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如此反復(fù)

開篇

紹靜不喜歡秋天。每逢秋天，紹靜就要咳嗽一段時間。

紹靜家里養(yǎng)了兩條金魚，是極普通的那種。大約是寬尾金魚與紅鯉的雜交品種，或者就是小紅鯉的變種。一條紅的深一些，另一條紅的淺一些。紹靜看到它們時都會想起四個字：深入淺出。金魚缸很小。隨意地放置在茶幾上。其實，紹靜家所有家具擺設(shè)都很隨意。

偉剛說紹靜喜歡養(yǎng)魚，女兒扣扣說紹靜喜歡養(yǎng)魚，婆婆當(dāng)然沒有說什么，她反對一切奢侈品，在她眼中，紹靜花四元錢買魚，還不如買上幾棵青菜有用得多，民以食為天唄。對于婆婆的話，紹靜總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只是丈夫與女兒都說紹靜喜歡養(yǎng)魚，紹靜就認為，自己是喜歡養(yǎng)魚的。當(dāng)然紹靜有時想，或許自己真的喜歡養(yǎng)魚。

亂象

錦城大街上無美女。大街上靚車海了去，有的華貴，有的精巧，有的莊重，有的輕佻?？稍诮B靜眼里，車就是車，四個輪子，金屬制造。對面走來的女子無論從身材從相貌從穿著來看都可以加入“美女”行列?？墒?，誰會認為她是美女呢？街頭擺水果攤的老農(nóng)不會，他忙著侍弄自己的水果；匆匆過人行橫道的那兩個中年男士不會，個中原因有二：一是錦城大街上車來車往，過街的人根本無暇顧及對面或身邊走著一個美女，生命安全高于一切；二是有很多中年男士喜歡看大街上的車：保時捷，寶馬叉三，奔馳740，養(yǎng)眼，還讓這些男士無端生出一股自傲的情緒：這就是錦城，我生活的全國聞名的商貿(mào)城市，富得流油。美女走進了一條小巷，巷道很窄，很窄的巷道兩邊還要停著一溜四個輪子的家伙，同時，美女還得多長一雙眼睛，要不，冷不丁前面就會冒出一輛四個輪子的家伙，冷冰冰耀武揚威地與你擦肩而過。車上的帥哥心里想的是他剛買的老火車站的房子漲到了兩萬五一個平米了，雖然他在心里已經(jīng)算了N遍那套房子他一轉(zhuǎn)手會賺多少，他還是樂意一遍遍地在心里估算著。小巷兩邊四五層高的居民樓，八十年代的建筑，一樓沒有車庫，花壇邊也沒有設(shè)置停車位，這就是造成小巷街道兩邊停滿車輛的最主要的原因了。小巷兩邊的一樓設(shè)店面，店鋪比肩而立：副食店、面館，打印室、廣告公司，還有店名帶著洋味的奶茶工坊、N多壽司、鄉(xiāng)集客臺灣手抓餅，歸真數(shù)碼蘋果手機店，五花八門，充斥了整個空間。這讓紹靜想到一句話，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除了店家招徠生意的廣告外，街邊樓房的墻壁上還貼滿了大小不一的廣告，有出租房屋的，也有襪廠鞋廠皮包廠皮帶廠襯衫廠等招工的，錦城是全國有名的小商品貿(mào)易城市，各工廠大多招攬擅長手工活的小工。各式廣告紙紅紅綠綠，雜亂地貼在街頭墻上，熱鬧而紛繁。紹靜望著美女融進小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里暗暗為她叫屈。在這樣擁擠而雜亂的小巷中，美女就如一滴小水滴，迷失在一片“繁華”當(dāng)中。她就像炒菜時鍋底的一滴水，火打著了，只一刻，小水滴就蒸發(fā)了。紹靜很清楚的知道，錦城的每一條小巷，每一條橫街，都是這一條小巷的翻版。

錦城出不了美女。錦城作為全中國乃至全世界聞名的商貿(mào)城市，它只盛產(chǎn)大老板。

不安

站在住院部四樓陽臺往外眺望，紹靜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單位為了評二乙，年前拆了舊門診大樓翻新，門診大樓前本來就小得可憐的停車場成了施工材料的存放地。醫(yī)院住院部前面的小花園成了臨時停車場?；▓@本來就小，但在施工前，紹靜空閑時，上下班路過時都要看兩眼，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心里多少也有個安慰，至少還有那三四株枝繁葉茂的香樟樹，還有那座人造石橋，多少給人一種小橋流水的錯覺。要拆了，新門診大樓建成后，這兒會成為新停車場。其實，如今，這兒已經(jīng)成了停車場，香樟樹下，橫七豎八停滿了車輛，院門外還有源源不斷求診者的小汽車蜂擁而入，車主賽著車技倒庫移庫。過不了多久，假山邊的那一段供人休息的連廊，那棵上了年頭纏在連廊頂部的一到夏天就凝翠滴綠的紫藤就會在這個醫(yī)院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無緣由的，紹靜心頭一緊。每天出門騎自行車到大街上，紹靜看到最多的就是大大小小的汽車，橫沖直撞在街頭巷尾。聽到的就是這些鐵家伙聚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來的交響樂：汽車?yán)嚷?、馬達聲、剎車聲，伴隨著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尾氣，這樂曲，你還非聽不可。有時候，這些聲音匯聚在一起在紹靜耳中會變成一陣陣沉悶的雷聲，或是一陣陣沉悶的被放大數(shù)萬倍的咳嗽聲。紹靜就會想到自己在某個深夜忽然被咳醒……真有人在身邊咳嗽，誰呢？紹靜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是自己在咳嗽。因此，紹靜習(xí)慣很早就騎車上班，那時候，馬路上的車輛相對會少一些。有時候，紹靜眼前會出現(xiàn)幻覺：這眾多的鐵家伙全都變了身，變成了各種各樣的樹木，街道不見了，成了樹林。紹靜上班就要經(jīng)過大大小小一片又一片樹木蔥郁的林子，有風(fēng)的日子，走在林間小道的紹靜（林間小道不宜騎自行車），會隨意地披一條圍巾，晨風(fēng)相戲，紗巾飄蕩，這時候的紹靜會笑一下，古樸而神秘。

“紹靜，16床換吊瓶?！弊o士長尖利的聲音在耳旁響起。護士長姓商，四十五歲，工作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似乎得了強迫癥，力求每件事都做到盡善盡美。紹靜再一次無奈地看一眼樓下小花園內(nèi)的車輛混戰(zhàn)，紫藤在秋天掉光了葉子，暗褐色的長藤纏繞在水泥柱上，裸露著，淡定而從容，世間一切的紛擾，似乎都與它無關(guān)，它又怎么能知道不久以后自己的命運呢？那么自己呢？自己同樣不知道將來等著自己的會是什么。不要說將來，就是現(xiàn)在，紹靜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件事：自己究竟為了什么而活著？想到這里，紹靜突然打了一個寒顫，護士長的聲音再一次在耳邊響起，紹靜匆匆掉頭走進幽深的黑沉沉的穿堂。

咳嗽

環(huán)城南路邊上低矮的南山上新修了210個臺階，半山腰筑了一個涼亭，不久這兒就成了錦城市民早晚鍛煉的好去處。紹靜坐在第105個臺階上，休息。錦城在紹靜的眼皮底下蘇醒過來。一幢幢的高樓，一個小區(qū)挨著一個小區(qū)。環(huán)城路上，車來車往。南山因為低矮，樹木稀稀疏疏地這兒一棵，那兒兩棵，紹靜嘆了一口氣，眼睛干干的，胸口有些悶。天慢慢地大亮了，環(huán)城南路上“雷聲滾滾，閃電大作，大雨嘩啦”，這是車輛群集在一起合奏出來的音樂，是紹靜每天都要“欣賞”的音樂，咳嗽一瞬間襲擊了紹靜。靜，你慢點。偉剛就在身邊走著，紹靜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還有很多人，老的少的，全在認真地往山頂攀登。身體會好起來嗎？自己的咳嗽真的可以治愈？紹靜對這一點持懷疑的態(tài)度。很多時候，紹靜不得不佩服咳嗽的創(chuàng)造力。因為在醫(yī)院工作，紹靜可以時刻關(guān)注自己的肺?？墒?，每次檢查，紹靜的肺部都清澈無比，肺部紋理也清晰無異?？墒?，紹靜就是無故咳嗽。內(nèi)科醫(yī)師徐力說紹靜只不過是患了輕微的咽喉炎，別無其它。想到徐力，紹靜怔了一怔，嗓子很癢，紹靜從口袋中取出一張餐巾紙，吐了一口痰在上面。身邊并沒有垃圾筒，紹靜把這團紙小心地揣進了口袋，生活中總有許多無奈。

走在江濱銀岸百草園，眼前灰茫茫的錦江，偶有一兩只叫不出名的小鳥飛過，如果沒有那一股腐朽的臭味，這應(yīng)該是一派逶迤風(fēng)光的。臭味是江水發(fā)出來的。腐朽的，涌動的，像是江底有成百上千具死尸，這些死物擁擠著，吵鬧著，一刻不得安寧，因為它們有的是時間。你走到哪兒，它們就跟著蜂擁到哪兒，吵到哪兒，不給你一刻的安寧。然后，它們會無辜地望著皺著眉頭，只差捂著鼻子散步的行人，得意地呱呱直叫。不遠處，馬路上大大小小的車輛助威似的悶哼著，敲打著馬路，刺激著行人的神經(jīng)。錦城真美，同事支櫻花在一邊感嘆。支櫻花與紹靜上班時段相同，休息時段也相同，兩人就相約有空一起出來散步鍛煉身體。“我小姑子每年都要讓我婆婆到她那兒住幾天，回來我婆婆總要說省城如何如何好，我看錦城也不賴！”支櫻花繼續(xù)說道，支櫻花的小姑子在省城某所大醫(yī)院里當(dāng)婦科醫(yī)生。紹靜把目光瞟向修剪整齊綠草如茵的草坪，茫然地應(yīng)和了一聲。支櫻花繼續(xù)聊她的婆婆，以及她們婆媳之間如母女一般的關(guān)系。支櫻花與紹靜一樣，都同婆婆住在一起，兩個人的公公也都于幾年前去世了。支櫻花與紹靜聊天時愛說她如何孝順婆婆，婆婆對她又有多體貼。支櫻花說這個的時候，紹靜就覺得頭疼嗓子癢。支櫻花還有一個聰明的馬上要考高中的兒子。支櫻花總是說兒子如果能考上重點中學(xué)錦城中學(xué)，她就要請紹靜一家吃飯。紹靜口里應(yīng)著，心里卻在想，到時支櫻花身在官場前途一片光明的老公肯定要請很多局長院長吃飯，自己無論如何不可能去湊那個熱鬧的，紹靜本來想到時送個紅包給支櫻花，也算自己的一點心意?？墒?，與支櫻花一次無意中的談話卻打消了紹靜的這個念頭。支櫻花有一次拿了一塊式樣非常別致的男式石英表去街頭找人修理，她告訴紹靜那是她兒子的表，是她兒子有一年過生日，某個領(lǐng)導(dǎo)夫人送的，香港貨；她還說某某主席太太送了她兒子一輛山地車當(dāng)作十歲的生日禮物。乖乖，紹靜想，山地車少則一兩千，多則上萬元一輛，萬一自己送紅包，該送多少？送多了，自己承受不了，送少了，紹靜又怕支櫻花看不上。近來，同事小王說支櫻花過不了多久就會當(dāng)她們科室的護士長了，商護士長馬上要去ICU工作了。紹靜也在心里想，自己其實很有必要在支櫻花面前趁機好好表現(xiàn)一番，但是，紹靜似乎在與自己擰巴，對于某些事情，紹靜天生的排斥，天生的弱智……就好比偉剛，下崗后干過修車開過飯店，最終卻還是找關(guān)系進了一家學(xué)校當(dāng)電工。紹靜一邊搭訕支櫻花的話，一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發(fā)了一會呆。按理說，那天有太陽，天空不應(yīng)該如此灰暗。不是有個成語叫做“秋高氣爽”嗎？為什么這樣的日子還會這么灰茫茫一片呢？

紹靜回家上了QQ，看到QQ首頁上的一則新聞，才恍然大悟錦城的天空為什么會這樣一片灰茫茫。新聞的主要內(nèi)容如下：北京等城市入秋以來接連出現(xiàn)灰霾天氣，美國使館和民間紛紛監(jiān)測PM2.5的值。環(huán)保部表示，PM2.5是造成灰霾天氣的“元兇”之一，近年來，隨著以煤炭為主的能源消耗大幅攀升、機動車保有量急劇增加，京津冀等區(qū)域灰霾現(xiàn)象頻發(fā)，PM2.5污染問題日益凸顯。

或許，導(dǎo)致自己咳嗽的罪魁禍?zhǔn)资沁@些肉眼看不見的灰塵。紹靜閉上眼睛，似乎看到成千上萬顆灰塵長了翅膀，帶著齷齪的表情，得意洋洋地望著自己，看來自己將來也許不一定死在一個陰雨綿綿的秋日，倒也可能死在一個有太陽的灰霾的日子。紹靜睜開眼，意識到自己那一天穿了一件灰色的線衫。對于這件線衫，徐力曾經(jīng)大力表揚過。

曖昧

徐力，好久沒在一起吃過飯了。紹靜摸出手機，想撥那一串熟悉的號碼，最終卻放棄了。

徐力近來日子不好過，他都快成錦城名人了。這事還得從商貿(mào)區(qū)的一幢高樓說起。錦城4月份剛建成的這一幢30層玻璃幕墻的商務(wù)樓，開業(yè)不久，第20層外墻五、六片鋼化玻璃無故爆炸，玻璃碎片從高空散落，砸破了停在樓下的一輛轎車的擋風(fēng)玻璃，同時把一家三口人給傷了，其中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傷勢特別嚴(yán)重：一個傷到手臂，一個傷到腿。碎了的鋼化玻璃雖然會成顆粒狀，但從那么高的地方砸下來，就成了威力無比的玻璃彈片。那天本來輪到徐力的哥們黃小河去120值班室值班，黃小河臨時有事，就拜托徐力替他代班。哥們相求，徐力責(zé)無旁貸。接到求救電話后，徐力隨120救護車去接受傷的病人。但是，徐力沒有把病人接到離出事地點相對較近的自己的醫(yī)院，卻舍近求遠把病人送到了離事故現(xiàn)場相對較遠的位于錦城北端的私營醫(yī)院東社醫(yī)院。紹靜當(dāng)然知道徐力與東社醫(yī)院等幾所私營醫(yī)院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有一次與徐力在一起吃飯，聽他酒后說東社醫(yī)院的回扣最多，只要介紹一個病人去那兒住院治療，他就可以得到……紹靜清楚地記得，那天喝得有點高的徐力眼神興奮地望著自己，卻最終沒有把話說完整。不能說，呵呵。徐力伸出右手抓住紹靜的左手。紹靜知道，徐力在那一刻，興趣轉(zhuǎn)向了……紹靜知道，徐力做這樣類似的事情已經(jīng)不是一兩次了。問題就出在這一次事故背后隱藏的商務(wù)樓籌建主管部門與建筑單位暗中勾結(jié)、以權(quán)謀私等現(xiàn)象引起了廣大市民的關(guān)注，錦城電視臺報道這一事件以后引起了省電視臺財經(jīng)頻道的興趣，省電臺的記者采訪病人后挖出了隱藏在其間的另一個不正常現(xiàn)象：為什么病人沒有被送入離事故現(xiàn)場最近的錦城二院，反而被二院的醫(yī)生與救護車送入了東社醫(yī)院？一時間，徐力成了焦點。領(lǐng)導(dǎo)談話，記者采訪，論壇上網(wǎng)民以此事件又引出醫(yī)德問題。眾多唯恐天下不亂的網(wǎng)民在網(wǎng)上大打口水戰(zhàn)，徐力這兩個字熱鬧了錦城論壇。

當(dāng)然，事件最終以徐力臨時替班，不懂規(guī)矩、不明事理為由搪塞過去。紹靜很清楚地知道，二院領(lǐng)導(dǎo)惜才，徐力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是副主任醫(yī)師了。其實，作為醫(yī)院的骨干，徐力早在三年前就不去120值班室跟班了。這次要不是為了黃小河，這種倒霉事怎么也輪不到他頭上。

看著網(wǎng)絡(luò)上徐力兩個字，紹靜感到有點冷，網(wǎng)頁上徐力的名字顯得那么陌生，網(wǎng)民罵徐力的話，怎么難聽就怎么罵。徐力一直充當(dāng)縮頭烏龜，不在網(wǎng)上現(xiàn)身回擊。紹靜看著別人罵徐力的話，不難過，也不開心?；蛟S，徐力也是紹靜生活中的一粒肉眼看得見的灰塵。紹靜為這樣的想法而感到深深的惶恐。

在二院，徐力確實是一個人才。這只要到二院掛號處一問就知道了，只要徐力上班，每天掛他號的病人總是最多。而且徐力也特別珍惜自己的名譽，一到下班時間，他總要往掛號室跑，去看他這一天的業(yè)績排在哪一位。

紹靜起身，走到金魚缸邊，兩尾小魚似乎有感應(yīng)般，全都浮上水面，紹靜望著深紅，想到有一次她與它的親密接觸：那天，紹靜用手打了一只蚊子喂魚。哪曾想這只蚊子小小的尸體牢牢地沾在紹靜的手掌上，甩也甩不下，不肯離去。紹靜倒是不怕臟的，她用食指尖挑下蚊子的尸體，再把食指浸在水中，紹靜想，蚊子浸了水就會離開自己，漂浮在水面，最終成了深紅口中的食物。深紅就好吃蚊子蒼蠅青蟲。不想，深紅竟然在這一刻沖上了水面，一口搶了紹靜指尖上的蚊子尸體。紹靜當(dāng)時感到指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同時嚇了一大跳，再低頭一看，食指上的蚊子沒有了，深紅早就心滿意足地沉在水底，它倒一點沒有怯意。原來，深紅比自己想象中更大膽，亦或說，聰明。事情過后，紹靜有一種微微的驚喜，心中也就更喜歡深紅了。

徐力也很大膽。去年入秋以來，紹靜一次次地去徐力那兒看病，兩人也就相熟了。有一段時間，兩人經(jīng)常一起出去吃晚飯，印象中，徐力握過紹靜的手，當(dāng)時，紹靜也嚇了一大跳，卻沒有那一種異樣的感覺。當(dāng)然，每次飯后，徐力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紹靜送回家。

也許應(yīng)該打個電話過問一下徐力？！紹靜撥出那一串熟悉的號碼……電話通了我應(yīng)該怎么說？徐力只是凡人不是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是嗎？更何況，醫(yī)院里哪個醫(yī)生沒有灰色收入?？墒?，紹靜老覺得心里別扭。其實說到底，徐力跟自己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連朋友都談不上。難道自己是在期盼著什么嗎？

一聲脆脆的媽媽，打斷了紹靜的思緒。女兒扣扣回家了。紹靜不打電話了，她起身開門，扣扣后面跟著偉剛。偉剛在扣扣的學(xué)校當(dāng)電工，因此，他們父女倆一般都是同時出門，同時回家。偉剛加班的日子，婆婆就會去學(xué)校接女兒回家。婆婆閑著無事，喜歡去外面溜達。偉剛理平頭，三角眼看似刁鉆，厚嘴唇卻流露出天生的厚道與木訥。偉剛話不多，只在喝酒后會嘮叨幾句。女兒扣扣上小學(xué)五年級，成績不上不下，屬中等水平。女兒身后沒有跟著婆婆，對了，婆婆回鄉(xiāng)下忙房子的事，有幾個時日了。

婦聽

偉剛父親幾年前去世了。偉剛父親去世后，偉剛就把婆婆從鄉(xiāng)下接到城里一起生活。

婆婆來家住的第一天，偉剛下班后買了一大盤白切羊肉回家，偉剛說婆婆好吃這一口。飯做好后，紹靜就招呼全家用餐。飯桌上，婆婆夾了一塊羊肉，蘸了醬油，放進嘴里吮吸，不一會，婆婆竟然把那塊羊肉吐了出來，她把那塊羊肉夾起來，又往醬油碟里送——“媽，別這樣，這多不衛(wèi)生?！苯B靜在一旁使了好幾次眼色給偉剛，見偉剛無動于衷，紹靜只得開口說話。婆婆大約從未聽過如此的說教，紹靜這一訓(xùn)，心下一慌，竟然把蘸了兩次醬油，放在嘴里吮吸過兩次的羊肉直接送回到一大盤完好無辜的羊肉上面?！巴邸苯B靜當(dāng)場就吐了。偉剛坐在一邊，熟視無睹?？劭鄣芍浑p眼睛，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紹靜摔了筷子，站起身子，沖進了臥室。

那一晚，偉剛呆在婆婆房間里很晚才回主臥室。偉剛在婆婆房間里這么久干什么？紹靜曾經(jīng)看到過偉剛與婆婆間親昵的動作與表情，不止一次，恍若情人間的親昵。對于紹靜飯桌上的舉動，偉剛倒不多說話，一進來就說了句，時候不早，歇了吧。紹靜冷漠地坐在床上，電視開著，被窩，有一些冷。偉剛脫了衣服鉆進被窩來，他一躺下來，雙手就沒有安分的時候。紹靜卻掙著起來，去廚房冰箱里取出那一盤羊肉，那塊惡心的羊肉正瞪著一雙死不瞑目的巨眼，直楞楞地盯著紹靜。紹靜忍著惡心，把一大碗羊肉端到偉剛面前，“偉剛，你瞧著?！苯B靜當(dāng)著偉剛的面，把一大盤羊肉倒進了垃圾桶。偉剛臉色變了變，卻沒有說什么。紹靜走過去，把枕頭從偉剛身邊抽出一個，放在了雙人床的另一頭……

“靜，偉剛媽媽是個極吝嗇的人，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在她心里只有錢。你考慮清楚要嫁給偉剛嗎？”當(dāng)初，二姨的話在耳邊回響。當(dāng)時的紹靜被偉剛哄得暈頭轉(zhuǎn)向，根本就不會去考慮偉剛的家人。紹靜想，成婚后，偉剛的家人就只有紹靜，紹靜的家人就只有偉剛，難道不是這樣嗎？紹靜很早就死了父親，母親也遠嫁他鄉(xiāng)。在紹靜心里，一個溫馨的家，一個疼自己的丈夫，比什么都重要。紹靜也想到自己頭一次去偉剛鄉(xiāng)下老家時的情景。他家房子倒有好幾間，只是未經(jīng)粉刷，裸著紅磚，唯一的一個衛(wèi)生間簡陋骯臟不堪，全部的家什堆在一起送乞丐，乞丐都嫌破舊。偉剛就在這樣的破屋里，對紹靜說，我媽媽以前在國營紡織廠工作，現(xiàn)在退休金每個月一千多。我媽在鎮(zhèn)里買了房子，現(xiàn)在租金一年有三千多。我爸前幾年辦過磚瓦廠，賺了很多錢，我爸說我們這輩子都夠吃用了。戀愛中的女性肯定是傻子，要不，這樣蹩腳的演出，紹靜竟然看得滿心歡喜。記憶當(dāng)中，每次回鄉(xiāng)下老家，老家的那間主臥房兩扇窗戶都緊閉著，大熱天的也不開，現(xiàn)在想來，那是婆婆怕風(fēng)把窗玻璃弄破了，因此，她家的窗戶形同虛設(shè)。其實，婆婆有退休金不假，公公辦的廠很賺錢不假，婆婆有房租都不假，但是婆婆她活著唯一的事情就是往銀行“存錢”，繼而搞高利貸，賺取高額的利潤，她喜歡看到銀行卡上的錢越來越多，卻舍不得花上半毛。公公生病最重的時候，婆婆曾打過讓公公回家靜養(yǎng)的主意，就為了省一點住院費。后來，在兩個兒子的堅持下，公公才最終沒有回家養(yǎng)病。公公去世后，婆婆甚至過分到打起紹靜與偉剛口袋中的錢的主意，她想讓偉剛與紹靜把那可憐的工資上交給她，讓她去“發(fā)財”。當(dāng)然，關(guān)于這一點，紹靜堅決不同意。這么多年，紹靜慢慢地悟出了一個道理：女人嫁人不單是嫁給一個男人，更是要融入到另一個家庭。在這個過程中，女人要把自己結(jié)成冰，然后再化成水，滲入另一種與自己迥然不同的液體中。然后奉獻犧牲，委屈求全，做一個賢惠的媳婦。

這就是女人活著的理由與使命嗎？紹靜不想這么做?；楹?，特別是生了女兒后，她把自己凍結(jié)成了冰塊，這塊冰卻不肯再融化。守舊的婆婆重男輕女，后來紹靜想：或許婆婆并不是重男輕女，她根本就不喜歡小孩，說到底，她心中還是只有錢。生下女兒后，無論紹靜有多累，婆婆就是不肯抱一下扣扣。在紹靜與婆婆這場無硝煙的戰(zhàn)爭中，紹靜被打得遍體鱗傷。偉剛，作為婆婆的小兒子，他永遠站在他媽與紹靜的中間，不參與不偏袒。可是，紹靜卻認為，偉剛的不偏袒就是背叛。至少，在與婆婆的一些雞毛蒜皮的爭吵后偉剛應(yīng)該對她說一些好聽的話，可他沒有。他只會把喝酒的量從一碗增加到兩碗，從紅的變成白的。婆婆來家長住后，紹靜在偉剛耳邊說了一千遍讓婆婆回鄉(xiāng)下住，偉剛硬是不點頭，也不搖頭。無論紹靜喜歡與否，婆婆照樣住在紹靜家，她一有空就讀報紙看雜志。她還特喜歡煮稀飯，她煮的稀飯是一絕：頭一天，她就把米倒進裝滿開水的熱水瓶里，第二天，她再把已經(jīng)被熱水浸泡得有點爛糊的米粒倒進鍋里，打上小火稍微煮上一會兒，她的稀飯就大功告成了。這樣煮成的稀飯雖然也很爛，卻遠遠沒有用煤氣開小火熬上半個小時的稀飯那樣色香味俱全。每天早上，紹靜吃著那樣的稀飯都會倒胃口，稀飯在嘴里化成了冰水，生活，是冷的。婆婆卻在一邊對偉剛邀功似的說，你上次換來的一罐煤氣已經(jīng)燒了兩個多月了，現(xiàn)在煤氣老貴的……

紹靜要婆婆回鄉(xiāng)下住的事情終于有了一線轉(zhuǎn)機。婆婆的村子規(guī)劃舊村改造。婆婆遠在省城做生意的大兒子大兒媳特意趕回鄉(xiāng)下，婆婆也就隨他們回了鄉(xiāng)下。當(dāng)然，偉剛一有空也就往鄉(xiāng)下跑。偉剛說，過不了多久，鄉(xiāng)下就會有一幢有天有地的垂直房屬于紹靜與偉剛，一個完美的家。偉剛這樣說的時候，紹靜不說話，心里卻想到一件事：以后很多年，自己都要過用工資還貸緊巴巴的日子。書上說獅子是一種最會過日子的動物：對于食物，它從來不多取一點；對于住處，它也從來不貪多；它只求過好每一天，為什么我們?nèi)祟惒荒芟袼鼈円粯踊钪?？紹靜在城里已經(jīng)有住房了，為什么還要在鄉(xiāng)下造一幢房子呢？而且還要造成四層的別墅樣的房子。如果可以，紹靜寧愿不要這樣的房子，但這句話，紹靜從來不敢跟偉剛說，自從偉剛忙鄉(xiāng)下的房子后，他整個人的精神都好了很多，興致極高，酒也喝得少了，渾身像有使不玩的勁。

落寞

婆婆回鄉(xiāng)下不久，紹靜咳嗽復(fù)發(fā)。因為咳嗽，紹靜與徐力接觸又頻繁起來。有一天飯后，徐力對紹靜說他現(xiàn)在如果離了婚，排隊等著搶著跟他結(jié)婚的人會有一個連。紹靜就靜靜地笑，望著微微有些醉酒的徐力，不發(fā)一言。其實，早在紹靜咳嗽病發(fā)前，紹靜就注意到了徐力。徐力走路的時候兩只手臂微微撐開，走路有點外八字，頭微昂，目不斜視，一雙眼睛在鏡片背后時不時會閃出一絲莫名的緊張。這是一個很在乎自己，有些虛榮，但活得并不輕松的男人。很多時候，徐力在想什么，紹靜都知道。

也許正因為紹靜的特別之處，徐力給紹靜看病特別認真，而且徐力也經(jīng)常主動邀請紹靜外出吃飯，同時，在與紹靜的交往中，徐力很規(guī)矩。紹靜不止一次對徐力說，她有一個好丈夫，一個好女兒。紹靜在一開始就告訴徐力，她很愛丈夫女兒。

手機響時，紹靜正在電腦上玩游戲。現(xiàn)在紹靜再也不用擔(dān)心婆婆冷不丁出現(xiàn)在背后看她在電腦上玩什么名堂了?？墒牵@樣子玩游戲的紹靜也并沒有感到特別痛快。反倒在很多時候，紹靜發(fā)現(xiàn)沒有婆婆在家的日子，自己竟然多了一分莫名其妙的落寞。電話是徐力打來的。紹靜稍微猶豫了一會兒就接了起來。

“徐力，你告訴我，我活著是為了什么？你活著又是為了什么？”咖啡廳一角，紹靜問徐力。徐力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神是恬淡的，從容的，在紹靜面前，徐力是放松的。紹靜靜靜地望著徐力，他的眼神變得柔和，慢慢的，眼神中有了溫度，你真想知道？紹靜忽然感到胸口悶，有些慌亂。徐力站起身，向紹靜伸出一只手，跟我來，我讓你明白為什么而活？鬼使神差的，紹靜伸出了自己的手。

不，不是這樣的。當(dāng)徐力帶紹靜進了一家賓館三層的一個房間時，紹靜著實呆住了。徐力的眼神是陌生的。徐力這一次在想什么，紹靜竟然全然不知。當(dāng)徐力抱住紹靜時，紹靜心頭涌起一個詞：惡心。紹靜堅決地推開徐力：徐力，我、我、我要咳嗽。沒關(guān)系，你忘了我是醫(yī)生了？徐力的臉貼了上來，發(fā)燙。不，我口袋里沒有餐巾紙了……紹靜堅拒著。一陣劇烈的咳嗽，如約而至。紹靜逃出了8312房間。想來，這徐力之于紹靜，正是那惱人的肉眼看得見的巨大的灰塵。

婦從

紹靜回家的時候，偉剛與婆婆剛從鄉(xiāng)下回來，鄉(xiāng)下的房子告一段落了，偉剛見紹靜回家就招呼紹靜燒晚飯，他馬上要出門去接在紹靜二姨家的扣扣回家。紹靜父親死后，母親遠嫁，臨走把紹靜托付給了二姨，紹靜其實是在二姨身邊長大的，二姨沒有女兒，就把紹靜當(dāng)作親生女兒看待。紹靜朝偉剛點點頭，不看婆婆，進廚房忙活去了，婆婆照樣在紹靜面前晃來晃去，時不時把煤氣灶調(diào)成小火。偉剛不在，婆婆一個人顧自說開了，話題全部是老家的新房子，紹靜抬起頭，看了眼婆婆，婆婆正把煤氣灶關(guān)了，她早就說了，用高壓鍋煮肉，等到高壓鍋冒熱氣，煤氣要關(guān)上十至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后再打上小火燜一會兒就熟了，這樣可以節(jié)約煤氣。婆婆是不喜歡吃豬肉的，婆婆根本不知道用她那種方法煮出來的豬肉一般人是咬不動的，當(dāng)然，偉剛吃得特別香。他甚至多次勸告紹靜也如婆婆一般煮肉燒粥。紹靜望著婆婆那專注的眼神，一刻不停的嘴巴，心里忽然就透亮明敞：其實，婆婆活得很認真，活得很有滋味。因為她有自己的目標(biāo)，有自己的追求。相比之下，紹靜活得委屈得多。因為紹靜不知道為什么而活著。

紹靜第二天在醫(yī)院碰到徐力，徐力笑得有絲古怪，兩人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徐力對目不斜視的紹靜說了一句話：我昨天才發(fā)現(xiàn)，你很虛偽。紹靜渾身一震，在原地略一停留，轉(zhuǎn)身進了食堂。紹靜其實已經(jīng)在家吃過早飯了，這是她那天的第二頓早飯，早飯吃罷，偉剛的電話就來了，紹靜，媽回鄉(xiāng)下未回，今天你去接扣扣，我下班后要去火車站接一個以前的同事。是男的還是女的？紹靜忽然很緊張。女的。不過，你放心，她都六十歲了，是退休老師，我們校長邀請她回校作報告，林師傅臨時有事走不開，就找上了我。那你小心點。偉剛雖說早就拿到了駕照，紹靜還是有些擔(dān)心。沒事，你今天怎么婆婆媽媽的，我以前不是經(jīng)常幫林師傅的忙嗎！你放心好了。對了，鄉(xiāng)下房子造好后，我們也可以考慮買一輛車唄。偉剛在電話里話有點多。很多時候，他不是一個自信的男人，上帝也似乎喜歡跟他開玩笑，無論他干什么事情，他總是以失敗告終。他跟徐力完全不一樣。徐力，怎么還是想到他。手機在這個時候響起，是徐力的電話，紹靜遲疑再三，還是接了起來……

結(jié)局

紹靜是在與徐力吃飯的時候看到偉剛與一個年輕女人肩并肩走進餐廳的，那個年輕女人紹靜認識，是偉剛開店時雇用的幫工。紹靜找了個借口進了衛(wèi)生間，并從飯店后門逃了出去，走在回家的路上，紹靜淚流滿面。街上的車輛如平常一般囂張，紹靜卻聽不到一絲一毫的噪音，世界很靜，很靜，原來，紹靜真的很愛偉剛。紹靜為意識到這一點而感到十分的難過。

是婆婆給紹靜開的門。一雙三角眼有些愕然地瞪著紹靜哭紅的眼睛，在那一瞬間，紹靜卻在那雙眼睛中讀到了一絲憐憫?！翱劭圻€在你二姨家嗎？你怎么啦？”婆婆在問話?！皨寢尅！苯B靜撲進婆婆的懷中，放聲痛哭……

在那一瞬，紹靜忽然找到了活著的理由?；蛟S什么也不為，就為了那惱人的反反復(fù)復(fù)的咳嗽。

客廳茶幾上的兩尾金魚，輕曼地游來游去，不喜不嗔。