書。趙秘書三十多歲,他只穿了條褲衩站在一截直立的木頭上,雙臂被反剪讓棕繩捆綁著,脖子上還套著個繩索。張清元幾下就解開了棕繩,卸了套索,對他說,兄弟,我們不能再等了,新常青打過來了,趕快跳窗逃命吧。我先跳下去接你。說完,張清元就呼的一下跳下了窗口。趙秘書不敢跳,張清元急了說,快下來呀,不然我們就出不去了。趙秘書抬起一只腳試了試還是不敢跳。張清元就扳斜了靠近窗口的一根大竹子,這時,趙秘書才勉強(qiáng)從那大竹子上溜下來。他倆拔腿就鉆進(jìn)了那片玉米地,直到跑到玉米地的中央,張清元才停了下來對趙秘書說,兄弟,我們這就各奔東西吧。你先蹲在這里不要動,我把人引開,等天黑了你再逃出去。趙秘書驚恐地點了點頭。張清元將自己的一只手搭在趙秘書的右肩上,動情地說,你要好好活著,日后你要是掌了權(quán),不忘搭救過你的弟兄,不再禍害百姓就行了。張清元沒等趙秘書作答就走了。他刷刷幾步就鉆出了那片玉米地。正當(dāng)他慶幸自己又一次逃過劫難時,他發(fā)現(xiàn)沈銀道帶人從前面截住了他的去路。張清元想,自己怎么也得活著逃到城里去。到了秋收起義的地盤上自己也就得救了。眼下的張清元卻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直奔河岸再跳進(jìn)滾滾的江水里。張清元直奔河岸而去,這時只有沈銀道一個人膽敢擋在路口上,新常青不可能給他一條真槍。身手敏捷的張清元一出現(xiàn),沈銀道根本不敢上前與之較量。當(dāng)張清元沖過來時,沈銀道本能地抖瑟起來,他甚至連叫一聲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張清元從他身旁跑了過去,看著張清元跳進(jìn)了江里,那湍急的江水,迅速把他帶走了。沈銀道憤憤地罵道,格牛日的,你們要是給我一條真槍我會讓他就這么跑掉么?
胡成鎖因肺部中彈,最終死在了立新公社大院里,沈銀道向羅胖子建議將胡成鎖的尸首抬出去游行,羅胖子同意了。他強(qiáng)調(diào)說,要把胡成鎖的衣服全扒掉,雀雀也要用麻繩纏著,這可以鼓舞我們的士氣。沈銀道按照羅胖子的指示,迅速組織人把胡成鎖的尸體收拾一番后,就抬著在河口游了一大圈。河口男女老小都排在路邊看熱鬧。羅胖子得知情況后,就堅信自己拿下胡成鎖是一個重大的革命勝利成果,人民群眾也非常擁護(hù)。于是,他就有了一種強(qiáng)烈的成就感。
新常青能在河口站住腳,羅胖子覺得勝利果實來之不易,這是他用血和命拼來的。胡成鎖手下的立新戰(zhàn)斗隊雖然沒有手槍步槍,卻有幾十桿土銃,那些噴射出來的霰彈也是有很大的殺傷力的。要不是沈銀道的內(nèi)應(yīng),這立新公社大院還真一時難以攻下。但他不能寬待和信任沈銀道。不但如此,他還要時時盯著他。他認(rèn)為像沈銀道這樣朝秦暮楚的人是萬萬靠不住的。因此,當(dāng)他得知張清元那小子是在沈銀道的眼皮底下大大方方地逃走時,羅胖子就指使手下將他狠狠地揍了一頓。被修理后的沈銀道在心里暗罵,你們這些狗日的怎么都是這種過河拆橋的壞東西?當(dāng)初你們求我時怎么不這樣。
羅胖子得手后,這地頭就由他說了算,他說修理誰就修理誰。最典型的收獲是唐小芹,他非常意外地得到了這美人,并且他什么時候想干就能干她,至于她男人沈銀道在沒在這大院里無關(guān)緊要。他想,新常青在城里讓秋收起義擠兌得幾乎走投無路,被趕出城也是遲早的事,茍大河必然要來這里,到那時候這大院就由不得他說話了,興許包括這個名叫唐小芹的漂亮女人也不得不被另行接管了。羅胖子就是在這種意念的驅(qū)使下才著手加強(qiáng)防范的。他在河口一帶筑了三道防線,每道都有人重點防守,并且日夜派人值守,他甚至交待手下,夜里只要有人來犯,不報姓名就可以開槍射擊。
沈銀道一開始也不明白羅胖子的真正意圖。但當(dāng)他打聽到,新常青在城里已讓秋收起義打得招架不住時,他才漸漸明白,羅胖子修筑工事的真正意圖是防范新常青。沈銀道想到這里,全身又立刻熱騰起來。他自語道,這為啥不是一個大好機(jī)會呢?便在那天夜里悄悄進(jìn)城找到茍大河總司令。他把羅胖子層層設(shè)置防務(wù)的事說與茍總司令以后,茍總司令一開始并不相信,以為是沈銀道在他們之間有意離間。但仔細(xì)一想,羅胖子極有可能反水而自立門戶。因為他畢竟在那里奪權(quán)成功了,誰會把那勝利果實輕易交出來。況且我們新常青而今已被秋收起義打得走投無路了。他很可能落井下石呀。
就在沈銀道去城里告密后的第三天,羅胖子果真就打出了自己的旗號,名曰紅色風(fēng)暴。這就表明羅胖子徹底與新常青分道揚鑣了。從這時起,茍大河才下定決心要除掉羅胖子,打垮狗屁紅色風(fēng)暴。茍大河秘密派人與沈銀道接洽,條件是打垮了紅色風(fēng)暴,他就可以接替羅胖子擔(dān)任糾察隊隊長的職務(wù)。按照計劃約定,沈銀道在院內(nèi)策應(yīng),新常青的人在外強(qiáng)攻。這場戰(zhàn)斗是幾天以后在夜里打響的,院內(nèi)的戰(zhàn)斗比院外還要激烈。公社大院的院門是沈銀道給偷偷打開的。這很重要。新常青一隊人馬如潮水般涌了進(jìn)來,紅色風(fēng)暴迅速展開抵抗。槍聲大起時,羅胖子正在唐小芹房里,當(dāng)他聽到密集的槍聲后,就預(yù)感又有人來搶班奪權(quán)了,他趕緊提了褲子往外逃。但他剛出房門就讓一束霰彈擊中了頭部,他下意識地摸出腰帶上的手槍還擊,這一槍正好打在了沈銀道的襠下,沈銀道端著那桿土銃就撲的一聲倒下了。
新常青就這樣擒獲了羅胖子,戰(zhàn)斗也就結(jié)束了。茍大河眼下是回不到城里去了。他只能在這窮鄉(xiāng)僻壤扎下根來,以圖東山再起。羅胖子的傷情在逐步惡化,沈銀道也需要手術(shù),但這年月醫(yī)院早關(guān)門了,茍大河看在羅胖子跟隨自己多年的情份上,就特批讓河口的王獸醫(yī)去給他瞧傷。
王獸醫(yī)隨新常青從城里回河口后才得知,女兒王幼玲讓人奸污后投水自盡了。他知道了是誰干的。這回他奉茍總司令之命來到立新公社大院,看見羅胖子還在呼呼地喘著氣,就想撲上去掐死他,但他立刻冷靜了下來。他想,要是那樣得便宜的反倒是這禽獸不如的家伙,他要讓這個命懸一線的王八蛋一輩子像豬狗一樣地活著。他依然用腌豬的手術(shù)刀給他取出了嵌在頭骨上的顆顆霰彈。一個月后,羅胖子的傷好了,但他不能言語,目光散淡,屎尿常解在褲襠里,整天在河岸邊游走。河口人說,他是瘋了。沈銀道下身中彈不得不凈了身子,而且再也站不起來了。王獸醫(yī)從公社大院回到河口,幾天以后就失蹤了,若干年后也沒有見他再回來。
十六
張清元那次能從沈銀道的眼皮底下再次逃脫,是好在他們沒有真槍來對付他。而那時的清江正是洪水暴漲的雨季。張清元從那塊玉米地里逃出來后,沈銀道是眼睜睜地看著他跳下奔騰的激流中的。他斷定張清元是不會有事的。張清元是全河口水性最好的。那時的張清元唯一擔(dān)心的是,他口袋里的那顆從秋收起義劉司令身上取下來的子彈頭會不會遺失在江水里。要是那樣他就命里該絕了。
張清元讓那滾滾的激流帶走了好遠(yuǎn)才奮力游上對岸。上岸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袋里的那顆子彈頭。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那物件還在口袋里裝著時,心就平靜多了。他在河邊的那片柳林里脫下了衣服擰水,突然就聽到了一聲尖叫。張清元立即靠在了一棵大柳樹的背后,他一眼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急匆匆往回跑。張清元笑著自語道,都多大的人了,這玩藝兒還沒見過。正當(dāng)他這么自言自語時,突然就有一大隊人嚷著叫著跑過來了。張清元一下著急了,他想就是要被人抓走也不能這樣赤條條的吧。于是,他趕緊穿上那濕淋淋的衣服。他剛穿上一條短褲,那撥人就沖過來了,張清元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那為首的問,你是哪派的。旁邊一伙人就附和道,老實交待,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張清元立馬就想起了那顆在口袋里裝著的子彈頭。回答說,我是秋收起義的人。那撥人沖了上來就是一陣拳打腳踢。張清元的嘴里立刻就有了一股咸味。張清元心想,這已到了城下,應(yīng)該是秋收起義的地盤了呀,怎么會是這等待遇呢?他記得那次將劉司令扶上小船去河口時,好像也是從這里離岸的。張清元正這么想著,就聽見有人嚷,你還想冒充秋收起義的人,我們秋收起義怎么會有你這等流氓。張清元本想說,我是流氓,可你們比流氓好不了多少。但這時的張清元卻自責(zé)起來,憑什么非要說自己是什么狗屁秋收起義的人,自報姓名不就得了,也難怪人家會這么死揍你。張清元這么想著,就突然說了一句,我要見你們劉司令。那為首的上來就給了張清元一個嘴巴,你胡說什么,還要見我們劉司令,我們劉司令是隨便就能見到的嗎?你以為你是什么人?張清元想起了在公社大院與唐小芹獨處的那個夜晚,他信誓旦旦地向唐小芹說過的那番話,不覺有些羞愧。身上帶著的這顆子彈頭也是救不了自己了。他沒有想到,他進(jìn)城來與秋收起義的第一次接觸會是這等待遇。張清元真有些后悔冒死跳江來投靠劉司令了。自己是救了劉司令不錯,可是人家卻早就記不得了,自己還當(dāng)了個大事。張清元這么責(zé)怪自己時,就聽見那為首的喝道,把他帶走。那幾個穿草綠色軍服的人就扭著了張清元的胳膊,正準(zhǔn)備押走時,張清元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口袋里的那粒子彈頭,他覺得這時不交待清楚,也許以后就再沒有機(jī)會了。張清元說,等一等,我還有一件東西要交給你們劉司令。他從那上衣口袋里摸出了那粒子彈頭說,這是從你們劉司令身上取下來的,他對我說,進(jìn)城后就憑這東西去找他。張清元滿以為這下就可以鎮(zhèn)住他們了。不想那首頭的接過子彈頭看了看卻說,你救過我們劉司令是吧?張清元底氣十足地點了點頭。那為首的卻說,你以為救過我們劉司令就有什么了不起,我們就可以放棄革命原則,你就可以撈到什么好處,是不是?張清元說,我沒有說撈好處呀,是你們要關(guān)押我,我才把這事說明的呀?那為首的又說,不是來邀功請賞你偷偷泅水進(jìn)城來干什么?你是不是以為我們秋收起義革命成功了,你就可以坐享其成?還在光天化日下之脫光衣服調(diào)戲革命女群眾。你不是流氓是什么。張清元雖然對他把自己說成是流氓不以為然,但有些話,他覺得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他之所以跳到滾滾的江水里泅到秋收起義地盤上來,的確是要來找劉司令尋求保護(hù)的。他實在是沒有地方可去了,才進(jìn)城來的。至于是不是來撈點什么革命成果、坐享其成,張清元實在是說不清楚。他原以為自己到了秋收起義的地盤,或許會被當(dāng)成座上賓一樣地對待,劉司令也會把自己供奉著,不想自己卻在這里被當(dāng)成流氓給抓起來了,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流浪狗。張清元覺得不值,與其這樣,還不如就落在沈銀道的手里,受些皮肉之苦的好,總不至于把自己說成是竊取革命成果坐享其成的流氓吧。張清元這樣想著就對他們說,我不找你們劉司令了行不?我這就回去,我還是從這江水里游過去。那為首的鼓了一下眼睛,質(zhì)問道,你說什么,想逃走?門都沒有。你想往哪里逃?你是不是想回到新常青那里去報告情況。這就叫特務(wù)行為,你懂嗎?我說你是流氓還便宜你了,原來你是新常青派來的。帶走。那幾個穿軍裝的又重新回來把張清元的胳膊反扭住,叉著他的脖子押走了。張清元想不明白,自己只是從江的那邊游了過來,怎么就立馬變成了流氓特務(wù)了呢?
張清元的厄運還沒有結(jié)束,他被抓的當(dāng)天下午,就讓秋收起義那幫人戴上高帽子,挎著個木牌子游了街。幸好街上沒有一個認(rèn)識他的熟人,兩邊看熱鬧的人也不知是從哪里抓了一個破壞革命的大流氓特務(wù)來了。張清元清楚,而今只要戴上一頂流氓特務(wù)的帽子,而且又是破壞革命的,那自然會引起公憤,因而,那兩邊站著的人群中,時常就有石塊和磚頭飛來,張清元的臉和頭被砸得烏青,他疼痛難耐,真希望人群中有一個提著槍的,在憤恨之余,一槍結(jié)果了自己,免得這樣活受罪。
張清元就這樣整整被游斗了大半天,他的臉已讓石塊磚頭砸腫了,幾乎是沒有人能再認(rèn)出他來了。
張清元被那幫人帶到河街的一個弄堂里。那里面住著秋收起義的糾察隊。張清元被關(guān)在一個小閣樓里,白天太陽一曬,氣溫就高得受不了,晚上的蚊子也多得出奇,張清元抓打不贏。張清元就這樣被關(guān)押了好幾天,每天只有一個饅頭一碗水。張清元餓得不行,他甚至把板壁上的一片杉木掰了下來放在嘴里嚼了。那味道讓他想起了渴望已久的煙熏臘肉。
這個小閣樓原本有一個不大的窗子,但為了提防張清元夜里逃跑,秋收起義的那幫人就給釘上了。那天晚上,張清元實在是悶熱得受不了了,他就伸手把窗子掰開透透風(fēng)。張清元剛一用力,那窗板就撐開了。原來那木板早已腐壞了,就是釘子再長也釘不牢。張清元正慶幸能透透氣了,他抬眼一望,正瞧見一個女人在對面的板房里換衣服,那肉感的肩背顯得特別的豐腴。張清元壓在心里好長時間的激情與沖動陡然迸發(fā)。他木呆呆地望著那女人,他甚至懷疑那女人是有意在他眼前賣弄的。張清元的激情逐漸過渡成了一種欣賞,他這時無端地想起唐小芹來。此時他懼怕那女人轉(zhuǎn)過身來聲張。他明白自己之所以一過江來就讓人給抓了,就是因為女人聲張造成的。要是那女人也像眼前這女人一樣安安靜靜的,自己能受這等罪嗎。他希望眼前這漂亮女人千萬別轉(zhuǎn)過身來,即便是轉(zhuǎn)過了身也千萬別聲張。不然自己又得被當(dāng)成流氓特務(wù)去游街了。到那時自己還回不回得來就不好說了。
正當(dāng)他擔(dān)心那女人要轉(zhuǎn)過身來時,那女人真的就轉(zhuǎn)身了。但那女人并沒有驚慌失措,而仿佛是預(yù)先知道已經(jīng)有人在背后欣賞她的胴體了,因而她似乎顯得十分的安靜。
但這種安靜卻讓張清元嚇了一跳,而且那種極端的羞愧與尷尬足以讓他往地板縫里鉆。他幾乎是一個趔趄跪倒在地板上了,再也不想爬起來。他在心里念叨說,天吶,怎么會是她呢?當(dāng)張清元這么疑問時,對面窗口的那女人也在這么疑惑著。她萬想不到張清元會讓秋收起義的那幫人關(guān)在河街的閣樓上。張清元是不敢再起身了,他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她了,怎么也不可以去偷看她的身子呀?張清元覺得太不應(yīng)該了。倒是對面的那女人在輕聲地叫他,張清元聽見了但不敢回話,那女人就給他丟了一包糕點過來。張清元接過后邊吃邊流下淚來。
等到夜深人靜時,黎紅霞用一把木梯搭在對面的窗臺上,張清元就從木梯上爬了過來。兩人見面后,黎紅霞就說,我只是聽說對面關(guān)了一個流氓特務(wù),怎么也想不到就是你哩。張清元看了看黎紅霞嘆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流氓特務(wù)被關(guān)進(jìn)去了。黎紅霞說,真是冤枉。你與他們有啥過不去的。張清元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只是很無奈地說,他們不抓我來這里,我怎么又能見到您呢。黎紅霞就笑了笑說,也是呀。
在立新公社大院里的那些天,張清元不曾想到他在胡成鎖的眼皮底下,還有自由出入的時候。張清元找到了關(guān)押黎紅霞的房間。他倆見面后,張清元就對黎紅霞說,我會想辦法把您弄出去的。黎紅霞落淚了,她一開始還不相信,自己還能從胡成鎖的手里逃脫。那天夜里,張清元果然就偷偷把黎紅霞放出去了。胡成鎖本已發(fā)現(xiàn)了,但他沒有派人去追她。他覺得攏住張清元比這女人重要。
張清元哪里想到他會在最落魄的時候遇見黎紅霞。黎紅霞說,這陣子到處都亂得很,你就躲我這里吧。這世道真的是好人不多了。張清元不認(rèn)為自己就是黎紅霞說的好人,他想到自己不經(jīng)意窺視了黎紅霞赤裸的身子就覺得臉上發(fā)熱。黎紅霞明白張清元為啥這般窘迫,她就對他說,我們顧不了這么多了,能活命就不錯。黎紅霞又想起她曾在這間弄堂里,偷偷將自己發(fā)育成熟的乳頭塞進(jìn)過一個嬰兒的小嘴巴里,而那個嬰兒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大男人了。
張清元在黎紅霞這里住了幾天,他對這里的環(huán)境似乎很熟悉。這里的弄堂,以及弄堂里的過道,包括那些用板壁夾成的小房間。張清元的這種憶想最終是讓黎紅霞看出來了。她問張清元,你覺得這弄堂很眼熟么?張清元再看了看,他只是覺得眼前的一切仿佛似曾相識,又像是在夢里見過。黎紅霞說,你就是在這弄堂里長大的,不知道吧。張清元百般疑惑。他不清楚黎紅霞為啥知道他那么多的事。黎紅霞說,那時候,我們這河街是挺熱鬧的,每天都有一溜一溜的商船在這河埠頭靠岸。張清元聽黎紅霞這樣肯定的語氣,就確信自己真的就是在這里長大的了。他覺得住在這里就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只是這次回家讓他極其的不體面。黎紅霞對張清元說,她在這小縣城里讀完高小,就去省城讀書了,每年暑期都回來住上一些日子。她一開始是立志當(dāng)一名好教員,因為她喜歡孩子。她還告訴張清元,她的父親就是他爸的東家和祥軒的老板。
張清元之所以能輕易從閣樓上逃到黎紅霞這里來,還得益于秋收起義的那次行動。他們?yōu)榱舜蚩逅缹︻^新常青,這里駐守的人幾乎全部出動了。
秋收起義萬沒想到與新常青決戰(zhàn)的勝利會來得這樣容易,他們原先配備的火力全都沒派上用場。他們幾乎是兵不血刃就打進(jìn)了新常青設(shè)在下河街的總部。他們一進(jìn)那空落落的大院才知道,這里面的人早跑掉了,只是做出了一些抵抗的架式。秋收起義后來才打聽到,他們在大街上游斗張清元的時候,新常青那撥人就預(yù)感到危險來了。他們理解這是戰(zhàn)前的總動員。于是,新常青連夜逃到了河口,打垮了紅色風(fēng)暴,攻占了立新公社的大院。他們料想,秋收起義占領(lǐng)了整座縣城,還要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一時半會是不會打到河口來的。
住在河街弄堂里的糾察隊得勝回來后,才陡然想起閣樓里還關(guān)著一個流氓特務(wù)。既然取得了如此重大的勝利,就應(yīng)該大張旗鼓地慶祝慶祝才是。他們決定把關(guān)著的那人再拉到大街上去游斗游斗,以壯聲威。但當(dāng)他們的人爬上閣樓一看,人卻不見了。他們發(fā)現(xiàn)那原本釘著的窗板被人撬開了,斷定那人是跳樓逃跑了。他能逃到哪里去?這高的樓,他跳下去極有可能摔瘸腿。于是,他們就立即組織糾察隊的人在全城尋找瘸了腿的男人。由于武斗時間長,全城瘸了腿的人多的是,他們就把瘸了腿的男人都集中起來一一辨認(rèn)。這抓來的瘸腿男人中,就有秋收起義的總司令劉江海。
因為,幾個月前,劉司令那次腿部中了彈,雖然治好了內(nèi)傷外傷,但走起路來不免有些跛。于是,那些不曾一睹劉司令尊容的人,就在大街上把他也給抓來了。那時的劉總司令正獨自一人在街上察看情況,他也沒想到自己也會被抓。劉總司令當(dāng)時也沒明確表白什么,他要弄明白的是,為什么秋收起義要在全城抓瘸了腿的男人。直到那群打手去一一辨認(rèn)時才猛然發(fā)現(xiàn),這其中一人竟然就是他們的頭兒。
劉總司令溫和地問了原由。他們就如實回答說,前些天抓到了一個從河口潛伏過來的流氓特務(wù)跳樓逃跑了,估計那人是把腿給摔瘸了。所以,就要在全城找瘸了腿的男人,目的是將他弄回到他該去的地方。劉總司令點了點頭,他在想,要是那人跳下樓來并沒有摔壞腿,又讓人瞧見他跑了,你們是不是要把全城凡是能跑的人都給抓起來?劉總司令沒說什么就走了,他走了一段又折回來,對那些個打手說,你們把他們放了吧,我們要的是革命的最后勝利,這種信心可不是靠抓幾個瘸子就能保持的。
劉總司令說過之后,那些打手們果真就把那群瘸了腿的人給放了。張清元一開始并不知道那些秋收起義的造反派們在全城抓瘸了腿的人。這事是從黎紅霞的口里知道的。張清元聽后就覺得好笑,他不想自己的一次逃跑反倒讓一城的人都受了牽連。張清元笑的時候,黎紅霞感到特別緊張,她生怕張清元的笑聲讓巷道對面的打手們聽見。張清元笑的時候,黎紅霞下意識地用手去堵了他的嘴。那時的張清元是坐在一張小馬扎上。黎紅霞把張清元的頭緊緊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張清元這時突然就有了落淚的沖動,他從黎紅霞的這一舉動中,感受到了他早已失卻的母愛。張清元紅著眼望著黎紅霞。他說,我真的好想叫您一聲娘。黎紅霞緊緊抱著張清元的頭,淚水滴在了張清元的頭上。
張清元萬萬想不到的是,幾天以后,黎紅霞竟然鄭重地對他說,清元,真的就快有人叫我娘了,只是她不該生在這個年月呀。張清元疑惑地望著黎紅霞,他這時似乎在她微微突起的小腹上聽到了另一種聲音,那便是一個新的生命在膊動。張清元又看了看黎紅霞的小腹。他不知道這小生命是誰留下的。黎紅霞流著淚說,可惜呀,他直到死都還不知道呢。我之所以委身于他,只是覺得他還算個有骨氣的男人。他沒有向誰低過頭認(rèn)過罪。張清元知道,古廠長是讓胡成鎖從窗口推下去摔死的。張清元聽了這話只是搖了一下頭,他想說,這又有什么辦法呢?
張清元和黎紅霞在這弄堂里被抓,完全是因為一個偶然的原因。那天晚上,黎紅霞突然想吐就拿來了痰盂。她抱著痰盂吐了一陣,張清元就跑過來了,他把黎紅霞扶到了床上,給她的臉擦了汗。他倆壓根就不知道這嘔吐的聲響能傳出去。對面弄堂里的那幫人聽到后,就自然想到了女人和男人的事來。他們清楚先前這對面弄堂里只住著一個中年女人,而今從這里跑出去的又恰是一個流氓特務(wù)。遇到這樣的男人,女人不吐才怪了呢。所以,秋收起義的那幫人就斷定逃逸者就在對面的弄堂里藏著。
秋收起義的人叩響黎紅霞房門的時候,心里是那種難以抑制的獲取勝利后的喜悅。張清元早料到是對面的那伙人過來抓他了,他能聽出那門板的叩擊是急促的,或者說是迫不及待的。黎紅霞望了張清元一眼,說,你逃吧,他們抓到你是不會讓你輕松的。黎紅霞對張清元說,后廂房里有一扇窗直通河下,你可以從那里跳下河去,下了河你就安全了。黎紅霞說后又望了張清元一眼,張清元這時感到萬分的無助。他又想起了從河口帶來的那顆子彈頭。張清元這么想著就從黎紅霞的房里出去了。他把黎紅霞的房門緊緊鎖上,黎紅霞以為他真的是要從廂房里逃下河去,她在等待他從那窗口跳下去的響動,但她估算的時間早已過了,卻聽見的是自家弄堂里的嘈雜聲。黎紅霞知道,問題更嚴(yán)重了。張清元又被抓后,黎紅霞想的是,自己這房無論鎖得多緊,定會有人沖進(jìn)來的。
張清元下樓以后,本來有極其充足的時間從廂房里的窗口跳河逃走的,但他卻鬼使神差地去開了大門。那門外的一撥人他都見過。仿佛是老朋友相見似的。但他卻掛念的是那顆讓人拿走了的子彈頭。張清元沒等那撥人撲過來就對他們說,還我子彈頭。門外的那撥人驚訝地看著他,他們以為他是瘋了。如果真是瘋了,他們的這次行動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們不想讓一個瘋子來破壞他們的激情。張清元又說了一句,還我子彈頭,那子彈頭是你們拿走了的。張清元說出這番話竟讓那幫人有些膽寒。他們甚至打算放了張清元而去抓樓上那風(fēng)韻猶存的女人。但他們還是得問清楚是誰拿了他的子彈頭。張清元似乎早看出了他們的疑惑來。他就說,是你們的頭拿了的。張清元說完后,那撥人就哈哈大笑起來。張清元不知他們笑啥,其中一個就對他說,你說哪個頭,是不是我呀?那撥人又笑了起來。張清元如實地說,不是你,是前些天抓我來的那個人。他說完后,那撥人更是笑得不行了。張清元木然。那人又說,你找他呀,那好,就讓你們見見面吧。張清元這時還不知道自己怎么去和他見面,在哪里見面。直到他們把他投進(jìn)了一間黑洞洞的板房里,他才知道里面還關(guān)著另一個人。張清元就著那南瓜花一樣的小燈泡,好不容易才看清,里面靠墻坐在地上的那個人就是前些天在河岸柳林里帶人抓他的那個頭頭。張清元與他謀面后血氣就上來了,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領(lǐng)口,憤然說,你狗日的也有今天呀,我以為你能風(fēng)光一輩子呢。張清元本想扇他幾個嘴巴,再擰著他的頭在墻上撞出幾個大包來,也讓他嘗嘗挨整受辱的味道。但張清元去提他領(lǐng)口時,才發(fā)現(xiàn)他像稀泥樣地癱軟,他的腿骨早斷了。張清元這時又犯起惻隱來了。他又何必在他傷口上再撒上一把鹽呢。張清元松開手時,那人卻欠著聲說,兄弟,對不起了。你就揍我一頓吧,明天你可能就揍不著我了。張清元此時反倒有些同情他來。幾天前,他該是幾威風(fēng)得勢的人物,而今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階下囚。張清元感嘆人生無常,事事難料。張清元徹底打消了揍他一頓的想法。那人知道張清元這會兒是不會揍他了,他就把一個紙包交給了張清元。他說,我把這東西給你吧,也許你日后真有用處。不過我還是得提醒你,在這方寸之地,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你千萬別相信自己的良心,你還是早點逃走吧。張清元接過那紙包,捏著那紙包的輪廓才知道,這正是他從河口揣來的那顆子彈頭。張清元曾對此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甚至想入非非,他以為那無所不能的劉總司令會讓他享盡榮光、掙足面子的。但一想到而今的處境,就覺得很不好意思。
張清元對這顆子彈頭是情有獨鐘的。無論怎樣,他對自己做的與這子彈頭相關(guān)聯(lián)的幾件事不后悔。他是把那個傷了腿的人當(dāng)作一個落難者來搭救的,他那時不搭救他出城,也許他早就沒命了。他覺得他救人一命沒錯。不管是他救過的人,還是因為救他而仇視自己的人,無論給予他啥不公平的待遇,他都認(rèn)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張清元還得另眼相看眼前的這個幾乎廢掉的可憐人了。張清元接過那顆子彈頭后,他就想與眼前的這個落難之人好好聊一聊。比如他從哪里來,干過啥?今后還會怎么樣。正如他所說的,現(xiàn)而今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誰知道明天還活不活呢。于是,張清元就問他,你姓啥,家住哪里,為什么要去參加武斗。張清元問過后,他就在黑夜里等他回答。好一會兒后那人才說,我們不說這些吧,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干那些事好像是在做夢。夢醒以后什么也不存在了。不過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在我的手上也是有好多血債的。炸地區(qū)棉紡廠是我親自干的。那時候新常青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棉紡廠,我們?nèi)フǖ羲锨楹侠?,我們?dāng)時只是想讓新常青倒臺,不想那爆炸聲響起的時候,我才感到心口是那樣的疼,那里面畢竟還有幾百號活人呀。就因為這件事干得出色,秋收起義才讓我當(dāng)一個小頭目。唉,你問我姓啥,就叫我傻冒吧。我住哪里我實在是不能告訴你了。因為,我活得不坦然,不自在。我感覺到那些在我手上屈死的冤魂要時時找我來算賬的。我只能真誠地告訴你,我的家鄉(xiāng)有多好的青山綠水,而且還有能長出清香稻米的大塊大塊的水田。每到夏季,一陣山風(fēng)吹來你就能聞到讓人醉死的稻花香……張清元怎么也沒有想到,曾經(jīng)差點將他整死的這個仇人,這時竟然還有這么柔軟的心腸。他也能感受得到他熱望回家的迫切心情。張清元實在是不能理解他這巨大的變故,莫非人都要到為難之時才能將自己看成人。
張清元不想再追問他的身世了。他想,再追問,似乎就有審判他的意味了。張清元不想去當(dāng)這不明不白的審判官,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因為自己的處境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只不過自己的手腳還能自己支配,他卻不行了。張清元感到自己這時不該有任何的優(yōu)越感,他記住了眼前這個人說的一句話,這世道是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的。
這一夜,張清元是什么時候入睡的,他也不知道。這一夜他做了一個夢,他在河口那自家的土墻房前張望一頂花轎,他高興得要命?;ㄞI在一大隊人的簇?fù)硐戮吞У搅怂情g土墻屋里。他急切地掀開那花轎的門簾,竟然是腆著肚子的唐小芹。張清元是在一陣嘈雜聲中醒來的。等他睡眼惺松地睜開雙眼時,已經(jīng)有好多人沖進(jìn)了他和那人蹲的房間里。張清元還在迷迷糊糊地以為是人們來看熱鬧了,不想自己已讓人抓著了頭發(fā),將他生生地提了起來。他這才清楚地看到,那是秋收起義的一撥人。其中的一個說,虧你還睡得著。另一個說,說不定那家伙就是他謀殺了的。這人說后,立即就有人起哄,準(zhǔn)是他謀殺了,是他謀殺了。張清元立即緊張起來,他狐疑地朝那扇窗口望了望,他頓時嚇了一跳,就著半昏半暗的光亮,他瞧見那個不愿報自家姓名和住處的人,已讓一根皮帶套著脖子,懸吊在那窗口下了,舌頭伸得長長的,且烏紫烏紫。張清元不可理解,一個大活人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呢。張清元回想,昨夜他從他的語氣中就已經(jīng)聞到了一些死亡的氣息。只是他覺得那畢竟還是十分遙遠(yuǎn)的事,他不相信曾經(jīng)那么威風(fēng)凜凜的人,會以這種方式來了結(jié)自己。張清元還是感到很難過,因為畢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選擇了這樣的完結(jié)。他認(rèn)為他不該作那樣的選擇。他是不是也在為自己的一些過錯,在作痛苦的悔過呢?張清元實在是搞不清楚,不過那顆失而復(fù)得的子彈頭,又似乎在力圖向他證明些什么。
張清元是個健全的大活人,而那個上吊的人卻是個肢體致殘的廢物,怎么就能在窗下吊死了呢?張清元最終是被交給了更上層去審問。張清元被那幫人帶出弄堂后,就被押走關(guān)在了正街的一個倉庫里,那倉庫里的墻頭上掛有許多條剪開的三角皮帶。張清元被捆綁在倉庫中間的一根木柱上,圍著他的幾個人就用那些剪開了的三角皮帶輪番抽打他,一面抽打一面質(zhì)問他是不是新常青派來的。張清元一開始還能很清醒地說不是。他說他是來找劉總司令的。他在河口再呆不下去了。那幫人對他的回答當(dāng)然是極不滿意,于是就又輪番抽打他。幾個回合后,張清元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幫人也就此停下手。他們看見張清元就這么耷拉著腦袋也不是事,就想到了還是得把他再弄清醒。只有這樣才能對他繼續(xù)審問。為首的那人就提議去端涼水來潑他的頭。其他幾位不同意,他們說,用涼水潑不好。用馬尿潑還差不多。這里不要說一時沒有馬尿,就是豬尿狗尿也沒有。他們只好委屈自己各自解了褲帶,端了個瓦罐在庫房里的一角嘩啦嘩啦尿起來。幾泡尿下來就積了滿滿一罐。為首的那人就端過去成線地淋在張清元的頭上。那股臊味太濃了,像黃蜂樣地往張清元鼻孔里鉆。張清元這才醒過來。圍著他的人就迸出了陣陣的笑聲。
張清元剛掙開眼皮,就有人厲聲問,你是不是新常青的眼線?張清元還是說,不是。他剛說完,那些三角皮帶又像雨點一樣地落在了他身上。張清元實在是抵擋不住了,他就想要是有人一槍崩了自己該多痛快呀。這時他又想起了口袋里揣著的那顆子彈頭。張清元突然不明不白地大喊了一聲子彈。那伙人以為他是在說胡話。那為首的就說,你要子彈還沒門呢,子彈是要留給大人物的。那伙人邊抽皮帶邊說,沒有子彈,只有皮帶伺候。張清元這下是徹底聽清楚了,他這時顯得比誰都執(zhí)拗,他興沖沖地說,我?guī)砹?。那伙人手里的皮帶立即就停下來了,他們仿佛讓一句咒語給制服了,或許還是懼怕子彈。那為首的竟嚇得在一旁抖瑟起來。張清元也為他的神態(tài)不知所措。那為首的走過來問,你說你有子彈,快拿出來給我看看。張清元此時受到了極大地鼓舞,他輪著眼厲聲說,把我松開。那為首的就說,好的好的,我給您松綁,我給您松綁。于是,他親手給張清元解開了五花大綁著的棕繩。張清元把反剪著的雙手抱在胸前揉了揉,才發(fā)現(xiàn)他那雙手已被捆得紫黑紫黑的了。張清元想,要是再不松綁,這雙手恐怕就沒救了。張清元看看圍著他的那幫人,他明白他們是要等著見證那子彈頭的。張清元感到他對那伙人像施了魔法似的。他從容地把手伸進(jìn)了口袋,所幸的是,那物件還完好地保存在小荷包里。張清元將那子彈頭捏在手心里,那幾雙驚悸的眼睛眼巴巴地等著他打開那只手掌。張清元這時卻故意吊他們的胃口,他就讓他們那樣眼巴巴地等著。突然,張清元將五指伸開,那顆子彈頭就赫然擺在了他們面前。張清元看見那伙人往后退了好幾步。他們都面面相覷,張清元質(zhì)問他們,你們認(rèn)識它嗎?他們都愣著不敢吱聲。張清元吼道,到底認(rèn)不認(rèn)識?說!他們這才先后表態(tài)說,認(rèn)識認(rèn)識。張清元又說,這是從劉總司令身上取出來的。它姓劉你們知道嗎?他們又附和著說知道知道,早聽說了。張清元平靜地說,你們說現(xiàn)在怎么辦吧?這時的張清元已經(jīng)坐在了先前那為首的坐的那條板凳上。他們一時也拿不出啥好主意來。那為首的就說,您就叫他們把我也捆了用皮帶抽吧。張清元說也好,先就這么辦吧。那為首的就讓他們給捆了,像先前收拾張清元一樣,將他綁在那木柱上。張清元說,抽他,給我使勁抽他。那首頭的就讓三角皮帶接連抽打著,他也在一陣一陣地叫喊。張清元突然感受到了權(quán)力的巨大誘惑,他為自己不經(jīng)意間就得到了這一切感到十分茫然。這種變換太叫他不可思議了,張清元覺得眼前的這一切不是真實的,仿佛是在做夢。張清元不愿再在這里待了,他覺得他這時候應(yīng)該走了,他管不了他們還抽不抽木柱上綁著的那家伙。
張清元出了倉庫的大門,他看見外面已經(jīng)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他這才知道他們本是來看熱鬧的。張清元出倉庫大門后,他從門外那些人敬畏的眼神中已覺出了自己的威嚴(yán)和殺氣來。他向前走,就有人自然閃開了一條道,兩邊還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正要順著那條通道往前走時,庫房里的幾個人也出來了。他們不知道張清元的大名,只是叫了他一聲,喂。張清元的神經(jīng)一下子緊繃起來,他知道這是那些人在叫他。張清元在懷疑他們的腦子是不是變得清醒了,莫非又要把自己再弄過去拷打。他們叫了聲“喂”以后,卻是十分關(guān)切地問他,您要不要我們帶路。張清元簡直不知怎么回答他們才好,因為他壓根就不知該往哪里走。他這時又想起了懷有身孕的黎紅霞。她像母親樣的慈祥。按理說,他是應(yīng)該回河街弄堂里去看看她的。他想他一時是回不了河街了。自己已經(jīng)給她添亂了,再去實在是不好意思,她肚子也大了,還要為自己擔(dān)驚受怕,鬧不好也會扯進(jìn)這些不明不白的是非中來。張清元是在一大群人的推擁之下走到大街上去的,那些戴著紅袖章穿著軍服的人一面跟著走一面呼喊口號。這叫全城的人迷惑不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一夜之間又出了一個什么人物。他們看見張清元的一只手捏得緊緊的,那氣勢真有幾分嚇人。張清元一路走來,跟著游行的人越來越多,聲勢也越來越大,張清元只聽懂了一句就是打倒×××。張清元這時在眾人的簇?fù)硐?,真正體味出了什么才叫風(fēng)光。他于是就想,怪不得這年頭有那么多人愿意出頭的,一來有一呼百應(yīng)的榮光,二來做一個頭奪一次權(quán)也還容易,似乎現(xiàn)在的人只要能背幾句時興的口號就可以立山頭了。張清元還沒有完全弄明白,自己是怎么一下子就帶動了這大一隊瘋狂的人馬上街。不過,他從那間倉庫里出來,就有了一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這些在門外等候的人,是來看他的行動的。他更想不明白的是,自己進(jìn)倉庫的時候,還是一個被人責(zé)罰拷打的流氓特務(wù)分子,怎么一出來就成了振臂一呼的領(lǐng)袖了。自己無非是在情急之下說了句有子彈。這又算什么呢?不是還有人不吃這一套么?比如,昨夜那個上吊自盡的家伙。張清元這時還是得感謝那家伙,他要不歸還子彈頭,自己真的就完蛋了。這也許是那家伙將死前的回光返照。張清元搞不明白的是,那么一個大活人,怎么前后反差那么大。一個是心底軟和的菩薩,一個卻是無惡不作的魔鬼。
張清元帶著那隊瘋狂的人群在城里足足游行了三圈,聲勢越來越大,幾乎有萬人空巷的勢頭。這時真正感到不安的只有一個人。當(dāng)他聽說了大街上有這等陣勢之后,著實是嚇了一跳。他不曾想到怎么會有這么一大隊人馬在他的地盤上異軍突起呢。他不明白這里面有沒有啥不可告人的企圖,他只能是在遠(yuǎn)處的一扇窗口前冷眼旁觀。他實在是看不清那人的真實面目,但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他不可能任由這種局面繼續(xù)泛濫下去。他有一個完整的參照,這隊人馬雖然聲勢浩大,來勢兇猛,但還是不如曾經(jīng)威風(fēng)八面的新常青更有實力。因為他判斷他們沒有足夠的子彈。這讓他長了好多的自信。
只要這個人下了決心,一場新的武斗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張清元帶的那隊人馬是在西街與這人相遇的。張清元那時在街道上游走著,似乎什么也不在他的話下,縱使有火海他也會領(lǐng)著人往里跳的。他這時已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偶爾也閃過一個念頭,所有的瘋子會不會一開始也是這等模樣。他弄不明白的是,這些跟著他的人是不是真瘋了,不然他們怎么會跟著自己兜圈子呢?
直到快與那人撞個滿懷了,張清元才抬起頭看,前面已經(jīng)站了一隊人馬把他的去路堵住了。張清元還要往前沖,他們不讓,一方要向前進(jìn),一方又不準(zhǔn),雙方就開始武斗了。張清元手上沒有真家伙,而那隊人的手中也只拿著木棒,他們就開始打?qū)γ孢@路人的小腿。張清元也被打了,但他不感覺到疼。兩隊人馬打成一團(tuán),張清元漸漸感到自己是打不贏了。這時他又想起了小荷包里的那顆子彈頭。他想起了那物件,就想再用它來試試。他想,說不定這回也同樣能管用呢,興許這干人馬也會歸順到自己的這一邊來。張清元果真就拿出了那顆子彈頭,他用兩根手指頭夾著舉得高高的,大聲喊道,你們住手,我有子彈。張清元話音剛落,就有人也高喊道,這子彈我要了。這個聲音是那樣的強(qiáng)烈、響亮、刺耳,對面那幫還熱衷于打斗的人也終于住了手,開始在周圍尋覓那聲音的出處。這聲音仿佛很遠(yuǎn),又仿佛近得出奇,讓原本熱鬧著的場面一下子靜止了,只不過多了一些人的左顧右盼。
張清元這下又得意了,他慶幸的是這顆子彈頭在關(guān)鍵時刻又幫了他的大忙。他不情愿再去蹲那又暗又潮的小黑屋了,在那里面他還和一個死人待了一夜。張清元這時又開始可憐起那個在小木窗下吊死的家伙來。張清元認(rèn)為他是鐵了心要去死的,不然,他在那窗下只要輕輕動彈幾下,或是呻吟兩聲,自己就醒了,自己醒了,見他那個樣子,能不救他?興許還要扇他幾個嘴巴讓他清醒清醒呢。在自己家鄉(xiāng)河口這是常有的事,凡是投水后被救起來的人,上岸后第一件事就要挨上幾個嘴巴。一方面是要讓他立刻清醒過來,另一方面也是要讓他長個記性,告訴他,人只能活一次,活著該多金貴呀,能想死就死想不死就不死嗎?張清元以為,他要是當(dāng)時見了那人上吊尋死,他是會全力營救的。但那一夜,張清元睡得太沉了,只有睡得太沉才有可能做些溫馨的夢。那一夜他就夢見一頂花轎抬到河口他家里去了,而那里面坐著的正是腆著肚子的唐小芹。張清元鬧不明白的是,自己怎么就夢到這份上了。張清元這時不知怎的會分神到這上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