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牛

一

這是雪后的第三天，道路已經(jīng)恢復了暢通。路上車挨車，在紅綠燈前排起了長龍。雙黃線和路邊花壇上還堆著未化的雪，雪很臟，摻雜著斷樹枝、塑料袋、煙頭和黑乎乎的鞋印。一灘灘雪水緩緩地流向人行道，人們小心翼翼地走著，雪水弄臟了他們的鞋面和褲腿，還順著香樟樹滴下，滑進脖子里，冰得人縮頭哆嗦。有小孩從雪堆里抓了雪，見人就撒，大人們也不生氣，一邊聊著，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拍落身上的雪。忽然，從大道上拐來一輛黑色豐田越野，明明看到小路兩側的行人，卻懶得踩剎減速，直接軋著雪水沖過去，挨得近的行人，就連藍色羽絨服的荷葉邊兒下擺都被車身撩起，羊毛褲也濕了一半。一個老大爺慌忙捂住胸口，他仍在為剛才險些被撞而心悸。一個老太太朝車屁股“呸”了一口，眾人一邊狠狽地擦拭著棉褲上的污水，一邊七嘴八舌地斥責著豐田越野的橫行霸道。

“哼，在我家門口的小巷子里，車跟車之間擠的，那真是……”一個燙著深棕色卷發(fā)的婦女一邊說著，一邊夸張地晃動著手上的金戒指，“就只有我的手這么寬，就連小娃兒都擠不過去！”

“可不就是！我去幼兒園接孩子放學，車子一輛接一輛，密不透風，我都等了十分鐘，都過不了斑馬線！”

“車子太多了，停都沒有地方停，老有人開進綠化帶，堵在我家門口，還挨得這么近，”又有人伸出食指比了比，“害得我夠不著門鎖，上前天，為了把鑰匙塞進鎖眼里，我差點把腰閃了！”

人們越說越氣，臉上漲得通紅。他們邊走邊議論，路過一個小區(qū)，發(fā)現(xiàn)這里圍滿了人，大門口的保安和欄桿形同虛設，人頭密匝匝的，人群深處還擠著許多汽車，有白色的奧迪、黑色的本田、紅色的捷達、棕色的保時捷、藍色的富康出租車……車燈亮著，引擎燃著，排氣管里吐著尾氣。有的司機脾氣暴燥，靠在車旁邊與人爭吵。有的則一直按著喇叭，就像拉開了警報，可是圍觀的人不為所動，反而越擠越多。有人站在花壇上勾著頭看。有人把孩子騎在脖子上使勁地朝里面擠。有人發(fā)現(xiàn)了商機，在人堆里發(fā)起了傳單。一個瘦弱的漢子拖來板車，在旁邊賣起了十塊錢三斤的金錢桔。還有個戴著舊毛線帽的老漢，干脆擺起了糖人小攤，兩個女娃娃正興奮地看著老漢做糖人。她們的媽媽雖牽著孩子的手，卻扭過頭看熱鬧。其實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聽見汽車喇叭響、行人的起哄聲和爭吵聲。有一個穿著睡衣的媽媽正護著小嬰兒的頭拼命朝外擠，小娃娃被人群嚇住了，扯起嗓門嚎哭。孩子媽媽一邊擠一邊道歉：“娃兒發(fā)燒了，必須馬上到醫(yī)院！”

“喂！你曉得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提保健品的老太太，她逮住了一個站在板凳上看熱鬧的小伙子問。

“我也不曉得，我在樓上看到別人都在朝里面擠，才跑下樓來看的！”

“那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沒看到，就看到一個個腦殼，他們說里面有個男的見人就發(fā)錢，一出手就是一張毛爺爺。”小伙子用手比劃了一下，遺憾地說，“可惜我實在擠不進去，只能站在這里瞧熱鬧！”

老太太一聽動了心，又問起了一個坐在三輪車上的老頭兒。老頭兒一邊扯著指尖上因干裂而皴起的皮，一邊搖著頭說；“沒人發(fā)錢，就聽見里面有個女的喊著要跳樓！”

這老頭兒說的是四川話，老太太聽不懂，所以當深棕色卷發(fā)的婦人問她的時候，她回答說：“里面有人在發(fā)錢，人們都進去搶錢了?！?/p>

卷發(fā)婦人一聽來勁了，趕緊朝里面擠，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往前擠了三步。她前頭是一個中年男人，這么冷的天，才穿著一件單薄的運動衫，婦人看他個子最高，比自己高出了兩個頭，趕緊問他。

“車子和人太多了，堵得什么都看不到，就聽說剛才有個男的殺了一個女的，那個女的叫得比殺豬還慘，血流了一地。有人打了110?！?/p>

婦人一聽殺了人，臉色立馬就白了，可她好奇心重，又問了兩個人。頭一個是個胖子，大清早就喝了酒，嘴里還散發(fā)著腥臭的酒味：“我沒醉！我真的沒醉！我看到有個男的在發(fā)錢！有個女的就去搶，還有一個男的也去搶！那個男的沒有女的精明，氣不過，就把那個女的砍了，好長一把水果刀呀，朝肚子狠狠捅了上十刀！腸子都流出來了，那男的肯定是在外面混的！衣服里面還藏著刀！”

“你個醉鬼，盡說酒話嚇人！”有人在人群深處笑了起來，更多的人則是驚恐地張著嘴巴。

另一個像是大學生，長得斯斯文文的，他似乎感冒了，聲音里帶有很重的鼻音：“我聽到有人在里面喊發(fā)錢了，就有人沖進去，還搶到錢了，然后又有女的喊殺人了?！?/p>

婦人這才真害怕了，決定避開，她跟提保健品的老太太說了一聲，走得很快。老太太也有點害怕，可她按捺不住好奇，只在外圍轉來轉去。過了一會兒，她看見一個用黑色毛線圍巾圍住臉的女孩從里頭擠了出來，就向那個女孩打聽。

“我急著出門，只看見小區(qū)轉盤那里有兩輛車子對堵著，別人怎么勸，兩個司機都不動，我只想著快點擠出來，沒有工夫看?！迸@得很不耐煩，她整理了一下被擠皺的紅色中長大衣，提著一個白色皮包，匆忙地走了。

二

擁堵了半個多小時，小區(qū)門口的人越聚越多，絲毫沒有松動的跡象。老太太累了，看見賣糖人小攤旁邊閑著一個椅面缺了一大半的矮椅，就將就著坐了下來。糖人老頭一口氣賣掉了十幾個糖人，心里快活，還哼起了《沂蒙小調(diào)》，老太太無聊，就問他：“老哥，里面發(fā)生了么事？你曉不曉得？”

“肯定曉得，哪個也沒有我曉得！一開始我就親眼瞄到啦！”糖人老頭兒笑咪咪地，露出了積著黑垢的牙根，“就是頂牛，兩頭牛碰到了，我頂你，你頂我，誰也不讓！”

“哪里跑來的兩頭牛？怎么跑到人家小區(qū)里面頂？”

“就是兩輛車唄，不曉得怎么抵上了，一個都不讓，還一個比一個狠，把路給堵了，頂了有個把小時了，在里面吵吵嚷嚷的。一會兒聽到男的喊要發(fā)錢，一會兒聽到女的說要跳樓，還聽見里面喊殺人。錢真是發(fā)了不少，旁邊理發(fā)店的一個伙計搶了一千多塊錢，大家都看到了，眼睛都紅了，都朝里面擠，所以才把門口堵了！所有車子都出不來?！?/p>

“還真在發(fā)錢吶，蠻稀奇，哪里來的款爺？”老太太還準備再問，就聽見一陣很急的警報聲，一輛警車艱難地從兩輛汽車的縫隙里鉆了出來，停在了人行路上。下來了三個警察，打頭的大約五十來歲，個子很高，警用棉衣穿得很厚，像一頭笨重的熊，他一下車就把手塞進了兜里，凍得嘴里直抽氣：“煩人！老堵車，就這點兒路，走了半小時！”

另一個矮點的望了一眼馬路說：“怎么拖車還沒到？是不是也堵了？”

五十來歲的警察縮著肩膀說：“沒辦法吶，里面堵了個嚴嚴實實，小齊在電話里說，那兩輛車都不讓，根本就不聽人勸，只在那里死磕兒。這算不上交通事故，小齊他們又不能執(zhí)法，只能協(xié)調(diào)，協(xié)調(diào)來協(xié)調(diào)去，越堵越狠，不中！只有叫拖車拖，只望拖車快點到呀，這小區(qū)里面的人不斷在打110，一上午接的全是這兒的電話！”

他的話音才落，就有人高聲喊：“那個女的爬上文昌樓的樓頂了，哇靠，要出人命了！”

人們一聽都很亢奮，下了狠心朝里面擠，擠著擠著就發(fā)現(xiàn)前面的人忽然撒開了腿跑，原來大家都奔文昌樓去了。眨眼間，小區(qū)門口的人群就散了，只剩下一輛輛汽車停在那里?？伤鼈円廊徊荒軇樱驗樽钋懊娴囊惠v車沒有了主人，它被鎖著，主人也去看熱鬧了。保安前前后后跑了幾圈，因為是小區(qū)外面的車，也尋不到主人的電話號碼。后面的車看到這種情形，只好死了心，有人棄了車去乘公共汽車，有人也下車去看熱鬧。所以人群疏散了車流仍不能動。

提保健品的老太太也跑得吭吭哧哧的，等她跑到小區(qū)轉盤的時候，前面的人早跑沒影了。老太太累得夠嗆，就歇了一會兒，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在綠化帶的旁邊，有十幾個人圍著兩輛車在指指戳戳，老太太想起了糖人老頭提過的“頂?！保妥哌^去看。嗬！好家伙，一輛白車和一輛黑車頭抵著頭，就像兩頭犟牛，抵得就連一根手指頭都插不進去。

“媽的，剛才我還以為車里那紙箱里塞的是廣告單，原來是錢！怕有幾十萬吧！多牛逼呀！哼，開奔馳了不起啊！有錢就能逼得人家跳樓啊！”一個頭發(fā)染成黃色、身穿皮夾克的青年狠狠地朝黑車的前臉踢去一腳，那車立刻拉起了警報，車燈一閃一閃地怒視著青年。

“別踢，別踢！這車太貴，踢不起呀！”有個女孩子拼命地拉著青年，邊拉邊四處張望，生怕被車主人發(fā)現(xiàn)。她黑色高幫皮靴的鞋跟又細又高，才扯了兩下腳底就一滑，一屁股坐到地上。

“這么多錢吶！”青年走后，一個又干又瘦、穿著藍色舊工裝的老頭兒扶正了鼻梁上的老花眼鏡，望著黑車里面的紙箱嘖嘖地嘆，“那個女的就不該跟他吵，人家這么多錢，砸也把她砸死了！”

“老人家，你不該這么說，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他把人家逼著跳樓，就是他不對！”老人旁邊站著個腋下夾著書的姑娘，這姑娘滿臉的青春痘，鼻尖的一顆都發(fā)炎化膿了，臉也憋得通紅。

老頭兒笑著搖搖頭，背著手邊走邊說，“人家有錢就是牛，你除了一條命，還有什么比錢還值錢？”

姑娘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她還想追上去理論，可老頭兒不理她，轉身就走遠了。老頭兒一走，旁邊的人都議論開了，大多數(shù)都說老頭兒有道理，弄得那姑娘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提保健品的老太太也挨近車窗瞄了一眼，嗬！車里面果然有個紙箱，對折的紙箱蓋掀開了一半，露出了成扎的鈔票！老太太大受震憾，心口“砰砰”跳了起來。正在這時，車屁股那邊兒冒出一個人，是一個穿著舊迷彩服罩衣的民工，他揮舞著三張細長的紙條，忘形地喊：“真發(fā)錢了！剛才奔馳車主見人就發(fā)錢！你們看，這是一萬一扎的紙條，上面蓋著章子！三扎就是三萬哪！他見人就塞錢，伸手一遞就這樣發(fā)出去了??！”

旁邊的人趕緊過去看：“天啦！這么有錢！”

“如果他隨便扔幾扎給那個開中華的女的，那女的還擰什么擰？”

“所以說她想不開哇，一邊是錢，一邊是命，換誰都選錢，她怎么想不開呀！”

“也許她就想爭口氣呢？”

“氣值幾塊錢？又不能當飯吃！”

“你說奔馳車主把這么多錢扔在這里，他不怕人砸車窗搶錢吶？”

“你瞧，那是什么？”

“什么？”

“攝像頭唄！有兩個，正面反面都有，哪個敢光天化日下?lián)尳賲龋俊?/p>

三

文昌樓離小區(qū)轉盤并不遠，沿著綠化帶拐一個彎就到，保健品老太太聽見那里一陣接一陣的起哄聲，趕緊過去看熱鬧。

嗬，人還真多！將樓前廣場擠得水泄不通，人人翹著腦袋瞪大雙眼，就跟樓頂上有明星大腕出場表演似的。這里背著陽，雪還未化，地上結著一層薄冰，水泥路面的正中央，有一條鐵鍬剛鏟出來的路，可早就被人占滿了，人們只好擠進草坪里、花壇里、路邊停放汽車的縫隙里。有幾個年輕人還爬到了松樹枝上，抖落了一地的雪水和松針，氣得樹下抱著孩子的婦女哇哇大叫。人們一邊笑著打賭，一邊繃著神經(jīng)留意著腳下，因為一不留神就會滑倒。有老太太甚至還搬來了板凳，搶到了對面樓前最高的臺階，就坐在那里磕瓜子。更多的人則拿起手機對著樓頂拍照、攝像、發(fā)微博，還有人嘻嘻哈哈地打著電話，要朋友過來看熱鬧。

保健品老太太好不容易才擠到對面樓前臺階的最邊上，她老眼昏花，只望見有個大約三十來歲、穿紅色羽絨服的婦女，用羽絨帽牢實地遮住了口鼻，正側著頭坐在文昌樓頂?shù)倪吘?，兩條腿不住地在外墻邊上擺晃。婦女的身后可能站著一群警察，看不到人，就聽見雜亂的腳步聲混雜著手機鈴聲，還聽見勸說聲：“你不要跳，你要想想你的家人”、“多大點兒事??！為這點兒事不值”、“你贏了也不叫贏，你這叫擾亂社會治安”……可那婦女倔強地擰著頭，實在逼急了才回上一句，聲音嘶啞還帶著哭腔，似是江浙一帶的口音：“你們好歹還是人民警察，你們命令那個王八羔子把車先開走，我就不跳！”

警察還沒回話，樓房頂上一個男聲吼了起來，像野牛一樣粗硬：“你以為你威脅要跳樓老子就怕了你？你逆向行駛，說你一句你還開口罵人，罵丑話老子才發(fā)火！有本事就給老子跳！不跳你是個龜孫子！”

婦女反唇相譏：“你才是個只會跟女人斗狠的龜孫子！我是個新手車技不好，后面有那么多車，要我退也得給時間吶，你跟只瘋狗樣的亂咬，還發(fā)錢叫他們推我的車子！咳，咳，有錢了不起哇！咳。”話說急了，婦女忍不住咳嗽。

“老子有錢怎么了？你剛才說老子的錢是黑錢，更把老子惹煩了！老子這是昨天湊齊的貨款，急著要到銀行匯款！你把老子的生意攪黃了！老子干脆把這些錢發(fā)出去，證明它不黑！老子不在乎！老子就是有錢！氣死你！”男人氣急敗壞的聲音被樓下的起哄聲蓋住了，“好哇！男的也牛逼！女的也牛逼！要發(fā)錢就發(fā)錢！要跳樓就跳樓……”

婦女氣得一時不說話只抹淚了，身后的警察又苦口婆心地勸起了那個男人，可那男人更倔，好說歹說，就是不答應先開車。警察聲音也嘶了：“你不能再刺激她，不要讓她情緒激動！否則出了事你脫不了干系！”

男人回答得極不耐煩：“你莫被她駭住了，剛才她還拿出水果刀，說要自殺，這不還是好好的嘛！現(xiàn)在她又改跳樓了，就是嚇唬人的，她不是說我只會用錢砸人嗎？要不我把這二十萬給你們，就換你們不逼我先開車行不？”

警察可能氣急了，斥了一聲“胡鬧”，就沒聲了。談判陷入了僵局。過了一會兒，另一個警察又做起了婦女的工作：“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的拖車馬上就到，一來我們就先把他的車拖走？”

婦女使勁地搖頭：“不好，他欺人太甚，他不親自開車退，我決不罷休！”

她的話音才落地，樓下就有人起哄：“是的，大姐，好樣的！你一定要為我們勞苦大眾爭口氣呀！”說這話的小年輕就站在保健品老太太的正前面，他興奮地把手叉進荷包里，胳膊來來回回地晃。

“對，跳！就氣死他，誰讓他為富不仁！”

“跳吧！妹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女漢子，就跳給他看！”

“行呀，你看民意如此，你就跳吧！我就是為富不仁，車子我是不會先挪的！”樓頂那個男人見大家都在起哄，也在添油加醋！

可他說了這話，大伙卻不愛聽了，那個手叉進荷包里的小年輕又大聲嚷嚷：“不行，不能跳，這家伙為富不仁，你要跳了就中了他的奸計！”

“是呀，生命多寶貴呀，為了這個人渣，太不值！”

“咱一定得逼著他先把車開走了！”

人們七嘴八舌地應和起來，剛才喊著要婦女跳樓的人，這會兒全主張她不跳。

婦女不再抹淚，她轉過身望了一眼那個男人，眉宇之間有點得意。那男人暫時沉默著，一個警察在小聲地打著電話：“喂，是消防中隊嗎，怎么還沒來？又堵了？這邊人都快跳樓了，你們還不快點？”

一個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的婦女忍不住跟騎車的老公咬起了耳朵：“這女的至少買得起車，哪像咱們一樣騎著自行車，住著地下室，該一屁股的賬。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活該消防車和救護車趕不到，誰讓她吃飽了撐著！”

她老公皺了一下眉頭，猛吸著煙，一直把煙蒂吸得發(fā)黑，才將它隨手拋進了雪水里。

四

局勢已經(jīng)一邊倒，人們越嚷越激動，全都逼那男人主動開車，好解救“愿以生命來維護尊嚴”的婦女。可那男人卻半天沒見動靜，大家以為他怕了，越喊越囂張，什么臟話都朝外蹦。跳樓的婦女起初還很得意，后來卻越來越煩燥，她不住地回頭，屁股也不安地挪動。警察怕她出事，連忙勸她別亂動。那婦女干脆站了起來，只用右手握著鐵欄桿，皺著眉毛問：“他人呢？怎么沒看見了？”

“他說他上廁所了。”

“他去開車了，小妹你千萬別動！”

兩個警察同時出聲，卻令那婦女的臉色更難看了。她這邊的動靜很快就引起了樓下的注意，那個小年輕帶頭“切”了一聲，隨后大家爭執(zhí)了起來，有說那男人躲起來了，有說那男人肯定讓步了，有說那男的只是去上廁所了……吵得是唾沫橫飛、臉上漲紅，很是熱鬧。

這時走來了一個穿藍色套裝的高個子保安，他提著一個高音喇叭，一邊揉著眼屎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喊著：“請鄂KK5412的車主馬上去移車！請鄂KK5412的車主馬上去移車！門外拖車已到，所有違停的車輛將會被全部拖走！”有人“啊”了一聲，趕緊往外面跑，闖得擁擠的人們不得不紛紛躲閃?？捎腥俗吡?，又有人涌來，因為總有新來的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因為好奇而又停在路邊上，造成了新的擁堵。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保健品老太太感到雙腿酸軟、站立不穩(wěn)的時候，樓房頂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穿著黑色貂皮大衣的男人，他中等個兒，微胖，大約四十來歲，抱著一個紙箱，就站在離欲跳樓婦女大約四米遠的地方，朝大家高聲地喊：“你們看到我手里的這個紙箱沒有？這里面全是錢，有二十多萬呢！”

“你打算怎么樣？”欲跳樓婦女警惕地盯著那個男人看著，氣得渾身發(fā)抖，“你剛才下去拿錢了？竟然沒有人攔你，竟然還允許你下去拿錢？”

男人不理她，輕蔑地笑著從紙箱里面掏出一摞鈔票，朝樓下晃悠：“這里的二十多萬，我將送給你們其中的一個，誰能勸服這個女人先把車開走，我就送給他！”

“咿呀，這是真的嗎？”男人的話音才落，一個嬌滴滴的女生驚訝得蹦了起來，緊接著那個小年輕吹了一記口哨，興奮地喊：“你不會騙人吧？這么多錢，你說送就送？”

“當然送，這么多人作證，我又跑不了！”

“那要是大家一起勸成了呢？”

“都分，只要動過嘴的，我都分！”

“鬼話！這么多錢，你直接送給那個女的，她一準把車先開走！”一個戴著頭盔、騎在摩托車上、單腿叉地的男人朝樓頂?shù)哪腥朔艘挥洶籽邸?/p>

“她高傲得狠，瞧不起我的車也瞧不起我的錢。再說，我也不愿便宜她！來，你們誰來試試，相信我！”男人蓋好了箱蓋，退回到樓頂?shù)纳钐帯?/p>

“咳咳，你這個無賴！”那婦女氣得又咳了起來，她嘶著聲朝大家尖叫：“你們不要中他的圈套啊，他口說無憑！”

可是大家似乎都沒有聽到她的話，他們?nèi)寄ト琳啤④S躍欲試。自行車后座的妻子跟丈夫說：“你去！你面相老實，她說不定聽你的呢！”；那位母親對女兒說：“你去，這女的還有個姑娘，應該跟你隔不了多大。”一位奶奶對孫兒說：“你去，這女的只有姑娘還缺兒子，說不定你能對上她的眼了呢！”一個鄰居與另一個鄰居開著玩笑：“你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女的情緒完全崩潰了，你一向說話有份量，快去救人！”

起初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在試探，后來人越來越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竟全都勸起那個婦女。有個頭發(fā)少年白的男青年還另辟蹊徑，試圖爬到樓頂上去跟婦女面對面交流，卻被守在門樓前的警察攔住了，青年只好大聲喊：“大姐，我若拿了這二十多萬，就送你二十萬，我只要個零頭，你去把車子開走好不好！”

那婦女氣得一手捂著臉一手揪頭發(fā)，嘴里喃喃自語：“你們都來逼我！我沒想到你們竟然全都來逼我！”

這時樓下經(jīng)過了幾個放寒假的小學生，他們每人手里都拿著一種異形陀螺，蹦蹦跳跳地追逐著。一個小男孩最先發(fā)現(xiàn)樓頂?shù)膵D女，他朝樓頂指了指，隨后興奮地大喊：“喂，跳吧，快跳吧，趕緊給哥跳！”

另一個戴著紅色發(fā)卡的小女孩拍著手說：“這個太好玩了，太好玩了！”

站在她旁邊的、扎著馬尾辮的女孩回過身跟后面的男孩說：“簡直吊人胃口，我出門的時候這女的就要跳，到現(xiàn)在都沒跳，煩死人了！”

他后面的男孩說：“趕緊躲遠點，萬一她跳了，小心砸到你身上！”

樓頂?shù)膵D女氣得蹲下去又站了起來，渾身抖得像篩糠，她脖子下系羽絨帽的繩子也松散了，已經(jīng)完全露出了她先前試圖掩蓋的塌塌的鼻子和布滿雀斑、萎黃的臉，可她卻渾然不覺。

這時又有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挑著菜籃子從小學生們后頭走來，他接著那個男孩的話，朝樓頂婦女笑嘻嘻地喊道：“喂，要死就早點死，免得影響我賣菜！”

那婦女徹底被激怒了，只見她單手抓著欄桿，歇斯底里喊了一聲“氣死我了！”突然手一松，猛然縱身一跳，人們?nèi)f萬沒想到她真跳，急忙往安全的地方躲。只聽一聲悶響，那婦女砸到棵松樹上，打得樹枝上貓著的三個看熱鬧的小青年紛紛摔下。又一聲悶響，那婦女頭朝地栽落下來……

一瞬間鴉雀無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一個老爺爺嘆息說：“其實那女的剛才捂著臉在哭，那時她已經(jīng)放松了警惕，只要有人敢過去抱住她，或者大家不起哄，或者那男的讓一些……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