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浦22歲那年的冬天,大學放假回家。
云浦已經(jīng)有一年沒回過家了。三天前,老家母親打來電話,“你爸為了那半畝地,和村里人起爭執(zhí),被打了!”云浦,面如死灰,一聲不吭,顫抖地拿著電話很久,電話那邊:“喂,浦兒,喂,浦兒?”重復幾次,云浦一下子掛斷了。他脖頸上青筋慢慢凸起,根根分明。云浦漲紅著臉一口氣跑回那個小宿舍,從柜子里找出幾件很久都不穿的破衣服,卷巴卷巴,塞進手提包。又從柜子底下書案里,摸出了那根本用來防身的伸縮鋼管,塞進手提包里面,風風火火地趕到汽車站。
云浦是個慢性子,不管什么事,在當時總是沒什么感覺,過后那種深入骨髓,直扎心窩的痛才會隨著情緒如潮水般不斷涌入而噴射出來。此刻,云浦一個人坐在汽車后面,頹唐地歪在那里,掩著臉,眼淚撲簌而下。情緒像泄了閘的洪水,讓云浦陷入深深的自責與愧疚。汽車司機透過后視鏡不斷地偷偷瞄著這個傷心的孩子,車廂里有些寂靜冷清。
二
剛剛跨進門,就看見母親坐在家里凳子上抹眼淚。
“爸呢?”
“浦兒,你可回來了。你爸,在房里躺著。”
云浦掀起門簾,鉆進去,“爸!”云浦喊了一聲。他瞧見父親躺在床上,痛苦地哼哼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也沒包扎,右腿肚子上一個已經(jīng)化了膿的傷口,黑乎乎地,空氣中漂浮著已經(jīng)腐爛的霉臭。
母親坐在床頭,嘆著氣:“村里黑五一伙人打的?!?/p>
云浦顫抖地望著父親瘦削,鼻青臉腫的面龐,一聲不吭。
“青云坳的那半畝地,有幾年沒人種了。兩年前,你爸用那塊地種了些芝麻,收成不錯。黑五他二哥就硬說是他家地,要種。等你爸今年把那地重新翻了幾遍,想年底種油菜時,他二哥就強占了地。你爸去理論,結(jié)果就吵了起來,他二哥叫來黑五,把你爸給打了一頓。”
云浦血氣上涌,脖頸粗紅,抽出放在包里那根鋼管,呼吸急促地往黑五家沖。
黑五家大門敞著,云浦后面跟著一群看熱鬧的鄉(xiāng)親。正當云浦要沖過去,村里六爺一把攔住了云浦,“你傻,是不是?你干得過人家嗎?龜孫子,你爸就你一個。忍得一時氣,日后總有機會撒?!绷鶢敶謿猓n蒼白發(fā)被風扯得飛起幾絲,有點凄涼。
云浦腦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殺了黑五?!彼话褜⒘鶢斖崎_,六爺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黑五家里傳來噼里啪啦的當?shù)卮蛟衣曇簦瑺柡?,又有一聲女人的尖叫,隨后便是那如狼叫般的哀嚎。六爺傻愣愣坐在地上,緩過神來,站起身,顫顫巍巍跑進去,圍觀的幾個老娘們也跟了進去。只見那滿地狼藉,桌子掀倒在地,條臺上擺放的座鐘、杯子、花瓶全都打得稀巴爛。人家送給黑五的那件液晶電子鐘也被云浦掀了下來,扔在地上。黑五他女人披頭散發(fā),嘴角青紫地坐在地上,嚶嚶地哭著。六爺慌了神,一下子癱軟在地,圍觀的人個個面面相覷,神色木然。
黑五不在家,跟著鎮(zhèn)長去陪領(lǐng)導視察了。云浦把黑五家攪得天翻地覆,愣是沒找著黑五。他不甘心就這樣放過黑五,還想等著黑五回來。六爺緊緊扯住云浦往外走。
六爺一直把云浦拉到村外函溝邊:“走吧,你趕緊走吧!走的越遠越好。黑五是不會放過你的?!?/p>
云浦噘著嘴,氣哼哼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你個死杠頭!你有本事出去闖,日后學得一身本事,再回來報你爹的仇??!像個牛,你等著人家來抓你啊!”六爺憤憤不平地拿著那根斑駁拐棍,邊趕邊打。云浦紅腫的眼眶里淚水在打轉(zhuǎn),跪在地下,悲苦地望著六爺。
“走吧,孩子!”六爺向他揮揮手。云浦站起身向著這一望無際的油菜地里奔跑,夕陽下,六爺望著云浦的身影,不斷變小,變小。六爺紅紅的眼圈里也浸潤著幾滴淚,拖著那身老骨頭失落孤獨地回村了。
三
五年后。
六爺死了。送葬隊伍很長很長,云浦的爸爸拄著棍,披著一身白麻,跛著腳跟在六爺?shù)膲勰竞竺妗?/p>
冬天的風很冷,打著旋,時不時刮起殘余的幾片落葉。送葬隊伍剛來到村口,一個人站在路中央擋住了去路。他滿臉胡茬,頭發(fā)散亂,身旁還放著一個行李包。前面的人罵罵咧咧地過去驅(qū)趕,可誰知道還沒走近去,他便癱在地上,跪下去。人們一下子呆了,個個議論紛紛,七嘴八舌地,“這是誰啊?”
六爺?shù)拇髢鹤恿R罵咧咧,氣憤地走近去:“呀!是云浦!是云浦??!”
他折回身,“是云浦!云浦回了。”
云浦的爸爸從人群里鉆出來,盯著前面胡子拉碴、一身破爛的兒子,既驚喜又難過。
四
云浦從父親口里知道了五年來的一切。云浦逃走后,黑五來家里逼著父親交出兒子,并把父親抓到鎮(zhèn)里關(guān)了起來。是六爺拿出一生的積蓄把父親贖了回來。但事情并沒完,地還是被鎮(zhèn)里劃歸給了黑五二哥家,父親的腿因為關(guān)押延誤了治療,跛了。六爺沒了積蓄,孤苦無依,父親把六爺接到家里,黑五隔三岔五地前來找岔,六爺實在氣憤不過,對云浦父親說,一條老命,也沒有什么可惜了,拼著一條命,就不信這天下還沒一個說理的地方。
三年前,六爺走上了上訪之路。
就在云浦回來的前三天,六爺從城里回來的路上被人下黑手打死了。
一切似乎和五年前并沒有什么兩樣,不同的是,云浦不再大張旗鼓地沖到黑五家。半夜時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別著菜刀,悄悄地來到了黑五家門口。
黑五家門口亂哄哄的,聚焦著一大群人。一輛警車停在黑五家門口。屋內(nèi)傳來噼里啪啦的打砸聲音,爾后,又有一聲女人的尖叫,隨后便是那如狼叫般的哀嚎。不一會,黑五低垂著頭,反剪著雙手,被武警押了出來。
“聽說六爺?shù)呐e報信終于起作用了?!?/p>
“造孽啊,六爺不是丟了一條命,怕還抓不了這王八羔子?!?/p>
人們紛紛議論著,目送著警車“嗚嗚”地開走了。
云浦顫抖著雙手,久久不能平靜,呆了半晌。東方漸漸地有點亮了,不禁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